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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维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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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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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从云溪去云洞

   初春时节,春寒料峭,一些春醒较早的草木,已睁开沉睡的眼晴,打量着周围熟悉而又新奇的风景,木姜子叶未展,先来一树花苞金黄,迎春花满枝绽放,野樱桃花欲放还苞,我开着轻车,从湘西我的云溪侗寨出发,经弓判寨、岑庄寨,进入黔东的地妹寨,再翻个山坳,坳那边不远处的坝子山脚,就是云洞大寨子了。而在三十多年前,我曾多次去过云洞侗寨,是骑单车去的。

  最开始晓得有云洞这个地方,是小时在云溪侗寨听长辈们说起的,那是上世纪的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的湘黔边界侗乡群众,自发恢复了侗家的赶坳习俗,择传统佳节,男男女女来到便于人群集中的山坳坪地,河边滩地,进行山歌对赛,以歌比武,比谁的肚才高,以歌传情,通过歌声找到意中人。那些年的夏天,经常在劳作乏累中,听大人们说,某天赶八界去。我们附近还有个地方叫八戒的?那时我们已上小学,晓得了西游记里有孙悟空猪八戒等人物,但那个叫八戒的地名,也实在太难听了。晓得是八界而不是八戒,那是几年之后。由于那时自己年少,加之去到40多华里外的八界坳会歌场,需经过湘黔边界多个村寨,翻过几座山坳,那时虽有毛马路相连,却坑洼不平,雨天泥浆扯鞋,热天凸泥撞脚,连单车都难骑行,而那时,我家却连一辆单车都买不起。我就一直没去过八界,但晓得了去八界,必须从弓判进岑庄,到贵州地妹,过云洞,才可到达那里。

  但贵州的地妹寨,我却自小就听公婆爹妈说起,缘于我有个姨婆从扶罗老街嫁到地妹深山老林,解放前从岑庄进地妹去,一条小溪越走越窄,这条小溪就是从地妹翻坳下云洞那大山脚发源而来的,进地妹后一拐湾处,溪水冲出个小小的水塘,塘坎上是人工凿出的一条石径,很窄,上头树木斜伸过来,抬头不见天光,这里应是进出地妹的要道。由于处在两省交界之地,天高皇帝远,土匪自然比别的地方多,寨民们只好自备土枪梭标等武器,以备匪患来时守家护寨之需。快进岑庄时,有个地方名叫卡子门,光听这名字,就可想象得出,未修公路前,从小溪上悬崖边凿出的羊肠小道,确实是岑庄、地妹寨的关卡重地。听爹说,解放前夕,解放军进岑庄、地妹剿匪,土匪跑来跑去,寨民受怕担惊。一次寨里死了人,众人清早抬上山,一阵枪声响起,大家丢下棺木逃命,过后听得山上有外地口音向寨里喊话,才晓得刚才是解放撵土匪到此,大家三三两两从各处钻出,上山埋填了棺木。我对地妹另一个记忆来源于姨婆家,她的儿子陈,年轻时去青海当兵,复员后被安排在贵州黔东南州司法局工作,住在凯里城里,爹在讲地妹故事时经常讲到他的表哥陈,也就是我的表叔。

  真正了解地妹,云洞,或者去云洞,那是1980年代初几年,我在扶罗中学读高中时,有个来自云洞的同学龙,由于家里情况相似,性格相近,在班上接触较多,后来我们利用周末或寒暑假,相邀去对方寨子做玩。我家云溪距扶罗镇上三华里多远,逢周末,如果同学龙不回30华里外的云洞,我多邀他来屋里,看牛,砍柴,挑水,这些简单活路,我们力所能及做一些。有时他从家里带到学校食堂的米吃完了,就从我们家临时背一些去交给学校。记得暑假的一天,那天赶扶罗,快天黑时,龙推个单车,穿过被田水泡软的田埂,从下坝来到我们家,我们都甚为奇怪,来得这么黑哦。而我去云洞,也多是热天去,跟寨里人家借来单车,一个人骑行而去,到达他家时,已是汗水湿了几身又干了几身。

