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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文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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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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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喜

 

1

麦喜老汉不行了。最先发现的,理所当然的是菜花婶。

和麦喜老汉一样,菜花婶也算得上吴家圩数得着的风云人物,吴家圩虽然不是很大,可也是个鸡鸣闻三省九衢通天下的地界儿,老毛子的洋油洋火,鞑靼人的皮毛丝绸,本地的潞盐晋煤。都在村口的千年古渡上溯下达,穿梭通行,历代商贾云集兵家必争,就是现在,村南的老兵营和巡检司虽然已经破败不堪,可无一不在炫耀往日的繁华与气派,村中茶楼酒肆楞是比十里开外的镇上还多出不少。镇上的人,祖上有的逃荒落脚于此,有的经商发达置业于此,有的兵败流亡苟且于此,有的是背负命案藏匿于此,总之是五花八门三教九流应有尽有,连逢年过节的风俗邻里之间都各不相同,在这儿能闯出一番名号,菜花婶打小就时刻显示着她的与众不同,她想要的,竭尽卖萌撒娇、撒泼打滚,千方百计一定要弄到手,她想干的,纵是刀山火海、天王老子,谁也阻拦不住。无拘无束天马行空地长到了十七八,虽然出落得花一样水灵,十里八村的青皮后生眼望欲穿,寝食难安,使尽十八般手段却谁也得不到一丁点准信,这让她那精于算计的父母长吁短叹无可奈何,只怕她熬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不料天大的难题破解起来却也十分简单。菜花婶二十岁那年,当时还很少见的一辆帆布篷小车把前巷在外当兵的后生旺财送了回来,一同来的还有大大小小几个当官的,旺财短发方脸,一身发白的军装合体漂亮,看上去很精神,可他娘老子却泪水涟涟泣不成声,原来旺财的一条腿从膝盖往下没有了,被炸石头的炸药炸飞了,现在裤管里的腿是橡胶的,都说这小伙完了,别说养家糊口,连起码的娶妻生子都难,谁也没料到,菜花看中了,菜花下手了,她不托媒央亲,从旺财回来第二天就天天往前巷跑,洗衣做饭,缝补浆洗,一刻也不离开,乐得旺财老爹老娘像弥勒佛似地整天合不拢嘴,这让那些使尽手段难近芳泽的二道毛子们目瞪口呆,不可理喻,别说是他们,就连世代生意传家针头线脑油盐酱醋算计的毫厘不差的菜花父母,对女儿这般模样实在是难参其详,说不动,打不得,自家女儿秉性自家清楚,只好顺其自然,旺财回家没一个月,两只唢呐一面鼓,两床被子一张炕,菜花正式成了菜花婶。这桩离奇婚姻,连后街号称比猴还精的瞎子半仙都佩服的五体投地连声称奇,因为从那时起,不论饥荒年景,还是刮风下雨,菜花婶永远都是衣着光鲜油头粉面,轻的不拿重的不掂,旺财是退伍功臣,又当了吴家圩村支书,成了全村四五千口子的当家人,他把婆娘看的比眼珠子还金贵,洗衣做饭那些破事自从菜花进门她就不再干了,先是老爹老娘伺候先人一样伺候着,爹娘殁了就是他拖着一条腿忙前忙后,她永远是嗑着瓜子出东家串西家,啥时兴穿啥,啥好吃吃啥,身条越来越丰腴,面色越来越细嫩,比在地里摸爬打滚的大姑娘还耐看,后来有了儿子正顺,娘儿两更是领导吴家圩新潮流,成了全村衣着打扮风向标,旺财不止一次求菜花再生养一个,菜花只是白眼一翻,啥话不说,打扮照旧,游玩照旧,旺财只得无可奈何独自叹息,他在村里主事几十年,从来不坑人害人,相反,打圆场和稀泥的事没少干,全村老小受益匪浅,对菜花的事也睁只眼闭只眼,都不好说什么,这就让菜花更加活的风生水起随心所欲。天有不测风云,谁也没想到,轰轰烈烈的大锅饭说垮就垮了,庄户人一夜间都像打了鸡血似地在划给自家的那几亩地里忙活着,恨不得能把土坷垃绣成花,而作为一村之主的旺财却愁得眉心发芽,别说一条腿难以施展拳脚,就是几十年当干部养成的习惯也让他羞于下地,关键时刻,菜花婶又一次显示了她的绝顶聪明,借着连绵阴雨,她把村中老鳏头麦喜的破铺烂盖从大队的仓房中扔进了泥地,拉着老汉住进了自家门房里外三新的炕上,拍着胸脯说,地分了,没人管你,旺财书记管你,我管你,有我一口就饿不着你,有我穿的就冻不着你。说来奇怪,倔强了一辈子的麦喜,在旺财婶面前却毫无脾气,打那时起,旺财家两个男人,一个主内围着炕头锅台转,一个主外围着犁楼耙礳转,分工明确互不干涉,菜花婶呢,依旧是逍遥快活游集赶会,好日子又持续了十几年,直到世纪末的一天,旺财晚上睡下去再醒不过来,菜花婶不慌不忙,甚至连脸上的粉底都没花,她换上素装,楚楚可怜地坐在丈夫灵前,一声不吭,旺财要下葬的时候,她才像吃了大惊一样狂吼一生,嚎啕大哭,那哭声,真是撕心裂肺惊天动地,惹得送别老支书的人都连连摇头:唉,这女人,好日子怕是到头了!可后面的事情让人们连连称奇,菜花婶非但没去分家另过的儿子家,麦喜也没离开菜花家,虽然一辈子很少上锅台,可时代进步了,馍菜都有卖现成的,一经菜花婶手也是热热乎乎有模有样,她好像也悠然自得热衷于此。麦喜呢,腰弯了,手哆嗦了,别说上地,自家纽扣扣进去都费劲,可让人不明白的是,地里没收成了,他两的生活一点也不滑坡,有米有面有酒有肉,该上集上集,该赶会赶会,一个徐娘依旧,一个鹤发白须,外加一辆电动三轮,神仙一般悠哉乐哉,让不少人都眼热的发瞪,不知道花费是天上飘来的还是大风刮来的。旺财不在了,不少大娘老婶也敢和菜花婶打趣了,劝她干脆和麦喜一起过算了,每当此时,麦喜是眯着眼装聋作哑,菜花婶呢,抿嘴一笑不置可否,依旧是双飞双游,同吃另住。直到昨天,菜花婶卧好了荷包蛋,在麦喜窗前喊了半天“喜子哥”,听不到一点声响,进屋一看,麦喜穿着逢年过节才穿的新衣服,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菜花婶这才慌张起来,喊邻居叫医生,好几次都差点绊倒。

吴家圩的人们五湖四海却都有情有义,听说鳏头麦喜不行了,很快就把菜花婶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当地有个风俗,逝者年满八十就算是“喜丧”,逝者长寿亲者荣幸,悲伤倒成次要的了,更何况麦喜老汉究竟多少岁谁也说不清,最年长的荣国爸说麦喜是二十多岁到村里的,比他至少大十几岁,如此算法,麦喜至少已经将近百岁,就按户口整治时他自己报的年龄,也九十开外了。喜丧,绝户,同年等岁的都走得差不多了,来的大都算子侄辈,所以人群中除了菜花婶,没有谁有半点伤心,手里忙着活计,有说有笑,和帮忙盖房砌院没啥区别。只是,好几个喜爱热闹的的老婆婆们调侃菜花婶:一辈子的老伙计了,知道他是哪的了不?

2

哪的?这恐怕连麦喜自己都不知道!

麦喜没见过父母,他只知道自小生活的那个家有他,还有两个粉嘟嘟的弟弟,那两小家伙大毛二毛像年画上的娃娃一样,一个比一个可爱,麦喜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用自己永远是猴爪子一样黑乎乎的小手摩挲小家伙的脸蛋,或者半拖半拉地抱抱他们肉呼呼的身子,说是半拖半拉,因为麦喜自己比他们大不了多少,实在是抱不动,可他喜欢那种喧乎乎的感觉,可这,几乎也是一种奢望。每当看见麦喜抚弄孩子,孩子的娘老子,麦喜唤作姑姑姑父的豆腐坊内外掌柜,就会如临大敌般地跑过来或用脚踹或用手拉,一把弄开他,好像孩子是被蜂蛰了被狗咬了,这让麦喜很是不高兴。为啥别人家孩子都是叫爹叫娘而他是叫姑姑姑父,没人给他说,他也弄不明白。他只知道不管穷富,人家孩子都是跟爹娘睡的,他不能跟姑姑姑父睡,他只能和那匹拉礳的毛驴睡在院角那四面透风的黑窝棚里,夏天好说,虽然蚊蝇成群可好像对他那干巴巴的身体也没多大兴趣,虽然臭味冲天可他觉得比姑姑房里的骚气霉味好闻多了,可到了冬天就难挨了,摇摇晃晃的门窗一点也抵挡不住寒冷的西北风像刀子一样刺骨,破衣烂衫好像还没有浑身的垢甲耐冻,实在不行,麦喜就躺进驴槽中,用草秸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偶尔那头毛驴大发慈悲舔舔他那干树杈子一样的腰胯,还能带来少许的温润。麦喜每天的困难是倒尿桶,姑姑一家子不知道能吃多少,晚上的尿桶几乎都是满满当当的,这让比尿桶高不了多少的他很难提动,经常是趔趔趄趄一步三歇,弄得是满身骚味;麦喜每天的工作是刷屉布,那种做洞府的屉布干了以后硬棒棒的,使尽吃奶力气麦喜也弄不动它,只好站在上面一手端水一手洗刷,就是三九天也是光着脚,好在豆腐坊永远有那么点水雾,好在那时也没食品卫生检查;麦喜每天的害怕是挨打,这或者是做慢了活,或者是偷吃了泡好的黄豆,或者是逗弄了孩子,或者干脆是姑姑姑父心情不好,逮啥时啥,不管轻重就往他身上招呼,一年四季,麦喜身上的伤痕就没断过头,好几次,麦喜都认为活不过来了,姑姑姑父也有点害怕了,别看他们对他凶神恶煞一般,可毕竟也是老实百姓,轻易也不敢伤人害命,可麦喜在草棚里躺上几天,竟然还能睁开眼;麦喜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抚弄那两小家伙,这或许是因为那两粉琢一样的孩子讨人喜欢,或者是只有他们会对麦喜灿然一笑,或者是纯粹为了那软绵绵的手感,麦喜不知道为这挨了多少次打,可他依然有空就上,乐此不疲。

那天,可能合该出事:六月的毒日头钻进了院中仅有的一株大槐树后,给院里带来了几片难得的阴凉,刚洗完屉布,吃完一天仅有的一个高粱米窝头(姑姑跟姑父规定早上下午不干活只能喝稀粥),麦喜躺进树荫,眯着眼睛,二郎腿和着蝉鸣逍遥自在地上下晃动着,半睡半醒,好像上天堂一般舒服。忽然,他觉得肚蒂有点发痒,睁眼一看喜出望外,那个刚蹒跚学步的小家伙二毛,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他身边,正用胖乎乎的手抠着他的肚皮,温润鲜红的小嘴充满友善地咧着,不住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麦喜被这突然的惊喜乐坏了,他手足并用,转身拥住二毛,黑乎乎干巴巴的脸蛋也贴了上去,看上去还没二毛脸盘大,而且黑白分明截然不同,二毛也呵呵呵呵笑个不停。突然不知是麦喜肋条分明的身体硌着了,还是地上的树枝扎着了,二毛放声大哭,吓得麦喜东张西望不知所措。在堂屋歇凉的姑父闻讯赶来,一把扯过二毛,不由分说就对麦喜劈头盖脸一顿猛揍,对于丈人家留下来的这根独苗,他可是一点好感也没有,一点耐心更没有。自从大舅哥因为抽大烟潦倒无措把还未足岁的麦喜送到他家远走他方,他和老婆打心眼里就不舒服,总能从麦喜身上看到那个大烟鬼的身影,卖苦力出身的他,不恨穷,不怕累,只怕大舅哥那样的败家子不走正道,何况孩子的亲姑自己的老婆,也是大舅哥三十个铜子卖给自己换大烟的,爱屋及乌恨树及苗,夫妻两对这孩子没有半点亲热劲,要不是怕别人说闲话,早就赶他出门了。现在他又时常抚弄孩子,说不定啥时就把他老子的恶习传给自己孩子了,所以每每看到麦喜和孩子在一起,他两口都如临大敌,拼命拉开,也许是天气炎热,人心焦躁,他那天足足揍了麦喜一袋烟功夫,才气喘吁吁歇下手,也不管麦喜死活,抱着自己心肝会去堂屋继续歇晌了。

麦喜醒来,已经是大半夜了,他动动手足,虽然钻心疼痛却肯定没坏,就和往日一声不吭地爬回牲口房,从驴槽中抓了一把黄豆,咯嘣咯嘣地嚼了半天,哄哄咕咕乱叫的肠胃,就一头躺了下去。到第二天,姑父出去卖豆腐了,姑姑在厨房做饭,麦喜就开始了昨晚蓄谋已成的报复,他拿着几根从毛驴尾巴上拔下来的长毛,蹑手蹑脚钻进堂屋,看着熟睡的大毛二毛,惨然一笑,就轻轻地用驴毛扎住了大毛二毛的小牛牛,驴毛和孩子肤色很接近,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做完这一切,麦喜就溜出院子,一瘸一拐地跑上村南管道,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毛二毛怎样了?姑姑姑父知错了吗?麦喜不得而知而且永远都不会知道了,他只知道,自从离开,那个地方就再也和他没任何联系了,是哪府哪县,哪村哪岗,都记不得了。他还晓得,自从那天,他的苦日子才开了头,在姑父家,虽然难以温饱,但一日三餐还有盼头,离开以后,地里手指粗的红薯,没长粒的棒子,树叶草皮是他果腹的常物,一连几天不进粒米更是家常便饭,他钻进猪圈和人家猪争食,他被恶狗拖着也不放手里的吃食,他没目的,哪黑哪歇,但他有愿望,那就是和其他小孩一样盼过年,人家盼过年是过年有新衣新帽压岁钱,他盼过年是不少祖庙都供上了祭品,饱餐的机遇极高。就这样,不知道离姑父家多远了,也不知道过了几个年了,老天爷没有饿死瞎眼雀,浪迹天涯的麦喜也成了半大小子,虽然面带菜色,身条和火柴棒一样,全身上下没几斤重, 可毕竟,个条窜起来了。麦喜可不是只长身体不长心眼的主,不知从啥时起,他就有了一个心思,那就是渴望有个固定的住所,渴望过上姑父姑姑那样平常的庄户人生活,年龄越大,这个欲望越强烈,强烈到让他挖空心思,彻夜不眠。

机缘终于到了,

那天,麦喜像往常一样在镇子上东寻西找,勉强弄了个八分饱,就心满意足地哼着小调,摇摇晃晃朝河边那孔赖以存身的破窑洞走去,突然,他眼睛一亮心中一惊,只见两条野狗在撕咬着一个人,壮着胆子上前仔细一看,麦喜长吁了一口气:一个年近花甲的醉汉躺在地上,双手无力地舞划着,嘴里还嘟嘟囔囔不知说些啥,那两条狗也只是舔着醉汉吐出的污物,并且他看起来还是很享受的样子。麦喜没有多想,吆喝着赶跑了野狗,一把拖起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他弄进了自己在河边的“行宫”,用破瓦罐从河里弄了点水,给他认认真真地擦洗干净,才在他身边坐下来歇息片刻。为啥要把他带回来,为啥要这般对待他,完全可以轰走野狗一走了事呀,麦喜没认真想,一切都是顺其自然,也许这就是冥冥中的缘分吧。

醉汉醒来,已经是半夜时分了,他揉揉腥红的眼睛,看了看四周,再瞅瞅身边蜷缩着的年轻人,没有惊奇,没有感谢,没有客套,直接一脚踹了过去:

“起来,小子。”

“呃,呃……”

“妈个巴子,快点!”

“你醒了。”麦喜伸展了身子,把头面了过来。

“你叫啥?”

“不知道,没名。”麦喜一脸的懵懂,也回答不上来,尽管他知道人人都有名字,还真没想过自己该叫啥。

“你就在这住?”醉汉环视了四周,显然有些茫然。

麦喜已经完全清醒了:“不是的,前几天刚来。”

醉汉沉思半晌,好像下了一个大决心:“给我当儿子,跟我住,包你吃得饱,穿得暖。”

麦喜有些喜出望外,但自小颠沛流离的生活让他充满了戒心:“美的你,给你当儿子,凭啥。”

“别忙着说话,小子,好好想想,想好了到渡口找我。”话音未落,醉汉已经起身里去了,那股麻利劲,和白天见的他判若两人,更不像是一个花甲之人。

望着醉汉的身影,麦喜几乎有些兴奋了,他不知道醉汉是干啥的,可他有预感,自己四处流浪的日子到头了。

3

也许,菜花婶多心了,麦喜老汉虽然是眯着眼睛,没有应答,可脸色红润,气喘均匀,一点也不像要走的样子。可俗话说的好,七十是熬月月,八十熬天天,九十熬时时,麦喜怎么说也是熬时时的了,大伙谁也没停下手中的活,该收拾的仍在收拾,该跑闹的跑闹,只是,有些得花钱的事情比如买棺木、置老衣,却绊住了腿,本来像麦喜老汉这样鳏寡老人,一般都是入“五保户”。由国家负责养活发送的,可麦喜一辈子古怪刚强,几次给他入“五保”都让他给骂得弄不成,他也一辈子没麻烦国家,没麻烦大伙,可现在,他躺在那一声不吭,知他根底的菜花婶也不说话,大伙都有点挠头,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在就在这节骨眼上,新支书宝森来了。

说起宝森,菜花婶第一个不待见。就是他,在责任制下放以后,唿扇着一帮人又是修大棚,又是种果树,弄得都大伙儿不听旺财的的招呼了,一呼啦地全跟他跑,这还不算,到后来竟然伙同一帮年轻后生直接夺了旺财的书记,要不是他,旺财肯定还能多活几年。公道讲,宝森对菜花婶一家还是不错的,逢年过节上门拜访不说,正顺的果园要没他帮衬,肯定也是大熬煎,更别说像现在这样赚钱养家了。可即便这样,菜花婶还是怎么看宝森都不顺眼,都说菜花婶不像庄稼人,他倒好,比菜花婶不知道过分多少了,整天西装革履,夹着个公文包,那架势,好像多大干部似地,听说现在不光干支书,还是什么协会的理事长,尾巴更是翘到天上了,来来去去开着个五个圈的奥迪,别说不像旺财书记那样的干部,就连一点的农民影子也看不见。不过,不满归不满,麦喜毕竟是在自个家,宝森属于上门客,而且还是主事的上门客,菜花婶心里再不高兴,也只是把脸扬向一边,嘴里没说什么。

宝森肚里也明镜一样,可他大人大量,丝毫没有顾忌菜花婶的态度,而是直接走上前去,看了看麦喜老汉,就和村中经常主事的年长者商量开来。说实在的,对于麦喜老汉,宝森是打心眼里钦佩和敬仰,低保不争,贫困不要,五保更是死活拒绝,平时不言不语,可积极交公粮的有老汉,带头栽果树的有老汉,就连每年闹热闹热火也离不开老汉,不仅如此,自打菜花婶把心思放到他身上,自己在村里的工作好干多了,无形中帮了村中很大的忙。对老汉的后事,他倒没有丝毫担心,就是国家集体没这笔开销,他自己也要把老汉发落得风风光光,甚至比有儿有女的还要体面热闹,毕竟,像麦喜这样的老鳏头不多,善待他,有可能倡导一下尊老敬老的老传统,这会让吴家圩声誉更上一层楼,也给自己工作减少不少麻烦,增添很多亮点,无论如何,这钱都值得花!

