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总找不到那颗抵针了,想补下那只破了面子的布鞋,但手没劲捏针穿针了,得有抵针助力才行。一颗小小的抵针,可能有二十多年没用了,自然是很难找到,但与抵针有关的麻亮活(方言,针线活),却始终贮存在记忆深处,不可忘记,随某个话题钩沉,又鲜活起来。
抵针,应该是不锈钢做的,套在右手中指上,一个类似戒指又不是戒指的白色金属圈,外边圈上布满了规则打下的细坑,做针线活时,遇针难穿通的东西时,将针耳朵那头抵在抵针的细坑里,一用力,针就穿过去了,纳鞋底和缝浆过的家机布被子时,最常用抵针。
在侗乡,把针线活统称麻亮,没有缝纫机前,麻亮最能考验一个待嫁姑娘的针线功夫,缝衣做被,纳鞋浆补,没点心灵手巧是做不来的。俗话讲,男看田边,女看鞋边,就是这个意思。当姑娘成为新媳妇,成为孩子他妈之后,麻亮活更是经常不离手。自我记事起,总是看见母亲只要一坐下来,手头总是不放空,不是做布鞋,就是补衣物。
侗家做布鞋,有讲究,工序也多。取鞋样是第一道工序,除了婴幼儿的鞋子,凭经验手工制作外,青少年中老年的布鞋,必须留有鞋样才可动手做。在云溪侗寨,每年开春后,笋子冒出土地,笋壳叶在竹节上要脱不脱时,母亲就去寨子后山竹林里,小心地剥下笋壳,拿回家,轻轻展开,上压一片轻巧木块,使其自然展平。要跟家中哪个做鞋,就用平展的笋壳比划着他的脚,再凭经验在笋壳叶上剪出鞋底的样子,叫底子,又凭鞋底样子,剪出鞋面的底子。这种做法比较麻烦,对正在成长的小孩子适合,对已长大定型的家庭成员,则在每次做鞋前,依样画葫芦,用笋壳比着老底子,又剪出一个新底子,老底子留起备用。
鞋底子剪出后,母亲找来大家穿旧穿烂的衣裤,或是裁缝师傅上屋为大家做衣服时剩余的边角布料,先用手扯平,一块一条压铺在堂屋四方桌子上,上再压一重物,或是石头或是柴棒。压平后,取一些大块的布,用鼎罐煮饭时沥出的米汤浆硬,叫布壳,把布壳比在笋壳底子上,剪出布壳底子,作布鞋底和面子时需要。那时候我们家木屋边上的空地里,母亲栽有好几蔸磨芋,经常把猪粪鸡粪倒在磨芋蔸边,磨芋长得杆胖叶大,杆子上黑点斑斑密布,有点象菜花蛇的皮。每年腊月过年前几天,母亲挖来大个的磨芋,磨成浆,与米磨成的浆相拌合,做成磨芋米豆腐,又叫磨芋灰碱粑的,味道十分可口。磨芋的另一种作用,就是切细煮熟调成浆,在布条布块上抹一层后,贴在布壳底子上,层层叠叠,直至两厘米厚样子,贴脚板的那一面,用整块新的黑布贴上,接触地的那一面,用的是整块新白布,用火烤干,就成了布鞋底的粗样了。等到粗样烤干,母亲就准备纳鞋底了,这时抵针就派上了用场。与抵针共同完成这项工作的是锥钻,锥钻象一朵未曾长开的蘑菇,在菇脚头上安一根较粗的针,用于纳鞋底时,先把鞋底锥通,再用针连同底索穿过去。
底索用麻线搓成。母亲在屋后菜园边角,有一小块麻园,在对门吴家园边,生产队分给我们的土里,也种了一小块麻园,两块麻园加起来,面积不过十余平米。麻学名叫苎麻,高约两米,每年芒种、立秋、霜降三个节气,可砍伐收割,但为了麻皮质量好,母亲只在芒种时节收麻。将麻杆从脚蔸处割断,除净叶,去掉嫩尾,两处麻园的麻杆齐起来不过一捆柴大小,把麻杆成捆放山塘里沤泡一两天,取出,从麻杆上剥下麻皮,用专门的刮麻刀,把麻皮外边那层衣衣刮掉,洗净,放在晾衣杆上晾干,用手把大块麻皮破细,就成了麻丝,可作为做麻蚊帐的材料。把几股麻丝放大腿上,用手搓,就成了麻索。麻索用于纳鞋底,就叫底索。有讲究的人家,还在夏天的早晨,把底索拿出,摊放在屋边有露水的草叶上,等太阳出来,一同蒸干,叫扯露水,一连几天,底素就会变得白净一些。纳鞋底时,先纳边,周围一圈穿针引线后,再用专用切刀,刀口呈半圆型,刀把呈打气筒手柄样,把鞋底边的布头切净切齐整。就可纳鞋底中间部分了。每每我们全家吃了饭,在火铺上闲聊时,耳边就会响起母亲纳鞋底时扯底索的“索---索”声,单调而匀净,一如那时我们的生活。母亲时不时把锥钻头或是针头在自己头发上抹几下,说是钻头针头就滑一些快一些,那时候,母亲都是用从山上捡来的油茶籽,擂细后洗的头发,经常乌黑油亮。
