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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维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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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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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渐行渐远的口头禅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有一方人约定俗成的话语,有点类似顺口溜,俗话,但更多时候却与口头禅极为相似。小时候在湘西云溪侗寨,听着这些口头禅长大,觉得很自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现在寨子里几乎没有人再讲这些口头禅了。回过头去想,这些口头禅,却是一个个独具侗家地域特色的生动过往。

(一)“穷得一文钱刮痧都没得”

盛夏季节,七月流火,虽然乡间的气温总体上低于城镇,但一到夏天,还是热得大家中午龟缩在家,只在早晚凉快时候,才出门或坡上或田里做些农活。那时寨里人家没有电扇,更别说空调,晚上睡觉多蒲扇加凉席,有的人家买有竹凉床,摆在堂屋里,是小孩子们争睡的好去处。寨里人家依山而立,靠山近,地气浓,稍不注意,在凉床上过夜的人会着凉的。白天上坡砍柴割草,有时突遇阵雨,也会把人淋得浑身浇湿。种种原因所致,热天寨里大人易着痧,人特别没劲。每每这时,晚饭过后,下寨的人喜欢上到我们家来,讨父亲帮给刮痧。

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来人脱掉上衣,就着包墩坐在大火铺上,父亲坐在来人身后,左手拿个小碗,碗头盛着手指厚的一层桐油,右手拿把白瓷调羹,沾一点桐油,在来人背上从上往下一层一层地刮,一般先刮左边一“撇”,再刮右边一“捺”,然后依次一“撇”一“捺”地刮,来人背上现出或浓或淡乌红色的羽状复叶出来,有时看上去又象一个个叠加起来的“八”字,也象并排对生的杉木刺,更象胸前排列的排骨。大人们边刮痧边聊闲话,夜半时分,痧刮好了,来人踏着月色回家去。在我的印象中,最开始是用光洋刮的痧,那光洋上有个肥肥的人头像,大人们说,这是袁大头光洋,以前的钱,现在金贵哩。

“穷得一文钱刮痧都没得”,这是小时候我听得较多的一句话,大人们每逢有人借钱,或议论年景收成,或讲哪家年终决算有多少分红时,对自己的收入和家庭经济状况,往往会用这句话来自谦。在那个困难年代,与其说是自谦,更多的却是无奈之词。今年我在老家桌子抽屉里,找到一本父亲1978年的《劳动手册》,就是记工分本,由生产队记工员逐日记录当天出工情况,分早上、中午、下午三个时间段记录。基本上每个月只休息一两天,一年到头算下来,有些年头还是超支户,也就是年终决算时,没有分红,平时分粮分多了。那时全家有公婆、父母四个劳动力,盘养我们兄妹三个未成年人,尚且如此,那些人多劳力少的家庭,说“一文钱砂痧都没得”就不是一句虚话。

后来农村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几年功夫,大家吃穿不愁了。再后来可以外出打工,家家收入也不错,现在一些新建房的人家,都选择修砖房,成为寨里一景。还住木房人家,也对庭院进行了整理,捡了瓦,扳了屋脊,刷了封檐,硬化了院坝,居住环境面貌一新。自2009年实行新型农村合作医疗,特别是2017年实行城乡居民医保政策以来,大家三病两痛的,去镇上医院抓点药就解决了。实在着了痧的,医院中医科、中医院还开设了刮痧项目呢。镇上,县城有的保健按摩店,也有刮痧项目,一些着了痧的年轻人,也多往那头跑。我经常回寨里去,也没听讲哪个要刮痧,袁大头早已不见踪影,确实是连找一文钱刮痧都没有了哩。

(二)“没得空,没得空,你牵猫过邦洞”

云溪侗寨南走,是贡溪乡,再南走,就是贵州的天柱县邦洞镇了。天柱县原属湖南版图,清朝雍正五年(1727),云桂贵总督上书朝廷,请求把湖南的天柱县、平溪县划归贵州管辖,这个总督是皇帝的爱臣,皇帝也不管湖南方面的意见,立马御笔朱批,天柱就此由湘入黔。现在从云溪侗寨去邦洞镇上,34公里,从贡溪去就更近了。

侗家有座在一团地,就是一家人的观念,有事相互帮助,是传承了千年的传统美德。大到起屋造田,红白喜事,小到栽秧打谷,寨人不拢边,光靠一家人单打独斗,是做不来的。“讨活路”成了这种互相帮助的代名词,今年他家有事,大家去他家帮,明年你家有事,大家又来你家做。但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有的人懒,怕去帮忙做活路,有的人由于与求家有过节,也想躲,这些人就说,我那天有事没得空,不得去帮忙。代求家讨活路的人,也就半玩笑半当真地说,“没得空,没得空,你牵猫过邦洞”。这是我小时候在寨里听得校多的另一句口头禅,人们把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人,常称为“牵猫过邦洞”的人。