很快,按照宝森的吩咐,帮忙的人兵分几路,分别去镇上置办最好的棺木,去河西请最好的鼓乐,去村中订做最好的寿衣。

仿佛,上天有灵,麦喜老汉看到了这一切,听到了这一切,他眼睛虽然依旧紧闭着,可嘴唇翕动着,不是发出呢呢讷讷的声音,几位手下身边的老者急忙俯下身子,把耳朵凑过去,想听老汉说些啥。打半晌,麦喜的嘴不动了,几位老者也摇摇头,抬起了身子。

老汉想说啥?屋里屋外的不少人窃窃私语,茫然不知。

“我知道,”说话的人粗粗壮壮,绰号“大炮”,年轻时是村里有名的“二杆子”,现在虽将近古稀却毛病依旧,他学着麦喜年轻时的姿态:“老汉一定又在说,那二年,我们在船上……”

“去你的吧。”众人轰然大笑。

4

是的,在船上的几年,是麦喜一辈子最舒服爽快,也是最值得炫耀的日子。

到了渡口,麦喜才知道,醉汉的的确确算个人物,别看他廋得干巴巴的,走路还连声咳嗽,可一到那黄河野滩,无论是那些彪悍的纤夫,还是走南撩北的船老大,就连过往的熟客也都一样,见了醉汉,都哈哈腰,尊一声“三爷”,醉汉呢,常常是捻着嘴边稀疏的几根胡子,目不斜视轻哼一声,算是答理。看到麦喜一早到来,三爷面无表情,朝着一个浑身赤黑,只用一件分不清本来颜色的大裤衩子裹住身子的壮汉怒怒嘴,壮汉就连忙带着麦喜走进了河边依崖而修的一空窑洞,窑洞里。一副洗的发白但干干净净的被褥整整齐齐地放在土炕上,炕头的马灯擦得油光锃亮,靠近炕头是一张小方桌,方桌上搁着铁皮做的旱烟盒子和旱烟袋,窑洞口是一盘小火灶,油盐酱醋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直通窑外的烟囱好像是告诉来访者主家是一个别具匠心的能人。土炕和火灶之间,有一个小门通向另一个小窑洞,小窑洞也有窗户和外面相通,也有一盘土炕,不过比外面窑洞小了许多,不同的是小土炕上铺着一张崭新的席子,席子上面还有一套白底兰花里外三新的被褥。壮汉把麦喜带到小土炕边,恭恭敬敬地递上一碗热水,就退出去了,剩下麦喜手足无措,面红耳赤地站在土炕边,坐也不是立也不是。

不大功夫,三爷和他那伙人都过来了,他们有的抱着酒坛,有的捧着卤肉,还有几个扛着桌椅板凳,一到窑洞口,就支开架势,吆五喝六拉开了阵仗,立马,窑洞口烂树枝搭的凉棚下好像开锅似地热闹起来了,隔着窗户看着这一切,麦喜更是手脚都没处放了。好在,三爷进来了,他还像昨晚一样板着脸,不过声音随和多了:

“小子,想好了?”

“想好了。”

“认咱这爹?”

“认!”

“那好,出去过个场,也跟老少们见见。”

麦喜低着头跟着三爷,懵懵懂懂地来到窑外人群中,带麦喜来的那个壮汉一见就大声吆喝开来:

“各位老大,大家先歇会,静一静,请三爷给大家说几句。”

窑洞外马上鸦雀无声了,三爷吭了一吭开腔了,他声音不大,却很有穿透力,场上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老天挂念,让我遇见了这个小子,别说,这小子刚见面就救了老子一命,冲这缘分,打今儿起我收着小子当义子啦,大家吃好喝好。”

场上马上炸开了锅:

“恭喜三爷喜得螟蛉!”

“贺喜三爷老年得子!”……

也有人冲麦喜扮鬼脸眨眼睛:“小子,福气不小呀。”

三爷见状,用下巴点点壮汉,壮汉心神领会,大声吼道:“别不懂规矩,弄乱了辈分,三爷的儿子该叫三哥!”

立马,场上吼声雷动:

“见过三哥!”

自始至终,麦喜都好像做梦一样,傻傻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更想不通爷爷的儿子叫哥哥是啥辈分,直到众人吃饱喝足,摇着河边那七八条船各自散去,三爷把一只鸡腿掰给他,他才醒过神来。三爷看着他一脸严肃:

“小子,不后悔吧?”

麦喜摇摇头。

“好,打今儿你就住里面小窑,咱爷俩有个照应,火柴在炕角,罐里有米面,船上的营生,点篙摇橹划桨背船拉纤你随便,只要不使坏心眼,日子就不会差。”

麦喜连声应承。

原来以为,既是义子,营生就不会差,可跟着那些老大们干了几天,麦喜才知道,船上就没有轻松活。点篙划桨摇橹实际上是每条船上必不可少的操作工序,不论是逆水行舟还是顺风顺水,一点都大意不得,至于背河拉纤,那就是绝对的卖肉苦力了,让麦喜想不通的是,那些船老大虽然都一样的苦,可整天都乐呵呵的。时间长了,麦喜也看出门道了:这些船老大,虽然风吹日晒,一个个跟黑炭一般,可那些不断头的客商让他们每天有酒喝有肉吃,回家时还能给老婆孩子带点稀罕玩意,光凭这,就足以让岸上那些风里来雨里去土坷垃里刨食的庄稼汉们羡慕不已了,更别说去几百以外的城里灯红酒绿地逛一逛了,明白了这,麦喜也有奔头了,他是看见啥就干啥,从不做奸耍滑,好在他年轻,只要吃饱饭,力气总是用完了就重来,好像永远也用不完一样,不到两年,船上的各种活计他都娴熟自如,河里的弯弯绕绕他都熟记于心,风里浪里摸爬滚打,死里活里顽强挣扎,真正成了一个非常称职的船老大,也真正成了远近闻名的“三哥”,包括壮汉在内的撑船人,先是笑弄,后是惊讶,接下来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个个竖起了大拇指。

三爷从不上船,准确地说,三爷从不上麦喜和汉子们驾驭的那种大木船。吴家圩附近黄河上飄的船,大都是前尖后宽,长约三丈,宽约九尺,上个胶轮车轿车绰绰有余,这种船都是用水曲柳打造,铆钉连接,每只造价百八十块银元,一般人人家根本造不起,都是几户合伙均摊费用才能做好,一般做船的人家都有精装后生,船做好了,人也有活干了,放下滩或者东西往来接送商客,或者南上北下拉运货物,何去何从,全凭三爷安排。三爷呢,哪只船该南北出远门多赚银两,哪只船该东西摆渡维持营生,他都安排的妥妥当当,没有繁琐的规章,靠的就是三爷的一碗水端平和在黄河野滩经久打造的威信,他从不上船,也没明确费用,生活用度全靠船老大自觉地今天带两坛酒,明天捎一袋面,虽无多少积蓄却也过得悠然自得,有滋有味。自从有了麦喜,船老大们的孝敬一点没少,麦喜的份子钱也如数上交,老爷子的光景更是像人们常说的油掺面一般,甚至,土炕上都有了东北的狗皮褥子,大上海的玻璃煤油灯,炕围子用桐油刷了几次,缎子被窝好几床。这,连村里有名的张大财主都眼馋的直咂嘴巴,

然而,三爷不上船并不是说他不出去,他有自己的船。他的船是长五尺,宽尺二,两只一并,两根木椽一架,人坐中间,短板一划,倒也逍悠自在,这种船,人们形象地唤作“鞋船”,是河边的闲汉们捕捉小鱼小虾用的,三爷肯定不是用它干这营生,虽然他每次回来两边也是鱼虾满仓,可人们都知道他不是奔这去的,因为他每次出去都要四五天,而且是或北或南飘忽不定,提留着酒坛,边喝边行,一直消失在天边。对自己这位老爹,麦喜是越来越熟悉,越来越喜欢,甚至不像刚见面时规规矩矩唤爹了,老家伙老伙计老熊随意召唤,三爷也不在意,依旧面不改色地应承,有时耍的兴起,麦喜还从那张老脸上并不多有的几撮胡须中薅下几根来,三爷只会假意一嗔,不但毫不动怒,反而很享受的样子。每次麦喜问他出去上哪,他都轻哼一声,不言不语也不透漏丝毫口风,时间长了,麦喜也不再问了,任由他去。

船上待得日子长了,麦喜有些暗自得意,真不知道没见过面的爹娘是怎么生养的,自己天生就是摆弄船的料,他的船,能从别人都不敢去的地方钻出来,能在自古不夜渡的黄河穿星戴月,而他,拉纤能一口气拉十几里地面不改色,背河能趟齐腰水肩膀不湿。他上哪条船,哪条船老大都喜出望外。时间久了,麦喜也不听三爷安排了,谁的船跑得远,谁的船装得东西金贵,他就跟谁,这不是为多赚钱,大多时候他把分给他的份子钱都如数还给了老大,反正他单枪匹马,三爷又有人养活,他本来就不需要那么多,反而落了个仗义名声,这使得在不少船老大眼里麦喜都快赶得上三爷了。他上船,纯粹是因为他喜欢这样的生活。原来四下流浪时,他就幻想有一天自己也能过上“走南闯北,抽纸烟吹灰”的日子,现在是真地过上了,纸烟不必说,他根本就没想三爷一样抽过旱烟,开始抽就是哈德门,至于走南闯北,相信也实现了,他去内蒙拉过马,上兰州送过盐,到山东运过炭,只要路上有城镇街市,他都要上去耍一耍,几个船夫前后照应,虽不是前呼后拥也算得上有些威风了,甚至,在济南府,他还上过比自己船大得多的海船,看过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海,这些,都是不少有头有脸的人活了一辈子也没经过的世事,说实话,麦喜对自己挺满意的,也挺自豪的,他喜欢身边的黄河,喜欢日夜摆弄的木船,他认为摆弄船的日子是快活的,但不久,一件意想不到的的事就给他上了一场摆渡人的必修课。

事情出在背船上。

黄河自古含沙量极大,因而水道飘忽不定,经常是一大片绿油油的“鸡心滩”几个小时后就变成了一片汪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是说因为淤泥沉积,黄河主河道经常改道,这对渡船影响极大,经常是今天在码头东,明天又撩到了码头南,总有一段靠不了岸,这就衍生了一个特殊的行业:“背河”。负责背河的大都是船上的船夫,还有不少是岸边的后生专业于此。背河的冬天是一副驴皮做的水裤,一到夏天,就是赤裸裸的一丝不挂,船上的皮毛瓷器洋油洋火铁器煤炭都是背河汉子们一趟一趟背上岸的,大多时候,背河汉子都是身上晒得裂皮,肩膀上勒的通红,双脚泡的发白,可能是由于既出卖苦力,又出卖尊严,背河汉子的报酬也相对比较忧裕。而对背河汉子来说,最难的莫过于背人。那些过往的大老板们讲究衣服滴水不沾,而小媳妇大姑娘怕的是有辱声名,所以汉子们背人时,都是双手操后,搂住被背者的膝盖,这样被背的人就好像跪在背河汉子的臂弯里稳稳当当,每当这时,那些有头有脸的东张西望威风凛凛,平头百姓诚惶诚恐面红耳赤,年老者手脚僵硬战战兢兢,妇人们紧闭双眼全凭指挥。关于背河,有一个经典的笑话,说是一对小夫妻双双被背着上岸,小年轻逗媳妇说起了怪了,这些背河的家伙什怎么和大家不一样,全是四棱的,媳妇马上抢言到胡说,也是圆的。小伙大笑:那你闭眼干啥?虽是笑话,黄河野滩的独特风情可见一斑。背河汉子最怕的,是船停在主河道“大河”边,而到岸边还有或三五丈,或十几丈的支流,那水也没深浅,很多时候都齐腰深,这就要比平时费更大神了。出事那天,背河就要过七八丈的小河。“捣熊”义娃背的是一个十七八的大姑娘,“捣熊”是吴家圩一带对能贫嘴爱戏耍的年轻人的统称,义娃背的那姑娘,目皓齿白花枝招展,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他背上姑娘,稳稳当当地走进了“小河”,水越深,姑娘越害怕,把义娃搂得越紧,义娃呢,尽管烈日当空,可有背上两坨喧乎乎的物件顶着,他非但没觉得累,反而很享受的样子,双手不由地用力攥紧了姑娘的粉腿,这也算背河汉子的一项隐形福利,也是他们饭后茶语炫耀的资本,不料这天义娃背上的姑娘却不是省油的灯,她腰一猫,直接在义娃肩膀上咬了一口,疼的义娃大叫一声,她自己也因为改变了姿势,从义娃臂弯里直接落入水中,义娃顾不得疼痛,转身一把抓住姑娘的头发拉向自己,慌忙无措也是阴差阳错,他那卜楞乱晃的玩意, 竟然直愣愣地捅进了姑娘大张的嘴里,而义娃,竟然傻傻地按住姑娘的头,一动不动了!紧跟义娃的是麦喜刚来时带他的那个壮汉,他见状急忙扔掉自己身上的茶叶,一把从义娃身边抢过姑娘,双手托着,一路小跑送到岸边,留下义娃泥塑一样在那大口喘气。

好在,姑娘虽满脸通红杏眉立竖却一言不发;好在,姑娘的老子,那个大腹便便的茶行老板只嚷嚷着索赔壮汉背的那包茶叶,其他一概不知。但别人不知并不代表自己不知,三爷很快就知道得清清楚楚了,他面无表情,听着茶老板喋喋不休地诉说,然后一言不发地扔给他五块银元,茶老板虽然嘴上还嘟囔,可心里却乐开了花,那包茶叶连本带利也绝对超不出三块银元。打发走茶老板,壮汉就把在家的几只船上的所有人都叫到了三爷和麦喜住的那眼窑洞前。三爷坐在麦喜才置办不久的太师椅上,黑霉着脸,一声不吭,众人也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良久,三爷发话了,还是那么不高不低,还是那么清清楚楚:“小子,你到前面来。”

“小子”是三爷对麦喜的称呼,当时他还没名字,三爷叫他小子,众人唤他三哥,他闻声赶忙跑到了三爷身边。

“小子,你知道咱渡口的规矩吗?”

麦喜茫然:“不知道。”

“那好,好好看着,好好记着,老六——”三爷把头摆向了壮汉,他是唯一一个叫三爷大哥的,也是唯一一个随三爷叫麦喜小子的:“开始吧。”

老六二话不说,从人群中一把拖出了义娃:“碎怂,背河侮辱妇人该怎么处置?”

“三十藤条,暴晒一晌,”义娃双腿颤抖着,嘴也战战兢兢:“三爷,六叔,我真不是故意的。”

“那就别怪咱爷们手狠啦。”老六说完,拿起三爷椅子边放的一根拇指粗细的柳树枝条,劈头盖脸就朝义娃身上招呼。义娃双手抱头,连声惨叫,最后,一点声息也没有了,只有身子随柳条的抽打一下以下的抽搐。等老六停下了手,义娃没缓多长时间,就自己爬出窑洞前的草棚阴凉,躺到了火辣辣的日头下。

麦喜的心里直哆嗦。到渡口快三年了,他和这帮兄弟们摸爬滚打共趟风雨,不敢说同生死起码说是共患难了,到今天,他才知道,他对身边的弟兄了解的还很少,他对这黄河野滩的规矩。懂得的更不多。三爷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小子,怎么了,没想到吧?”

