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亮了,故乡走进了六月。
燠热的风里,送来了夏蚕丰收的讯息。
回老家摘茧。
那天恰好是农历六月初六。在这一天,乡亲们常将衣物、被褥等拿出来晒在太阳底下,去潮防霉,正所谓“六月六,晒衣服”。
太阳赶着节令,荡着秋千从东边的天际升起。走在乡间的水泥道上,路两边的田坎地边,一株株秀颀的桑树在朝阳中尽情舒展着身躯,把一束束又绿又亮的叶子捧到你眼前。每一束叶子都饱润着生命的汁液,在一条条隐匿的溪河中无声地流淌。
当双脚迈进地坝,时间才九点,太阳的秋千绳已荡上了天空,热气袭人。
地坝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边上摆了一排高板凳。父亲正光着膀子在地坝里晒簇具。只见他熟练地把方形簇具或靠或平铺。晒不下的,就两两相互为靠,和地面支出一个立体的三角形。簇具的夹缝里嵌满密密麻麻的蚕茧,在阳光中闪着柔软洁白的光。父亲那一块宽阔结实的黄背,在不停地翻晒中变得汗津津的,黄澄澄的。晒衣服的习俗变成了晒蚕簇。晨光中,黄朴朴的簇具,黄澄澄的脊背,白花花的蚕茧,金灿灿的阳光在那方小小的地坝里交织成了一幅静谧的画。
地坝中央的上空,父亲从房顶扯起了一块厚厚的花薄膜,阳光照不进,雨水也淋不到。于是,整个地坝成了一块宽大的蚕床。随着年龄的增高,母亲养蚕已少用蚕架、簸箕,改养地蚕。于是,一年四季,蚕就从堂屋、楼梯间养到饭厅,然后绵延到屋檐下乃至整个地坝。
堂屋也早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两排竹竿绑的架子上平放着十个整洁的大圆簸箕。那是用来晾茧子的。
母亲、幺爸、干爹早已在屋檐下摆开了阵势。一个稀眼大花篮背兜上平放一个簇具,两人对坐,每人右手边放一个白色的塑料筐子装摘下来的茧子。近段时间,故乡的藤椒进入了采摘期,老老少少的女人都去摘藤椒挣钱了,父母只请到幺爸、干爹两个男帮手。
幺爸和干爹一组,父亲晒好簇具和母亲一组。我回去了,顶替父亲和母亲成了一组,父亲就又去翻晒簇具了。后来,两位赶场回来的孃孃也过来帮忙。
白花花的茧子被我们一个个、一把把从簇具上抓下来,扔进白色的筐里。一筐装满了,父亲就端去倒在堂屋的簸箕里,摊平,晾好。
大家有条不紊地摘着,边摘边摆起了龙门阵打发时光。年过古稀的母亲,整张脸看上去黧黑却不失红润。她的话里话外都是她的蚕。干爹,得肺气病多年,身体已大不如前。今天的他却声透瓦屋,隔他那么近也没听到他不停气喘的声音,看样子病应该好多了。听父亲说,这得亏干爹娶了一个好儿媳。自得病起,他就不操心大小事了,家里七七八八的开支也均由儿子媳妇一手包揽。“你干爹可是我们村最幸福的人哪!”父亲的话音里透着钦羡。前段时间,幺爸养的三头肥猪得病死了,唠起这个,大家一阵叹惋,可却迎来幺爸一顿粗喉咙的“大抢白”:“做生意有赔有赚,喝水有时都会被呛到,人一辈子哪里不遇到点儿事呢?……”
时间就在茧子的飘飞中、在爽朗的唠嗑声里翻卷,流逝。
太阳渐渐升高,天更热了。农谚有云,六月六,晒谷秀。这两天,正是故乡稻谷抽穗扬花期,出谷如出火咧!
