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尝新节

“讲到唱歌我就爱，今天就夸山青水秀是伞寨。小车都往门口开，稻穗线线瓜瓜果果带财来”。听到今年扶罗镇伞寨村尝新节又有大型系列文体活动，耳边恍惚又响起前些年尝新节山歌大赛上的侗歌来。作为土生土长的本镇人，虽不是年年都去参加尝新节，但至少也是多次参加了。一想起那熟悉的山水环境，熟悉的侗话语言，可口的生态美食，朴拙的乡土表演，我还是挡不住诱惑，头天邀约三四好友，这天一大早，就从城里出发，去赶那既熟悉又陌生的节会。

出新晃县城，沿平溪河晃凉公路上行，两岸青山如黛，河水拖蓝，小暑时节刚过，禾苗青青，山风过处，掀起一层一层细微的波浪。田畴靠山脚，是一个又一个侗家山寨，传统的开口木屋、吊脚木楼多被两三层的现代砖房取代，阳光照耀下，白墙红瓦或青瓦，闪动着侗寨的风景。公路旁边，时见或大块或小块的菜地，长着黄瓜、苦瓜、丝瓜、茄子、豇豆、四季豆、西红柿、辣椒等瓜果蔬菜，以及正待长的南瓜、白瓜、冬瓜、捧瓜、洋荷等瓜果。车行三十余公里，来到扶罗镇伞寨村，依山傍水的村落分布在平溪河两岸，长长的风雨桥似一根扁担，挑起两个寨子，行走在炎夏的烟火人间。

伞寨村部文体广场就在公路边，“美丽乡村，幸福伞寨”的大石头立在村部广场入口，广场宽大，中间是一个高高的鼓楼，靠山那头是一栋大体量侗族特色木建筑，木建筑外搭起了舞台，就是今天，农历辛丑牛年六月初九日，当地传统节日尝新节缅怀古今两神农、侗族山歌大赛、文艺晚会的主要舞台。

说起尝新节的由来，有一段历史故事。明朝洪武年间，新晃侗族姚、吴、杨三姓始祖为避世乱辗转迁至晃州人银甲寨（今伞寨），开田拓土。当年他们在寨子园圃边倒插杉枝作篱笆，后有五根杉枝竟然成活过来，长成参天大树，当地村民谓之“倒生杉”，成为伞寨一景。尝新节这天，我们几人特意穿过寨子，来到“倒生杉”树边，只见古木参天，树尖部枝丫稀少，树中部枝丫与正常杉树枝丫的平伸或略上伸不同，有些萎缩下伸，看来是“倒生杉”无疑。永乐三年三月，他们于谷雨时节播植禾黍麦豆，至六月初六，恰逢辛卯，但见所植作物均己孕苞，于是相约各家自设香案，敬谢神明，遥请先人品尝预示当年谷物丰收的禾苞和瓜果蔬菜。祭祀仪式大抵始于午后未时，焚香三炷，冥纸二贴，米饭两碗，新鲜禾苞两根，米酒七杯，有钱人家则用刀头（即猪肉）置于神龛。从此定每年农历六月十五日前逢卯日（丁卯年除外）为尝新节，遂成定制，至今已有五百余年。

“同宗共祖一华夏，厚土高天两神农”，舞台正中背景，是一幅以绿色为基调，绘以蓝天、稻穗、瓜果、古神农炎帝与当代神农袁隆平塑像的幕布，配以今年尝新节节徽，夺人眼眸，组合立体音响正播放着歌曲《歌唱祖国》、《今天是个好日子》、《侗歌向着北京唱》，广场里人山人海，上午十时，节会主持人村支书、村主任姚沅金宣布本年度尝新节正式开始，主要活动内容有缅怀古今两神农仪式（即祭祀炎帝和袁隆平），侗族山歌大赛，平溪河里徒手捉鱼大赛，千人合拢宴，文艺晚会（同时对年度优秀共产党员，先进村组干部，卫生清洁户，产业带头人进行表彰）。主持人还特别交待，免费中餐主要请大家吃侗家黑油茶，还有用本地出产的侗藏红米做的红米甜酒、红米粥、彩色米豆腐等当地绿色生态美食。

