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 像

看着墙壁上的时钟，分针秒针咔哒咔哒的走，我有些心不在焉了，我对工作没有多少兴趣，B城也没有直观的时间概念，B城没有太阳和月亮，只有灰蒙蒙的天，仿佛笼罩着一层纱，B城的人，从事的职业也是模糊不清的，反正有用，领导怎么安排就怎么做，我们需要时钟和日历显示器，这样我们才能知道一年又一年，我们还活着。

脱下白大褂，我换上便装，从白大褂里取出辐射仪，放进口袋，这种仪器只有一块香皂大，B城到处都是辐射，我工作的场所尤其大，达到几百个微西弗，我推开沉重的钢门，迎面一股强劲的冷风，B城的街道行人寥寥，几辆车子经过，露出模糊的轮廓。我想回家，春节在即，一年终于有七天可以回到郊区了，那里有残留的几百亩农田，辐射也低一些。

我想回家，站在公交站台的透明棚下，我一次次念叨，但是班车始终没有过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我的左首边，四个女人围绕着三棵树忙碌着，她们戴着口罩，只露出乌黑的眼珠，我盯着她们看，终于明白，她们在给树做装修，用笔修改树的色彩，B城的树还是上个世纪留下的，由于缺少阳光，死一棵就少一棵，所以，给没死透的树装上假叶子，就是园林工的主要工作。

我对着她们大声喊，嗨，干嘛浪费你们的彩笔？

她们笑了，我们也不知道，让干活就干呗！

我说，那就奇怪了，难道是什么节日？春节该挂一排喜庆的红灯笼吧。

她们直起身子，端着手里的调色板，对我说，要来一个大人物。

大人物，就是领导，在B城，所有的领导，都叫做大人物。

但是我从来没见过大人物，更没有与大人物面对面。

我很好奇，大人物多了去，值得这么兴师动众？

她们又弯腰去修饰树的色彩了，边描画边说，这次是A城来的。

班车还没来，天色更晦暗了，我有些怀疑，今天的班车不会来了，妇女们依旧在修饰树干，我看得有些无聊，就信步走下站台，去了附近的店铺，一家面包店亮着灯，橱柜放着美味的面包，营业员一动不动，像个假人，我不饿，我去了边上的一家旧书店，想翻阅旧书来打发时光，以前这里有成摞的旧书，从地板码放到天花板，但是现在少了很多，只有十几本杂乱无章地摆放在木板上，墙上倒挂了很多钟表，老板是熟人，正戴着放大镜，用镊子调整游丝和齿轮。

书呢？我问老板。老板头也不抬，专心弄他的老手表，他慢条斯理地说，卖了，处理了。

我有些失望，每年的春节，在这里都有旧书看，这次没有了。

老板怕我不理解，解释道，现在来买旧书的人越来越少了，B城的人都要死去，所以，大家也没有心情来看书。

所以你就改卖钟表了？我望着墙上琳琅满目的钟表发呆。老板点点头，是的，钟表可以让他们知道自己还活着，钟表好卖。

我忽然在一堆钟表里看到了一个老闹钟，盘面上有一群小鸡围绕着一只老母鸡，啄米，一股莫名的感动涌上心头，这可是我儿时使用过闹钟啊，只不过镶嵌了一圈黄金，B城最不缺的就是各种重金属。

我对老板说，这个小闹钟可以卖给我吗？老板说，当然，送给你也可以的。

我从衣兜里掏出一百元B城币，抓住闹钟，说了声谢谢，掉头就出来店铺，往站台跑。

老板追出来，喊，阎专家，慢走，你上次要的书，我找到了。

听到旧书，我又跟着气喘吁吁的老板回到店里，那本旧书平摊在木板上，字迹已经有些漫漶不清了，但是我有足够的专业知识，可以把文章读通读顺。

《辐射与镜像城》

我大声念标题。

作者史蒂文斯是上世纪的一个科学家，在《科学》杂志发表了这篇富有预见性的论文。

老板紧张地盯着我，好像要从我的脸上寻找答案。

我给他介绍论文的综述内容：

由于气候恶化，能源枯竭，天体运行规律改变，到56世纪中叶时，地球上已经是一派暗无天日的末日景象，有钱人，能走掉的人，都乘坐星船去了遥远的河外星系，这一去就音讯全无，剩下的穷人和胆小鬼，每天面对着资源枯竭，作物大量死亡，病毒横行的世界，欲哭无泪。

论文作者史蒂文斯就生活在那个时期，他设想建造两个城市，分别命名为A和B，城市由放射性同位素供给能源，在地表生物无法生存之前，所有的人都潜入地下。

老板瞪大了眼珠，问，这么说，我们见到的天空，其实是一个地下大坑的顶棚？

我说，谁知道，也许吧。

我继续朝下读：

为了放大防止不可预料的灾难，把人类一锅端，斯蒂文斯设想，建造两个城市，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这两个城市互为镜像。

也就是说，B城里有个斯蒂文斯，那么A城里也有一个一摸一样的斯蒂文斯，在综合档案里，B城的那个叫+斯蒂文斯，A城的那个就叫-斯蒂文斯，反之亦然。

老板说，真是太奇妙了，他啧啧称叹。

我继续往下读：一个生命消失了，另一个生命就复活，正态和负态的转换是同时进行的，但是不在一个场合，这种转换不需要任何人为设定。

老板大叫，这就是说，我们不会死掉，我们死了，我们就活了。

我点头，按照作者的观点，好像是这样哎，可是，谁又能验证呢？

我怀里的闹钟忽然响了三下，铛铛铛，地板上裂开一个口子，我来不及反应，抓住旧杂志就掉进了一个隧道，周围的景物飞快地变幻，像光影，像梦境，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还能听见我的那声惨叫，啊——，在我的脚下久久回荡。

迎面有无数的物体冲过来，又擦肩而过，穿身而过。

A城与B城的连接是一条虫洞，我默念着杂志上的字句。忽然，我看见书店老板从我前方冲过来，倏忽之间又过去了，他是去了B城的-书店老板？我还没想明白，一个和我一摸一样的人过来了，看到他，我简直就像在照镜子，-我也过去了，他穿过我的身体过去的，同时我也穿过了他的身体。

我居然没抓住他，甚至没机会打个招呼。

然后我看到了一个头颅硕大无比的人过来了，好像一个氢气球飘飘荡荡。

大人物！大人物！我高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