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黔边侗家属南方亚热带季风湿润气候,冬冷夏热。主要杂粮红苕,冬天是要入窖保暖才能过冬的,不然就会烂掉。每个人家,都至少挖有一个苕窖,每个侗寨附近,远远望去,如果发现向阳的山坡上,杉木皮稀疏错落地斜遮着地面,那就是苕窖了。
苕窖有竖窖与横窖两种。寨里人家一般选择向阳通气,土壤干燥之地挖苕窖。竖窖,就是先整出一小块平地,再垂直往地下挖,成后呈带把圆肚瓶状,类似于北方的水窖。横窖,就是把坡面挖出一垂地平面,再横挖进去,挖成后呈一个倒碗形状。与缩小了的北方窑洞有几分相似。横窖比竖窖好挖,不用人扯泥巴上来,用撮箕挑出来就行。横窖比竖窖好用,不用架梯子上下,不用索子扯苕上下,也不易进老鼠,不易进水,不用杉木皮遮盖,只在窖门口安个木框,里边用杉木板一块一块码上,就象横着上店铺门板,板上写上顺序号1、2、3、4、5、6……即可。生活困难年代,挖在大路边的横窖,时常可见在最上边那块板,也就是1号板的右边靠框处,上了一把不大不小的锁。不管竖窖还是横窖,动土挖那天,要烧三根香几叠纸,求山神土地神保佑,挖工顺利,使用长久,不落老鼠子不烂苕。
我家在对门寨时,苕窖在寨边两百米外各秧杰山坡上,上下有四五个,我们的苕窖居中,平起还有另一家的苕窖。很小的时候,父亲常带我去取苕,窖边有两根青冈树,那时才手指般大小,几十年过后,我又去看那苕窖时,已没有人家使用了,青冈树干有脸盆粗。五十年前,我们家搬到现在这个寨子居住,除了修建人住的木房,关猪的猪圈,重新挖个苕窖就成了当务之急,不然秋收的红苕下不了窖,烂了可惜。新苕窖挖在木屋对面山坡脚,田上边,从屋里去窖里,过弯弯的田埂,两三百米远。那窖是竖窖,父亲一个人完成的,挖土,装撮箕,人爬梯子上来,用索子扯撮箕上来,土倒附近。那时是利用中午、傍晚收工时抽空挖的,白天要去生产队出集体工。我挖了大半年才挖成,此后若干年,每到去苕窖放苕取苕时,父亲都有意无意中提起此事。
苕窖的功用当然是放苕,在大集体时候,生产队没有象建集体粮仓,用于装谷子那样,挖有集体苕窖,用于装苕。而是每天挖苕后,按一定核算方法,把苕分到各家各户,入窖保藏。生产队养猪场猪吃的苕,由各户轮流从窖中取出,挑到场去给饲养员煮猪潲用。四十多年前农村联产承包到户后,我们家的土都栽了红苕,秋收时有五六十担苕入窖,母亲常说,那些年喂猪顺手,一年出几般肥猪。除了贮苕,窖里还贮生姜,不然冬天也易烂姜。每年秋收放苕前,人站在窖口,点燃几笼稻草,丢入窖中,高温消下毒。还需把窖口边排水沟理一下,扯除杂草。有智力低下者,人下窖去烧稻草,把自己熏死在里头。偶尔听到此类事情,寨里人都摆脑壳惋惜,这人怎么那样呆哑哦。苕入窖后,窖口盖上织成拇指大小格子的竹搭子,四角压好石块,以防山老鼠掉进去。有些年我们家苕窖搭子边上被咬出一个小洞,毫无疑问,掉老鼠下去了,钻入苕中,捉不到,放老鼠药,它只吃苕不吃药。只好等第二年春夏季,苕取完后,才可坚壁清野,对付老鼠。每年春夏取完苕,掀去遮盖的杉木皮,揭去竹搭子,让窖口朝天通气,以排出因烂苕而生出的有害气体,确保秋收入苕的安全。