在组织者带领下，前有一对锁呐手开路，伞寨村十二个村民小组的群众代表，着民族服装，每组选一人手执长竹杆，上挂写有组名的竖旗，“坡脚组”、“腊树组”、“六谷组”、“沙坪组”、“四方组”等十二面旗帜浩荡朝河畔稻田而去，每个组后跟着背犁的、牵牛的、扛锄的、挑箩筐的村民，大家在田中各取禾苞数根，又鱼贯而回村部广场舞台。村里八名品学兼优的少先队员抬着四个盛有高梁穗、豆角、茄子等的花篮，献于两神农画前，各村民小组把刚采取的禾苞也献于两神农画前，一阵鼓锣过后，宣读拜文。拜文用文言文体写就，主要内容是歌颂神农尝百草创医药救万民，歌颂神农的“五谷之尊”。接着缅怀现代神农袁隆平，追忆他的历史功勋，感怀他的杂交水稻解决了人们也包括侗乡群众饿肚子的问题。缅怀活动共有七项内容，最后一项是原始农耕表演《薅秧舞》，由伞寨村文艺队演出，大约二十余名群众，着蓝色对襟衣，戴斗笠，披簑衣，手握薅秧耙，在音乐伴奏下，做着简单的薅秧舞蹈动作，最后在“转拜然喽”（侗话：转回屋去喽）的悠长呼唤声中结束。

“我们伞寨尝新节由老人家传下来，已有五百多年”，姚沅金支书介绍说，“在以前生产力落后时代，这个节气的主要目的是家家户户开门迎客，借以饱餐一顿。改革开放后，特别是新世纪以来，作为家庭来讲，平时大家都有吃的，过尝新节，更主要的目的是亲戚朋友间走动走动，话话家常，交流感情。作为基层组织来讲，我们借此机会，组织大家祭祀神农，不忘农耕之本，按照习近平总书记‘把中国人的饭碗牢牢端在自己手中’的要求，不能荒废农田，要种好水稻等农作物，现在国外形势复杂，我们还是要手头有粮，心头才不慌。同时我们组织大家开展有侗族民间特色的文体活动，活跃农村文化氛围，是社会主义新农村乡风文明建设的一种好形式。还对年度优秀共产党员等四类优秀先进进行表彰，激发正能量，号召鼓励大家学先进，赶先进，当先进”。

和尝新节紧密关联的，伞寨村独有的一项民俗活动是“扫阳春”。每年农历正月十五，伞寨村组织群众敲锣打鼓、燃香秉烛，先敬奉“春草大王”，然后由两名壮实的侗家汉子，分别握住一根连枝带叶的大竹子两头，在众人簇拥下，随着锣鼓和鞭炮声，从麦子庄稼地下头往上头扫，直到扫入河中，喻意把是非口舌、盗贼瘟疫、乌烟瘴气、打牌赌搏等坏东西全扫入河水中流去。竹杆过处，人们及时插上写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四季平安”、“人寿年丰”等字样的五色小三角旗，祈求年成丰泰。这一习俗来源于一个传说，某长工给财主家做活路，财主刻薄刁钻，经常无端克扣活路钱。有一年长工从正月初一讨活路钱讨到十五，财主仍是不给分文，长工闷闷不乐回家去，路过庄稼地，看见自己扶侍的阳春绿油油一片，回想一年的辛苦，一气之下，找来根长竹杆，狠心地把那片阳春扫烂。后人为纪念此事，演变为“扫阳春”习俗。其实，伞寨人是纯朴善良的，从“伞寨”地名的由来，即可见一斑。明朝时未迁来人银甲寨前，姚、吴、杨三姓始祖有一次相约结伴从柳林沿平溪河而上，来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稍作休息，其中一人把油纸伞忘记放在路边了，另一人把装水的瓜葫芦掉落在了另一个寨子，第二年重游旧地时，那把“伞”还“在”路边，此地由“伞在”喊成了“伞寨”，而“葫落”亦被叫成了“扶罗”。

