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苏万娥的头像

苏万娥

网站用户

散文
202408/08
分享

婆婆的庄稼地

暑假的一天,爱人突然说想要吃豆浆。我依稀记得冰箱里还冻有豆子。在冰箱里好一番寻找,果然找出了小半袋黄豆。

我拿着这小半袋黄豆走进厨房,倒入不锈钢盆中清洗。颗颗圆溜溜的豆子在自来水的冲洗中跳起了欢快的舞蹈。它们不停地在我手中跳跃着,奔跑着,穿梭着。我反复搓洗着它们,脑海里却不由思索起它们的来历。

——它们应该来自婆婆家,是婆婆在老家的庄稼地里种出来的。这是我心中确定且肯定的事。但,到底是哪一年呢?

婆婆去世于2021年2月。去世的那一年,前半年她住在城里,后半年身受心衰的折磨,多次往返于医院、老家,病愈后回家生活只能基本自理,已没有多少精力种豆子了。黄豆应该来得更早些。

算来这豆子的年龄已然不短,少说也有好几年了。几年对于时间的长河来说算不了什么,却可以让世上许多东西物是人非。而黄豆,却因为被我久置冰箱与外界隔绝而依然灿若黄金。

婆婆的庄稼地环绕着老家房子的左右和前方。

身体还好的时候,婆婆的庄稼地除了种菜,还会种一些应时的庄稼,比如玉米、大豆、红薯。

全家人都是反对老人家种庄稼的。一来独自一人,年纪又大了,种庄稼怕她身体吃不消。二来怕她在田里地里摔伤什么的。公公在时,就因一次她背草回家摔了一跤,伤了尾椎,养了好久才好。那时,她已年近八十了。

后来,公公去世,一大家子人工作的工作,打工的打工,读书的读书。偌大一个家,不是节假日,常常就只有她一个人。大家都希望她平平安安,不希望她种什么庄稼。

可婆婆是执拗的,你说你的,我干我的,庄稼照种不误。有时“经”念得她火起了,急性子的她会给你一顿劈头盖脸的骂。挨骂了,你还能受着,谁叫她老人家既是长辈又那么大岁数呢?

伴她左右的,还有一条狗,一只猫。

老家房子左边是一块菜地。

地里,婆婆常年种着时令蔬菜。辣椒、茄子、豇豆、蒜苗、白菜、青菜……地边圈了竹篱。夏天,上面时常爬满南瓜、冬瓜、丝瓜细长的藤。花一茬一茬开过,瓜一茬一茬结着,挂在篱上,大的,小的,长的,圆的,青的,黄的,别是一番风景。

地边是进屋的水泥路。水泥路旁种有几棵桢楠,枝繁叶茂,树干笔直。它们投下的绿荫是婆婆遮阳挡雨的伞。婆婆一次次站在桢楠树下的路上望着,望着。路口,有婆婆的期盼。每当有熟悉的人影从路的那边过来,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总是笑靥如花,那双迟缓无力的老小脚也变得步履轻快。缠绕在她脚边磕磕绊绊的,还有狂吠的狗,喵喵叫的猫……

右边有一道斜坡,一条小路爬上斜坡的山冈。山冈上原本是一块泥褐色沙地,用来种红薯。婆婆嫌它不出庄稼,结的红薯又小又少,个个比拇指大不了多少。后来,公公就出钱请人从山下的田里把泥巴背上山,把整个山冈铺上厚厚的一层。从此,山冈挖出的红薯个个肚大腰圆,胖嘟嘟圆滚滚,让婆婆开心不少。

红薯藤嫩尖是婆婆最爱的蔬菜,秋后挖出的红薯是婆婆一冬最喜的辅粮。一个个红薯被婆婆用锄头从土中刨起来晒在秋阳下,然后抹去表层的泥土在屋子里放上一段时间,变得又脆又甜。婆婆每天拿几个洗净,放在铁锅中掺上水煮好,捞起来盛在盆里,然后用手小心地捧起一个坐在灶前烧火的板凳上,左右捣腾几下。光滑的红薯如一条小鱼调皮地在那双瘦黑、粗糙、条条青筋如沟壑密布的手间游弋,途中散发着热气。可谁知道,在过去的岁月,就是这样一双手,前前后后抚育大了八个孩子。利落地剥皮,把红薯掰成两截,露出了红红的薯心。低头咬一口。软软糯糯,香香甜甜,一双老眼眯成了两道缝。从小到老,吃了一辈子的红薯,不知为什么,婆婆总也把它吃不够。