纳鞋底时,虽有锥钻先锥通底子,但由于磨芋结壳,布块冰硬,针穿过去,还是有难度,抵针这时发挥了作用,这也有技巧,针耳朵抵在抵针坑里,必须正直,用力均匀,方向对,否则针耳朵容易从坑里滑出,扎伤手指,或是针耳朵被抵压挤破,也易伤手指。有了鞋底,在贴脚一面铺层薄棉花,上缝盖一层厚实的布料,在此基础上,做鞋面,就容易多了,鞋面也有底子的,比起底子剪布壳,一般用灯草尼布做鞋面子,穿起来暖脚,又显客气。
抵针的另一个用处,是母亲在套浆洗过的家机布被子时,缝被面之用。1970年代中期,云溪侗寨还沿袭着种棉花,纺纱钱,织家机布,染蓝靛印花,浆被子的生活习惯。记忆中,祖母曾带着我,上到寨后老田坳边新开的一块面积有十余亩的大土头,和生产队的社员一起种棉花,秋收后,摘来棉花,晒干,挑到镇上去用机子扎棉花,把花籽扎除,再挑回来,祖母在那辆黑黑的纺车前一坐,纺起了棉花线,嗡嗡声给我们单调的生活添加了些生气,纺得一个纱包又一个纱包,然后把这些小纱包的线换绕到一个用竹子织的,状若提桶大小的“哟子”上,再经过些什么工艺,最后把纱牵到名为“囡机”的家用木织布机上。记得“囡机”放在堂屋一角,有些年是放在木楼上,一有空余时间,祖母就坐上机子,“哐嘡哐嘡”地织起布来,这样织出的布叫家机布。有些年棉花多,除了织布,请来游走弹匠,用棉花弹棉絮,“嘡嘡”的弹弓声从寨里这家响到那家,空气中仿佛也飘浮着棉花丝的味道。
家机布织好后,如打算缝制白衬衣,就在夏天早晨放草叶上扯几天露水漂白。如需染成蓝色,就要在赶场天把白布挑到扶罗街上,中寨那边的染匠用自采的草木配成蓝靛,放入大木桶中,加入热水,白布放进去,充分搅拌,就染上了蓝色。这时的布,可做衣裤,记得我在云溪小学上学时,曾有一件白家机布衬衣,有一件蓝家机布冬衣,布上横竖纱线清晰,穿在身上比较重,没有别的小伙伴用棒布缝的衣轻巧。如用家机布做被子,就把几匹布缝边增宽,拿去街上染匠那里先染成蓝色,再染印花,把蓝色家机布铺开展平,在布上铺上镂空的模板,把参胶质的白石灰从镂空模板孔洞中刷进去,待石灰疑胶变硬,把模板揭开,一床出现各种图案的印花布诞生了。印花布图案各异,生动鲜活,反映了侗家人生活的日常。
可能是一床印花被子难得做成,为了使用得久点,侗家人喜欢用米汤浆一下印花布,晾干后,摊开晒谷子的竹晒席,把印花布铺在席上,上边铺好棉絮,被面铺在锦絮上,把印花布四边挽上被面来,用针把被面和印花布缝好,就是一床崭新的浆印花被子了,这一过程,叫夹被窝。印花布本就粗糙,经米汤一浆硬,更是针插不进,这时,必须用抵针用力顶针,才可把被面缝起来。家里大凡好事,人客多,母亲事先在厢房上夹被窝,扯印花布扯被面,就是我们几兄妹喜欢做的活。但浆过的印花布被子,睡起来不柔和,冷硬冷硬的,不好内卷,易漏风进来,睡了大半夜还没暖和。第二天起床,洗脸时发现脖子有些辣辣的,那一定是浆过的被子边在脖上擦出的痕迹。
以前,布鞋只在屋里穿,晴天也有穿出屋外的,小时我们不懂事,下雨天也穿双布鞋去泥水里走,常常被大人斥责。后来,侗家经济条件逐渐改善,家人穿起了各种胶鞋,皮鞋,再后来,休闲鞋也出现了。布鞋,已少有人穿了,顶多买几双棉拖鞋,晚上洗脚后穿一阵。印花被子早已退出了床铺,各种轻软热和的被子堂而皇之地和你上床,睡起来再也不担心辣脖子了。
近年来,我又看见了各种图案的印花被子,作为展品挂在龙溪口古城的旅游景点,躺在梅子坪的农耕博物馆里,时有游客买下,带到了天南海北。也看见了布鞋,那是在大小商店里,机工生产的鞋子,不是灯草尼面料,鞋底子多沾了一层胶皮,不似以前纯手工制作的味道。
母亲,当然找不着她的抵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