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四月,我们又一次来到湘黔边界的美岩大坡,去亲近那一簇簇怒放于蓝天白云下的杜鹃花。距美岩大坡不远处的山岗上,有一山坳,三岔路通行湖南贵州,这就是历史有名的边界侗乡群众赶坳之地桠杈坳歌场。
居住在湘黔边界崇山峻岭间的侗族人民,能歌善舞,尤其喜好唱山歌,他们认为“饭养身,歌养心”,一天不唱心发慌。侗乡被誉为“诗的家乡,歌的海洋”。在山上田野劳作时要唱,在家陪客吃饭时也唱,红事要唱,白事也唱。唱歌排遣劳作郁闷,唱歌抒发人间情感,唱歌展示歌手才情。侗家山歌分古歌、苦歌、叙事歌、情歌、嫁歌、酒歌、丧堂歌、盘歌等种类。桠杈坳位于湖南省新晃侗族自治县凉伞镇冲亨村境内,这里大山环抱,海拔一千余米,在山巅平台上,立着两座五六十米高的山头,脚下有三条道路相连,呈“丫”字形,这可能是此坳得名的原因,也可能是以前此坳山上古木森森,树枝桠密布而得名“丫叉坳”,又喊作“桠杈坳”。如遇阴雨天,坳上云雾迷漫,连天接地,山似乎伸到了云端里。昔时坳会,男男女女打伞而来,就在山坡上择一地点而坐,歌声从一把把花花绿绿的伞下传来,这边坡歌声刚落,那边坡马上接起唱。“昨夜细雨润花台,今朝上坳满坡遍野鲜花开,凤凰出山龙出海,脚踏云雾拉手走进歌场来”,“请坐客,没得板凳坐木叶,没得木叶坐细草,细草开花闹热热”,“隔坡问,隔坡问姐是哪人,隔坡问姐是哪个,二回得见好喊人”,“初来初,初来花园面生疏。弟象螺蛳难开口,一团麻纱难理头”,“初来初,初来跟哥借书读。借书读过年十五,借船划过洞庭湖。洞庭湖内种谷子,俩我同种要同收”……赶坳这天,两座小山头上,是伞的世界,情的湖泊,歌的海洋。
赶坳,是侗乡群众千百年来形成的一项很有民族特色的文化活动,每年择一日子,一般是传统的节日,如农历三月三,六月六,九月九,大家朝地理位置相对居中的一处山坳而去,以青年人居多,也有中老年人,大娃细崽,赶坳这天,桠杈坳山下寨里人家,准备了甜酒、粑粑、米粉、米豆腐、酸汤、汽水,挑上坳来,做起了临时生意。赶坳唱的山歌多以情歌、盘歌、古歌为主,年轻人以歌谈爱,中年人以歌会友,老年人以歌释怀,直唱得日头偏西,倦鸟归林,大家才依依不舍下坳而去。
“三月杜鹃满坡红,旭日东升桠杈坳上去做工。千山万树美景送,黄精巴土丰收一定乐无穷”,我们车子刚停在桠杈坳上,只听不远处的杉木林中传来一位妇女的山歌声。现在桠杈坳上没有大树,全是水杯粗细的人工杉木林,唱歌的妇女在林间空地上整土,秧种作物。大姐,请问一下,桠杈坳是这里不?为了不弄错地点,我们向那妇女确认。就是你们站的背后那两个山头脚下坳颈,以前没通公路,赶坳人走路而来,山上山脚,到处是人,歌声唱到天上去。现在还有人赶坳不?我们又问。怕有三十多年没赶桠杈坳了。三十多年前,那是1990年代。自古传下的赶坳习俗,怎么就不赶了呢?我们不解。那妇女解释,农村实行责任制后,青壮年劳力外出打工去了,留在寨里的老的老小的小,赶不起坳了。
