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舒维秀的头像

舒维秀

网站用户

散文
202206/17
分享

散文:棕树记忆

 “一个老者高又高,浑身背起杀猪刀。你们猜这个谜子是什么”,小时候在湘西云溪侗寨,我们几兄妹经常被婆用猜谜语来考我们的记性。是杉木树,是棕树,我们争着回答。都对,都对。婆又出另一个谜语让我们继续猜。这是棕树在我的认识视野里的最初印记。

 侗乡多棕树,房前屋后,路边沟边,田边土边,都可见这种树子孤独而正直地生长在那里。树干圆直,高约三四米,粗有大钵子口那么大,树尾部是斜伸长的叶柄,柄杆上长着的棕叶呈扇形,叶与叶之间岔开,似一把把窄而长的杀猪刀,冬天冰冻时,棕叶被压得低低的,用手一弯叶片,剥出一柄薄薄的冰剑片来,如果大雪封山,则叶片上落满一层轻盈洁白的铺雪,风吹来,会抖落下几朵雪花,小鸟飞来站立在棕叶上,棕叶轻微一摇,也会抖落下几朵雪花。

 春天来了,侗寨万木发绿,百花次第盛开,鸟声越发稠密。在各式各样的花草中,棕树花很是独特,先是从叶柄基部向上斜长出一个淡黄色,形似手掌样的花苞,然后逐渐长大,长到有一副猪肝那么大时,这个时候的棕树花,是寨里孩子们的好玩具,把它摘下来,用棕叶接成索子,一头捆着花苞的柄,在院坝里、路上拉着玩,这花苞被我们形象地叫作鸭子,可能是它的颜色淡黄,象黄毛小鸭样范吧,还给它起了个侗话名字,叫利拉。孩子们玩利拉时,比的是哪个的利拉个大,哪个的利拉饱满匀称,拉上一段距离,哪个的利拉没被草石划破皮,哪个的利拉叶柄索子没拉脱。一般来讲,每根棕树上每年春天会长出三四个利拉,我们只摘一两个下来做玩,不会全摘,最少要留一个利拉在树上。花苞里的细种子状若鱼籽,长开后,里边的鱼籽逐渐长大,由淡黄色变绿色,长至樟树种子大小时,变成灰褐色就成熟了。不过这些过程我们都不去关心了。

 关心起棕树的另一时节是过端午节,包粽粑时,用撕成细条的棕叶捆粑。妈每年都在屋背山湾里最上边那丘田里种糯谷,而且是自留种的糯谷,每年产量有一担多,够平时做甜酒、包粽粑,过年打糍粑之用了。每年农历5月14日,云溪侗寨过大端午的日子,妈在头天即把糯谷稻草烧成灰,拌入糯米中,用水泡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开始包粽粑,用棕叶捆扎实,五个粑捆成一提,放入灶锅中煮,随着锅里水温的不断升高,粽粑味随之不断由淡变浓,弥满屋子,直至完全煮熟,取出来放冷却,就是充盈着草木香气的时鲜粽粑了。

 最让我们记得棕树的,是每年腊月的杀年猪,小时候日子过得艰苦,为了节省着吃,寨里人家大都是腊月26日甚至28日左右才杀年猪,如果哪家杀得早,寨里人会认为那家人好吃或不会做家务。那时如果也象现在腊月十几就杀年猪的话,到大年三十夜时,猪怕要被吃去半边了,加之那时寨里人家都没有冰箱,新鲜肉放到除夕之夜,肯定会变质发臭的。杀年猪讲究择吉日,寨里有人会算这个日子,然后排定先杀哪家的后杀哪家的。杀前,先把打谷用的戽桶洗干净,反扣放在猪圈边空地,烧好一大灶锅开水,屠夫和几个帮手把猪按在反扣的戽桶上,杀死后先放地上,在猪的两个后腿上开个口子,然后用根长约一米五粗似小手指叫挺杠的铁杆,从腿口子插进去,经猪肚皮直插耳朵背,再把猪放入翻转来的戽桶里,用开水烫好,扯下猪毛,选个大力士,把口对着猪腿口子吹气,吹得他面红耳赤,有人打趣说,平时看你吹牛还可以,怎么吹猪就不行了。那吹气人忍不住笑,刚吹进猪肚的气泄了出来,又从头吹,直至猪被吹得鼓胀起来,用棕叶把猪腿口子上来点的部位捆扎紧,就可用杀猪刀刮猪身,不一会猪就变得浸白一个了。开膛破肚,下猪头割讲圈(方言,猪脖子上的肉),都是用棕叶搓成的耳料子穿好,先挂在木屋柱头的钉子上,接着割下的猪肝、猪肺,修洗后的猪肚、大肠、小肠,都用耳料子捆好,提进屋挂柱头钉子上。猪肉砍成块,搓盐沤后,也是用棕叶耳料子穿好挂火铺边炕上。在那生活困难年代,一讲起棕叶,我就会条件反射似的想起杀年猪,一讲起杀年猪,我也会条件反射似的想起屋后土边的那些棕树和它的叶子来。