  云洞寨子位于贵州天柱县八界乡,这里地势开阔,两边是高高的群山,中间是一斜长的坝子,一条小河从坝边流过,滋润着那坝良田和寨民,坝子中间有两座小小的山头,和一处凸起的台地,云洞寨就建在那里。公路从寨子对门过,再往前走就是八界乡政府所在地了。进云洞寨子去,得先经过一座小桥,然后走在有些破败的花阶路上,有时走在田埂上,春上天泥土含水多,往往踩得双脚翻鞋面的泥进屋。寨里清一色木房子,式样和我们云溪侗寨的略有不同,乡民们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样的勤劳热情。小桥上游两百来米处,有一地下水源,温度常年摄氏40度,水量基本恒定,当地人称为龙宫。

   高中毕业后,我去了长沙读书,同学龙回贵州考试,去贵阳再过去的安顺地区读医卫,那时通讯没现在便捷,都是写信沟通,毕业后,他先分回天柱县工作,后又调往历史文化名城镇远工作,而我分回新晃后,一直在小城工作。之后彼此忙于工作,忙于成家,一度中断了联系。我们读高中那时候,由于湘黔两省教育水平存在落差,造成两种现象,湖南的学生通过各种关系把户口迁到贵州,人在湖南读书,也有到贵州读书的,但都在贵州参加高考,往往能考上好学校,因为贵州录取线低于湖南一段距离。也有贵州学生来湖南读书,高考时回本地去考,云洞同学龙就属这种情况。当时毗邻我们新晃县的贵州天柱、三穗县就有学生来扶罗中学读书。我们这边也偶听讲某某迁户口到贵州高考去了。我跟爹商量,我们是不是也去云洞那边找找,看有家门不,争取把我的或弟妹的户口迁过去。地妹虽有姨婆家,但她们家户主姓陈,我们姓舒,投靠亲友迁户理由不足,最好是找到一个同姓家门,而且他家无儿无女或有女无儿,我们以去招扶他养老为名,这样迁户口的理由就充分些。黔东一带舒姓人家,多是两三百年前从我们这里迁去的,修谱时有来往,要论家门也不是说不过去。爹在1970年代末生产小队时候,曾外出找副业,在天柱、三穗一带走村串寨照相,对云洞有些熟悉。那个夏天,我俩爷崽骑个单车,翻过那个云洞人叫地妹坳,地妹人叫云洞坳的山坳,从坳下去,路边有几户人家,一问,还真有姓舒的,当即我们心里一阵兴奋,和那户主,一个年约五十开外的老实农民,站在他家矮小木房外的公路边,炎炎烈日下,谈起了迁户口之事,当时他说要去问下村里书记,看怎么迁法。过了一段时间,爹又去问时,那户主说有难度,此事也就了了。现在想来,那时我们头脑实在天真,人生地不熟,凭双方百姓身份,哪能那么轻易迁得了户口,而且是跨省。

   1990年代末,我有次下乡经过扶罗,特意进云洞,去同学龙家,才问得他的工作情况,原来他调到镇远卫生院工作后,又外出广东东莞一些年头。我们又接上了联系。在没有接上联系那几年,我去了地妹姨婆家几次,表叔自凯里退休后,回到老家来招扶姨公姨婆,因为俩老人家住不惯城里,表叔回来后,种田种土,养猪喂马,砍柴割草,几乎又把自己当成了一个老农。那时地妹出岑庄的公路虽然比以前好走了,但由于天柱班车没从那里经过,去扶罗赶场时进出不方便,表叔就和寨里多数人家一样,养了一匹马,可就助力多了,每逢农历一、六赶扶罗的日子,表叔有时一人有时搭寨上一两人,赶着马车来,买些复合肥等生产物资和肥皂打火机等生活日用品,又坐着马车去。冬天有次妈在场上遇见了表叔,见他双手因做农活而开了蛮大的砖拆(方言,冬天因经常洗冷水、干农活而皮肤裂开)。妈一直说,表叔真孝顺老人家,直到招扶姨公姨婆登山(方言,指人去逝后埋上山坡),他才回凯里和儿孙们团聚。他们那一代人,勤劳节俭,我弟弟1990年代初经表叔介绍,去凯里418医院卫校读书时,表叔还把他转业时部队发的棉衣给弟弟穿。