“是没想到,非得这样吗?再说义娃也不是故意的。”

“知道他不是故意的,要不也不会这样就算了,古人都讲究慈不带兵,何况我们不是带兵,是在黄河野滩,带的大都是莽夫泼皮,不讲规矩,不仅难免血腥之灾,还有可能把渡口变成顽劣争雄痞子争利的是非窝,真到那时,你我就无力回天啦。”

麦喜似懂非懂,不过看着三爷郑重其事的样子,他还是认真地点点头。

三爷谈兴未减:“你小子来渡口没多大日子,可我看出来了,你是干这行的料,渡口迟早是你的,等会时辰到了,去好好照看照看义娃,要想成大事,就得赏罚分明,恩威并举。”

麦喜连连点头,可当他按三爷吩咐去看义娃时,却差点呕吐出来:义娃的伤口上爬满了碩大的绿头苍蝇,身上的血已经成了黑褐色,一片一片地和沙滩粘在一起,稍一动就会惨然大叫,有不少地方已经渗出了腥浓的白色液体,让人惨不忍睹,麦喜唤过几个汉子,小心翼翼地把义娃抬进小窑洞自己的炕上,拉过一条新缎子被子,撕开背面掏出棉花,蘸上老酒,一点一点地给义娃擦洗伤口:“忍着点,不弄干净会化脓的。”

义娃的身体随着麦喜的手不停地抖动着,嘴上可一点不含糊,连连叫三哥:“三哥,谢谢你,等咱伤好了,你说啥就是啥,义娃全听你招呼。”

义娃比麦喜还大五六岁,可还得称他三哥,没办法,就像三爷的儿子叫三哥,三爷的兄弟叫六叔一样,黄河野滩就是这规矩。

也许是年轻本钱好,也许是照看得好,没等麦喜讨的几副草药喝完,义娃的伤就基本结痂了,他好像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像往常一样插科打诨扮狗撵鸡,至于挨柳条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时不时挺挺自己的宝贝,直夸他有福气,弄得好几个年轻人都有点眼馋了,要不是惧怕三爷和那实实在在抽的皮开肉绽的柳条,他们说不定还真地想尝试一下呢。义娃虽然这样满不在乎,但自打那时,他见了麦喜就毕恭毕敬,端茶送水前后紧跟,好像忠实的仆人一样,尤其是每次上岸,不管是乡间集镇还是城里码头,麦喜只要眼一眨手一招,义娃就点头哈腰,紧跑慢赶生怕误事。麦喜呢,也学着三爷,架子端的十足,面子上不显山不露水,可心中暗自得意,毕竟,这是那些大老板小公子才能享受的待遇呀,就为了这,他特别喜欢出远门,而每次出远门都要把义娃带在身边,而义娃呢,虽然苦点累点,可跟着麦喜,不光能吃香喝辣,拿的份子钱也比其他人多处不少,更是暗自高兴。

5

说麦喜老汉不同寻常,这话好像一点没说错,这不,他还没怎么样,就把镇上的领导惊动了,刚到吴家圩下乡的张副镇长听说麦喜出麻达了,立马也赶了过来。

张副镇长和麦喜算是老熟人了。他刚调到镇上时,就听说吴家圩有个百岁老人,就急忙拿着相机,拿着笔,奔向吴家圩。他有个业余爱好,就是经常爱给报纸杂志写写稿,拍拍照片,也算是全县有名的“笔杆子”,正因为这样,他年纪轻轻二十郎当就当上了副镇长,在这偏僻村落竟然能有位百岁老人(据说还不止百岁),他马上感觉到这是一个难得的题材,只要能从老汉的生活中发现党的政策好,社会主义好,就一定能一炮撂红。然而,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他几次上门都吃了闭门羹,后来,他打算改变方向,试图从麦喜和菜花婶的晚年生活中发掘出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下不得了了,像捅了马蜂窝一样,不仅麦喜把他赶出了门,菜花婶紧撵着他骂声不断,就连村里的老少爷们也都忿忿不平:麦喜和菜花婶,就是旺财十几不在了,他们相互帮衬着过日子,再说麦喜一百多了,菜花婶才七十不到,隔着几十岁差着辈分呢,说是有啥,可能吗?吴家圩的人耿直,他们容不得任何人玷污他们信仰的传统,也包括一起信仰一个传统的吴家圩的老少爷们。

有了这些麻缠,张副镇长再次走近菜花婶家还是心有余悸,他虽然心底无私却也小心翼翼,直觉告诉他,这个经历几个朝代的老人身上一定有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且只要方法得当,自己就一定能够得到。

看见张副镇长来了,宝森书记连忙迎了上去,他陪着张副镇长,在老人床前坐了一会,才开口说话:

“张镇长也来了。”

“奥,来看看。老人啥病,医生看过了吗?”

“卫生所的医生说可能是老病,年纪大了不敢翻腾,没往镇上送。”

“需要镇上帮啥忙吗?”

“暂时不需要。”

沉默了良久,张副镇长走出屋子,来到院子一角,刨手叫过宝森书记:“你计划怎么处理老人后事?”

“这你放心,我们商量了,老人的后事一定办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

“追悼会呢?”

“这恐怕有点不合适,按惯例只有党员才能由支部主持召开追悼会,老汉不是党员。”

“要开,哪怕是追思会也要开,老汉活了一百多,也算是我们的宝贵财富了,这在十里八村都没有,一定要开。”

“好吧,我们安排,到时请张镇长指点。”

按习惯该说的都说了,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张副镇长该走了,可他有点心不甘,有嘱咐宝森书记:“好好查查老人生平,看有没有闪光点,比如抗战支前,保卫黄河,土改等等,老汉都干过啥。”

宝森书记有些挠头,虽然吴家圩历史上就兵家相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各个时期这儿都大大小小打过十几次仗,但从来还没听说麦喜和这些仗有啥瓜葛。

宝森书记不说话了,可一旁的菜花婶确坐不住了,本来,他对这个想搜寻老汉和自己的羞事为自己贴金的镇长没啥好感,可一来人家这次毕竟是代表政府来的,二来在自家发落麦喜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她还有些难以启齿,可一听张副镇长和宝森书记话说到这儿,她有些迫不及待了:“喜子哥杀过小日本!”

张副镇长眼前一亮:“真的吗,你听谁说的。”

“真滴,他不让给人说,只告诉我一个。”

“想不到,老汉还真是抗日英雄呢”

6

抗日英雄?麦喜要能听到一定会哑然失笑:要是杀小日本都是英雄,那他这英雄就当得太容易啦。

义娃背河出事没多久,麦喜就感觉到有些风不对了,先是拉货的客商明显少了许多,有时好几天都不见一个,这和以前排队等船的情形简直是天壤之别,后来是西渡陕西的多了起来,大都是一家子将妇携雏肩箱拉柜逃难的,从这些人口中,麦喜知道了小鬼子离这儿已经不远了,也知道了小日本迟早也要到吴家圩。没有出远门的生意,麦喜也就没事干了,义娃也跟着渡船拉那些逃荒的了,他要么独自一人躺在窑洞口歇凉,要么就是整一坛酒陪着三爷侃大山。过惯了东跑西走四处瓢泊的日子,冷不丁少许清闲,他还有点浑身不自在。

西渡的人是越来越多了,多得所有的船都上阵,还是不赶趟。麦喜知道,别看船来船往,热热闹闹忙忙碌碌,可收成却比出远门走外阜差远了,十几号人闹腾几十天也没一趟远差划算,人吃马喂的,能落个平账就万幸了,这样怎么能行!麦喜觉得该找三爷想想办法。三爷呢,不显山不露水,每天依旧不紧不徐地起床转悠几圈,然后蹲在锅台前,或摊煎饼烙厚喧(一种类似饼子的面制品),或捏饺子蒸包子,麦喜在就一起享受,麦喜不在就一人品味,偶尔再烫一壶老酒,真是神仙日子。自打麦喜接管了船队,他基本上不再过问船上的事了,没费多大劲竟然成了一个稀有的美食家,方圆数十里待客酬宾的十全席、八大碗都能整得有模有样,高兴了,哼几句眉户,点一袋旱烟,摇头晃脑,乐不思蜀。眼看渡口的光景都这样了,他还能这样,让麦喜不由有些担忧。终于,他忍不住了,晚上睡觉时没回自己的小窑洞,而是爬上了三爷的大炕:

“老熊。”

“说。”

“日本鬼要来了。”

“知道。”

“没远差了。”

“恩。”

“那咱怎么办?”

“怎么办,就这么办。”

麦喜楞怔了:“这么办是怎么办?”

三爷不像往日那样随便,一本正经甚至有些狡黠:“怎么办就是啥也不干,等。”

“等,等啥?”

“等等你就知道了。”

看着麦喜一脸茫然,三爷又加了一句;“放心,只要不离开渡口,谁也离不开咱爷们。”

别说,姜还是老的辣,三爷的话没几天就灵验了。

来的是吴家圩的头号人物张大财主。张大财主是吴家圩少有的几家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祖上贩过私盐跑过马帮,开过窑子办过镖局,到他爷爷辈上,方圆三十里七成好地良田都姓了张,一大半庄稼汉都成了张家佃户,张家日子过得是风生水起,张大财主的爹接管了家事以后,感觉衣食无忧的日子过着也没意思,就拿出五千银元捐了个候补知县,可没等到正式补上去,京师的小皇帝就让人打跑了,五千白花花的银子也打了水漂,老爷子一生气一着急,半口气没上来就蹬了腿。这让在省城读书的张大财主进退两难,回吧,舍不下省城的灯红酒绿莺歌燕舞,不回吧,祖传家业无人招呼,难为了半天,他还是带着一个穿高跟皮鞋搽满脸官粉的女学生回到了黄河边。张大财主和他的爷爷父亲不同,歉收年景,他不像祖辈一样对佃户苦苦相逼,而是能交多少是多少,余下的立个字据来年再还,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他会备一份礼物早早赶到,而且一来就不走,充当主事的角色,一定要等事情办完,久而久之,他还博了个“张善人”的美名,其实,骨子里他是也像他老子一样过过官隐,也想体验一下人前喝五吆六的感觉。日本人来了,那个原来的女大学生现在的张太太在省城的娘家人远远投奔张大财主而来,不仅带来了省城陷落的消息,而且诉说了日本人杀人放火欺男霸女的恶行,这让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别人能“跑日本”,能抛家舍业远走他方,他不能,三进几十间的青砖瓦房背不走,几百墒良田拖不走,心底里恋恋不舍的“张大善人”名号也带不走,短短十几天,他就瘦了一大圈,整个张府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也弥漫着惨淡和凄凉,省城的亲家看看势头不对,呆了几天也抛下女儿坐麦喜他们的船过陕西了,这更让他心急如焚,不知道怎么办好。好在,十里开外镇上的国民党党部也和张大财主一样,热锅上的蚂蚁般团团转,二战区给他们下了死命令,要求组织地方民众协助国军守住黄河,可大敌当前有谁肯出头露面,谁不知道就是卖命也得挑个好时辰好当口呀,四处碰壁的党部要员手足无措惶惶不可终日,无奈之时,有人说到了张大财主,一言点醒梦中人,要员喜出望外。立马带人直奔张府。各有所需各有所求。会谈很短也很愉快,张大财主摇身一变,成了二战区吴家圩国民自卫队队长,还得到了一只瓦蓝蓝的镜面“盒子炮”,要员也乐呵呵地屁颠屁颠地回去复命了。

竖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很快,张大财主的自卫队就有模有样了,他把场院边自家仓房腾出来当了兵营,用每人两块银元的价格从逃难的队伍和自家佃户中挑选了三十个后生,又花钱从镇上党部弄了十支“汉阳造”,再找铁匠锻打了几十把大刀,请村中当过镖师的老武做教头,自卫队就算正式插旗亮号了,每天早上,一伙人吃完“三合面”馍就烩菜,就在大场院翻跟头摔跤踢腿打把势,倒也热热闹闹煞有其事,张大财主,不,应该是张团长顶一顶藏青色礼帽,穿一身灰白的中山装,盒子炮斜挂,时不时到场院去看自己的队伍,一看到他,队伍中不管是谁都弯腰一揖:队长好!每当这时,他就乐开了花,眼睛笑得都看不见缝了,他打破脑袋都没想到,世事乱了,自己的官运才来了,也许自己和戏词那些临危受命的大将之才一样,终究不是池中之物,弄不好还真能用枪杆子成就一番事业,最少能这样把官当下去,就很不错,为壮声色,他和党部要员一商议,把自卫队改成了自卫团,理所当然地当上了团长。当然,他知道要靠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拉起来的这支队伍成大事基本是不可能的,这支队伍是冲啥来的他心中明镜一般,我们这位张团长还有自知之明,他觉得要成就大事离不开三爷,起码目前离不开三爷手下还有几十个铁杆弟兄,他感到,不论将来二战区怎么样,不论日本人怎么打,他都必须见见三爷,只有这样,他的官才能当得长久。那天一见着三爷,他脱下礼帽一弯腰:

“三爷一向可好?”

“好,好。团长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鄙人不才,党国托付抗战重任,只是这战怎么抗,仗如何打,心中无底,特来讨教。”

三爷面无声色,招呼客人坐下:“抗战乃国家大事,自有领袖操持,我等草芥,勉强图个温饱就阿弥陀佛啦。”

“好说好说,谁不知道三爷忠义昭世,国家危亡匹夫有责,三爷岂能置身事外?”

若非亲眼所见,麦喜打死也不会相信,三爷还会有这般谈吐,这般斯文,这简直和平日里的三爷判若两人,他愣怔怔地看着张团长和三爷一会儿唇枪舌剑,一会儿细声慢语,一会儿像仇敌一样针锋相对,一会儿又似兄弟般把手言欢。谈了好几个时辰,张团长起身离坐,心满意足地走了,而三爷依旧坐在那里眉头紧攥忧心忡忡,按照他和张团长的约定,麦喜他们这些船夫不去参加自卫队,张团长也不给一毫一厘,但要是战时需要,所有渡船都要听张团长招呼,这本来就是君子协定全凭自觉,应该丝毫不会形成压力,可三爷却像心里压上了千斤重担,几乎喘不过气来。麦喜察觉到了三爷的心思,他劝说三爷不必理会张团上那个龟孙,大不了象那些难民一样,拔脚开溜,有这些年攒下的家底,到哪都能快活一生。可三爷连声叹气,他告诉麦喜,难对付的不是张团长,不是二战区,是国家,国家需要他们这些人。可国家是谁,麦喜不知道,三爷也说不清。

事实证明,张团长的书没白读,路也没白跑,最先救他的,就是他特地拜会的三爷,至于那位党部要员,早不知道跑哪去了。

本来,人们认为仗是不会打起来了,县上二战区的头头脑脑没等日本人来,早就跑得不见踪影了,只剩下几个牺盟会的一帮年轻人满街刷标语散传单,号召民众一起抗日打鬼子。日本鬼子来了,没费一枪一炮就把牺盟会领头的年轻人抓了去,打得血肉模糊,临了还把人头割下来挂在城门上。一时间,再也没人闹腾了,就连张团长的自卫队也是紧闭寨门,匿旗息鼓。前面说过,吴家圩历来兵家相争,历史形成了村庄也是兵寨形式,它一面是滔滔奔流的黄河,三面是深逾百丈的深沟,只有一座宽一丈长八丈的吊桥与外界相连,吊桥一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为守吴家圩,张团长也下了血本,他又招了二十几个从前方败下来的散兵,花大价钱买了两只“花机关”,子弹也从每人每次三发涨到了每人每次领十发,伙食再也不是“合子面”了,大白馍馍可劲吃,虽然这些让他心疼得流血,可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单单地为那张二战区的委任状了,也算饱读经书的他满脑子都是岳飞、文天祥,再者,他听说县上鬼子红部才十几号人,看看自己身边欢龙活虎的精壮后生,他还真有一点天降大任于斯人的豪迈。就这样,僵持了小半年,自卫团没出去,小鬼子也没来,渐渐地,张团长也轻松了,加上不少闲人在张团长不断耳边嚷嚷“小鬼子也怕真英雄”、“团座虎威难犯”,张团长甚至都有些飘飘然了。

仗,是突然打起来的。其实,说突然也一点不突然,那几天,逃难的人一下子少了许多,几乎断了玄,三爷就感觉有些不妙,他趁着客人少,遣散了所有船夫,嘱咐麦喜好好看家,就破天荒地独自撑起一只大船,消失在天边,至于去哪,他不说,麦喜也不知道。三爷走后第二天一大早,张团长的自卫队正像往常一样在场院训练,忽然一阵“日儿”、“日儿”的声音由远及近,紧接着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就把村头炸得烟雾弥漫,七八个自卫团员和十几个老乡瞬间就血肉模糊地躺到了地上。张团长也算临危不乱,带着剩下的队员爬上吊桥边的寨门楼子,蜷在影壁下,一动不动,要说这寨门楼子,不知是哪朝哪代谁垒的,全是牛头大的石块,全是鸡蛋白灰合缝,鬼子的炮弹砸上去干听响声吓人,却伤不了张团长他们半根毫毛。鬼子的炮打了没多久就停了,张团长他们才有机会探出头查看情况,这一看不要紧,只见吊桥对面黑压压站着不少日本兵,还有几匹大洋马,教头老武不等张团长发话,瞄着大洋马就是一枪,这一打不要紧,对面枪子立刻噼里啪啦地飞了过来,打得他们身边的青石直冒火星,张团长旁边的几个后生平日里一股天王老子都不服的样子,可这会儿裤裆早就湿透了,那几个收进来的散兵倒是抽猛子探出头去放几枪,可根本没瞄准枪子不知道飞哪了,还是“二杆子”永娃扔了几颗“手炮”(手榴弹)放倒了几个鬼子,可没等他第三次探起身子,胸前就被打出了几个酒盅大的血窟窿,从城门楼子上栽了下去。仗一直打了大半天,双方僵持着,张团长伤不了鬼子,鬼子也过不了吊桥,可明显地张团长吃亏了,他的自卫团胳膊腿还囫囵的,也就剩下十来八个了,可鬼子只死了一个人,挂彩的也也就三四个。

自打开仗,麦喜就在河边垛子上看着,他丝毫没有感觉到害怕,反而听着糖炒栗子一样的枪声感觉到有点好玩,他生活在张团长管理的吴家圩,鬼子占领的县上他也去过,他不象那些大小老板和那些务弄几亩地的庄稼汉,赤条条无牵无挂,未感觉到谁好,也没感觉到谁不好,眼前的打仗对他来说就好像是小时候过家家一样,关心的是谁输谁赢,至于对自己有啥影响,他还真没想过。他看的太专注了,以至于三爷来到了身边他也一点没察觉。

三爷不由分说,朝麦喜脖子后面就是一个窝拐:“小子,脖子仰那么长,不怕枪子呀。”

麦喜惊得一哆嗦,他回头一看,只见不光三爷自己回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五六个壮汉,这些壮汉清一色白衫黑裤,面目都有些陌生,麦喜敢保证从没见过这些人:“老家伙,你这是……?”

