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舒维秀(侗族)
友人卫老家在栗山村,他这次回县我俩一起参加县一中教师“教育随笔”评奖活动后,他邀我,中午回老家去一趟,上坎堂哥家喊吃庖汤(方言,杀猪时煮的一餐火锅肉,放猪小肠,猪血,白菜,豆腐,味鲜嫩无比)。回想起来已有十余年没上栗山寨了,我欣然答应,并邀上好友律师常,他俩坐我的车同去。出发前就约好,去时我开车,回时常开车,因为难得回家一次,又是杀年猪吃庖汤,堂哥家邀了蛮多客,少不了要醉倒在家门口,喝酒方面我得作好“保护”卫的准备。
卫在县里工作时,我和其他好友一样,曾无数次来到栗山寨,感受着四季轮换的景致和寨里人家的热情。春天来时,满山栗树发嫩木叶,翠绿生机一片,白麻栎发嫩叶时,从叶柄基部生出一串串黄粉色孢子体,好似挂在树上的条条金链子。夏天来后,树叶盖地,大太阳的正午,坐在树下,山风吹来,很是凉爽,晚上睡觉几乎不用开电风扇。秋天来了,栗山的层层梯田,稻谷黄了,坉坉旱土,高梁红了一片,满山的栎树叶枫树叶,一定是红了黄了,此时的炊烟,在满寨金黄中,显得异常的清白,轻风一来,那烟白就渐次融入四野,化为无形。而在冬天,肯定是树叶上结满薄薄的冰片,屋檐下挂着一长串整齐的“构令棒”(方言,檐下结的冰条子)。上栗山寨的山脚,有个叫楠木洞的小寨子,七八户人家,立于悬崖之上的开阔地,悬崖半山腰,长有一株只在下雪天才开花的树,天愈冷,雪愈大,花愈白愈旺,当地人叫雪花树。每次过那里,我都要张望几眼,但从没上去近距离观察过,主要是崖徒上不去,下雪天也不能开车进山里来。几十年了,雪花树于我,只是一朵美好的概念之花,长开于记忆深处。过了楠木洞,左岔公路上地蒲界村,小时在我的老家云溪侗寨,下坎有个堂嫂娘家在地蒲界,说那里深山老林,人烟稀少,解放前有家死了人,抬棺放在山坳上停放,数年没有安葬,不晓得什么原因,这传说让我们对地蒲界那寨子充满了惧怕与好奇。每次来到卫家,他父母都早早做好了火边(方言,指准备好饭菜),我们一到,就摆开桌子,进入最能体现主人家热情好客时刻,在火铺上,大家吃过糍粑开甜酒,吃过灰碱粑黑油茶,吃过鸡鸭肉,吃过庖汤,吃过腊肉,更令人难忘的,是喝过红糖煨米酒,喝过糯米泡酒,直喝得满寨道路飘摇,满天星斗挤荡。如是冰冻天气时来到栗山,在火铺上吃酒正酣时,偶尔从寨子后背坡上,寨子对门山上,传来冰雪压断枞树枝,压断大竹子的“叭叭”声响,那才叫真正的坐雪(方言,大雪封山时,寨人不便外出,只有在屋里烤火而坐),一个最让人难以忘怀的记忆。
虽然是熟悉的道路,但多年没走,我车开得较慢,看看熟悉的风景。路比以前宽了,全是水泥路面,路边时而生长出一栋栋砖房,沿路几个主要寨子,砖房似乎多过木房了。从320国道岔上去栗山寨,遇见的第一个大寨子叫米寨,以前是一堆木屋立在一坡山中部,现几乎全改建为砖房,齐刷刷立在那里,很是显眼。快到栗山寨时,有一座新修的高大寨门,纯木结构,杉木柱廊小青瓦白脊檐,车从门下过,两边有休闲回廊靠椅。从右边公路岔进寨去,以前是窄窄的毛马路,车子经过时,路里坎的细柴枝经常把车门划出一条条线,现在路加宽了硬化了,平坦得很,三四百米远,就到了卫家寨子栗坪。
我们刚把车停在寨里右边的停车场,上坎就有人在院坝边喊,大家舍得走快上来进屋。那是他堂哥家的一个女主人,卫和那人打了招呼,我们就在寨里转了起来。卫家在停车场不远处的公路下坎,我们朝那里走去。以前入户的水泥便道,已是枯草遮地,那两扇进院的木门紧闭,铁将军把门。卫走在前头,却不往老屋门口走,而是沿公路往屋坎上走。我问他,不开门进屋里去看一看。没什么看的,看了还不是那样,随即卫又补充道,我钥匙都没带来。我们站在屋后察看卫家老屋,正屋砖房齐整,左右两边的灶屋猪圈屋,原是盖的小青瓦,常因山风吹动和猫抓动而漏雨,几年前被卫连同正屋一并换成了赭红色琉璃瓦,厚重扎实,整齐如新。
我们谈论着以前卫父母在时,大家来栗山的过往,卫似乎不感兴趣或不愿提起这些旧事。我们之间经常交往,缘于有共同的文学创作爱好,时而讨论交流写作,他现在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调市里工作多年,写作出版的长篇小说中,有一部叫《回不去的故乡》,其中有很多内容应该是他的栗山寨原型。
我打算退休后回来老家住,每年五至十月天气好时,喂些鸡鸭,屋边挖个鱼塘养鱼,常说你呆得住不,我带个电脑来,这里更适合创作些,卫说。那时我们经常上栗山来看你,从县城来只四十几分钟,杀个鸡修个鸭的,也很好哩,我和常不约而同地说,那你这就是回得来的故乡了。
庖汤上桌了,请你们几个来入席了。卫堂哥家那边有人朝我们喊道。他堂哥今年六十有八,儿子媳妇在镇上起了砖房做生意,由村民变成了镇民,孙女师范毕业后在深圳当幼师,平时只他堂哥堂嫂在栗山寨里住,喂一两头肥猪。今天杀年猪时,儿子媳妇从镇上回来张罗,并邀请一众亲戚朋友来吃庖汤,火铺上一桌堂屋两桌,开吃后,陆续又来十几人,整个山寨,今天他家最闹热。少不了红糖煨米酒,酒气热得升腾,欢笑声盈满木屋。
几年前读过一本书,看到一句话,“故乡是以父母的存在而存在的”,当时对这句话不太理解。父母在或者不在,故乡始终都在那里的呀,当时我朴素地认为。以前在县里工作时,卫经常利用双休日节假日回栗山,看望父母,帮做一些农活和家务。现在一年到头都难得回来一两次,怎么连老家的钥匙都不愿意带来,连老家的大门都不愿意打开了呢。
不想打开栗山老屋之门,是怕又一次打开过去的岁月,也怕又一次被乡愁淹没了记忆。我想应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