我们在一波又一波的热浪中,汗如雨下。父亲赶紧从屋里搬出了两台电扇。接通了电,风扇呼呼地转起来,唱起了清凉的歌。茧事在“歌声”里继续。
摘茧时间久了,腰也酸了,手也麻了,更烦的是,无数默蚊儿也来讨嫌,脸上、手上、脚上,阵阵骚痒袭来,让人难以招架,却又无可奈何。一拨倒霉蛋被我们一挥掌拍死了,可另一拨又来了,怎么也打不完……
从早上一直摘到下午接近四点。地坝里晒着的几十个簇具终于全空了。它们被父亲一个一个地叠放在屋檐下,垒成几垛高高的墙。
一筐筐雪白的茧子被父亲端进堂屋倒在簸箕里,开成了一朵朵毛绒绒的“大白花”,辉映着四壁抹着石灰的白墙。
双手在茧花上流连。温柔,细腻,丝滑,带着太阳晒后缕缕的余温,触动着皮肤的神经末梢。不经意间,一阙《养蚕词》浮上心头:
“东家西家罢来往,晴日深窗风雨响。
三眠蚕起食叶多,陌头桑树空枝柯。
新妇守箔女执筐,头发不梳一月忙。
三姑祭后今年好,满簇如云茧成早。”
为了养蚕,顾不上和邻居来往;为了养蚕,采空田里路边桑树的叶子;为了养蚕,一家人守簸执筐,采叶,喂桑,忙得一个月都没有时间梳洗;神灵保佑,终于迎来了好收成,茧簇上结满了雪白的茧子……
诗声穿越时空凝结在堂屋的簸箕里,闪烁在白亮亮的茧花上。
六月的天,娃娃的脸。不知何时,厚厚的云层又布满天空。太阳收起了秋千架躲进了云层。
快下雨了。帮忙的长辈陆续离去。
父母仍在屋里屋外穿梭奔忙着。翻晾蚕茧,收拾簇具,打扫地坝,联系收茧人……
眼睛在父母忙碌的身影上睃巡。岁月无声无息,化成了他们佝偻的老影和脸上的一条条深深皱痕。今天的他们,佝偻的老影是那样轻捷,脸上一直充盈着笑意。而那脸上的皱痕却因笑意而隆耸起,显得更干瘪更深邃……
天色渐晚,暮色低沉,雨一直未至。收茧人还没有来,我却踏上了归程。
转过房角,左边是一块大田,父母种的是玉米。它的棒子又长又大,外壳已黄。忙完茧事,下一茬就是收黍了。
右边房屋的墙壁上,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壁桑枝墙。冬日里,父亲把田坎地边的桑枝一根一根剪回来,母亲就端出两根小板凳在墙壁外的公路上前后并列放好。前面一根小板凳上放一块木板,后面一根自己坐。整整一个冬天的冬阳下,闲来无事的母亲就挥舞着那把亮闪闪的弯刀,呯,呯,呯,一根根桑枝在她的刀下被砍成段,再用干稻草扎成把。一把一把挨着墙往上码,最后有了这壁桑枝墙。
走过了春,走过了夏,这壁桑枝墙似乎不见矮。再过一个夏,一个秋,又要垒今年的桑枝墙了。只是不知,母亲又要把它垒在哪里?
脚步匆匆。我想起了著名作家毕淑敏的散文《你站在金字塔的第几层?》,想起了美国著名心理学家马斯洛创建的人的基本需要的“金字塔”理论。温饱、安全、爱、尊严感,而在金字塔的最高点,屹立着的是自我价值的体现和追求。
“你基本上不能同意一位老农在得知三年没人收购麦子的情况下,除了自己够吃之外还会不辞劳苦地广撒麦种……在后者,则充斥着重复性劳动的艰辛和疲惫。但那却是人类精神需要的金字塔,在某种意义上讲,是一种铁律,几乎是不可逃避……”
多少故乡人,当了一辈子的无知老农,他们不知道马斯洛是谁,不知道他的“金字塔”理论,却在异国他乡的一个小山村里默默地践行着这一铁律。
暑热仍盛,蝉仍躲在树叶中高唱。水泥路两旁,一株株桑树在暮色中摇曳。故乡越走越远,它和老家一起被远远抛在了身后,一切都消失在视线尽头。终于,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那一株株秀颀的桑影却时时在脑海里浮现。桑影里,有无数佝偻的老影,有一场又一场的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