“小子,别问那么多,我待会还要走,你在家招呼着,少惹事。”三爷说完,带着那几个人,猫着腰快步奔向村里,弄得麦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到两袋烟功夫,吊桥边的枪声停了,三爷也回来了,他和蓬头污面的张团长走在前面,后面跟着老武等七八个自卫队队员,那几个壮汉还拖着三四个伤号,他们慌慌张张地爬上三爷当初开走的那条船,壮汉们撑篙的撑篙划桨的划桨,一溜烟地就离开了河岸,一会儿就在河下游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切,看得麦喜是目瞪口呆。

攻打吴家圩的,不是县上红部的鬼子,是从其他地方来的,张团长他们走了,可鬼子还是不能过吊桥,气的在吊桥外直放枪,等到第二天有几个胆小的村民放下了吊桥,他们才气势汹汹地扑进了吴家圩,恼羞成怒的小鬼子见人就杀见房就烧,连给他们放吊桥的几个村民也不放过。幸好大部分村民都连夜有船的坐船,没船的坐羊皮垡子甚至是木板,抛家舍业地跑到了河对面陕西地界,跑不了的老人孩子和大姑娘小媳妇都钻进了后沟,要不还不知道这些天杀的小鬼子还要造多大孽。

鬼子大队在吴家圩住了一个多月,他们从附近村庄征集了百八十号民夫,在吴家圩靠黄河的西面开始修筑炮楼,每天天不亮,民夫就赶到工地,卖死卖活地干起来,饥了,啃几口自家带来的棒子面窝头,渴了,到河边饮几捧浑浊的黄河水,鬼子呢,出去十来八个轮番监视民夫外,大部分在吴家圩和附近的几个村子里逮鸡撵狗,杀猪宰羊,弄得乌烟瘴气,好几个没来得及跑开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被带回了张团长原来练兵的场院,每天晚上都是撕心裂肺鬼哭狼嚎,叫的全村人都毛骨悚然。张团长来不及带走的粮食棉花被他们满满滴装了五大车,不知道弄到那里去了。村里能吃能用的,他们通通带走,不能带走的,想尽办法作践,面缸里拉泡屎,米瓮里洒上尿,反正让人用不成。折腾了一个月,炮楼子也修成了,他们留下八个人,五个人在寨门楼子上,三个人在新建的炮楼子里,大队开拔走了。

麦喜没有跑,鬼子也没把麦喜怎么样,只是把渡口唯一剩下的属于三爷的老船拉到了炮楼附近,麦喜也没拦着。打那以后,很少有人来渡口,麦喜也懒得去村里,每天摇着鞋船在河边捕鱼抓虾,倒也难得落了个清净。

7

张副镇长很失望。

从吴家圩回来,他就马不停蹄地奔到县城,一头扎进文化馆,拿起一本县志查看起来,越看,他越失望,抗战期间吴家圩大大小小七次战斗,有鬼子进攻的,有国军收复的,还有国共和鬼子拉锯的,每次战斗都记录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参加战斗的包括伤残阵亡的都一一记录在案,但怎么也找不到麦喜的名字,抱着一丝希望,他拿着誊写好的名单,有回到了吴家圩,这次,他没有找宝森书记,也没有找菜花婶,而是去寻了几位熟悉的年长的乡亲。

一提麦喜的事,几位老人都争着抢着说,毕竟,在吴家圩,麦喜算得上一个传奇人物,他的事,即便没亲身经历过,也听旁人说过。可同样一个麦喜老汉,在众人口里却迥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一个是投机取巧,顺风使船,谁来了听谁的,谁红了看谁的,永远是斜着眼睛向上攀;另一个是刚正耿直,顶天立地,老虎口边敢捋须,天王老子也不尿的汉子。两种说法各说各有理,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可不管怎样,通过一晚上的交谈,张副镇长逐渐把麦喜老汉在抗战时的人生拼凑完整了:他起先连个正式名字都没有,逃荒流落到吴家圩渡口,最早是给渡口把头三爷做义子,代表三爷管理渡口,鬼子到吴家圩时,他还在渡口,根本没参加保卫吴家圩的战斗,他的人生轨迹也和那几次抗日战斗没有丝毫重合交叉,基本排除他参加战斗的可能,可菜花婶肯定不会白口无据地乱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8

可惜,没人点拨一下张副镇长:杀人,不一定要打仗。

麦喜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杀人,而且是杀日本鬼子!

不知道鬼子在河边弄那个炮楼子是想干啥用,反正自打鬼子的大队人马走后,麦喜就没见过剩下的那三个日本人干过啥正经事,每天那俩个年龄比较大的吃完早饭,咪个饭后觉,才懒洋洋地出门,剩下那个小的在家拾掇床铺挑水洗衣淘米做饭。每到太阳快落山时,那两个还是那样懒洋洋地回来,斜扛着的三八大盖的刺刀上不是挂着血淋淋的肉就是挑着还没断气的鸡鸭,要是空手而归,他们会呜哩哇啦地对在家的那个小鬼子发脾气,每当这时,小鬼子就低着头面红耳赤一言不发,好在,他们本事不小,空手回来的日子并不多。要是他们都不出去了,那肯定是寨门楼子上那个挎洋刀的鬼子头头要来。他一来,三个鬼子全遭殃,好几次挥着洋刀嘶声吼叫,三个人挨个打嘴巴,尤其是那个小鬼子,好几次脸上的红印几天都不消失。

好多年以后,每当麦喜在电视看见日本鬼子,都是连连摇头不屑一顾:全是瞎编的,那时的鬼子哪有那么洋气,他们和老百姓一样,衣服全是皱皱巴巴的,也全是那种大裆裤,而且一个人绝对超不过两身衣服,白衬基本都穿成黑的黄的了。鬼子的个子都很低,大部分还都是罗圈腿,再扎个绑腿,腰里叮呤咣啷地绑着水壶、刺刀、子弹盒,再扛上比身子还高很多的三八大盖,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的,好象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太,他们也会和老百姓一样,光着膀子在南墙根日头下抓虱子,也会象小孩一般为一点好吃食发疯发狂。

因为是邻居,天天见面,久而久之,麦喜和那个小鬼子就熟悉了,先是鬼子指手画脚想要麦喜的鱼,他反正是吃不了,送人村里也没可送的的人了,就顺手拿两条扔过去,接着是麦喜图新鲜想看三八大盖,鬼子也不管,任由他翻来覆去仔细把玩。一来二去熟悉了,从一字一蹦的言语里,麦喜才知道,他不是日本人,而是高丽人,父母都叫鬼子杀了,他也让鬼子用枪逼着来到了中国,和他一起来的乡亲们都死得差不多了,他算命大还活着,可每天也是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受那些真正日本兵的气。一讲这些,小鬼子就忍不住嚎啕大哭,惺惺相惜,麦喜也想起自己的流浪少年,也不禁长吁短叹,潸然泪下。

许多年以后麦喜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小鬼子也是假鬼子叫朴哲,那两个年龄大点的一个是仁丹胡子叫龟尾,一个娘娘腔叫藤本。龟尾和朴哲差不多,不多说话,有事没事就抱着枪傻坐着,听“朴朴”(麦喜把朴哲唤作朴朴)说,龟尾出来两年了,走时老婆挺着大肚子,到现在音讯全无,龟尾很担心也很伤心。藤本就不一样的,他是争风吃醋出了人命才到军队避难的,不管到哪一见女人就挪不动脚,小到十一二大到五六十,他不知道糟践了多少中国女人。不光中国人恨他,许多日本兵也看不起他,所以虽然他也算少佐,也把他打发到这个这个没兵可领的炮楼子里,他呢,正好顺了心思,每天不是寻花问柳就是偷鸡摸狗,对龟尾和朴朴不屑一顾,稍有不遂就任意打骂。朴朴自是敢怒不敢言,龟尾却不一样了,好几次涨红着脸,紧攥着枪杆子怒目相视,久而久之,朴朴就成了藤本的出气筒,别看这家伙说话娘里娘气,可下手特别狠,朴朴地身上经常是青一块紫一块,好几次,麦喜都看不下去了,他把朴朴拉进自己的窑洞用草药给他简单包扎一下,可等朴朴一会去,又会连声惨叫,弄得麦喜再也不敢多管闲事了,只是在有机会时对朴朴好言相劝。朴朴呢,一声不吭,偷偷地塞给麦喜一些糖块、纸烟等稀罕东西,好几次还拿来了东洋做的牛肉罐头,那家伙,看不出牛肉样了,愣是比鲜牛肉还好吃。

眨眼,鬼子到吴家圩快一年了,麦喜和炮楼上的鬼子虽近在咫尺却也互不干扰相安无事,本来麦喜以为日子会这样一直过下去,他自己和三爷留得积蓄让他衣食无忧,反到落得自由自在。哪知不久后的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彻底打破了这种畸形的平衡。那天傍晚,麦喜收早上下的渔网回来,他低头理弄着七八条大大小小的鱼,快走进窑洞时才发现朴朴又被赶出来了,站在河滩瑟瑟发抖,这种样子麦喜见得多了,基本都是两种情况要不就是藤本要把从寨门领回来的稀罕物朴朴的那份吞掉,要不就是他又从乡下弄回了鸡鸭等鲜活东西要独享口福,龟尾他还有所顾忌,对朴朴就不用客气了。麦喜也和往常一样把朴朴叫进了窑洞,他知道藤本虽然不高兴也不会说什么,还落个清净,毕竟是深秋,晚上黄河滩的冷风刀割似地,真有啥意外他藤本也脱不了干系。没等朴朴帮他把鱼弄熟,麦喜就看见藤本和龟尾两个人抬着个麻袋,趔趔趄趄地转进了炮楼,不一会炮楼里就传来了两人呜哩呜喇的乱叫声,那叫声,歇斯底里却又无比亢奋,象二八月母猫叫春一样,听得人心神慌乱。

是喝醉了还是怎么了?麦喜暗自思忖,他也没多想,拿出一坛高粱酒,就着刚出锅的红烧鱼,吆喝着请朴朴一起喝,朴朴也难得的露出了笑容,他浅浅抿了一口酒,就津津有味地吃起了鱼,麦喜呢,敞开胸怀,搂起袖子,大声吆喝着朴朴,直喝得是酣畅淋漓酩酊大醉,朴朴啥时走的,怎么走的,他浑然不知,自三爷走后,也就是自鬼子来后,他很少喝酒,仅有的几次也是独自和闷酒,难得今天又朴朴赔着,喝得这么痛快,这么过瘾。

第二天日上三竿,麦喜才朦朦胧胧地睁开了醉眼,看着炕桌上一片狼藉,他暗自奇怪朴朴怎么没象往常一样收拾干净了再走,肚子内急让他来不及多想,他拖着软塌塌的双腿,踉踉跄跄地朝外面走去,蓦地,眼前的景象让他目瞪口呆,惊出了一身冷汗,只见藤本和龟尾两个鬼子如临大敌,紧紧端着三八大盖,面红耳赤一言不发,朴朴畏畏缩缩扒在门边,眼睛像受伤的兔子一样充满惊恐,三个本地装束的老汉双手插在袖筒里浑身打颤,看得出牙根都咬得铮铮作响,在他们脚前,一个姑娘衣衫缕烂奄奄一息地躺在炮楼子前面的空地里,身上脸上布满了鲜红的血印,一个老妇人大声嚎啕着,鼻涕眼泪糊满了脸,头发也成了一缕缕的了,她用一根擀面杖用力在姑娘肚子上来回碾压者,而姑娘的裤子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了,被红的白的黄的污物沾染着,好象牛羊刚分娩完扔下的胎盘一样,整个现场悲惨凄凉,又充满了恐惧。

“畜生!”麦喜瞪圆了双眼,他认出来了,那个为首的老汉,就是镇上的茶庄老板,而地上的姑娘就是让义娃背河惹祸的那个姑娘,看着他们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麦喜的肺都气炸了,他来不及多想,拿起劈柴的斧子,大踏步朝那两鬼子奔过去,由于背向而立,全神贯注盯着三老汉的藤本和龟尾没看到麦喜,等他们发觉是已经来不及了,麦喜一手抓住藤本的枪杆子,一手举起斧子劈头盖脸就朝他头上招呼,两下就把他开了瓢,白的脑浆红的血肉糊满了麦喜双眼,见此状况,楞了半天的龟尾举着上了刺刀的大枪恶狠狠地朝麦喜刺了过去,千钧一发之际,蜷在门口的朴朴飞快地抓起枪,“吧勾”对着龟尾就是一枪,直打了龟尾一个嘴啃泥,直腾腾扑在地上。

一切,是那么顺理成章,一切又都是发生在眨眼之间,等枪声响了,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好半晌,茶庄老板才缓过神,一把拉住麦喜:“孩子,别发愣了,赶快走吧。”

麦喜不加思索,点点头,飞快地跑进三爷的大窑洞,,踢走脚下的坛坛罐罐,一把拂开供奉河神的神龛,探手掏出一个羊皮包包,把里面的花花绿绿的纸票扔到外面,抓起一把把黄的白的硬货塞进去,缠在裤腰上,出门拉起朴朴,奔向岸边那唯一的一只老船。

“等等,”茶庄老板有说话了:“孩子,我也叫一声三哥,带上她吧,活不活就看她的造化了。”

没等麦喜发话,朴朴就一把抱起了地上的姑娘手慌脚乱地上了船,麦喜也点点头,松开缆绳,跳上船去,篙头一撑,船飞也似地顺流而下,直奔远方。

按理,寨门离炮楼子不足二里,从听到枪声到赶到炮楼,那个挎洋刀的鬼子再慢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可那天,从初始到麦喜他们驾船走远,足足一顿饭功夫,也没见小鬼子的影子,也许,是藤本他们作恶多端,上天护佑吧,反正麦喜他们是静悄悄滴脱离了危险。

要是几十年后的张副镇长知道麦喜不但一个人就拔掉了鬼子一个炮楼,消灭了了三个全副武装的鬼子(包括朴朴),而且本人还毫发未损,一定会呆若木鸡惊掉下巴!

9

可能还有凡事未了,麦喜依旧一动不动躺在那里,没好转,但也没恶化。帮忙的人看着没事干陆陆续续走了不少。只剩几个年长者守在麦喜身边。堂屋里,菜花婶一声不吭,准备着出殡时必须要有的禄粮罐。刚才儿子正顺来找她了,这个儿子一点也没有旺财的坚毅和果敢,他木木讷讷地想请母亲给村里说说把麦喜挪到集体的供养中心去,怕殁在自家不吉利。菜花婶也不管身边有没有人,撕开喉咙破口大骂,骂到最后又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儿子见势不妙,转身逃了出去,剩下旁人站了一圈一言不发,菜花婶也不多说,开始舀面、找麦麸,专心致志地开始做“禄粮罐”,禄粮罐是吴家圩一带殁了人特有风俗所必备的,它的主要装备是一个不大不小能装七八斤面的瓦罐,然后用麸皮、面粉、酵子混合在一起上笼蒸成糊糊状,装进罐里,由逝者的子女每人左三圈右三圈搅拌三番,用黄裱纸封口,下葬时与逝者葬在一起,据说这是给逝者下辈子一生的口粮,有了它逝者下辈子才能温饱不愁。麦喜没有儿女,菜花婶就早早准备着,生怕到时慌乱中有啥差池,对不起老汉。

自打早上发现麦喜不行了,菜花婶就心神不宁,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说实话,旺财不在时她也没有这样慌乱过。她知道她欠老汉的,本想找机会好好弥补一下,可现在眼看老汉要走了她还没有报答的机会,实实在在感到心中有愧。那年,土地下放以后,她从集体仓房中接回老汉,是看中了老汉身板还算结实,能好好帮自己不能也不愿下地的丈夫干干活,说白了就是白使唤人,请个不掏钱的长工,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麦喜不痴不憨,而且也算吴家圩几十年间排得上号的人物,难道会看不出来?可老汉没说二话,尽心尽力,地里的庄稼伺弄得有模有样,饭菜又不挑,吃饱就行,唯一的要求就是干净,衣服几乎是一天一换,而且分的很清,干活是干活的装束,出门是出门的打扮,这让菜花婶很高兴,因为这不仅让她感觉到很有面子,也让人们觉得她对这个老鳏头很好 。她简直不敢想象,要是一个埋汰肮脏的老头和自己一家生活在一起,哪怕那老头再勤快再能干,她都觉得难以接受。旺财走后,麦喜也老了,干不动了,但他们还是在一个院里过活,一个锅里搅稀稠,土地早就给儿子耕种,菜花婶也曾担忧,虽然她外表过得比较光鲜,可只有她知道自己多少年了,实在没有啥积攒,加上儿子娶媳妇盖房,要不是麦喜帮衬,非拉饥荒不可,现在没了收入,真不知道怎么过。事实证明菜花婶多虑了,每当到花钱的当口,不用开口,麦喜就及时拿出来了,而且只多不少。显然,这是老汉的“老底”,可究竟老汉有多少,菜花不问,老汉也不说,反正从没打窝住事。日子久了,有人撺掇他两再进一步,铺盖也合到一起,然而大伙失算了,每到这时,麦喜脖子上的青筋就会跳出老高,不分亲疏远近破口大骂,弄得大家都不愉快。菜花不知道老汉怎么想的,反正这样她知足,只是有点觉得对不住老汉,所以每天早上她雷打不动地给老汉卧两荷包蛋,叫起喜子哥,比亲哥还亲。麦喜爱说话,可大部分都是胡吹胡抡,外面说啥家里还是啥,也许是缘分没到,他们不存在私密话,只是有时候话赶话老汉会说一些菜花婶不知道的过去,那也仅仅是提一下,象“杀鬼子”一样,具体怎么回事,她也不知道。即便这样,菜花婶依然觉得对不起老汉,本来她还计划老汉归天时她和儿子披麻戴孝好好送一程,不料还没商量儿子就想把老汉送出去,这让她像胸口前堵了块石头一样,既沉重又难受,只好暗暗叹了口气,悄悄地充当女儿身份,为老汉做好禄粮罐。

这边,菜花婶暗自伤神,那边,守着麦喜的几位老者观察着他,静静地等着时辰。大家都知道,老汉不是病,是大限到了。想想麦喜自小不知何方神圣飘落于此,热热闹闹轰轰烈烈活了几十年,象所有有福的老人一样,无病无灾,寿终正寝,也算是修来的福分。蓦地,老汉的喉咙动了,嘴也咧开了一条缝,微微发声,几位老者啥也听不到,慌忙唤来了菜花婶。她把耳朵对准老汉的嘴,凝神聚气仔细探听:

“你说啥?纸花,要做纸扎吗?”

老汉不动神色,依旧嘴唇翕动。

“芝麻吗?不是。那说啥,治娃,是治娃吗?”

老汉费劲地点了一下头,又合上了嘴,再也不说话了。

治娃是谁?这名字菜花婶感觉有点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几个老者也是大眼瞪小眼,谁也不知道。

10

治娃是三爷,三爷的大号叫治娃。

治娃是土匪!

