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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维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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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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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寨里有根粘粘药

 “是草都是药,就看用得着”,说的是山中百样草木,都可入药治病,关键是要用得对症。niania药,我们老家大山中的一种神秘传说,因找不到同音字,且以粘粘药代之,nia读平声音,本意为黏,喻意为人与人之间关系亲密。粘粘药,多用于旧时侗乡男女青年恋爱期间或初婚时。为了解这种药的前世今生,得从那时侗乡婚恋习俗说起。

 湘西侗乡,山大林密,百草茂盛,在大山脚下或山坡平地,散落着一座座侗家山寨,我的老家云溪侗寨就在新晃侗族自治县中南部的扶罗镇。开口木屋,花阶小路,杉木板桥,圈里的牛羊,田里的谷子,坡上的红薯,千百年来,烟火着侗家先民的平常日子。

 云溪侗寨距离扶罗镇街上三华里远,在自然农耕时代,出行交通不便,需走花阶小路,过两座木板桥才能到达。逢农历一、六街上赶场,是侗民交易农牧产品的日子,也是年轻人约会的日子,但这种约会也只是双方简单相约赶坳或另会的时间地点,不然在人群熙攘的场分上,是不好久约的。在过往的岁月中,侗寨里男婚女嫁,从父母之命到媒妁之言,再到赶坳玩山自由恋爱,其间演绎了多少侗寨版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没有人记得。不管以什么方式谈婚论嫁,在过去的侗家,男方成亲,一般都要经历这么几个主要过程。

 先煮小篮子,男女双方父母长辈沟通后,选择一个日子,由男方父母和族中能说会道的长辈,带着猪肉、米酒、糖果等礼物,和男方第一次上女方家门,由女方家父母出面接待,用男方家带去的肉、酒办饭招待大家。席间,大家互相介绍家庭情况,女方长辈借以观察了解男方个人情况,如双方都觉得谈得来,家庭条件也比较般配,那么这桩婚事就初定下来了。这叫煮小篮子,即男女双方家庭小范围沟通,形象地讲,可能有带去女方家的礼物不多,用个小竹篮子就可装得下的意思。过后,女方择一日子,在寨中同龄姐妹的陪伴下,来到男方家看屋,也就是实地了解男方家庭成员,居住房屋,交通出行,田土耕种条件等情况,做到心中有底。看屋后,男方家找女方家约定煮大篮子的事宜。

 煮大篮子时,男方家需准备更多的猪肉、米酒、糖果,挑到女方家去。女方家把家族都请来,男方家给每个家族开根礼,就是给每家送一块肉、几斤酒、一封糖,然后大家开开心心吃餐饭,也叫栾爷崽(方言,请家族团聚之意)。这次的礼物,必须用大篮子或几个大篮子才装得下。后边是接客,男方把女方家族接进寨来吃餐饭,共叙喜结新亲友情。一般接一两次。又过一段时间,男方家带着男方的生辰八字,去女方家讨八字,互相告知男女方的生辰八字,各自找八字先生推算,看双方适合成亲不,这一般没有问题,宁拆三座庙不毁一门亲,经八字先生一掐算,都是适合的,偶有八字“不合”,先生也会支招进行“解除”。重要的是请八字先生推算接亲成婚的黄道吉日,双方进一步沟通对表,最终把婚期确定下来,一般是冬季和开春时候,这时都比较农闲,而且仓里食物充足。从煮小篮子到讨八字,一般历时一年左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不同想法,在此期间,如因各种原因,女方或女方家庭有不同想法而想悔婚约,怎么办呢。此时,粘粘药就派上了用场。

 旧时的侗寨,由于生产力低下,人们在大自然的面前就显得矮小低微,加上医疗条件差,各种巫傩之术就颇有市场。放蛊,就是最邪门的一种。而粘粘药,则显得平和善意很多。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常听祖母讲,那时云溪侗寨人家条件不怎么好,外边那些大寨子的姑娘,看屋后有反悔的,甚至嫁来后也有想偷偷跑回娘家去的。这时,寨子里会粘粘药的老人家,多是老婆婆,就出面了,由家族中人把女方劝回或接回,大家一起在家族中某个人家吃餐饭,众人对女方好言好语相劝,过后,女方悔意消了,也不想跑回娘家了,安心在寨里过日子。据说是在大家一起吃饭言语热闹时,老婆婆趁机把粘粘药下到了女方的碗里。当然,把女方接回来后,婆家肯定会想方设法好好待她,丈夫也是细致体贴照顾,这也许是女方回心转意的主要原因,不然,哪有一根药,效果长达十天半月甚至一辈子的呢。但寨里粘粘药的说法,在我心里也颇生几分神秘。

