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映槽渔滩

一

今天是中秋小长假第一天。

昨夜，雷云敲着重重的鼓锤在暗夜里撕裂着夜空，秋雨应约而至。

清晨，夜雨初歇，但天空并不明朗，团团或浓或淡的铅灰色阴云遍布其间。背上背包，拿上雨伞，向今天的目的地进发——去槽渔滩乘船游览青衣江第一峡——桫椤峡。

青衣江古称平羌江，槽渔滩是它流经洪雅的第一站。

槽渔滩风景区我已去过多次。它所属槽渔滩镇，地处洪雅县西南部的玉屏山下，有“洪雅西大门”的美誉。槽渔滩镇历史悠久。秦代属严道县；1995年10月，设竹箐镇；2001年10月，更名槽渔滩镇；2006年，罗坝镇并入槽渔滩镇，它所辖范围就更广了。

我搭乘的是黄姐的车。黄姐是个热情开朗、生活通透的人。高扎一个丸子头，脚蹬一双细高跟黑带凉鞋，利用停车等人的时间对着车前的镜子化着妆。虽然退休了，但薄施粉黛的她，显得干练又自信。

她十分健谈。和她初初相见，短短几分钟交流，就像是认识了几十年的老朋友。路上，她一边熟练地开着车，一边和我们侃着人生。

“人生是充满希望的。我这一辈子不行，还有儿子辈。儿子辈不行，还有孙子辈……”

黄姐的豁达感染了车上的每一个人。人生，是一趟充满希望的旅程，代代传承，代代延续，代代无穷已，希望永不灭。

天府水天堂，人间槽渔滩。舟行其间，那肯定是一趟充满希望的行程吧？

从未坐过船的我看着车窗外流过的景致陷入了憧憬……

二

到达码头时间尚早。

沿着石级缓步下行。石级还残留着昨夜的雨痕，一级级的绛红色显得更深邃，更饱润。

石级下是一个湖，由槽渔滩电站截流蓄水而成，湖面宽阔。晴天时湖水澄碧，倒映着山光云影，如一块平坦柔顺的蓝绸。

湖叫青衣湖。

伫立江畔，抬眸凝视。

青衣湖，青衣江母亲在洪雅孕育的第一个孩子是你吗？

青衣湖，江上代代讨生活的渔人凝结成的名字是你吗？

青衣湖，那一湖青色褶子的衣衫是你吗？你在北方的戏中，又在南方的戏里。青衣，是你的本色。你舞动一湖婀娜的水袖，让每一双眼眸都深情注视着你。你端庄，你严肃，你正派，你稳重，你是贤妻良母，你是贞节烈女。《三击掌》中的王宝钏，你是；《二进宫》中的李艳妃，你是；《桑园会》中的罗敷女，你是……

今天的青衣湖，蓝绸变黄绸，甩起了一湖浑黄的水袖，让一贯青衣的它显出另一番风情……

湖对面是连绵的青山，在雨后愈发苍翠。山间弥漫着薄纱似的轻雾。正对面山峰上，矗立着一座塔，刀削斧砍的崖壁临江而悬，平整又突兀。

山在湖边，山也在湖里。山形一模一样，只是方向反着，一个向着云天，一个直插湖底。颜色却不一样，一个绿来一个黑。分隔它们的是一条缥缈的“白纱带”。绿，白，黑，秋日里，三种色调泾渭分明又柔顺和谐。风在湖面舞蹈。“白纱带”疾速向湖心推移，变得轻盈透薄，宛如一位仙子挽着白纱裙，在湖面凌波微步。漾漾的波光成了细碎的舞步。

“美女，你来游槽渔滩吗？”

身后突然传来人声。

转过身，一位脸戴眼镜、身穿蓝色制服的中年男子站在湖边房檐下。看样子，他应该是这儿的工作人员。

“嗯，你知道对面的塔叫什么塔吗？”

“那是汉王塔，纪念刘邦的第七子刘长的。”

汉王？刘长？一段历史烟尘在脑海里回荡。汉王以前是洪雅的一个乡，历史上曾叫“邛邮”，西汉时是临邛至严道间的邮驿。据史载，刘邦的第七子刘长被封为淮南王，因为刘邦对他的宠爱养成了他骄傲蛮横的性格。后来文帝刘恒即位后，他与人合谋造反。奸情败露，文帝下诏：赦免刘长的死罪，废去王号，把他遣送安置在蜀郡严道县的邛邮。刘长被装入密闭的囚车中，文帝下令沿途所过各县依次传送。性情暴烈的刘长不堪凌辱，拒绝进食，死于途中。严道县地方官府遵照朝廷礼制，把为刘长在“邛邮”修建的行宫改为春秋祭祀的祠庙——“汉王祠”。地因祠庙而闻名，不久“汉王”就取代了“邛邮”，成为洪雅的地名。前两年，合乡并镇，汉王并入中山镇。

我是中山人。清晨，起了个大早，从县城出发，奔波了几十公里，想不到一眼望到的竟是故乡的地界，想不到此时此刻竟和故乡只隔着一个湖面！

边界望乡。故乡离我这么近吗？两千多年的历史风烟穿过时间的长河仍犹在眼前，我有点不敢置信。

“那真是汉王的地界吗？”

“真的呢！”中年男子抬臂指向前方连绵的群山，“左边，隶属槽渔滩；右边，隶属汉王。它们都属于总岗山脉，一直延伸到雅安那边……”

