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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万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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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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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之子

每一个人都有故乡。

每一个人都是故乡的孩子。

我的故乡在中山。

一念起这个名字,或许让你想起了一位伟人,或许让你想起了南方某座繁华的城市;或许让你想起了那所著名的大学……但我所记所念所想的中山,只是大山下的一块坪:巍巍总岗山下有块老黄岗,三个山包中间有块平地,百姓称之为“中山坪”。因集镇建在坪上,故而取前两字——中山,也叫中山场。

我不知道故乡在何年何月拥有了这个名字,历史书上查不到,地方志上没记载,更没有文人骚客为她留下过诗句和墨宝,反正,老一辈这么叫,小一辈也这么叫,代代都这么叫,就一直这么叫下来了。

中山,大山下的一块坪,她用自己贫脊的身躯养育着一代又一代故乡之子。

老中山位于洪雅到雅安至西昌进西藏的茶马古道上。那条古道很窄,只有约2尺来宽,全铺着平整整、亮堂堂的长方形石板。中途有一个供人打尖休憩的地方。那是一座庙,叫杨庙。随着石板路蜿蜿蜒蜒,终于到了中山场。那儿又有一个供人打尖休憩的地方。那也是一座庙,但叫中山寺(旧址在现中山中学内)。经中山寺继续向西,一路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就可以到达大山深处……

杨庙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就有了,或许是清代,或许是明代,或许更早吧。但它最繁盛的时期,却是上个世纪30、40年代。

在父亲心目中,杨庙代表着苏家人的辉煌。

苏家的祖宅和祖坟在原杨庙村一队大柏树下。古人取名常借物。那儿因有了这棵年头久、树干粗(直径约有一米多)的柏树,于是树名变地名,好记也好认。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苏姓人家陆续迁走。据说,现在汉王、邹岗、苦竹岗等地姓苏的人家,都是从那里搬出去繁衍生息的。我的苏姓祖先没有远迁,只搬到了对面的小山上。

上个世纪60年代,那棵大柏树被当地人砍伐值卖。后来改田改土,苏氏祖坟也变成了耕地。

每次回故乡,听父亲述说往事后,我总爱站在门前左边的田角眺望对面那一环环平坦而种满庄稼的山地。

我的祖先呀,我们共浴过同一片阳光,共踩过同一片土地,共呼过同一片气息,但如今,我在这里,你们又在哪里?

回答我的,永远只是一片静寂,无言的静寂,风吹过土地吹过庄稼后的无言的静寂。

杨庙的繁盛确实也和苏家有点渊源。

这要从我的高祖苏起泰谈起。高祖因无子嗣,从丹棱蒋山蒋氏过继一男丁,这就是我的曾祖苏贤客。曾祖娶原杨庙村四组黄氏之女为妻,称之为苏黄氏。传说苏黄氏是仙姑转世,通阴阳,懂歧黄,换童子,演劫关,治病救人,样样皆通,而且效果显著。

苏黄氏以杨庙为中心,沿着石板路的两头生发,东到洪雅,至丹棱、夹江;西穿高山,至雅安、岷山……

嘀嗒嘀嗒,清晰的脚步声在她脚下响起,长长的石板路在她脚下延伸,一路山水,一路跋涉,一路“施法”,一路声名远播……

一传十,十传百,丹棱、洪雅、雅安、岷山,苏黄氏有口皆碑,享有盛名,被传得神乎其神。

传说苏黄氏七十多岁时,曾有“死而复生”之举。当时家人以为她“乐登仙班”,就将她的遗体放在堂屋中,准备哀悼七天后再下葬。苏黄氏在堂屋放了七天七夜,白发都已掉光,可七天后却自己醒来。醒来后,她黑发重生,直到去世时,据说头上都无一根白发。

这个传说让她传奇的经历再添神秘,人们对她“仙姑转世”的说法更加深信不疑。

所以,即使到了新时代提倡破除封建迷信,可暗地里找她“看病”的人依然不少。

苏黄氏靠这个“独门手艺”积累了大量财物,但她懂得“取之于民,还之于民”的道理。她积累的财物,除了用于修房制物,维持苏氏、蒋氏近100人的生计外,就和当地“舵把子”杨文华、殷绍堂等人一起,出资筹办台会全村巡游,以丰富乡民的文化生活。