   地妹寨子陈姓人家多,2010年前后我在网上读到一篇写湘黔边界一种叫雷公槁树木的散文,提到了地妹,提到了地妹出来的岑庄,仔细看作者,叫老湖,这是笔名,也是寨人称呼他的名字,他书名叫陈守湖。后来不晓得我是怎么和老湖联系上的,原来他家就在姨婆家对面山上那寨里,他和同学龙不同,他是在云洞读的小学,八界中学读的初中,天柱民族中学读的高中,贵阳读大学后分到省里一家党报社工作。那时写了诸多少时记忆散文,数篇写到了去扶罗赶场,看电影,吃粉,理发,写到了扶罗至弓判那长长的平溪河堤以及堤上那些深情的人。更让人耳目一新的是,他把地妹及周边生长的几乎所有草本木本植物写了个遍,讲自己小时候与这些草木的相识和爱恨情仇故事,有百十余篇,结集成《草木书》正式出版,那应是生态文学的一个范本。老湖后来去武汉大学读博士,毕业后不做报人了,去古都西安一所大学当教授,讲授新闻与传播学来。如此闭塞的深山老林侗寨,走出了一个博士人才,让我想起了侗家的那句俗话来,“山山出俊鸟,寨寨有贤才”。

   去云洞路上的另一“俊鸟”是个武人,岑庄寨出来点的铜锣寨人,名舒易高。1924年生,小时家穷没书读,活路人出身有力气,可挑三百斤担子,为人正直勇敢。1943年当兵报国,成为一名国民革命军人,由于短训期间枪法准,就担任机枪手。随部队开拔到广西,后调防参加长沙外围抗战,又参加湘西雪峰山会战,在攻打桃花坪战斗中,当看见副机枪手被日本鬼子狙击手击中,滚下十几米山崖时,他毅然抱起机枪与鬼子狙击手周旋,利用地形地物,巧妙掩护自己,不但躲过了鬼子狙击手的袭击,还干掉了不少鬼子兵。抗战胜利后回乡,绝少对人提起这些过往。1970年代大队民兵在拨弄机枪,他忍不住说,你们不会玩机枪。那些民兵讲,难道你会玩?当天夜里,屋里漆黑一团,他摸黑把机枪来了一次拆卸和组装,民兵们才晓得他原来是个狠角色。真正让大家晓得他抗战经历的,是孙儿报国参军去新疆的前一天,他跟孙儿讲起自己的抗战故事,激励孙儿苦练杀敌本领,报效国家。2015年,91岁高龄的舒易高作为抗战老兵应邀进京参加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阅兵,当他所在的受阅车辆经过天安门城楼时,这是一个国家和民族对为国家民族作出奉献牺牲者的最高褒奖。2021年12月30日,舒易高老人以98岁高龄辞世,血性军人的传奇,值得铜锣寨的铜锣和民族的铜锣永远为他敲响。