除开这些,苕窖的用处还用于藏人,解放前寨里的父母之命媒勺之言,定了亲事甚至办酒成亲了的,女方反悔要离寨出走,男方家族把女方找回,放窖里关一段时间,也就回心转意了。娘家要来找人,满寨子都找不到。旧时如被仇家抓住,也是多半放入窖中,带信过来,要这家去人去钱了结此仇,不然就“烧几笼稻草丢苕窖头。”解放前后,我们这里匪患频繁,寨人经常跑上山躲藏,在山上树林中扎有棚子,铺有稻草棉被,一有匪情,哪怕半夜三更,满寨人跑上山来,不敢脱衣服,人挤人睡下,谓之“跑土匪”。家里男劳力,男娃崽,必须跑上山躲,以保证不被土匪所害。而老幼妇孺身体不好、行动不便者,来不及跑上山的,有的就藏入寨边苕窖中。过后想来也怕,万一土匪发现了,不就几笼稻草解决了。参加工作后,还听说1936年1月贺龙红军长征过新晃时,组织了一场在芷江、新晃交界处的便水战役,伤重不能随队的,就托老乡收治,一些人家把伤员放苕窖里,晚上才敢摸黑去送吃喝和送草药,就此躲过反动派搜捕,一些红军伤员养好伤后,又去追赶大部队去了。波州镇紧邻便水战场,苗冲村老唐家会祖传创伤药,接收了一个会篾匠的红军伤员,躲在苕窖里,老唐花了大半年时间把伤员治好后,他砍来竹子织副篾箩担子,装成挑夫,往西去贵州方向追红军去了。瓦屋坡村老姚,常年在湘黔边界做食盐生意,会家传武功,接收了两个红军伤员,其中一个伤重治不了去逝,另一个在治伤过程中,伪保长带人上屋抓人,被老姚三拳两脚打退。过后,为保险起见,他把这个红军伤员放自家屋背苕窖里,几个月后伤好了,红军战士要去贵州追部队,老姚把自己挑盐的担子改成货郎担,一天半夜,悄悄把红军战士送出寨,挑着担子慢慢消失在夜色中。
一九八0年代初期,改革开放推行,侗家传统的玩山坐夜在年轻人中又时兴了起来。寨里族中几个堂弟爱唱山歌玩姑娘,有天晚上,两个堂弟去扶罗集镇某姑娘家附近唱山歌,唱着唱着,木门吱呀一声,两姑娘出门来了,他们相约去寨边的八拱桥畔唱到天亮。姑娘走前,小伙走后。走着走着,两姑娘发现后边没人讲话了,转头一看,也没人影。咦,人哪去了?仔细一听,屋边的苕窖里传来呼喊声,她俩转来,发现他俩刚才只顾讲话,没看路,不小心掉到路边的苕窖里去了。幸好窖不深,他俩不受什么伤。这事几十年来,都被我们拿来说笑,你俩是望天龙,走路不看路,教乖三代。
2010年代以来,国家继续实行退耕还林政策,一些坡度不大的旱土栽了树,于今已可砍伐了。加之现在多改熟饲料为生饲料喂猪,寨里种苕人家少了,种的人家也是面积不多,吃点新鲜,不象以前那样吃苕当饭顿。以前粮食困难时,一天三餐有一餐是纯吃蒸熟的红苕,另两餐煮米饭吃,也常拌以红苕、洋芋、包谷、麦子、高梁,叫杂粮饭。现在外出务工的多,留在家的,随便种几亩田,谷子吃不完。一些人家稻谷有多的,就拿稻田来种苕。不管苕多苕少,修了砖房的,大多苕不下窖,就放砖房一楼仓房间,天热时打开玻璃窗,天冷时门窗紧闭,无一丝冷风进仓。实在天寒地冻,就在仓里生盆小炭火,仓里温度马上上升,确保苕不会冻烂。
我们家每年还种十来挑苕,母亲喜欢把苕煮熟,拌糠捏成团,鸡喜欢吃。而我们则喜欢带些红苕到小城来,时不时砍几砣拌米煮饭,那种久违的香甜味,又充盈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