我认真地听着，专注地看着，默默地想着。

故乡，远远近近总在环绕着我。

待会儿，我还将从故乡出发，去拜访它的近邻……

三

九点，游船到达码头。

槽渔滩风景区共有两个水码头。继华山庄下的青衣湖是第一个码头，景区门口是第二个码头。

游客陆续登船。

游船共有两层。底层，船头和船尾可以观景，驾驶室后的屋内摆有桌子、凳子，可以吃东西、聊天、唱卡拉ok，通过船窗玻璃可以观景；上层是露天观景台，因地势高，视线更开阔。

随着马达的轰鸣，船开始缓缓向湖中移动，开足马力向桫椤峡驶去。船后，拖出一条浪花翻卷的水痕。

大多游客都上了二楼。我独自一人站立在底层的船头。湿润的江风撩起头上的碎发，掀起身上的衣袂，阵阵秋凉掠过裸露的肌肤，惬意而舒爽。

桫椤峡，我来了！

船平稳地前进着，两岸的景色尽收眼底。碧玉簪似的山峰，黄绸带似的江水，交相辉映，倒影在江的窄险处手拉着手，连成了一片。

桫椤峡到了。

桫椤，国家一类珍稀保护植物，第四世纪冰川孑遗植物，恐龙活化石，听说它遍布山野，洪雅人因此以树命峡——桫椤峡。我用双眸在满山的绿海中搜寻它，可入目的，除了绿还是绿。桫椤，第一个命名你的人是谁？第一个在洪雅发现你的人是谁？又是谁以你来命名这段峡？如今你又藏在哪一团绿里？哪一团绿是你？……

突然，江边石崖上现出一尊巨型卧佛。它枕江而卧，安祥，蔼然，丝毫不为人间的风雨惊扰。卧佛岩下，座座依山而建、错落有致的古塔掩映在绿海中，倒映在黄绸里，更加宝相庄严。哦，“千塔佛国”到了吗？千，寓意其多。听说这儿荟萃了全国各地名塔108座。抬手细数:“一，二，三……”可数来数去，怎么也数不清……

江面愈来愈窄，水势越来越急。游船乘势而上，突然峰回水转，从一座山峰上披挂下几副“银帘”来，高挂于百丈悬崖上。这应该就是“金山飞瀑”了。它从金船山上，一股脑儿飞泻直下，在一片秾丽的绿中，洁白晶莹的“银帘”在崖壁上奔腾跳跃，最后纵身跌入脚下波涌浪叠的“黄绸”中。飞瀑呀，是什么赐矛了你力量和勇气，竟想用自己渺渺的“干净”身躯荡涤尘世的宏大“浊流”？明知力量卑微，漂不尽那满江的“黄”，可仍如填海的精卫般义无反顾，毅然决然地把自己的“清流”融入那滚滚滔滔的“黄流”中……

为了理想坚持不懈，勇往直前，永不言弃。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不就在此吗？

再往上走，就是龟都峡了。

龟都，因一座江心小岛其状如巨龟，人们就用一个都府来命名它。自然值得人敬畏。

龟都，见证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见证着青衣江的雄伟神奇，也见证着人类征服自然的浩大决心。相传，李冰曾在那里治过水患，开过离堆，曾在那里斩杀过妖龙……

江水愈来愈急，游船返航。龟都，留在了无尽的想象中。

站在码头回望青衣湖，被游船碾碎的宝塔倒影又恢复了原貌。青衣湖里，影映着故乡。

宝塔镇河妖，青衣永太平。

我就这样踏过故乡的影子走过了槽渔的烟波，在中秋佳节的前夕。

四

返程时经过罗坝，不知谁提议去买月饼，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

罗坝月饼，远近驰名，最富盛名的当然属京果园了。

京果园月饼是个老字号手工月饼坊，每一个月饼都要通过13道工艺流程制作而成，手艺独特，风味俱佳。2024年，它被列入第八批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现在，京果园月饼铺的传承人是宋师傅，个子不高，穿一件藏蓝色T恤，和人交谈时不时搔着后脑勺。他祖籍湖北恩施，世代开月饼铺传承至今。京果园最有名的月饼就是“双麻酥”，它的前身叫椒盐月饼。20世纪初，宋师傅在继承传统糕点制作技艺的基础上，探索创新，把祖传椒盐饼子的咸麻味入月饼馅，制作成香酥咸麻、鲜美和谐、五味相融、别具蜀味的“双麻酥月缘月饼”，并建立公司进行规模生产。月饼铺变成了月饼厂，京果园在宋师傅的手上发扬光大。

吃月饼吃的是一种味道，吃的是一种情怀。

一盘刚从烤箱里的“双麻酥”端出来摆在面前，每一个都圆滚滚白鲜鲜脆酥酥的，每一个表皮上都嵌满白色的芝麻。

天上的月亮到了人间！

用包装纸夹起一个，慢慢递向唇边，一股酥脆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抿嘴轻轻咬上一口，皮薄而脆，馅甜而香，又麻又酥，嘴里的感觉和小时候的记忆交织碰撞在一起。一年又一年，我们就在这种熟悉的味道里成长着，回味着。

“八月十五月儿圆，爷爷为我打月饼……”

童年的歌谣在心中响起。

小时候，爷爷没有为我们打过月饼。我们，是伴着罗坝月饼的味道长大的。

槽渔的烟波、故乡的影子在心里荡漾。视频里，黄姐母亲粘满白芝麻的瘪嘴不住赞叹“好吃”“好吃”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

后天，就是中秋佳节了。在故乡，香甜的月饼后一定有一双双望眼欲穿的老眼，在等待着，期盼着……

瞬间，心里没来由迸出四句诗来:

槽渔烟波秀，青衣舞罗裙。

饼是罗坝香，月是故乡明。

诗声里，一轮清辉四溢的月亮缓缓升上天空。天空下，影映着一块或蓝或黄的广阔绸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