   近十几年来,我经常用周末时间回云溪侗寨,陪爹妈双亲,带去日常生活必须品,从集镇上买肉买豆腐买灰碱粑,热天买甜酒米豆腐,尽可能满足二老生活之需。爹不在后,也是一样的对待妈。而同学龙,时而在周末晚饭时间来电话,问我在云溪不,那时他一般在云洞陪老母亲,他从镇远下来,要经过三穗县,路途150多公里,山高水长,甚是辛苦,不比我,一小时即可从县城抵达云溪。今年春节后,我们相约,选一个春光明媚的周末,他从镇远下来,我从新晃上去,在云洞汇合,看农村新貌,话沧桑变化。放眼四望,最直观的感受是这一路,山上树木多了,当家树种枞树杉木树当仁不让,占住了山坡上的大多数面积,只在山坡背阴面,才稍稍让出点地,让青冈等耐阴树种有立足之地,当然,白麻栎红麻栎枫木等杂树也见缝插针,蓬松生长于路边寨边,叶绿叶红,涂抹着寨人的生活。有意思的一根树子,是从弓判进去的马Lia(读上声)寨公路边的那根枞树,三十多年前,被人用斧子在树蔸上来米多高的地方,砍去了树干的一半,估计是砍枞膏柴。那时每次经过那里,我都为这根树子担心,一阵风来,不就吹倒了?这次经过时,老远我就望见那株枞树还在,近看还发现长得更高更大了,被砍去一半的树干,随着年轮的扩大,现在看起来,只被砍去五分之一样子。看来枞树的愈合能力是比较强的。一块古树名木的牌子,钉在了树上。山林大了,不但什么鸟都有,野猪也有了,更别说山羊。前些年,一住在岑庄的远亲,还在岑庄附近山岭上安套,套得过野猪。后来国家禁止捕猎,野猪繁殖快,经常下山来糟踏红薯、包谷甚至稻谷,让寨民又爱又恨。山青自然水绿,发源于云洞坳的这条小溪,流经地妹、岑庄两个大寨子后,依然清亮,小鱼虾时常隐现,秋天下到溪里,翻开一块石头,多可捉起一只螃蟹来。几年前,扶罗集镇上的自来水工程,还是从这小溪里埋管接水。

   从扶罗集镇进我们云溪侗寨,原先的木桥八拱桥早被水泥大桥所取代,炒砂路铺到了寨边,入户泥泞路变成了水泥路,寨里出现了部分砖房子,自来水早通到户了,生产生活方便得很。从扶罗集镇去岑庄的公路,早由砂子路变为了水泥硬化路,路沿边上安设了灰色的钢架护栏,以前目之所及的寨子,都是灰黑的侗家木屋,现多改建为亮眼的砖楼了,有的造型别致,颜色搭配和谐,顺势融入自然。进入地妹地界后,也是宽宽的水泥路,钢架护栏被漆为绿色。表叔家的木房子拆了,上坎的屋场和下坎的牛栏马厩场被整平成一个新屋场,在上新修了两层半的砖房,边上配建了灶屋,门前院坝宽敞,可停多台大小车辆。屋场外坎的那株粑叶树,愈发高大挺拔,象个勇士,护卫着云洞寨,也护卫着表叔家。翻过云洞坳不远,是一个小小的云洞水库,再下去就是我和爹曾联系迁户口的那户人家所在的寨子了,路边建了砖房,以前靠山的木房子也整理一新,完全不是旧时灰头土脸的样子。进入云洞寨,以前所走的田埂路,全是水泥路了,车子可开到同学龙的房子边,步行百十米入户水泥便道,就可进他的家门。政府投资正在修一条自进寨小桥左边方向,绕行到云洞寨后的机耕道,通车后,进出寨子更为方便。寨里砖房多了起来,木房子也整饰一新,人们脸上洋溢着过年的喜庆,亲切地问,客舍得走啊,去哪个家。得知我要去哪个家后,热情地为我指点方向。

   从岑庄一路进来,每个寨子屋边,宽敞的公路边,都停放有各地车牌的各色小车,同学龙说,现在好多了,春节前后那几天,外出务工人员回来,寨子边车子停不下,只好停到对门大公路上去。这我相信,前年的大年初一,我开车沿扶罗镇上行去另一个乡,仔细观察各种停在寨边路边的小车牌子,真是天南海北牌照的都有,远的黑龙江新疆,近的江西湖北,此时都回到了老家过节。这让我想起从前去云洞,哪家屋外安有电视接收天锅,哪家屋门口停放有辆自行车,那这户人家就算比较殷实了,如有辆摩托车放在屋边,那就更让路人刮目相看。没想现在哪家屋边有台小车停放,已是稀疏平常事,寨人们早习以为常,没有一丝新鲜与好奇。以前沿路经常可见的马拉车,这一路上都不曾遇见了,路边田边山边,也不见了那些悠闲啃草的马儿,想必这种原始的畜力交通工具已被那些轻便的动力车辆所取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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