长大后,我对本民族的当地民间文化来了兴趣,总认为这句口头禅背后,一定对应着一个有趣的故事传说。我访了许多长者,查了若干资档,都找不到这个典故。最近,贡溪籍一位热衷民族文化研究的仁兄说,这句话既有你说的人闲无事做或人懒不做事的意思,也还有相当于现如今年轻人“潇洒走一回”的意思。他进而解释说,邦洞,自明末清初开市(市场)以来,一直是湘黔两省周边(天柱、三穗、芷江、晃县、黔阳、会同等县)规模较大、五天一场交易额较多、比较有特色(比如牛市)的边贸市场,我所在的贡溪和贵州交界的村寨,老一辈都以去赶邦洞场为荣,我小时候就曾随父亲和寨中大人挑猪牵牛去邦洞赶过场,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还随家里人挑烤烟去邦洞卖,也曾挑洋芋去邦洞、大河边等地换过大米。

经他一说,我就开朗了。在贡溪和云溪侗寨所属的扶罗还没有形成市场,还没有赶场之前若干年,同属湖广行省(后为湖南省)的天柱县邦洞就已开市繁荣了,周边百姓,去赶邦洞就成了一种荣耀,莫讲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杨州”那种豪气,起码也有“潇洒走一回”的惬意。象改革开放之初,打工必言“深圳”一样,那时的赶场,也是必言“邦洞”的。

1970,80年代,我们耳朵里经常听到寨里大人们讲到“邦洞”,印象深的是邦洞三样物产,经公路运到我们新晃的湘黔铁路货站,再外销四方。木材是其一,天柱是有名的林区,明清时期,杉木走清水江,过洪江,下洞庭。公路铁路通后,就不走水道了。煤炭也是邦洞特产之一,运煤车辆黑乎乎的,赶场天经过集镇,大家老远就躲到街边。重晶石是1990年代前后开采外运的,火车运到广西防城港,再轮船运到美欧,当时传说是用于开采石油时压井喷之用。

我没有去邦洞赶过场,但先后几次经过邦洞去天柱县城,小镇在一次次变化。但毗邻邦洞的贡溪、扶罗等地变化也大,特别是最近十年来,集镇面积扩大了,场份功能齐全了,交易岂止百货,极大地方便了群众购买,大宗商品,店家还送货上门。挑猪牵牛步行几十里赶邦洞,已属过去式了。

这是邦洞的幸事,更是周边乡镇百姓的幸事。

(三)“摆下绍溪老者者”

小孩子爱过年,过年有新衣穿,有糖吃,当然杀年猪,打糍粑,做甜酒,煮磨芋豆腐,也是一年中难得的美味。云溪侗寨过年,三十夜摆老人家(方言,祭祀祖宗之意),最有讲究。最隆重的是堂屋神龛下大桌子上的摆老人家,燎熟的猪脑壳,嘴巴头夹根猪尾巴,放在桌子正中,外摆六个牛眼大小酒杯,酌上米酒,神龛上香炉钵中插上三根香,两边各燃一根大红蜡烛,桌下生盆里烧上几叠钱纸,对着“天地君亲师”神位作三个揖,算是摆老人家了。屋外土地边,猪圈边,鸡圈边,牛圈边,只要烧三根香,一叠纸,摆一碗刀头肉,酌一杯酒就行了。其他地方侗家,与此大同小异。但我们寨子和贡溪乡其他寨子一样,三十夜这天,还要“摆下绍溪老者者”。

绍溪村距贡溪街上三华里多远,进寨一座石拱桥,左边山崖上,有座“杨公庙”,供奉“大洞法师”杨法祖。

我们家三十夜摆绍溪老者者,在绍溪方向的屋左侧水井边,用一根书桌四脚独凳,上摆肉酒,凳脚插三根香,烧一叠纸,仪式过后收肉酒时,父亲用脚轻轻把独凳踢倒在地,过蛮久才去把独凳捡回家来。我问过父亲,为什么把凳子踢倒,他也讲不出原由。

相传杨法祖是出生在明朝万历年间的传奇人物,他父亲是猎户,母亲不知何故去到涵虚洞中生的他,父亲伸手想抱他时,他突然跳下地,赤身裸体向父亲跪下叩拜,一下子长成两尺多高。几个月会讲话,三四岁长成个大汉,跟父上山打猎,六七岁被一云游道人收为徒弟外出修炼,十七八岁又回到出生地涵虚洞修炼。因常年在洞中,少见阳光,满头白发,人称“绍溪老者者”。他道法超人,医术精湛,常为当地周边百姓采药施法治病。还传说他骑虎出行,威风凛凛。

我们小时候,每遇异常天气或某人突发症候病急时,寨里人都说,快摆下绍溪老者者,由于事急,就在路头撒几把米,烧点香纸,口里念念有辞。有时天气由狂风怒嚎转为风平浪静,有时得症候的人也病去人清醒,于是大家都认为这绍溪老者者还是灵验的,平时逢年过节,不要忘记摆摆他。

及至我们长大,外出求学,回家过年时,父亲基本上不摆绍溪老者者了。在交通不便,信息不灵,缺衣少药年代,会医者,行医者,都能得到大家的爱戴。绍溪有杨法祖其人应该属实,他会医术也可能是大概率事件,为四乡八寨百姓救死扶伤,几百年来,人们出于盼德医的心理,把他神化了,希望他能永保一方日子安澜,无病无灾。这些百姓心理都是可以理解的。

历史翻到了崭新一页,现在的侗乡,处处路通了,水通了,电通了,生产生活条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特别是医疗保障条件的不断改善,小病不出乡,大病不出县。人们心中对于绍溪老者者的淡化甚至遗忘,自有其现实必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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