麦喜杀了藤本登船逃跑以后,虽然没看见追兵,可他一点也不敢怠慢,没松半口气,划着船一直跑了四五个时辰,来到了三爷早就交代过但他从没来过的地方。只见河水到这以后慢了许多,也宽了许多,浩浩汤汤漫无天际,两岸都是高耸入天的悬崖,悬崖上荒草遍地荆棘纵生,无论远看还是近瞧,都搜寻不出半点人烟,可麦喜知道,自己不会跑岔路,三爷一定在这里。

河边没有岸,麦喜把船锚扎进水边的崖跟上,招呼朴朴用船上的葫芦瓢舀点河水,一点一点地喂给依然昏迷不醒的茶庄姑娘,一边四处张望,等待着三爷。好半天功夫,水是波澜不惊,草是纹丝不动,空气也像凝结了一样没半点响声。麦喜有些急了,朴朴呢,他显然还没有从上午的惊恐中反应过来,仅仅抓住麦喜机械地拿着瓢微微发抖着一下一下给姑娘喂着水,虽然那水一滴也没进那张毫无血色的嘴,全洒了出来,可他一点也没停歇。忽然,随着几只鸟儿扑棱棱飞起,半崖上的草晃动起来,不大一会,几个短衣打扮的大汉像从天而降,从崖边的草木丛中钻了出来。看见这些人装扮,麦喜长吁了一口气:鬼子来那天,三爷就是带着几位一样打扮的人救走了张团长。

来的三个人,长得还真是特别,为首的五短身材,光头秃顶,走起路来肚皮乱颤,紧跟其后的像麻杆一样,刀条脸,锅盖头,最有意思的是第三位,他两颗大板牙刺出嘴唇一半还多,脸上蚯蚓般趴着一道伤疤,额头顶着通红的火罐印,头上的长发被汗和树叶黏成了一缕一缕的,煞是好看。他们走到麦喜船边,为首的五短身材食指一指:“你们是干啥的?”

麦喜倒不慌张,几年走南闯北的经历让他也江湖味十足,只见他双手抱拳长长一揖:“烦劳几位,小弟是找三爷。”

“哪个三爷?”

“吴家圩的渡口老大。”

“奥,跟我来。”

麦喜招呼朴朴背起茶庄姑娘,紧随着他们,也钻进了崖边的荒草丛,没走几步,只觉得眼前一暗,头顶的灌木横七竖八地遮住了阳光,只觉得肋下凉风飕飕的,脚下的路是枣刺堆里踩出来的一个个脚窝,这些脚窝顺着山崖随弯赶弯,几近竖直,好几次麦喜都差点滑倒,背着人的朴朴更不用说了,几乎是靠刀条脸和长头发架着才一步一喘地向上爬,前面的五短身材倒是显得很轻松,他一边走一遍吆喝:爷们,小心脚下,要是“滚沟”了,可连尸首都没有了呀。

走了约摸大半个时辰,麦喜的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他们脚下的路慢慢平了好多,头顶也亮了许多,五短身材才回过头:“爷们,到了,稍等一会,我去通报。”

麦喜抬头一望,只见眼前是一片打谷场大小的坪地,头顶依然是望不到顶的山崖,可往下看自己的船已经是象柳叶一样大小了。可见这小坪是在半山腰的,坪地上散乱地扔着吃饭的小桌小凳,练功的石锁木枪,显得十分凌乱,坪地中央竖着一根旗杆,上面绑着一面花花绿绿的花边旗子,旗子旁边竟然还有石磨石碾,坪地的里面靠崖跟是一溜八九眼窑洞,每眼窑洞口上都无一例外的用松木椽檩搭造了一个小门房,坪地外围密密麻麻地栽了两排柳树,这使得在下面河面上怎么也看不出这儿还有这么一片天地。坪地得的入口,也就是离麦喜他们站的最近的地方,竟然还有做豆腐的磨房!

麦喜茫然了,三爷之告诉他有事来这找他,可麦喜打死也想不通,三爷在这能干啥,干啥能有这般的世事!

很快,五短身材回来了,他态度有了很大转变,眉宇间充满了谄笑:“爷们,有请。”

跟着他,麦喜来到了中间的一眼窑洞,一进窑洞,他马上愣住了,只见这眼窑洞比三爷和他原来住的那眼大多了,足足有七八丈深,丈五六宽,而且全部是青砖砌造白灰打底桐油封面,脚下也是青石铺地,这比张团长家都阔卓多了,更别提窑洞两边还一溜儿摆着两排太师椅,每个太师椅前面放着一张长条几,条几上摆着油光瓦亮的铜烟袋,更为罕见的是窑洞顶端还挂着麦喜在大城市才见过的汽灯。

这究竟是哪?麦喜看着带他进来的五短身材,百思不得其解。五短身材还没搭话,倒是偏窑里传来了一个声音,显然,这个窑洞和三爷跟麦喜的一样有小窑,大窑是客厅,小窑是卧室。那个声音还是那么不紧不徐:“小子,来啦。”

是三爷!麦喜心里一酸,眼泪哗地就流了下来,毕竟,这是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一个亲人,他象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老怂,终于见到你啦。”

三爷出来了,和他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个壮汉,三爷一抬手:“小子,见过你大爷。”

麦喜抬头仔细一看,只见这个壮汉好生了得,只见他浓眉大眼,络腮胡子,古铜色脸庞不怒自威,两肩浑圆让人感觉能承担千斤重负,手掌宽的牛皮带紧束腰间,尺把长的一只“独撅”首枪斜挎肋下,白色的对襟短敞,黑色的灯笼长裤,腿上缠着一寸宽的绑腿,脚蹬着一双藏青色圆口布鞋,他在面前一站,麦喜立即感到一种压抑感,可他毕竟也是见过世面的,不显山不露水,双手一揖:“大爷好。”

“好,好!”壮汉朗声大笑,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捏的麦喜双手生疼,回身对三爷说:“儿子不叫老子叫老怂,三弟,你这孩子有意思。”

三爷低头一诺:“大哥取笑了。”转身问麦喜:“你怎么来了?”

麦喜从尴尬中醒过神来,一把抓住三爷,拉到门外,指着朴朴背上的茶庄姑娘:“先别说其他,赶快救人。”

三爷示意朴朴把人放下,他说的那位大爷弯下腰仔细看看姑娘,少顷,他抬起身子,脸色看不出变化,可明显地牙根咬得咯吱响,双手也捏成了拳头,显然,他看出了端倪,声音冷冰冰地冲麦喜喝到:“你们干的?!”

眼看形势不对,麦喜急的连连摆手:“不,不,大爷别误会,不是我们,是小鬼子,我们是因为救他,才被逼到这儿的。”

“是吗?”大爷有点不信,他把头转向三爷,三爷却不置可否,于是,他大声吼道:“来人!”

立马,有两个和大爷一样打扮的后生跑了进来,不同的是他们一个背着老套筒,一个挎着汉阳造,背着大刀片,对着大爷恭恭敬敬:“掌柜的,有啥事?”

“立马把这姑娘送到镇上,就说我说的,用最好的药,一定要救活姑娘。”

两人闻言,急忙从外面拉过一副藤条绑的担架,把茶庄姑娘小心翼翼地放上去,抬起来一溜烟抬了下去,麦喜他们也要跟着去,被大爷喝住了:“小子,你们不用去了,在这等着,要是你们干的好事,老子饶不了你!”

麦喜连连点头,至于朴朴,还在恍惚着。

急事料理完了,三爷才拉麦喜坐下来,细问端详。麦喜这得空端起桌上缸子都发黑的粘茶,咕咕咚咚灌下去,转身递给朴朴一碗,才慢慢开腔,从鬼子到来三爷离开点点滴滴桩桩件件细说开来,说到庄户人家的苦,他眼角流泪断断续续,说到小日本的暴行,他眼冒火星浑身发颤。中间,有人送进来两荤两素四个菜一坛酒,三爷、大爷和麦喜、朴朴边吃边喝,酒到八分,话题也赶到了最紧要的地方,麦喜说得激昂慷慨气壮河山,三爷特别是大爷听得是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听说麦喜一刀劈了藤本,他们直竖大拇指,连喊有种;听说朴朴救麦喜杀龟尾,他们侧目相向半信半疑;听茶庄姑娘遭受蹂躏,他们咬牙切齿顿足怒骂;听麦喜把三只三八大盖扔到了河边,他们抚掌叹息直呼败家。麦喜说完了,头顶的汽灯也点亮了,大爷冲三爷一躬手:“三弟,你这儿子没说的,有种。”

三爷微微一笑:“老大,时候不早了,我带他们歇息去啦”

“好吧,明天再好好唠。”

三爷带着麦喜走进紧邻的一个窑洞,这个窑洞也和刚才的那眼窑洞一样白灰粉刷,可没有青砖,也没有那么多桌椅,没有汽灯,更别提桐油封面了,显然差了不少档次,麦喜他们进来的时候,一个人正在点挂在墙上的马灯,一见麦喜,两人都愣住了:

“三哥!”

“义娃,怎么会是你?”

麦喜更是满脑门子官司了,自己的事下午都说的点滴不剩了,可三爷怎么会在这里,这里又是啥地方,大爷他们都是啥人,现在又见了义娃,麦喜突然感觉自己不光来到了一个陌生地方,连三爷、义娃也好象从不认识一样。

三爷看出了麦喜的心思,他示意麦喜和义娃、朴朴一起坐上窑洞最里面的一盘大炕上,装上一锅烟,就在义娃递过来的火上点着,深深滴洗了一口,才斯条慢理地开了腔:“小子,知道“北摊子”吗?”

“北摊子”?谁不知道!

麦喜刚到吴家圩一带,还没上渡口,就知道这儿有一伙土匪十分厉害,他们划着十几只鞋船,经常出没在黄河两岸方圆几十的地方,在众人嘴里,这伙叫“北摊子”的土匪是神乎其神,尤其是那个叫雷横的土匪头子,更是好象神人一般。北摊子抢劫一是胆大,县太爷的大印敢抢,官兵的脑袋敢杀,还有就是心细,据说他们抢布匹捎棉花,抢牲口带食槽,一点也不糟践。他们高低不分,贫富不论,但就一样,不抢老人孩子,也不糟践妇女。在这一带,北摊子的名号绝对比皇帝老儿还要响,孩子哭了,狼来了狗来了根本不好使,但只要说北摊子来了,立马宁宁静静,再狠的人,一听说北摊子马上就怂。麦喜到渡口以后,也听说过北摊子在别处兴风作浪,可他一直没见过,有时他还希望见见这伙人看看究竟有多大能耐,可一直没有如愿,可在这当口,三爷却提说这茬,难道——

三爷看着麦喜疑虑的眼神,神情庄重地点点头:“这儿就是北摊子的窝,大爷就是雷横。”见麦喜还是醒不过神来,三爷磕磕烟袋,义娃连忙接过来重新装上一袋烟,双手递过去,再吹着眉纸给他点上,三爷倒不急着吸,他斜咬着烟袋眯着眼睛,慢条斯理说起北摊子和雷横的渊源:

雷横不是山西人,他是对河陕西的。自小,他和母亲靠着佃来的几亩薄地艰难度日,虽温饱难求,但母子相互抚将,倒也算有个家。眼看雷横一天天长大了,老母亲又在河边开了几亩荒地,就盼着有个好收成,给小雷横说门亲事。功夫不负有心人,那年收成特好,除去租子,雷横他妈还用粮食换回了两包棉花,老人起早贪黑,把棉花搓成了“股卷”(土法织布的必经工序,用棉花搓成空心长条状,再用来纺线),就等纺线织布聘媳妇。可天有不测风云,哪天,雷横正在院里收拾农具,母亲慌慌张张跑进来,一把拉住他说来土匪了,还没等他做出反应,两个瘦瘦的土匪就冲了进来,他们一个用缠了红布的手枪逼住雷家母子,一个翻箱倒柜翻了起来,边翻还边问:“哥,麸子要吗?”

“要。”

“哥,没棉花,股卷行不行?”

“行,拉回去让娘给你納棉袄。”

不到片刻功夫,雷家那破茅草屋就被翻得干干净净了,雷横妈一着急,眼睛一翻白昏死过去了。雷横见状,也顾不上管母亲了,他悄悄地跟上土匪兄弟俩的驴车,想夺回自己的东西。走了大半晌,那个带枪的老大肚子疼,钻进路边庄稼地方便,雷横上前一锄头,那家伙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报销了,雷横拿起他手中的枪一看,不禁是又气又笑,那原来是破笤帚疙瘩馋了块红布。解决了老大,老二浑然不知,依旧赶着驴车叮叮当当不紧不徐地朝前走,雷横也一路跟着他到了家。一进门老二就大喊:娘,我给你带好东西啦。

半天没人答腔。雷横等他拴驴卸车的空,绕到房子后面,说是房子,其实四面透风摇摇欲坠的一间破茅草棚,雷横往里一看,时间一个老妇人脸色蜡黄躺在床上,看样子年级比自己娘还大,她连连大口喘气却发不出一点声响,在她旁边还躺着一个枯瘦如柴的十几岁小姑娘,小姑娘裹着一张破帘子,一脸惊慌,眼睛睁得老大,显然,他看见了雷横。

雷横看到这家的惨状,再也下不起手了,他脚一顿头一扭,避开张嘴结舌的老二转身就往回跑。可没等他到家,老娘就断了气。雷横就用家里老娘做的唯一的一床准备讨媳妇的新被褥将老娘裹住下了葬,一把火烧了那间破草房,从此就走上了打家劫舍的土匪生涯。他和那兄弟两一样,穷富不论,大小通吃,但有一条,就是不能抢老人孩子,不能作践妇女,这是雷横自己定的打死不改的规矩。慢慢地雷横弄成了事,聚集了三五十号人马,于是,他选择了黄河边这个隐秘的地方,耗钱无数,费了十几年的时光,才建成了现在落脚的北摊子,多余的钱财,找合适的人或置地收租,或办店经商,每年进项不少,他们也很少出去了,除非,谁惹了他们,或者是自家的店铺、田园出了麻烦,才去武力摆平,小鬼子进来后,他们虽然不敢和鬼子硬碰硬,但偷偷摸摸小打小闹也不少,让鬼子吃了亏还找不到主,老百姓呢,只知道害怕,实际上见过北摊子的很少,更不用说了解底细了。

三爷传奇般的讲述,只把麦喜听得一愣一愣的,他见三爷停住了,不由问道:“老家伙你呢,你是怎么认识他们的?”

三爷长叹一口气:“早知道你要这样问,说实在的吧,我就是抢雷横母子那兄弟的老小。”

麦喜他们的眼睛瞪大了:“那就是说他杀了你哥哥,那你们怎么还在一起?”

“没办法,都是为了活命呗。”

大半晌,麦喜有冒出一句:“老怂,你大号叫个啥?”

三爷长叹一声:“问这做啥,将来给老子立碑呀,那好小子,你记准了,老子大号叫治娃,是治娃!”

窑洞里宁静了,只有马灯烧油捻滋滋作响,几个人都睁大着眼睛,各自想着心思,谁也睡不着。

11

听说麦喜老汉说话了,不少走了的人又赶了回来,有人说老汉大限未到,有人说是回光返照,小院里又热闹起来。

张副镇长也赶来了,隐隐约约,他感觉到老汉身上一定有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几个老者围定宝森书记,商量着老汉后事,虽然老汉看起来一时半会走不了,可毕竟是百岁老人了,早早安置总是好得多,更何况,菜花婶的禄粮罐都准备好了。按宝森书记的意见,要给老汉办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那么首先考虑的就是响器班子,是请那些唱歌歪脖子跳舞露大腿的洋鼓洋号还是叫打花鼓吹鼻嗓的唢呐,人们各执己见,相持不下,这当口,菜花婶的几个老姐妹连声叹气无比遗憾:

“唉,要是老汉年轻时,还用这么费劲,鼓槌一掂,包准十里八乡都得来。”

鼓槌?麦喜?张副镇长来了精神。几个老太太见有人愿意听,就争先恐后叽叽喳喳地细说开了。

那是庆九大,县上要求各个公社都要拿出看家本领,要搞得轰轰烈烈,公社的头头自打开会回来就一直皱着眉头,想不出好办法,派人出去一打听,压力更重了:城管公社是连体高抬,一根柱子把人扎在了两长开外;相邻公社是高跷表演,几十个年轻人踩着六尺高跷如履平地;最好看的是东风公社,九十六条骡子拉一辆花车。越打探越闹心,越闹心就越想不出办法。危急时刻,麦喜不知道怎么知道了这个消息,当时的麦喜还是正当壮年火气正旺,他连吴家圩都没去,直接就闯到了公社,三下五除二就和公社头头达成了协议,公社负责找三五十个悟性高身体好的年轻后生并提供十天训练的费用,他负责训练,保证给公社长脸。一听正好来得及,公社头头乐开了花,不但如数答应了麦喜的条件,还额外每天给参加表演的人记双倍工分。至于麦喜本人,只要能在全县领奖,公社再奖一辆自行车。得到认可,麦喜拿上就跑到渡口,解下一只渡船就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哪了,直到第二天傍晚,他才回到吴家圩,船上大大小小拉了十几面鼓,还有不少䥽、锣等,跟随而来的还有十来八个精精壮壮的壮年汉子,麦喜吆喝着让他们把家伙什搬到了公社的舞台上,就没黑没明地开练了,虽然时间紧,可麦喜有他的招数,他把自己带来的人分开,每人身边围四五个年轻人,一招一式都通过他们再带动年轻人,这样速度就快多了。到了正式表演那天,麦喜他们一出场就镇住了全场观众,只见他们一色的羊肚毛巾,一色的白对襟短褂,一色的大红腰带,带头的麦喜更是头皮刮得发青,他的前后左右摆着大大小小十三面牛皮鼓,随着一声号令,两只绑着红绸的鼓槌在他手中上下翻飞,他整个人更是腾、挪、俯、仰左右开弓,舞扎得人们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再加上四五十号人整齐有力的配合,把全场观众的血弄热了,心弄炸了,表演半小时,半小时掌声不断,从那时,全县都知道了吴家圩有个能打十三面大鼓的麦喜,也还是从那时,几乎每年麦喜都要代表县上去各地表演几回。只是后来,县上请的时候越来越少了,麦喜也越来越老了,吴家圩的十三面也慢慢没人知道了。

“那,公社给老汉自行车了吗?”

“给了,”一个老太太言之凿凿:“可老汉没要,折成现钱给了跟他来的汉子每人八元。”

“那些人是干啥的?”

“不知道。也有人问过,他们不说,麦喜也不讲。”

12

那些人干啥的?还是土匪!