 我对棕树的记忆,还有关于嫩棕叶做心型扇子的事。小时候热天去集镇上赶场,偶然见供销社那些坐柜台卖货的人,手摇一把白灰色小扇子扇凉,那扇子有两本小学课本那么宽,有个细扇柄,扇柄处呈凹型,扇尾处呈略尖型,整个扇呈心型。当时我对这小扇子羨慕得不得了,心想自己要有把这种扇子的话,晚上睡觉时,就可以既扇凉又可以赶走从破蚊帐中钻进来的,讨嫌的嗡嗡叫的蚊子了。后来听人讲那种扇子是用嫩棕叶做的,我便在每年春天留意起嫩棕叶的生长情况来,然而寨里却没有会用嫩棕叶织扇的手艺人,我的棕叶扇子梦终究没有圆成。小时在侗寨,经常见爹妈公婆背着蓑衣,顶着斗笠,象燕子操劳,穿行在雨中的田土里,栽秧薅秧,栽苕割草,虽然蓑衣遮住了背上的雨水,但面前常常是湿了衣裤。那时也晓得是用棕树上割下的棕片做的蓑衣,但因为不是亲眼所见,对这两者的关联,也就没有上心的印象,直至后来读了那些唐诗宋词,才对蓑衣有了文学上的认知。

 尽管对棕树有着如此多的关联记忆,但自打小起,我对棕树一直好感不起来,心里有一丝异样甚或恐惧的感觉。那是源于侗寨里的一个传说故事和两种民间讲法。我曾多次听家里长辈或者寨邻中人,有意无意间讲起鬼变棕树的故事。说是如果晚上你一个人走夜路,经过阴浸的山湾、溪湾时,忽然听见后边有人喊你,说他走累了,要你背他一下,这时你千万要冷静,不要和他多讲话,只说好嘛,就反起背他,就是背靠背的背,又叫背茅厮板,以免他对你下捏脖子等黑手。你反背他后,急急朝屋里走,他可能意识到了什么,在背上手舞足蹈,喊着不要你背了,放他下来,你莫理他,双手死死抱紧他,快速回家,背进火铺边,丢下火铺脚,等你惊魂未定一看,丢在地上的原来是根棕树柴,是他变的,也还不可大意,马上找把斧子来,把棕树破成两块,发现中间部位有团血,那是要你背的鬼变的,这时赶紧把那团血煮熟喂狗,人就没事了。小时晚上听这故事后,我们吓得不敢出门搂柴进火铺边来烧,平常快天黑时经过棕树边,老疑起这是不是鬼变的。

 一种讲法是我上小学一二年级时的热天,我们一家吃过夜饭,稍作休息准备睡觉时,屋后传来一阵喊声,我们开大门后两个年轻人进了屋来,他们讲是蒙冲界公社林场的场员,明天要去镇上领钱,需要个人章子,听讲爹会刻章,就连夜出来找他帮刻个私章。爹不但会刻章,农村的活路他都会,还会木匠、篾匠等手艺活,年轻时还是大队文宣队骨干,经常组织排演节目去公社演出。在爹磨刻刀,砍磨章子木材,刻字时,那两年轻人和我们闲聊了起来,后来只记得他们说过一句,屋后莫栽钓鱼杆,屋前莫栽杀猪刀,也就是屋后莫栽竹,屋前莫栽棕的意思。从此我一直记得这两句话,我家屋后头没栽竹子但有棕树,屋前头就经常萌生棕树苗起来,我对长在屋前的棕树实行砍无赦政策,小的全扯丢大的全刀砍,开始家里人不晓得怎么回事要我莫砍,我解释后他们也就不再讲了。现在想来,有些房产开发商的楼盘,如果前头对着带尖建筑物的房子,就不好卖,可能与屋前莫栽杀猪刀是同一种思维。

 人都要讲点脸面,又不是棕包脸。这是侗寨人们常说的一句形象话,说人都要两块脸,不讲脸面之人,除非你用棕片把脸包住。为什么用棕包住脸的人,就可以不讲规矩不尽义务了,看来这棕片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是我对这句形象话的朴素理解。其实棕树还是有作用的,记得我上小学初中时,寨里的大人们经常割棕片,赶场天背到集镇上去卖,再买回几斤盐巴,几斤米酒,几斤糖果。

 后来我上了林学院读大学,才对棕树有了全面深入的了解。棕树是常绿乔木,分布于秦岭特别是长江以南,高达三至十米,树干圆柱型,易栽植,树型美观,常作庭园绿化树种。棕皮可作绳索,编蓑衣、棕绷、地毡,制刷子和作沙发的填充料。嫩叶经漂白可制扇和草帽。果实、叶、花、根可入药。围绕棕树的植物文化也源远流长。在古典诗词中,常有蓑衣的形象出现,早在周代,人们已使用芒草织蓑衣,江南盛产棕树,多用棕丝编织蓑衣,叫粽蓑衣。《诗经·小雅·无羊》说,“尔牧来思,何蓑何笠”,汉毛亨注释,“蓑,所以备雨;笠,所以御暑”。把蓑衣写得极具文学美学价值的诗词,唐代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唐代张志和的《渔父》,“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宋代苏轼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等等。

 从植物学上讲,棕树又叫棕榈树,属棕榈科,基本品种有线棕等四种,珍稀品种有水椰、琼棕等五种,性喜温暖湿润气候,耐寒性极强,秦岭山区的棕树是矮小的,越往南走,棕树越大,在海南岛上所见的棕树,已是干粗叶肥了。

 同一品种的棕树,落籽在不同气候的土壤,就在那里生长,扎根泥土,面朝太阳,挺直腰杆,长成那个地方的标志性模样,为那方土地奉献自己的全部所有。

 人,何尝不是如此,又何尝不该如此呢。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