杨庙的台会最多时达13台,每台请4个壮劳力抬,七月初六开始,七月十三结束,整整一个星期。

台会巡游从杨庙侧门出发,沿石板路巡游到蒋湾,再从蒋湾巡游到罗庙,最后返回杨庙。停停歇歇,巡游一圈就是一天。沿途,百姓朝拜、围观、追随,盛况空前绝后。

台会巡游同时,他们还出资请县川剧团到庙里唱戏,看戏的观众可免费在庙里吃饭。连续七天,每天近百桌的流水席,场面蔚为壮观。

苏黄氏“看病”救人,造福乡里,但自己一生却命运坎坷。她一生生了7个子女,全部夭折。传说因为她是仙姑,和子女犯冲,命中无子。

无论怎么解释,作为一位母亲,一次次留不住自己的孩子,苏黄氏内心一定是无比恓惶的,无论她是不是“仙姑转世”。

有人说,人如手电筒的光,照得到别人,照不到自己。

有人说,人生和命运,是偶然还是必然,是因果还是定律,谁也厘不清。

有人说,人一出生,你的命运就注定了,挣不脱,也摆不掉。

也有人说,人生如月,盈则亏,满则溢……

后来,曾祖苏贤客又从蒋氏世侄中过继我祖父传承香火。苏黄氏大兴土事,在苏家宅院左边硬生生筑起一条土埂,一头一尾栽了两丛翠竹。左青龙,右北虎。苏家子嗣不旺,苏黄氏归因为家宅左边缺少“青龙”护佑。别说,筑了“青龙”埂后,祖父祖母一辈生了三子一女。

苏黄氏很在乎她的身后事,生前早早筑好了坟,制好了寿木。坟全用桐油和青瓦浇铸而成,两个工人耗时一年半才完工。可文化大革命时破四旧,村干部率人劈了她的寿木,砸了她的石碑,更想毁了她的坟墓。可由于坟实在太坚固,他们砸了好久,也只砸出了一个小洞,最后只好草草收场。可苏黄氏却因此气郁于心。

嘀嗒嘀嗒,石板路上的那个特殊的脚步声终于走到了末尾,于98岁高龄亡故。

其实,就现代眼光来看,我不太相信苏黄氏“神乎其神”的技艺和传说,更相信她在医术上确实有“两刷子”。

为什么呢?

苏黄氏,自身识百样百草,懂中药医理。每次给人“作法”后,要么用手推拿,要么开些草药辅之治疗。从现代医学分析,其实应该把主次颠倒,“作法”是心理辅助,管用的还是她那独特的手法和中草药吧!

我们生产队有一位姓落的老人,前几年去世了,活了100岁,当年给苏黄氏当的是“传话人”,相当于她的助手。她生前也善治小儿积食和淋巴发炎,俗称“抠饮食”“抠羊子”。不吃药,不打针,在小孩的肚子上摸两圈,孩子就消食了。或在你颈上轻轻摸几下,口里念念叨叨“羊子羊子咒死你”,几天下来,淋巴就不痛了,你说神不神奇?附近的村民、孩子,都找她看过病。当然,我们一家更是她的常客。

仔细思量,这应该是一种特殊的医治手法,她应该学自苏黄氏。当了那么长时间助手,日日看,月月看,年年看,耳闻目睹,自然就学会了。

历史跨过了世纪。

随着苏黄氏和落姓老人的离世,当年的庙会和传说,那些治病救人的手法,都随着老一辈的故乡之子化为尘化为土了,只有父亲,每次回家,他总会碎碎念,念他曾经道听途说来的一些苏黄氏的过往和碎片……

杨庙连接的,是中山寺。寺里有棵古榕,据说栽种于明代,距今已有好几百年历史了。那中山寺,年岁也应不轻吧!