麦喜到北摊子的第二天,大爷就找三爷议事,麦喜也跟来了,到了大爷窑洞麦喜才知道,他们议的事和自己有关系。原来,三爷昨天听了麦喜他们讲的日本人作践茶庄姑娘的事,就决定报复一下小日本。大爷一辈子最恨和女人孩子过不去的人,更何况,是外国人到大爷自己的地盘上,逞凶作恶,大爷实在是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听大爷讲了打算,三爷沉思片刻,从嘴里拔出玉石嘴儿的大烟袋:“老大,我去吧,你在家坐镇。”

大爷也不推辞,看来他们默契已久:“好,你把快枪队都带上,给狗日的来个痛快的。”

三爷点点头。北摊子所有的人分三支人马,一支就是大爷说的快枪队,一共有十几个人,清一色崭新的汉阳造和三八大盖,甚至还有两只镜面匣子,别看就这么点人马,可是大爷最主要的基业,要知道一支快枪就能换回两头大犍牛啊,所以这支队伍只有在最紧要的关头才使用,也就是真正打家劫舍和武力解决摩擦的中坚力量,还有一支也是十几二十号人,他们的家伙什就差点了,老套筒、独撅甚至是火枪应有尽有,这彪人马的主要作用就是虚张声势吓唬人的,一般没见过大阵仗的这帮人收拾起来也轻而易举。还有十几个人按现在的眼光看应该有些算是特种部队了,他们不带家伙可个个身怀绝技,有飞镖王,有神偷手,还有大力士,甚至还有赌场高手和杂耍奇才。大爷自己呢,他不背那镜面匣子,永远是他起家时的那把独撅,枪法他不是最准,力气不是最大,功夫不是最好,可这些人却对他服服帖帖,谁也不知道啥原因。今天,他把快枪队给了三爷,足见对三爷的尊重,也足见对这次打仗的重视。三爷带着这些人,加上麦喜和义娃,没有朴朴,不知怎么回事,大爷三爷都有些不喜欢朴朴,一大早就让他去厨房打杂了,麦喜虽然有些不高兴却也不好说啥。三爷带着这只队伍沿着麦喜来的路蜿蜿蜒蜒地走下去,变魔术般地在一片芦苇中弄出七八只鞋船,也不管时候迟早,不紧不慢地朝吴家圩渡口划去。快到渡口时,他们把船藏进芦苇,没走渡口附近的小路,而是蹚水从另一沟叉进了吴家圩。三爷安顿好众人,自己和麦喜义娃猫起腰,沿着沟河边沟壑上的羊肠小道,慢慢地接近炮楼子,只见炮楼子门口的血迹仍然还在,可炮楼的门敞开着,一个人也没有,至于三爷和麦喜住的窑洞,显然已经被火烧过,燎成了黑色。本来,他们要偷袭接替藤本他们的小鬼子的,可现在看来,鬼子根本就没派人过来。怎么办?三爷沉思片刻,朝麦喜他们一摆手,回到了快枪队埋伏的地方。三爷决定,要干就干票大的,彻底吃掉吴家圩的鬼子,他安排四名快枪手埋伏在寨门口附近张团长他们练兵的垛子后面,从那一眼能看清寨门后面的一切,要是干起来局势不利,就用快枪,能干掉几个是几个。其余的都把枪藏好,每人一把攮子,贴着墙根,朝寨门溜去。

第一个想不到的简单,一个鬼子正弯着腰从水井里打水,三爷过去一把抓住井绳,鬼子抬起头还没骂出声,就被几个壮汉从背上脖子上戳了几攮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义娃奋力一脚尸体就骨碌碌滚进了井中。三爷示意众人躲进井房旁边,自己冲着在寨门口站岗的鬼子喊道:“喂,快。这边。这边。”

不知鬼子听懂了没有,反正那个鬼子犹豫了一会,就端着枪左右观望地过来了。他走到井台边,三爷冲井口一指,鬼子端着枪弯下腰就朝井中看去,麦喜他们猛地出来在后面猛一推,鬼子也掉了进去。三爷不敢怠慢,立刻带着所有人朝寨门冲去,没等跑到跟前,就每人一个“手炮”乒乒乓乓地朝寨门扔了进去,几声巨响一股浓烟,三爷满以为鬼子们都报销了,不料那个拿东洋刀的鬼子头却没有死,他满脸污血,光着膀子,显然是正在午休就着了道,他钻出寨门,二话不说就朝最前面的三爷劈了一刀。三爷紧挪慢挪,还是被鬼子的刀伤着了肩膀,麦喜他们虽然人多,可手里都是攮子,一时还真奈何不了鬼子,稍有分神,一个快枪队员也被鬼子劈开了大腿,远处的快枪队员怕伤着自己人也不敢贸然开枪,情急之下,麦喜抓起一把细土朝鬼子脸上扬去,鬼子一眨眼只见他们一拥而上,连通了十几攮子,总算放倒了小鬼子。轻点了一下,他们炸死了两个,井里扔了两个,扎死了一个,总共杀了五个鬼子,得了四只三八大盖还有一支王八撸子。三爷不敢停留,带着他们赶紧回到了河岸边,那儿不知道是谁早就放好了两扇猪肉和几坛好酒,三爷见怪不怪,显然他知道是谁放的,吩咐大家驾上鞋船,打道回府。他们没有回北摊子,而是来到了离吴家圩三十里开外的一个小镇,这个小镇本来就不大,百十户人家,也就主巷道有那么几家茶楼酒肆,而现在,虽然天还没黑透,可所有的店铺都灯火通明,在镇中间的戏院里,大爷早就安排好蒲剧名角,摆好瓜子花生在等候了。不知啥时,大爷雷横就定好了这样的规矩,大凡有高兴喜庆之事,就选一合适村镇,由哪里的自家人出头,请戏班摆宴席,好好热闹一番,自家人也早就想好了由头,或是女儿满月,或是儿子成人,甚至是风水需要,不明就里的都认为这是大户在耗钱享乐,哪知道是他们闻之色变的土匪在庆祝。今天也一样,大爷坐在台子下正中央的八仙桌旁,紧皱眉头,一袋接一袋吸烟,直到看见三爷他们来了,才长舒一口气:“来啦?”

“来啦。”

“怎么样,顺利吗?”

“顺利。”

双方都不动神色,也不多说一句话,仿佛就是讨论油盐酱醋。大爷看见三爷的肩膀有点鼓:“被咬了?”

“不碍事,片子(刀)盯了一下。”

大爷放心了,他冲台上一努嘴,早就准备好的家伙什就踢里哐啷响了起来,好戏正式开场。

麦喜不喜欢看戏。他早早地补了个觉,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懒洋洋伸展腰肢,简单洗漱完毕后,他就走出家门想透透气,没想到刚出家门,一阵铿将有力的锣鼓声就差点把他震得翻个跟头,只见三五十个汉子头戴裹羊肚腰缠红绸,他们左摆右扭整齐划一,尤其是为首的更是了得,只见他紧扎马步熊腰微屈,双手舞动得行云流水一般,轻若佛珠慢碰,重似摧枯拉朽,急若万马奔腾,缓似杨柳拂面。麦喜的心被震撼了,他一下子就迷上了这鼓乐,从早上一直跟到下午,他茶饭未吃滴水未进,好容易等人家歇下来了,他就跑到那个鼓头跟前,双手递上十块银元,要求当学徒。鼓头的眼睛都直了,就是再表演几天,也不用这么多呀,再说,出手这么大方的,还真是不多见。鼓头爱钱,可也很谨慎,他很客气地一口回绝了麦喜。麦喜见状,也不多说,从地上找了块半截砖,“哐”就砸向自己额头,“收不收?”“哐”又一下,直看得鼓头目瞪口呆两腿发软:“收,我收。”

热闹了三天,名角要走了,鼓队要走了,三爷他们这些陌生人也要走了,可麦喜不想走了,他要跟着鼓队学打鼓。大爷雷横不置可否,三爷抿嘴一笑,他对这个义子实在是比亲生儿子都亲,都溺爱,他们商定,百日为限,倒是不管麦喜在哪,都要按时返回。安排好一切,大爷一彪人马就呼哨一声,划着鞋船,消失在天际。

鼓头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他家住在吴家圩百十里的一个大镇点上,祖上就是吃开口饭的,别看现在的艺人风风光光,动辄出场费几十万上百万,还这个理事那个会长的挺荣耀,可在那个时候艺人是叫做乐人王八,是下九流的行当,死了都不能进祖坟,随便找个乱坟岗子一葬了事。到了鼓头这一代,偏偏不信这个邪,他觉得卖苦力吃饭没啥不好,不光继承了祖业,还大胆创新,把乐人班子中最出风头的唢呐剔除出去,以鼓为主,加以钋、挠、锣,几件简单的几件家伙什演绎出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忠烈奸佞,吟诵着天地间的山河雄壮气吞万里,每当表演,几十条黄土高坡的农家汉子清一色白羊肚手巾扎头,清一色大红绸缎缠腰,腾移挪闪,上下翻飞,疾若万马奔腾,徐似清风拂面,重象雷霆万钧,轻如乳燕初鸣,展现了《秦王点兵》人嘶马鸣蓄势待发的威武雄壮,描绘了《昭君出塞》风沙扑面前途未卜的心神迷茫,泣诉了《黛玉葬花》委婉凄凉情动天地的荡气回肠,勾勒了《荆轲刺秦》壮士断腕豪气冲天的慷慨壮烈。鼓头呢,更是挥洒自如,酣畅淋漓,他忽儿马步深蹲双腕急抖,抑扬激昂的小鼓如潺潺流水沁人心扉;忽儿猿臂轻舒左右开弓,浑厚有力的中鼓如狂风骤雨雷鸣电闪;忽儿熊腰急扭前后腾飞,灵动有致的边鼓如大浪淘沙波涛汹涌;忽儿哈腰扶手轻拢慢捻,清脆悦耳的鼓钉如天籁临凡曼妙轻舞;忽儿仰天朝后,沉闷深邃的大鼓如警世长钟连绵不断。演到酣处,鼓头纵身一跃,跳上鼓面,头上的白巾腰际的红绸鼓槌上的黄锻浑然一体,几十条汉子随他的手势或紧如疾风或徐似曼柳或凝神闭气或仰天长啸,鼓点抑扬顿挫,钋声紧密有序,锣儿如泣如诉,小挠点题画睛,真是人给器添神,器给人争彩,说是人间圣景一点也不为过!

麦喜喜欢的是鼓队的气势,是鼓头做派:一抬手山动地摇,一挥臂万籁俱静,抬脚动步行云流水,举手投足江河奔腾。他热爱这种境界,他渴望这样的生活,他不懂这应该是算艺术追求了,他只希望自己也能像鼓头一样,也有自己的鼓队,也能那般的威风。为了自己的追求,他前后不离鼓头,招呼吃招呼喝,只希望鼓头高兴了能好好传授自己本领。鼓队不经常表演,演员们也都各住各家,不是每天都能在一起,麦喜只希望鼓头能高兴了多指教自己。

然而,旁人却不这么看。

问题出在鼓头的女儿身上。鼓头早年丧偶,只有个女儿,十八九岁,名字唤作青儿。由于鼓头是吃乐人饭,而且还混得不错,青儿自然不用去田地里受罪,免了风吹日晒之苦,出落得白白净净红红润润,该凸的凸,该翘的翘,虽不怎么喜爱打扮,可也算得上镇上有名的美人,她整天要不是跟着父亲走南撂北,要不就是踢毽子扔花篮,天马行空自由自在。鼓头和青儿相依为命,把青儿看的命根子一样,言听计从。青儿不缠足他就不缠,青儿要学戏他就找师傅,弄得几个本家老人唠唠叨叨却又无可奈何。到了青儿谈婚论嫁的年龄,因为鼓头这几年也有了些积蓄,小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所以一般庄户人家他看不上,大户人家又嫌弃青儿乐人王八的家庭,倒是有几个胆量大的,觊觎晴儿的美貌,也眼红鼓头的家产,可忌惮鼓头一身的功夫,轻易不敢造次,一来二去,把青儿耽误了,她倒是没啥事,可依旧天马行空自由自在,可把鼓头愁的整天眉头不展闷闷不乐。

作为徒弟,麦喜自然而然的跟鼓头住到了家中,而为了讨好鼓头,他端茶送水挑水扫地,不可避免地要跟青儿经常打交道,他自幼除去那个已经记忆模糊的姑姑以外,从没有跟任何女人来往过,更何况青儿这样正当妙龄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每当青儿那水灵灵的眼睛轻轻地扫一下,他都会面红耳赤手足无措,要是漫不经心地有所接触,他更会浑身发颤呼吸紧促,要命的是青儿偏偏喜欢看麦喜呆头呆脑的样子,或是秀发轻拂,或是玉指慢叩,或是柳腰微扭,弄得麦喜眼发直目发呆,她却笑声如铃扬长而去。这在别人,也许是天大的福分,可对麦喜,却是难逃的熬煎,他想见青儿,却又怕见青儿,他期盼和青儿肌肤相近那种麻酥酥的感觉,又觉得那是对青儿的亵渎,对鼓头的不敬。矛盾中好几次他都毅然决然准备离开,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啥总舍不得走。

合该出事。那天在邻村演出,是鼓头一个挚友为老母亲祝寿,鼓头演得十分卖力,场子里是掌声雷动,东家也是投桃报李万分慷慨,又是披红又是赏烟,完了拉住鼓头硬是喝得天昏地暗东倒西歪,就这还未尽兴,要抵足而睡彻夜长谈,鼓头盛情难却,打发麦喜先行回家,他去和那位仁兄共叙友情。麦喜呢,作为鼓头的徒弟和得力助手,自然也是酒足八分,见鼓头发话,便乘着暮色打着饱嗝,跌跌撞撞朝家奔去。巧的是这当儿,青儿耐不住连日来的湿热,趁着鼓头爷俩还没回来,烧了一锅水倒进浴桶,关起厨房门窗,褪尽身上衣服,轻撩慢擦,享受起这难得的清凉和惬意,抬手弯腰之间,青儿借着雾气缭绕的灯光,端详着自己:满头乌发摆脱平日的束缚紧贴腰际,一双明媚的眸子此刻却闪烁迷离,红润俊俏的脸庞吹弹可破,胸前两座小丘虽不也算丰满挺拔,一把柳腰真正是轻盈可握,两瓣屁股诚可谓丰满圆润,腿不长,可匀称、圆滑、细致,浑身上下,没一处不跳动着青春,没一处不彰显着靓丽,连青儿自己都看得喜欢迷离虚幻浮想了,她眯着眼睛,枕着胳膊,进入到自己的世界了了,就在这时,稍门被撞开了,麦喜踉踉跄跄地扑了进来,口干舌燥的他一路直奔厨房,嘴里青儿青儿地喊着,见没反应,他一把撞开厨房门,脚下一闪,一个跟头滚进来,正好把住浴桶边,头一抬,正好和刚拿起衣服的青儿四目相对!刹那间,屋子里安静极了,静的连根针掉到地上也能听见。麦喜的呼吸越来越粗,眼睛越来越红,蓦地,他象一只发现猎物的猎豹一样猛扑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又安静了。浴桶里的水泼得满屋都是,两人的衣服早不知道扔到那里去了,青儿躺在污泥里,脸上、胸前的小丘上连小肚子上全是嘴啃的印子,双胯间一片殷虹,她神情呆板,面色木然,甚至连嘴角的泥巴也不摔一下。麦喜呢,他蹲在地上,头埋在双腿之间,浑身也象泥猴一样一动不动。忽然,他冲自己头上狠狠地打了一拳,起身奔进厢房,胡乱穿身衣服,再跑到青儿身边,撂下几根“小黄鱼”,便头也不回地冲出厨房,跑进茫茫夜色。

那天,离麦喜和三爷的百日之约,仅仅还剩三天!

13

一天一夜了,麦喜老汉还那样,非但没有走的迹象,而且呼吸越来越均匀了。

张副镇长早走了,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不会欺骗他,所以去县里老龄委,复转办,寻求老汉和吴家圩相关的事迹,寻求和麦喜可能关联的线索。宝森书记也走了,他安排好几个老人轮流值守,就去接待一个开发商,他们要在吴家圩渡口兴建湿地度假村。麦喜老汉身边就剩三个值守的老汉和菜花婶他们几个相好的老婆婆了。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几个老女人也不逊色,她们已经从麦喜病危的忙乱中镇定下来,恢复了女人的本性,拉住菜花婶叽叽喳喳地打闹起来。是呀,她们都是女人,也都曾是年轻的女人,男人猴急下贱的样子都见过,可麦喜从精精壮壮的大后生到现在已经成了奄奄一息的糟老头子,谁也没见过他身边有啥女人影,谁也没听过他和那位谁有过啥绯闻,当然,菜花婶除外,大伙信她,而且他和菜花婶在一起时已然年过花甲,纵是有那能耐也被岁月冲刷得所剩无几,可要说菜花婶啥也不知道,好像有些说不过去了。菜花婶呢,也不隐瞒啥了,她不想让他的“喜子哥”辛苦一辈子,还要背上个不全乎不囫囵的名声。在她心中,“喜子哥”是一个堂堂正正的顶天立地的男人!

她告诉大家,“喜子哥”有过两个女人,一个青儿,一个乔乔,她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多大的纠葛,可每次她问起麦喜时,看到他脸上洋溢的喜悦,看着他说起他们的留恋,她他断定,“喜子哥”和她们,一定有着惊人的秘密,这秘密,和村里那些偷鸡摸狗折花弄柳的龌龊之事天壤之别,要不就是白娘子和许仙那样的浪漫,要不就是“六月雪”那般的凄惨。她的这番话,说得那几个老婆婆一愣一愣的,天知道,菜花婶要是再告诉他们,有几次无意中看见午休的麦喜,古稀之年本钱还能顶起一把大伞,不知道他们还会怎样惊讶。

14

麦喜回到北摊子的窝,已经是第二天黄昏了,他面容痴呆双目无神,任是大爷三爷再三追问,他也死不开口。三爷他们见状值得作罢:毕竟,半大小子了,也该到了自己担事的时候啦。

从一看到老三这个螟蛉义子,雷横就觉得非常投缘,他觉得他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惹人喜爱,就连麦喜的乖戾和荒唐他也认为是小孩子耍脾气。麦喜这次回来,他也不和三爷商量,就把山寨唯一的一把崭新的德国镜面匣子枪送给了他,并让快枪队的头领负责教他打枪,要知道别说别的,就那一把手枪,就抵得上一个富裕人家的所有家产了,雷横是想把年轻的麦喜培养成山寨的接班人,毕竟,他和三爷一帮人都老了,这刀口舔血的营生,天生就是年轻人的活儿,可没想到麦喜半点也不领情,枪拿去几天了,黄澄澄的子弹一粒也没少,枪身上脏兮兮的难识本来面目,雷横气得一言不发,倒是三爷沉闷着脸,撅着几根稀疏的胡子,一把从麦喜身上扯下枪,转身交给大爷雷横。麦喜也没太大的反应,转身回到朴朴的厨房,打从这次回来,他就没在三爷的窑洞住,只有义娃在那照顾三爷,他和朴朴住在厨房,倒也自得其乐。

没过几天,北摊子就喜事临门了:大爷雷横,要正式娶压寨夫人了!