猫跳到灶上叫起来,狗蹲坐在灶边,歪着头用一双无比赤诚的眼睛盯着婆婆,盯着婆婆那细细嚅动的小嘴,盯着婆婆手中的红心薯……

婆婆沉浸在一种美好里。滚烫的红薯心顺着食道滑入了一颗苍老的胃里,渐渐和胃液融合在一起,化成了身体里一条条看不见的精神和血脉……

前面有两块田,矮过地坝几米。连接田和地坝的是几步石板砌成的路。因为常年的踩踏,每一块石板都亮堂堂的。路边,有两棵老梨树。虬劲的枝干,皴裂的树皮,满布的青苔,都已证明它们岁月的长久。它们应该比婆婆小不了多少吧。据说这种梨当年也算好吃。在那艰难岁月,多子多女的婆婆曾一次次背着它们换回全家人的口粮。如今,两棵老梨树仍年年开花,年年结果,但曾经的美味早已变成了回忆……

田里,是婆婆庄稼地的主战场,主要种玉米。

暑假回家,地坝里晒玉米棒、玉米粒是常事。每当看到那一地的金黄,脑海里总会脑补出一些画面。七月的艳阳里,一个孤独的老妪,单薄的身,佝偻的腰,花白的发,独自一人背着一个背兜,一次次在玉米地里穿行。地里,响起一串窸窣的声音。脚边,一条狗跑上跑下。地坝里,猫又喵喵叫起来……

不知年迈的婆婆是如何把那么多玉米收回家的。或许在那看不见的岁月背后,婆婆的庄稼地也掺杂了我们不知晓的许多秘密吧。

更多的时候,会看见婆婆一个人坐在一个小竹板凳上收拾地坝里的玉米棒壳子。她不停地在卷曲的玉米棒壳子里翻捡,选择壳大的、没有破损的、黄白色的,一片片撕下来,凑成50就拴成一把。一把一把摞好。到了赶场天,她又会用背兜背上这些玉米棒壳子把去镇上卖给做冻粑的店。接过老板递来的钞票,再顺便买两个冻粑吃着,婆婆脸上的笑容成了花。

婆婆种的玉米从来不卖,全做了家里鸡娃的口粮。逢年过节,长大的鸡娃成了全家人餐桌上的美味佳肴。一屋子儿孙大块朵颐。狗在桌下捡啃着残骨。猫在桌上凑合着闹热。牙口不好的婆婆悄悄闪躲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笑着。

玉米地里套种着秋豆。田坎边,婆婆也见缝插针种着。

玉米收获后,秋豆一天比一天饱满。豆叶黄了,被婆婆摘得干干净净。豆荚也黄了,鼓囊囊的。

又到了一个丰收季。

一个秋高气爽的晴日,成熟的豆子被婆婆那双老黑而利落的手一根根拔起,用干稻草扎成一把把背回家,摆满了秋阳下的地坝。

婆婆站在地坝里犯了愁:总不能一直这么摊着吧?要是下雨怎么办?

不知什么时候,左边菜地旁相邻的桢楠树上多了几排竹架子。一把一把的豆子被分成两叉,骑大马一样骑在了竹架子上,变成了一堵豆秆墙。

又在另一个秋阳里,黄色变褐色的豆秆被婆婆从“墙上”摘下来,一把一把有序地摆在地坝里。在太阳的烘烤下,个个豆荚晒得脆脆的。连盖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婆婆顺时针绕场一周,金黄的豆粒就一一从荚里蹦跳出来,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

再后来的日子,新豆被婆婆一碗一碗舀来倒在一个细竹筛里。哗啦啦,在那双老手一上一下的颠簸中,一粒粒扁圆扁圆的豆子唱着歌儿滚向竹筛的另一边。婆婆顺势端起竹筛再往上一簸,另一边的豆子便听话地随着节奏来一次空中跳跃,然后落入下面的箩筐中。好豆坏豆便在一筛一筛中被婆婆轻松地分离了出来……

回家时总是满载而归。

回家?我有时也会被自己的想法搞糊涂。从城里的家到农村的家,再从农村的家到城里的家,都是回家,中间却多了一个“老”字。可正是这个“老”字,却留给人更多的思考:父母在,家才在,没有父母的家算不算家呢?来是回家去也是回家,到底哪一个才算真正的回家呢?……

瞬间,大袋小袋的蔬菜、瓜果在手中变得变得那样深沉,深沉……

捋一捋记忆认真检索,再望着手中粒粒饱满的黄豆:这是哪一年哪一次回家所得的馈赠呢?

真的记不起来了。

记忆已让时间煮褪了色。

豆浆机传来咕嘟嘟的声音,厨房里飘来豆浆的香味。眼前又浮现起婆婆的的面影来,浮现起老家婆婆的那片庄稼地:绿油油的菜地,沉甸甸的玉米地,黄灿灿的豆子地,圆滚滚的红薯地,还有那一条狗,一只猫……

婆婆九十一岁高龄去世。

婆婆的庄稼地,组接成婆婆一年又一年的光阴和岁月,伴她渡过儿孙满堂却又寂寞的晚年。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