以前赶坳歌声响彻云端,现在侗家群众时兴在手机云端里赶坳。同行的退休教师、凉伞镇本地人杨老师说。杨老师妹妹今年快六十岁,爱人去逝了,她在广东佛山打工,做保洁员工作,年轻时爱唱山歌,周边坳会歌场没少去过,桠杈坳就去得更多了。多年前外出打工后,没坳可赶了,有歌无处唱,生活似乎缺少了点油盐。自手机可建微信朋友圈以后,她带头组建了一个“湘黔侗歌传承山歌群”,有入群歌友一百七十多人。她还加入了多个山歌群,时时上传自己演唱的山歌。之前我要杨老师把我拉入这个群,好家伙,“新友见面三首歌,群主要求不算多”。我连说自己不会唱山歌,但喜欢听大家用凉伞腔唱山歌。凉伞腔是湘黔边区侗家山歌的一种主要唱腔,歌词一般是四句,歌声婉转悠长,轻诉如泣,扣人心弦。群里以中年半纪的人居多,也有二十多岁年轻人和六七十岁老年人,大家和睦互敬,歌来歌往,养心宽心。有的大清早就发上来一首山歌,背景声是长长的公鸡打鸣,这是留守寨里人的歌唱,有的中午也唱歌,唱着唱着,传来几声汽车鸣笛声,这是外出城市务工人的歌唱。有个看微信头像可能有七十来岁的大娘,边吃饭边唱歌,乐呵呵笑声不断。杨老师又把我拉入几个山歌群,多冠以“湘黔……山歌群”之名,入群歌友有一百多人到三百多人不等,有湖南的乡亲,也有贵州的乡亲,有在家的,更多的是外出广东、福建、上海、浙江、江苏等地的打工者,他们借助现代通讯科技手段,把坳会搬上手机,展现云端,跨越时空的以歌抒情,唱出了千里之外的乡愁和人生感悟,了却了这些山歌爱好者的唱歌心愿。据杨老师妹妹介绍,目前湘黔边界山歌群大约有三百来个,入群歌友五万余人。除平时的互唱山歌外,有的群还举办年度歌会,歌手轮流把歌传上来,大家评判打分,倒也劲头十足。有个群的湘黔边界山歌赛,今年已是第十届。距杨老师老家八里远的贵州天柱县阳寨乡平卓寨,有个四十多岁村民吴,外出福建打工多年,后自己创业,当起了老板,他对凉伞腔山歌爱得近乎痴迷,组建了“天柱水东山歌群”,目前有歌友两百二十多人,他经常对唱得好的歌友进行打赏,一般每月赏金达两千多元,这与昔时坳会评奖优秀歌手颇为相似。留在寨里的歌友,也有互相走动,相互帮助的情况,前年在凉伞镇冲场村,我的扶贫联系户吴家,因天雨屋后土坎垮踏,几个本镇歌友前来帮忙清挑淤泥。
大姐,你这是在秧什么阳春?我们走近桠杈坳下杉木林间,问那劳作的妇女。我在秧黄精种子,现在市场上黄精价格好,我买来种子,先秧下,生出幼苗后,再移栽到杉木林里去,发展林药间作。那妇女直起腰,手指远近的杉木林说,我和爱人是本镇茶坪村的,在这里租冲亨村的山地搞种植,以前种了两百亩金银花,四年前改栽人工杉木林,县林业部门验收后,每亩还给了两百元补贴。现在林子郁闭了,我们今年秧黄精,明年就可移栽。我家在那边有个林场小房子,你们去歇下气。
林场房子边,另有三个大棚,里边全是黄精苗。那妇女的爱人姓姚,他正在场房下边打整水源池,抽水上大棚浇苗。他们讲,儿子儿媳在外打工,他们在家带孙崽孙女,主要搞这山地种植。我们说,现在不赶桠杈坳了,人酿(方言,百无聊赖之意)不?那妇女讲,哪有酿的哦,活路做不快,再讲,收工空闲时间,也可以看看电视,我加了几个山歌群,就是平时做活路,也可以进群听听山歌,唱唱山歌,群里比当年坳上还热闹哩。我们留守在家的群友,农闲时相邀,去八江口温泉那边赶小坳,鼓楼下风雨桥上,一唱也是大半天,十几二十个人大家线下见见面,增进了解和友谊。我们准备离开桠杈坳回程时,那妇女清了清嗓子,一首山歌在坳边杉木林间回响,“搭赖(搭帮)国家政策好,田土不空先栽杉木后种金(黄精)。锄头上手活路快,日头落坡人要归家鸟归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