一九二九年,中山寺改名为中山坪小学。从此,它从一个拜佛休憩之所变成了传播文明之地。

一九四一年七月,炎炎夏日的中山坪小学迎来了三个特殊的客人:川北中共中江特支负责人林又常,党员曹林、张文俊。因革命工作的需要,他们被疏散到洪雅中山坪小学,以教员身份——教书作掩护,开展党的地下革命活动。他们把课堂作为宣传的重点,揭露日本帝国主义侵华的滔天罪行,讲解中国共产党的抗日主张,积极宣传抗日救国的道理。课后,他们走访学生家庭,向农村民众宣传革命思想,发展革命积极分子,深得当地群众信任。

他们在中山这块士地上,辛勤地播种,耕耘。从此,课本和革命在这里碰撞,知识和火种在这里燎原,诗情和血脉在这里奔腾。

经过宣传教育,他们的学生,有好大一部分都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走上了革命道路。从此,每一个故乡之子,便拥有了和血液一样的另一种红色。

这些远来的故乡之子,点燃了中山的星星之火,终成燎原之势……

一切都成了烟云,一切也成了历史,永远不变的,是血脉和精神。还有那棵古榕,虽栉风沐雨几百年,但如今,它仍一年年落叶又长叶,一年年枝繁又叶茂,依旧生机勃勃,苍劲挺拔。它是一本书,也是一部史。一路走来,它那双洞察了几百年的眼睛,读着故乡,也读着故乡之子的传说和故事。

现在的我,每天早晚要和古榕两次相遇。每一次途经它的身旁,我就开始读它,读它的眼神,读它眼神里的故乡,读它眼神里饱蕴的一代又一代的故乡之子……

近代的故乡还出过一位科学家。他叫萧开泰。

萧开泰,号汝陛,是土生土长的中山人,生于清朝咸丰七年(1857年)。他少时读书用功,尤其擅长数学,为当时蜀中三绝之一。翟鸿基督学四川,爱惜人才,拔取他为贡生,入京同文馆(北京师大前身)学习,后留学日本。回国后,他在同文馆教书,担任日语、格致等课程。清光绪二十年(1894年)甲午中日战争爆发后,忧国忧民的他积极向总理事务衙门上书测绘、战器、开矿、筑路等数十条建议。其中最有名的为“制造火镜”一条,即用凹镜聚焦,引日光以燃火,从而焚毁敌人军舰。在今天,这是一个人人都懂的科学小常识,但在当时闭关落后的清廷,他的建议却被斥为无稽之谈,最终未予采纳。

于是,他将他的数学天分转移到潜心研究制造各种器具上。他研制的木鸢、井盐起水机等,使用方便,大大改善了人们的生活;他研制的“纪限仪”“观浑仪”“浑盖盘”等天文仪器,不但器具精良,而且测量的精确度在当时也远在西洋人之上。

如果萧开泰是科技奇才,那其子萧洁尘就是数学精英。他的几何课上得出神入化,是成都有名的数学名师,有“萧几何”的美誉。 有其父乃有其子。萧洁尘在数学上的天分,得益于父亲的遗传。

萧氏父子这对故乡之子,为中山留下了一份荣光和骄傲。

时间的车轮总是在“当下”的时刻中驶过,留下的痕迹就成了“历史”。

站在故乡的土地上回望故乡,我又想起了那个笑话。话说当年上山下乡那会儿,知青来到洪雅,工作人员让他们自己挑选地点,有桃源、天宫、中山……结果让人啼笑皆非。很多人选了桃源、天宫,中山反而少有人选。为什么?因人生地不熟,他们就被名字“骗”了。世外才有“桃源”,那肯定是一个非常非常美丽的地方。“天宫”,天上的宫殿,神仙居住的地方,能孬吗?“中山”,山旮旮里,谁愿去?在那个交通还不发达的年代,挑了“桃源”“天宫”的,后来恐怕肠子都悔青了吧?唉,他们哪里知道,“中山”名字里虽有个“山”字,其实还算平,离城也仅10来公里;而桃源、天宫离城远不说,那才是真正的山……

如今,故乡还是故乡,但故乡又不是曾经的故乡。

不变的是故土和情怀。

一个又一个的故乡之子,一代又一代的故乡之子,他们虔诚地匍匐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用脊柱撑起她的天空,用双手耙犁她的身体,用脚步丈量她的距离,用行动书写和拥抱那个朴实的名字——

中山——总岗山下的那块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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