 云溪侗寨里会粘粘药的是满婆,现在回想起来,满婆留给我的记忆,是她的名字,小时家中长辈喊她作满婆聋聋,是因为她耳朵不好使。另一个记忆是,我家大门距她家后门,中间是一个小晒谷坪院坝的距离,有二十来米远吧,每逢满婆去赶场回来或家里有客来,她老人家就会“吱吖”一声推开后门,朝我家喊,维,过来满婆送你吃糖。听到这熟悉而疼爱的喊声,我便蹒跚着走过院坝,满婆手里拿着一两颗水果糖,满面慈祥地等我。在满婆的喊声中,走着走着,我就长大了,偶尔听母亲讲起,满婆从祖上老人家那里传下的粘粘药,寨中某某和某某得吃过,才安心下来的。说到这里,又想起了父亲母亲的一些往事。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我的父母到了婚嫁年纪,母亲娘家在距云溪侗寨五六华里外的五甲寨,那时,五甲寨里有个姑娘嫁到云溪侗寨来,成了我的大妈。两个寨子开了亲,父亲得以常去五甲寨,与母亲就相识了。后来,父亲以简约的方式把母亲接到了云溪侗寨来,因为当时我们家是富农成分,而母亲娘家是中农成分,母亲娘家族人就鼓动外公外婆,把母亲从我们家接回五甲寨去了。没过多久,母亲一个人又独自返回了云溪侗寨,安心跟父亲过日子。几十年后,母亲头发已花白,我问她,那当年是不是满婆也送你吃了粘粘药。送不送吃不晓得,但你爹年轻时好个小伙子,去五甲寨时,穿件白衬衣,会讲话会唱山歌,做活路勤快,人聪明,学东西见眼生成,木匠篾匠样行都会,逗人爱。母亲回忆往事,不悔自己当年的选择。

 前次我回云溪侗寨,母亲无意中跟我讲起粘粘药的事,她讲在满婆健康时,她问满婆粘粘药是什么,满婆不肯告诉她。但她对满婆仍是一如继往的尊重。在满婆生病后,有次母亲去看望她时,满婆告诉她,松青松青,我教你那根药。哪根药,母亲一时记不起来。就是你原来问我的那根药。我问母亲,你当年问满婆粘粘药做什么。你从小为人实在,怕你长大后讨不到婆娘,先有个准备。家中祖辈父辈从小就教育我,要尊敬长辈,对人礼貌,勤学上进,别人的东西不要拿,人要诚实,莫讲假话,认真做事等等,我把这些默默地记在心里,尽量变为行动,此时在母亲眼里,怎么这些反而是略带贬意的忠厚老实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老人家想多了。我和爱人是在长沙上中专时认识的,毕业后分回县里一个单位工作,几年读书工作下来,胜过几筐的媒妁之言,彼此都比较了解了,婚事自然水到渠成。双方父母见面,商议婚礼事宜,由于爱人老家在几百里外的湘中邵阳,路途遥远,就省却了煮篮子、接客那些过程,选择一个好日子,在新晃县城举行了婚礼。哪需要用粘粘药。直到现在,有时闲聊,爱人问我母亲,妈,当时我是不是也吃了你的粘粘药,没过彩礼没接客的,就答应了结婚。母亲说,哪里哟,你们是同学同事,知根知底,再讲你和你爹妈也通情达理,体谅我们,在农村办这些也还是蛮麻烦的。不仅是我,云溪侗寨的族中堂弟堂侄们,也没听讲哪个是用粘粘药才找到爱人的。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他们纷纷外出沿海打工,有几个还认识了天南海北的姑娘,往往是打工没几年,就带回一个外地甚至外省对象转来过年,家中长辈自是欢喜得很,过不多久就请来女方父母和长辈,在寨里办了婚事。又过几年,回来过年的就是一家三口或四口了。在县内外附近谈的女朋友,也大大简化了旧时那些煮大小篮子等程序,儿女谈得来,长辈们一般也认可,双方选个合适日子见面,共同商议接亲送亲婚嫁事宜。

 如今的云溪侗寨,通了水泥公路跑了客运班车,出行方便,坐车从寨里去镇里街上,四五分钟而已。支路修进了寨子,方便了生产,运肥运粮都用小型车辆,再也不见肩挑背驮的场景了。寨子背后,整修了山塘,新修的机耕道直达寨后柴山田边,既方便耕种,也方便车辆运柴进屋。全寨十五户人家,有七户搬到通班车的大公路边,都修了两三层的砖房,青瓦红瓦白瓷砖墙,居住条件更为改善,全寨森林茂密,泉水甘甜,空气新鲜,邻里和睦。如果说粘粘药真有效果的话,这些也许就是它的药引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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