“借尝新节机会，宣传党的乡村振兴政策，号召广大农村群众莫忘农耕，莫误农时，莫荒田土，是这个节会的新时代意义”，为这个节会特意从县城赶来的“国家地理标志保护产品”“侗藏红米”种植合作社负责人姚茂洪说，“侗藏红米是我县民间一代代人耕种留存下来的本土品种，在创建‘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和‘国家地理标志保护产品’品牌过程中，我2009年到过北京化验红米营养元素含量，2011年5月18日来到长沙，登门拜访住在湖南省农科院的袁隆平院士，得到过他老人家的肯定鼓励支持，特别是对我一个年轻人立志搞农业，他更是表示赞赏，相约我的企业做好后，他来走走看看。自那以后，袁老由于年事已高，不能前来新晃，特委派他的弟子徐庆国教授来到新晃实地考察，作出科学指示。品牌创建顺利，2014年、2018年成功获得‘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国家地理标志保护产品’，与‘新晃黄牛肉’、‘天然右旋龙脑’并驾齐驱，成为新晃三张‘国家地标产品’名片。几年来，我们合作社在扶罗镇伞寨村及毗邻的东风村种植侗藏红米两千余亩，光付群众地租及群众来务工的费用，每年在300万元左右。可以说种植红米，富了群众，也带动了农村产业发展。今年5月下旬那天我正在田里栽红米秧时，听到了袁老去逝的消息，我好生慨叹。现在我们要继续把这个产业做好做大，才是对袁老最好的纪念”。刘元松是东风村刘家组人，家有6亩水田，其中2.9亩租给合作社种植红米，合作社聘请他当水稻田间管理员，具体负责组织犁田、栽秧、施肥、打药、收割等事宜，他补充说，“田租每亩每年700元，请来田头做工的平均每亩也要六七百元工资，这一产业确实为本地群众增加了收入”。

扶罗镇党委书记吴军良接过话茬，“扶罗坝子素有‘新晃粮仓’之称，耕种交通、水源条件便利，群众农耕意识浓厚，加上镇村通过尝新节等节会大力宣传，积极兑现国家优惠政策，群众种粮积极性高涨，放眼望去，上至新寨朝阳下至李树坪地，二三十里坝子，一遍绿油油的禾苗长势喜人”。

“现在生活质量好，绿水青山金山银山白云飘。保护环境很重要，清洁侗寨幸福生活节节高”。侗族山歌大赛歌台上，一首首侗歌接踵飘来，加上大音响的助力，响彻云宵。“这歌做得好，唱得也好”，站在我右边的一侗家老汉赞许到，一问才晓得，他是毗邻扶罗镇的贵州省天柱县地妹侗寨的陈老汉，今天是儿子开小车送他来看尝新节活动的，“这几年的尝新节我都过来看热闹，一年比一年办得好”，他说。

山歌赛结束，广场东边作坊里，有侗家黑油茶、红米甜酒、红米粥、彩色米豆腐免费供应，我是第一次品尝这些“红”字头的当地美食，也是一种尝新吧。

“鱼在那边，快扑过去……”，伞寨风雨桥下游不远处的平溪河边，组织者把一半河面上下游用砂石堵住，鱼围在中间，形成一个河塘，一大群中年半纪的男人和小男孩一样光着上身下河徒手捉鱼，真是浑水乱摸鱼，有的刚把鱼抓在手上，鱼用力一反弹，又抖落水中，激起岸上又是一阵喧哗。突然，岸上观看捉鱼的人群中哄声大起，定眼朝河中一看，原来是一个草帽黑衣年轻女子抓住了一条大鲤鱼……

尝新节活动热火朝天、闹闹热热地进行着，“姚书记，我俩去寨子里转转，我还想具体了解一下伞寨村的情况哩”，我邀到，沅金书记说，“好”，于是我俩朝风雨桥对门的坡脚组等6个组方向而去，边走边聊着伞寨的发展变化来。伞寨村的寨子虽然在晃凉公路两边，交通方便，和外边联系紧密频繁，但本地侗民族风情浓厚，除开嫁进来的媳妇有些原来就不会讲侗话的外，全村大娃细崽都会讲侗话，前些年，村里村外努力，建起了这座百十米长的风雨桥，后来县里又来建起了村广场、鼓楼、村部楼，特别是精准扶贫政策实施以来，伞寨村虽然不是贫困村，但县里一视同仁地派了驻村脱贫攻坚工作队，几年攻坚战下来，组组通了硬化公路，户户修了进屋水泥硬化路，家家通了自来水，主要稻田耕作区修了机耕道，平溪河及小支流适宜地段修了滚水坝，硬化了灌溉水渠，改造了农户危房，改厨改厕改圈顺利推进，生产条件有了根本的提质改善，为伞寨村乡村振兴战略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老村长在家不？”过了伞寨风雨桥不远，沅金书记朝离路较近的一户木房人家方向问道，“在哩在哩，快进屋坐”，只见一老人家从堂屋迎出来，热情地朝我们招呼。这是原村主任向开化家，他今年67岁了，家有6口人，其中4个劳力，近年来种了6户外出务工户的15亩田，年年都种的优质水稻，还种3亩包谷，3亩红薯。我问“种这么多田土，搞得过来不？”老人家说，“忙时请寨邻、亲戚朋友帮忙突击，靠河边坝子田，可请耕田机、收割机，虽然有几天忙的，但还是做得快。作为农民，不种田就是忘本。”离开开化家，我们又转到坡脚组姚茂银家，只见一个女老人家在屋，她是茂银的老母亲，她家木房上，瓦捡得齐整，白脊白檐，板壁桐油涮得透黑，屋四周和院坝整了水泥地面，干净整洁舒适，不愧是村卫生清洁户。