要说这雷横,也真算苦命,自由贫穷苦难不说,正式落草以后,他和官兵斗,和土豪斗,和别的匪帮斗,整日里刀光剑影人马呼哨,曾经有过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豪气,也曾经有过兵败麦城茹毛饮血的凄苦,好在,他拢住了三爷等一帮人的忠心,好在他发现了现在山寨这块宝地,才让他创下了现在这般基业,才有了几年不响一枪的匪帮奇迹,甚至,好多次他还一时兴起,做了好几桩修桥补路建庙安神的善举。他是匪首,但也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恪守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祖训,土匪的强悍和农民的憨厚在他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为排解寂寞,他曾眠花宿柳大把消金,也曾金屋藏娇快乐逍遥,然而不知识孽罪太重还是机缘未到,子嗣之望一直遥遥无期。就在他快要绝望之时,一个天赐良机又让他燃起了希望:茶庄姑娘回来了。

茶庄姑娘原本名字叫乔乔,她是麦喜回来不到十天前来到北摊子的。本来麦喜他们救出乔乔后,雷横已经派人送她到自家眼目开的诊所进行了治疗,而后三爷有打发人吧姑娘送到了茶庄,可茶庄掌柜一怕日本人再来找麻烦,也嫌弃女儿已是破败之身,竟然不肯收留,拜托三爷给她找个殷实小家了却一生,也不枉来此世上一遭。三爷无奈,只好将她带回山寨。

此时的乔乔,经过一百多天的调理,虽然还是满脸幽怨,一双大大的眼睛还有些滞呆,可脸色已经恢复的红里透白,天赐的求吻之唇让人不由心生怜爱,饱守蹂躏的双峰依然丰盈挺拔,浑圆紧翘腰肢还是那样充满了诱惑,这一切再加之言谈举止间的哀怨,更显得楚楚可怜,一下子让大爷雷横的眼睛都看直了。

雷横是何许人也,他才不在乎什么名声气节,更不图贞洁烈妇,只看中了那翘翘大大的屁股,他认定,她一定能给自己生出一群小崽子来。

事情异乎寻常地顺利,听三爷一讲,乔乔稍加思索就答应了,不过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让救他的麦喜带他回一次吴家圩,不管爹娘愿不愿意,给他们磕几个头,也算报答十几年养育之恩。

大爷雷横和三爷治娃异口同声应承。

还是用鞋船,载着几坛老酒和半扇猪肉,还有一匹上海丝绸和一摞子银元,麦喜带着乔乔就出发了。本来。他还要带上义娃和朴朴,可一闻此言乔乔满脸冰霜,义娃更是尴尬地恨不能钻地缝,他只好作罢。

一路上,乔乔一反常态,她手扶鞋船中间的横杆,面带微笑,轻轻哼着家喻户晓的民谣,两支丰满圆润的赤脚拍打着水面,三哥三哥不停滴叫着问这问那。看着眼前这个好像无忧无虑的女孩,想着那天他们哥仨救回的那个死尸一样的女人,麦喜有些心酸,他有一打无一打地回应着乔乔,心想着快快赶路,了却乔乔的心愿,能让乔乔跟上大爷,也算是功德一件。

麦喜急,可乔乔不急,她一会儿跳上莲池,拽几朵荷花,插在鬓角左顾右盼抓耳挠腮;一会儿窜进芦苇,撵一撵山鸡,逮一逮蚂蚱欢声朗朗笑语连天;一会儿冲上沙滩,摸摸泥鳅寻寻黄鳝,小心翼翼专心致志;一会儿趟进浅水,戏戏小鱼逗逗河虾,天真无邪活泼可爱。本来日程是就算好的,日出而行,天黑到达,晚上办完事,明天一早回来。可经乔乔这么一闹腾,行至黄昏,离吴家圩还有一大半的路程,自古黄河不夜渡,麦喜想上岸找个客栈歇息,无奈乔乔死活不答应,于是,他早早在河边找了个废弃窑洞,清扫了一下,弄些干芦苇厚厚地打了个地铺,再在窑洞前生了一堆火,干完这一切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两人进洞,准备歇息。好在鞋船上有的是吃食,麦喜割下一条猪大腿,用柳条穿起,架在火上烤起来。乔乔呢,早就脱了下午弄湿的衣服放在火堆旁,自己像个小猫一样偎进了窑洞,有了青儿的教训,麦喜一直不敢进窑,在火堆旁专心照看着猪肉。不一会,猪肉滋啦滋啦地泛出了金黄色,乔乔的衣服也干了个大概,麦喜把衣服扔进窑洞,用贴身带的攮子把猪肉片成一小块一小块,再从船上搬下一坛酒,高声唤叫乔乔出来吃饭。早已穿戴好的乔乔闻言从窑洞中走了出来,这时的她又恢复了往日的冷峻、往日的凄美,和白天的天真浪漫判若两人,她一双明亮的眸子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没干透的衣服衬托出诱人的玲珑曲线,走近火堆,乔乔一言不发,搬起酒坛,咕咚咕咚就是几大口,看得麦喜是目瞪口呆。说实话,他从没有想到要和一个女人大半夜这么近距离的接触,更何况还是乔乔这么一个举止无常的女人。麦喜有些后悔接这趟差事,他站起身来,想送乔乔进窑洞。

“坐下。”乔乔一把拉住他,声音不大,语气却很决断。

麦喜不敢造次,他顺势坐了下来,没等他来得及清理手上油污,乔乔就扑倒了他怀里,双手捧住了他的头,眼睛死死定住了他:“三哥,你讨厌我吗?”

麦喜口干舌燥,浑身发硬,对怀里的这个女孩,他虽然已经见过多次,可连话都没多说几句,更谈不上讨厌喜欢了,他连连摇头。

乔乔放开了麦喜的头,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软乎乎的腰上,双臂一展,挂在麦喜肩膀上:“哥,我说稀罕你,你信吗?”

麦喜明显地感觉到了胸前两团喧呼呼的热情,还有迎面而来的少女特有的芳馨,他觉得自己心底的一团伙被点燃了,身体某个地方蠢蠢欲动,纵然如此,他头脑还有几分清醒:“不会吧。”

乔乔整个身躯象蛇一样缠住了麦喜,她那近乎惨白的脸庞磨蹭着他的下巴,他的胸膛,嘴里呓语般地诉说着,诉说着她那天真无忧的童年,诉说着活泼浪漫的花季,诉说着少女春心的季动,诉说着渴求爱情的荒唐。她说她不喜欢文弱书生,也不喜欢蛮横粗野,不喜欢骨瘦如柴,也不喜欢大腹便便,不喜欢斯斯文文,也不喜欢粗犷豪放。她就喜欢精致,喜欢淡雅,喜欢精壮。而麦喜,就是她暗暗观察了很久,暗暗留神了很久,暗暗选择了很久,暗暗心仪了很久的中意之人。本来那次她父亲是不允许她跟货的,可经不住她软缠硬磨,只盼望上天眷顾,能和心上人近距离接触,耳边传情,不料天不作美,竟上了义娃的脊背,而且演出了那一幕荒唐。

麦喜现在是温香软玉满怀,娓娓情语满耳,他感到浑身颤抖,满腹发热,两只胳膊紧紧拥住眼前的这个可人儿,蠢蠢欲动的地方已经是挺头仰面坚如钢铁,要命的是乔乔说到那件荒唐事,竟腾出手来,一把紧紧地攥住了他的坚挺!麦喜忍不住了,麦喜爆发了,他抱起乔乔,猫腰钻进窑洞,把她放在芦苇上,几把撕掉本来就是虚掩的衣服,翻身上马直捣长龙,真是酣畅淋淋,乔乔呢,更是随心所欲吟声连绵,一时间,破旧的窑洞仿佛成了桃花仙境,任由两只怨蜂浪蝶上下翻滚,肆意缠绵。

良久,窑洞恢复了寂静,有了刚才的地动山摇,这眼窑洞已经没了深秋的寒意,没有了世道的凄凉,多了几分氤氲的生气,多了几分人间的活力。

乔乔又贴了上来,她的脸埋在麦喜的胸膛上,一双小手不老实地在他身上上下摸索着,不时还在关键部位戏弄几下,弄麦喜触电般地一颤一颤:“三哥,你不嫌我脏吧,我可是——”

麦喜一把堵住了她的嘴:“不,你不脏。”

乔乔仰起头来,直对着麦喜莞尔一笑,手上又一紧:“哥,你有过女人吗?”

麦喜心底一颤,身上的关键部位耷拉下来了,他想到了青儿,至今他只知道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至于当时到底怎么回事什么感觉,他一切都是浑浑沌沌的,毫无印象。下意识地,他连声说到“没,没有。”

“那,我做你的女人好不好?”乔乔四肢又一发力,紧趴上来。

“好,好。”麦喜的手按在了乔乔胸前,那真是一个尤物,不大不小满盈一握,手心感觉像按住一只待飞的鸽子一样,全是饱满和坚挺,麦喜暗自感叹:经历了那样的磨难,还有如此的坚强,真不知原来是如何的丰润,他暗自诅咒那几个小鬼子断子绝孙。

“你不怕大爷,他可是明说要娶我的呀。”乔乔显得忧心重重。

麦喜陡然豪气满腔:“不怕,我回去就托三爷和他明说,实在不行咱两就离开!”

“谢谢你,我的亲哥。”乔乔说着,款款地爬起身来,圆润的屁股慢慢地坐在了麦喜那个物件上,麦喜象决斗的雄狮一样,嗷地又挺起了腰身,窑洞里立马又是雷鸣电闪山动地摇……

第二天,日头跃出河边的山崖很远以后,恍恍惚惚的麦喜才清醒过来,他睡眼惺忪地走出窑洞,伸了伸有些酸痛的腰,四下看了看,神色有些慌乱:乔乔不见了踪影!

难道,昨晚的一切都是做梦?可身旁的凌乱芦苇,赤身裸体的自己,还有女人特有的气息,无一不都在证明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鏖战,可乔乔,那个刚和自己缠缠绵绵,那个人刚对自己倾诉情怀的女孩哪里去了呢?麦喜冲出窑洞,钻进河岸树林,趟进河心芦苇,连声不断地喊着,跌跌撞撞寻着,可回应他的只有秋天萧瑟的落叶和呜呜哀鸣的河水。跑了一整天,饥肠辘辘的麦喜霜打了茄子一样坐在岸边。船上的东西一点没少,证明乔乔根本没有和他分道扬镳的打算,船没开走,说明乔乔也没有抛弃他的意思。越这样想,麦喜心头越发慌,他有一丝不祥预感,那就是乔乔,那个令人肝肠寸断,那个留给自己愉悦和梦想的可人儿,可能已经遭遇了某种不测!

黄河边上有个说法,说是不慎落水遇难的人会“亮尸”,就是说在落水一整天以后,落水者会在落水地方不远的地方浮出水面,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时辰,要是到时浮不出水面或者是浮出水面过了时辰,落水者便会重回河底尸骨无存。在渡口生活的麦喜当然知道这个说法,他没等天黑,就爬上了靠岸的一块崖顶,一动不动,静静地等着,一整夜都没动弹,更没有合眼。等到晨曦刚至,他就发现河道支流的那一道白色的水际线边,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隐隐约约,时隐时现。麦喜二话不说连滚带爬地调下山崖,疯一样跑到跟前:是她,是乔乔,只见她浑身被河水泡的发白,大大的眼睛依旧圆睁着,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河水涤荡得一丝不挂,浑圆的双峰上甚至还有麦喜的印记,最令人难以想象的是,乔乔的脸庞,竟然充满着无比满足无比快乐的笑意!

麦喜象被抽了筋一样瘫倒在地,他头拱在泥沙里,发出牛吼般的嘶叫。

15

张副镇长还不甘心,他在麦喜身上寻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打算迂回一下,从老汉身边的人入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

而目前他掌握的麦喜最亲近的人,就是义娃了,他救了义娃,又和义娃一起混渡口,义娃,或者义娃的亲人能知道点啥。可一问宝森书记,张副镇长大失所望:义娃倒是回村里呆过几年,甚至解放初还做过一段农会主席,可五八年“大跃进”的时候,吴家圩修电灌站,他处理哑炮被炸死在河边了,当时公社还举行了追悼会,补助给他家八十斤小麦,后来困难时期他老婆和孩子出门讨饭就再也没回来。不光这样,要说他俩关系好,都是老辈人道听途说的,谁也没见过,倒是鬼子走后他们是前后脚回吴家圩的,乡亲们有目共睹的是他两关系好象非但没啥特别,而且好象是对头一样,平时各家过各家光景,倒没多大绊搭,可一到村里闹运动,他俩立马就泾渭分明,各自带着一帮子人,都说对方是“坏分子”,都说自己最革命,来来往往,闹得不可开交。在他们眼里,老人家发动的庄严神圣的革命运动,早就失去了原本目的,为他俩提供了展示本领的政治舞台,变成了他俩相互攻击的契机和工具,吴家圩的群众本来就不怎么关心世事,谁掌权都一样下苦过生活,倒是每次运动都会关心一个问题:这次麦喜和义娃哪个能沾光?

继续打听,张副镇长更失望了,作为一个寻常人,麦喜老汉不但活出了时间,更活出了水平,他的同龄人,大部分已经离世二三十年了,这让他原本生活的痕迹模糊起来了,更何况他本身还有许多神秘,许多坎坷,这让他的一生蒙上了虚无缥缈的面纱,充满了传奇色彩。

可让人想不通的是,即使麦喜救义娃的事有出入,即使他们有天大的误会,可也不至于成仇人呀,而且还是那么大那么贯穿他们一生的仇气。人常说,仇恨莫大于杀父夺妻,可麦喜是外路人,他认识义娃的当口义娃的老爹早已亡化成灰,并且他终身未娶,义娃不在以后他和义娃老婆有无任何瓜葛,这都跟杀父夺妻挨不上边呀。

张副镇长百思不得其解。

16

麦喜要好好发送乔乔。

他用船上的银元,上岸找了个棺材铺,定了一副上好的“四叶瓦”棺材和最精美的寿衣,又出高价买了乔乔出事附近的一小块坪地,雇了四五个精壮汉子,给乔乔挖了一座墓坑,做完这一切,已经是第三天了,麦喜象被抽了筋一样瘫坐在破窑洞的口上,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喝起酒来,窑洞里面,就躺着已经穿戴好的乔乔,她的脸上,依然挂着满足,挂着笑容。

麦喜知道了,乔乔,这个苦命的姑娘,她也曾对生活充满了渴望,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她有自己的意中人,也有自己的幸福观,可禽兽的暴行毁灭了梦想,毁灭了一切,她苟延残喘,是希望能见心上人一面,虽然她知道自己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无忧无欲天真烂漫的小家碧玉,别说和心上人把手言欢,就是这样想想她也觉得是对他的亵渎!本来,她是想在这个世界上某个角落自生自灭,能多看他几眼也是上天眷怜,是莫大的幸福。可不曾想,连这个最起码的愿望也无法实现,老天爷还要安排她去做土匪婆子,要她比明娼暗妓还要下贱,还要龌龊,她不服气却又无力抗争,只得暗用心计,好好再见心上人一面,好好和他多处一会,哪怕他轻慢自己厌恶自己,她也心满意足了。至于死,她早不怕了,并且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只求死以前让心上人知道自己的心思,只求能给他留下一点美好的回忆,现在看来,这个苦命的人儿,终于完成了最后的一丝心愿。

没等麦喜把乔乔的后事理落好,义娃和朴朴就找到他了。原来,一连几天看不到乔乔的身影,也等不到任何消息,雷横暴跳如雷,派了大批人马出来寻找,三爷也打发他俩一起出来,临行前,三爷拿出两摞银元,郑重其事的交给他俩,让他们找到麦喜后交给他,并和他一起远走高飞,再也不许回来,尤其不能回北摊子半步。三爷老谋深算,又和雷横打了大半辈子交道,深知雷横的为人处世,麦喜逾期不归,肯定是出了变故,乔乔大半做不成压寨夫人了,就凭这一条,麦喜就有十条小命也难保,纵是三爷恐怕恐怕也无力回天。树老根多人老鬼多,三爷能一辈子稳坐钓鱼船,历经了多少世事变故而毫发未损,很大程度上来源于他善于察言观色,长于随机应变,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他深知麦喜这次回去凶多吉少,只希望上苍保佑,义娃和朴朴能先于别人找到麦喜,对于这个义子,他虽然平时语言交流不是很多,但心底里已经把他看得比亲生儿子还上心,而且他坚信只要自己命中有子,百年之后的事情麦喜一定能有能力也有机会打理好的。

听完义娃朴朴的叙说,麦喜心头一阵唏嘘,他自幼无根长大漂泊人间,也算经历了不少生离死别,可这两天的变故让他实在难以接受,先是知道了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女孩在暗恋着自己,等待着自己,又把自己的初恋初爱和女孩一起亲手埋葬,现在又不得销声匿迹,和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亲人天各一方,这些,像一团乱麻一样缠绕在麦喜心头,让他一时难以厘清,可理智告诉他,三爷的话是对的,目前逃命要紧!他转身朝乔乔刚立的坟头磕了三个头,扭头对义娃和朴朴低吼了一声:“走!”