伞寨村差不多有一半劳力外出务工，另一半在家的除了种田，就是搞养殖，这是村里的传统优势产业。良桥组蒲德江家，原是贫困户，脱贫攻坚期间，在距本寨子十华里远的小地名叫出他冲的半山腰，建了个养殖场，养猪养牛养羊，不仅顺利脱了贫，还得以巩固下来。

“我们不能上半山养殖场去，只能在山脚等蒲德江下山来，”沅金书记和我开车约一刻钟，来到一处溪谷边，由于事先电话联系了德江，一会儿他就开着个厢式小货车从山上下来了。他解释说，“我把养殖场修在半山上，与外界隔绝，主要是为了防外边的猪病牛病传进来。平时出栏的猪牛羊，我都是拉下山来，在对门大路边交的货。你们今天来，也不能靠近养殖场，对不住了。”德江家有3口人，他夫妇办养殖场，儿子在外打工。确实，前些年外边猪瘟流行时，他的猪场却平安无事。今年养殖场已出栏猪仔50余个，肥猪12头，现存栏肥猪46头，其中有14头能繁母猪，另还养有黄牛、山羊20来头（只）。下半年出栏后，年纯收入可以在15万元样子。

伞寨村在借尝新节平台营造浓厚农耕文化氛围的同时，不忘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加大封山育林、绿化美化力度，同时采取村里组织、群众自评方式，每年评出各类先进家庭、先进个人若干，在尝新节等节会上进行公开表彰，倡导乡风文明，加大精神文明建设力度。果然，回到村部会议室，只见板壁上骄傲地挂着2016年“市二十佳美丽乡村”、“省美丽乡村建设示范村”，2018年“市文明村镇”，2020年“省文明村”及县、镇的各类先进奖牌，熠熠生辉。沅金书记介绍，今年九月，第四个中国农民丰收节之际，湖南省少数民族特色村寨管理和乡村振兴工作推进会将在新晃县召开，到时伞寨村是一个现场参观点，并举办“新米文化旅游节”，现在以侗族民间木建筑形式建造的“伞寨村民族文化展示中心”、五十米风雨长廊为主的各项建设工作正紧锣密鼓地进行中。那时候，随着“新米文化旅游节”的举办，伞寨村将掀起又一轮过节的热潮，秋天吃新米，也是春天尝新节的另一种拓展。

家在东风村五甲寨的满舅几天前就邀我来过尝新节，我辞别沅金书记等人，不参加村里下午晚上的活动了，不然那摆在村部广场上的千人合拢宴，我肯定会是米酒醉倒一大片人群中的一位。满舅家现住在村里的有6口人，两个孙子上学，儿子儿媳广东打工，他们老两口在家种田。自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四十年来，他们每年都种七、八亩一季中稻，常年产量近万斤，谷子人吃不完，卖一些，喂猪喂鸡鸭一些。“自己种的谷子自己吃，肥料农药用得适量，心里觉得放心”，满舅说，“作为农民，不种田就是不务正业，自己身体又还做得，看着田荒，心里过意不去。再讲现在种田，国家还有补贴，对我们农民是很照顾了。等过些年我们年纪大了种不得田了，就喊小源（他儿子）他们回来种田，莫在外打工了”。

刚杀的鸡火锅摆上来，刚摘的苦瓜、丝瓜、茄子、豇豆、辣子炒上来，刚烤的米酒筛满杯，在满舅家刚起的三层砖房院坝里，大家围桌而坐，谈笑风生，品尝一年的最新劳作成果，屋外坎那刚整修的山塘里，一塘荷花悄然开放，暮色四合中，新安的太阳能路灯亮了，此时的五甲寨、东风村，伞寨村，家家都是客满桌，户户都是米酒瓜果飘香。借着酒兴，荷塘坎上对面人家中传来了不知是主人还是客人的山歌声，“五谷丰登过尝新，不荒田土手头有粮得双赢。绿色发展人为本，小康生活家家富裕谢党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