初冬的河滩,无比的空旷和凄凉,远远望去他们三个慢慢蠕动的身影,犹如走投无路的蚂蚁,又好象惶惶乱撞的苍蝇……

不知走了多少天,跑了多少路,麦喜他们三个仍旧不敢懈怠,他们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远离黄河,远离北摊子,他们见过雷横他们杀人,那简直不只是要人命,是要活活折腾死人,他们谁也不敢落到大爷手中,只能远远躲起来,直到有一天,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齐膝盖深的雪遮掩得道路和田地都分不清了,他们才在一座大山山脚下的一个破旧的关帝庙里歇下脚来。房子破旧难不住三个正当年轻的小伙,他们和好泥,找来菽秸麦草,寻来死树枝条,该抹的抹该糊的糊,该搭的搭该苫的苫,不到两天功夫,破庙旧貌换新颜,要不看正堂那尊脱了金漆的关老爷塑像,说这是寻常农家的新房都有人相信。安顿好这一切,他们去附近的镇子上坛坛罐罐置办了一大车,顺手还弄了几坛子好酒,反正有三爷给的那摞子银元,够他们作践一阵子的。安置好这一切,兄弟三个每天不是围着火盆喝小酒,就是上山寻野物,也算逍遥快活极了。附近的山民以为他们是游猎的猎人,也没人把他们当回事。

这年的冬天,天气是格外的冷,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花上下飞舞,很少有歇停的时候,山上的树木一棵棵都被冰雪包裹了,成了晶莹剔透的冰雕,山泉也悄悄滴变成了一条冰挂,家家户户的房顶也带上了厚厚的冰帽,远远望去,山是白的,河是白的,村庄是白的,鸟雀们早已不见了踪迹,官道上也没有了往日的车水马龙,偶尔有个人,也是捂着脸猫着腰,急匆匆踉跄跄紧跑慢赶,整个世界仿佛都冻住了,要不是一天三顿家家房顶还定时冒出炊烟,谁也看不出这样的冰天雪地还有生灵存在。

麦喜他们都快憋出病了,找野物是没指望了,他们本身就是外行,加之野物也都窝冬,他们出去几次,非但没有看见一星半点野物踪迹,还差点掉进雪窝子,三个人再也不敢进山了,只是在必要时在附近寻些干柴枯枝,当做取暖做饭的燃料,其余没事就是在庙里死守。麦喜是要不喝得酩酊大醉,要不就是躺在那想心思,朴朴呢,按时按点做饭,按时按点吃饭,按时按点睡觉,一有空闲,就站在门外一声不吭眺望远方,一站就是大半天。只有义娃,要不就是缠着麦喜打听他的过去,要不就是拉着朴朴询问他的来历,虽然他们已经是生死朋友,是铁杆兄弟了,可对这两位,他肚子里有太多的疑问,太多的不解。可问急了,麦喜歪着脖子吼他一声,朴朴翻着白眼瞪他一眼,还是啥也不知道。时间久了,义娃也不问了,每天吃过饭,他就溜到附近镇子上,品茶听书四处逛荡,回来把听到的看到的新鲜事稀奇事绘声绘色地说给他两听,这二位倒是没有拒绝的意思,也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还插问一下,这让义娃好像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价值,每天更是乐此不疲。

然而,不知什么时候,义娃也有了心思,每天回来再也不那么猴急猴急地当新闻宣讲员了,而是愣怔怔的顶着房顶,一言不发,弄得麦喜和朴朴奇怪了,可问一句答一句,一句多余的话没有。话是没有了,可每天照样出去不误。甚至有好几次还夜不归宿,麦喜感觉问题严重了,郑重其事地找义娃问了几次,毕竟有人可能在追杀他们,他不能不小心,可义娃诅咒赌愿,说只是出去瞎溜达,并没有其他事,,麦喜也只能作罢。

转眼,农历新年到了,村镇里集市上慢慢热闹起来了,虽然鬼子进了中国,可还没有到脚下,那对老百姓们来讲就是遥远的事情了,他们只管眼下,只知道“宁穷一年不穷一节”,他们不光要杀鸡斩羊自己过年,还要祭拜苍天,敬奉祖宗,不少人千里迢迢往回赶,图的就是亲人团圆。麦喜无所谓,他感觉自己到哪都是家,反正是孤身一个,那个拿自己当儿子的三爷马上还不能见,倒也落个无牵无挂。朴朴呢,明显是想家了,好几次半夜都在偷偷哭泣,麦喜不敢问也没法问。倒是义娃,好想有了喜事,不但每天出来进去都神采飞扬,还置办了一身崭棉袍子,脸色还刮的铁青,在庙里的时间很少,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道都干些啥。麦喜觉得得好好问问他了,三爷给的钱不少,一直都是义娃掌管,花多少剩多少麦喜他两全不知道也不在乎,反正维持他们三个人生活一两年没问题,可麦喜怕就怕这两钱祸害了义娃,毕竟,他这辈子好像也没见过这么多钱,更别说管家使钱了。可没等麦喜逮这机会,义娃倒找上门来了。

大年三十,义娃又是一夜未归,麦喜他们也没管他,依照风俗足足捏了三大盘猪肉大葱陷饺子,买了几大把“钻天猴”,也在庙门贴了大红的对联,然后静等义娃回来过年。初一一早上,还不见义娃的踪影,等到远乡近邻过年的炮仗都足足响了大半天,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火硝味,下面村里的男女老少都穿红挂绿的四处拜年了,义娃才醉醺醺地回来了,他一进门就呼天喊地,显然很高兴。麦喜没搭理他,和朴朴一起冲着关公像拜了三拜,没办法,他们没有祖宗像,没有神像,就借助现成的,天地祖宗都由关公一人承当,都朝他拜。施完礼,到外面放了“钻天猴”,麦喜他们也开始吃饺子,义娃不吃,他们也不管,肯定是吃过了,可没等他们放下饭碗,义娃发话了:

“三哥,我要成家。”

麦喜端着碗的手一顿,他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想到义娃会提出这个问题,感到很突然:“成家,哪家姑娘?”

义娃挠挠头,嘴里咕嘟了半天才说清楚:“镇上‘翠玉堂’的。”

“啥,翠玉堂,你一冬天都在那?”麦喜感到胸口前有些堵:“翠玉堂”是镇上有名的窑子,他听义娃说过,那可是纨绔子弟和泼皮流氓销金的地方,那能有好姑娘?

义娃看出了麦喜的疑虑:“三哥,你不知道,叶子是个好姑娘,也是个牺惶姑娘。”

麦喜脸沉下来了,说真的,说起姑娘,说起女人,他还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啥,因为他压根就不懂女人,之前和青儿,那纯粹就是把持不住阳刚外泄,是动物的天生本能,所以他才一直耻于谈及,对任何人也没讲,至于乔乔,说实话,刚开始他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姑娘暗暗关注这自己,暗暗眷恋着自己,他自小没亲人,没人关心没关爱,每当想起有这么一个姑娘情愿和自己共度余生,他的心窝子就一阵阵发热,他认为乔乔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是自己欠下的一笔孽债,但要他据此谈论别人的感情,谈论别的姑娘,他深感力不从心,可尽管他自幼四处飘荡,可他接触的也是传统伦理道德的熏陶,对生活在花柳巷的姑娘,存在着天然的反感和鄙视,现在义娃突然跟他提出这个,无疑是给他出了个天大的难题,可麦喜毕竟是麦喜,他不懂姑娘,可他懂花钱,青儿不花钱,文明话是欲望造的孽,乔乔不花钱,那是苦情结的果,要是这个叫叶子的姑娘不花钱,也许也和他们一样。于是,他盯住一娃:“你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钱?”

义娃不吭声。

“说呀!”

义娃嘴唇蠕动着,酒也好像有些醒了:“大概……,大概一百多大洋吧。”

“啥,一百多?”麦喜瞪大了眼睛,要知道,三爷总共给了两摞也就是二百大洋,这在当时可是一笔巨款,要知道一个殷实富裕的农家全部家当包括房屋田地牲畜也就值个三四十大洋,麦喜他们三个肥吃浪喝一冬天也就花费几十个大洋,义娃倒好,找个婆娘一冬天就花完了三几个殷实户的全部家当,也就是不到一个月就败一个家,这样的女人还能要?也就是义娃,鬼迷了心窍,瞎了双眼!

麦喜断然决然:“不行!”

义娃的眼睛瞪得比牛眼都大:“为啥不行?”

麦喜尽量压制火气,可朴朴在一边都看出来了,他脖子上的青筋憋出老高:“别的不说,就眼下你们成亲的钱,咱还有吗?”

义娃长出了一口气:“叶子说给她置办点贴身私房就行,我们商量过了,也就十几块银元,咱还能出的起,至于赎身钱就免了,我们可以偷偷走。”

“那也不行,拐带人口可是犯法的,再说,都花光花净了,我们怎么生活,人家姑娘能跟着你受苦吗?”麦喜头脑可十分清醒。

“真的不行?”

“绝对不行!”

义娃二话不说,扭头就走,麦喜知道,他肯定是去翠玉堂,去寻那姑娘去了,也好,不管怎么样,把话说开了,事情就揭过一页了,至于麦喜自己落埋怨,也顾不得了。可他没想到,义娃这一走,一直到破五,都不见踪影。麦喜这才慌了神,他只怕那些说书的说的为情殉命的惨烈在自己身边上演,又怕义娃一时想不开直接和那个叫叶子的姑娘私奔,忙乱之下,他和朴朴直奔镇上翠玉堂,去打听义娃的消息,这不打听不要紧,一打听吓一跳,原那儿还真有个叶子,也都认识义娃这个住在关帝庙的大金主,年初一下午,义娃就在翠玉堂缴足了了三十块大洋的赎金,带着叶子离开了镇子,现在恐怕已经远走高飞了!

麦喜和义娃面面相觑,特别是麦喜,他更想不通,那个一口一个“三哥”的义娃,真的就这么绝情,真的就这么不辞而别了吗?

17

夜已经很深了,那些主事的帮忙的都各回各家了,菜花婶家院子里难得恢复了平静,两天天一夜了,麦喜还那样,静静地躺在那里,面色很红润,呼吸很均匀,神态也很安详。宝森书记临走,交代两个老人值守在麦喜身边,有急事吭一声,不想让菜花婶一个人劳累。值守的老人也都年过花甲,看透了人间的悲欢离合,坐在麦喜身边,无所谓悲,也无所谓忧,看都很少看那个老鳏头一眼,神情自然地坐在那儿。在他们看来,人老了,就象花儿败了一样,不管原来怎么红,怎么惹人眼珠,到现时都一样,秋风一起,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飘零入土,化为污泥。老辈子是这样,眼前的麦喜是这样,他们很快也会是这样,害怕无用,贿赂无用,求情无用,不舍更是无用,世间万物翻转轮回,谁也改变不了。他们看透了,也懒得说话了,就弄了一壶浊酒,有一杯没一杯地“吱”喝一口,酒不多,但声儿很响,完了就四目低垂,眼不闭,可也浑浊无神,偶尔咳嗽一声,吐几口痰,证明着屋子里还有点生气。

菜花婶看不惯两个老人,想当年她的“喜子哥”七十多岁的时候,不光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而且永远是背起双手,挺直腰杆,仰面朝天,地里活路虽然不干了,可真是浑身充满了朝气,充满了劲头,哪像这二位,老态龙钟,死了没埋一样。不过话说回来,当今社会,有精神的都像年轻人一样抓弄钱去了,她的“喜子哥”弥留之际,跟前能有这么两人招呼,实在也是不错了,要是都像自己那白眼狼似的儿子一样,她还真不知道能不能撑下来。

脑子里想着事情,菜花婶手上却一点也没闲下来,白天为了便于招呼,也为了麦喜真正老百年以后方便,人们已经把麦喜抬到客厅去了,现在老汉住的门房里头空无一人,趁这当口,菜花婶打开灯,认真的观察期这间房子来,说来别人不相信,不少人都认为麦喜和菜花婶关系不一般,她自己也这么认为,可老汉住的这间房虽然是她家的,她竟然很少进来过。眼前的摆设,一点也不像一个百岁老人的住所,看起来充其量就是一个喜爱干净的中年农家的样子。地扫的干干净净,床铺的整整齐齐,替换衣裳都摆放在唯一的一个镜面大柜内,整个房间个给人一种简朴、干净、温馨的感觉,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孤身的百岁老人的房间。菜花婶的心思不在这上面。自她把老汉从大队仓房接回来开始到现在已经四十多年了,老汉从没有开口要过一分钱,相反,自己青黄不接儿娶女嫁有个跌脚把滑的困难当口,特别是旺财不在以后,不争气的儿子把自己一个人撂在家不管,都是老汉出手相助,每次都不多,但足够用,她很清楚老汉并没有啥像样收入,那这些钱是哪来的,要是老汉年轻是攒的,那究竟攒了多少?说实在的,菜花婶不是贪财的人,她是怕弄不清楚这些,老汉有事突然病倒,过后人们会说老汉给她留了几七几八,那她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房间里一览无余,唯一能藏得住秘密的,就是那个镜面大柜了。菜花婶对这个柜子很熟悉,那还是她跟旺财结婚时旺财给她做的家具,后来有了新的,麦喜老汉来了以后就留给他了。她轻车熟路地搬开柜子中间老汉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看见了过去人们称之为柜子“狗窝”的小暗室,不出所料,暗室的搭扣上锁着一把黄澄澄的锁头,这说明他的住人经常摆弄它。菜花婶从身上摸出一把钥匙来,这是给老汉擦洗身子时,早就留了个心眼的她从老汉贴身衣袋里摸出来的,她用钥匙轻轻一捅,锁头“碰”地一声跳开了,她伸手进去,摸索出出来一个不大不小的的木盒子来。菜花婶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捧到灯光下,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起来:只见盒子六寸见方,通身枣红色,不过漆皮都皲裂得和榆树皮一样,盒子周边都包着铜皮,有不少地方已经泛出了绿色的铜锈,它身材不大却沉甸甸的,闻上去还有一股淡淡的说不出问到的清香,盒子的搭扣是梅花状的,并且只有那儿是明晃晃的发着金光。盒子没有锁子,只用两个拴在盒子两边的做工十分精致的棒槌一样的木楔别在搭扣上,菜花婶闭住呼吸,轻轻拔掉木楔,打开盒子,只见有一个小包裹,包裹上面是一沓黄色的纸张,纸张上面是过去人们常用的那种防潮的油纸捆成的一个方砖一样的东西。菜花婶伸手去拿,没承想那玩意不轻,还有点分量,她用两只手用力拿了起来,放在炕头等下,慢慢地慢慢地小心拆开油纸面尽量不让油纸破损。油纸拆完了,菜花婶眼睛也直了:出现在她面前的,是十块黄澄澄的上窄下宽的金属块,虽然自小生活在商贩之家的她无缘相识此物,可这几年的电视电影也让她知道,她眼前是实实在在的金砖,而且足足十块!

菜花婶遭雷击一样楞了。

金砖,而且货真价实足足十块,这是多大的财富呀。寻常人家一辈子都难能有此积蓄,这得积攒多少年呀,要是不是正路上来的,那又得冒多大风险呀。

平静下来,菜花婶眼睛一酸,不仅暗暗替麦喜叫屈:不管这这从哪来的,怎么来的,但在麦喜身上藏了一辈子却是谁也不能改变的事实,就是她的“喜子哥”,藏着十块金砖,却一辈子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上无高堂下无子嗣,饥一顿饱一顿,凄凄惨惨眼看一辈子就要到头了,不仅自己遭罪,甚至某些时候从传奇变成了笑谈,村里小孩骂架,最恶毒的诅咒就是“你妈嫁麦喜!”这得多大的胸襟才能承受住呀

菜花婶慢慢地平定了一下心情,长出了一口气,她把金砖放回木盒子,又拿起了那沓厚厚的书本一样的东西,这是一沓样式基本一样的纸页,颜色已经发黄,全部是老式的竖行印发,粗大的毛笔填写的数字,每页纸眉头上都大大地印着地契两个字,落款都是张林茂。

张林茂是谁?菜花婶暗自思忖着,她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能摇头苦笑。放回地契,她又拿起了盒子下面的包裹,翻开一看,有三沓显然是银行扎好的百元大钞,还有一大把零碎纸币,要是没有那些个金砖,这些作为麦喜的终生积蓄,应该是更合理些。金砖下面,是一身显然没穿过几天的老式军装,军装的左前襟上缝着一个白色的四方框,上面的字还清新可见。菜花婶凑到灯前,眯眼仔细一看,认出来了,那是三排繁体字,从右往左依次为:陆军38军上尉副官 麦喜。麦喜两个字是用笔填写的,其他几个字明显是印刷的。抖开衣服,里面有夹着一个蓝色的布条,这个布条比衣服上的胸章小一点,显然是个臂章,上面同样印着几个字:18GA 中华民国二十三年佩用。

上尉?副官?“喜子哥”原来当过兵,还是个军官,那他到底当的谁家兵,副官又是多大的官?菜花婶为自己的发现惊讶不已,以前别说人家看不出来,她自己一点也没想到,麦喜,这个倔强耿直,少言寡语的老汉,竟然当过军官!

菜花婶有些伤感:“喜子哥”呀,你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18

年过了,可凛冽的寒风还是那么厉害,天地间还是白茫茫的一片,河水依旧是在厚厚的冰层下涌动,鸟雀们依旧藏在荆棘里寒号,野物们也依旧是蜷在雪窝里窝冬,虽然立春的节气早已过去了,可一点也看不出春天的影子,路边的树枝是干的,山岩上的草丛是枯的,人们的心啊,依旧是冷的。

麦喜和朴朴的日子不好过了。义娃带走了所有银钱,弄得他们生活费都无从着落,本来麦喜还计划去看看下面村里有没有人需要雇佣短工,可去了几次都失望而归,山下的平常农户不用说根本指望不上,那些富裕点的,大冬天都让短工回了家,免得养吃闲饭的,用工都要等开春农活开了以后。实在没办法,他两就每天上山砍些柴火,剁得整整齐齐捆绑起来背下山,换几个零钱勉强维持生活,好在前阵为了御寒,麦西让义娃给每个人都做了两身里表三新的棉袍,否则现在连温饱都解决不了。就这样两人每天晚上都腰酸腿疼的,连翻身都困难,可每天天一亮就得强打精神再去进山,要不就得饿肚子,每当这时,平时少言寡语的朴朴就憋不住了,他会跳着脚,咒骂着义娃,骂他不得好死,骂他断子绝孙。麦喜呢,嘴里不吭气,可要是义娃在跟前,他一定会把他揍得满地找牙,要是以前,别说那些烂柴火,就是满地金子,也不会让麦喜动心,可现在却不得不为那些枯枝死树卖命奔波,都怪义娃,可话说回来,人啊,谁能料准世事?

生气归生气,他们每天还是得早出晚归,还得为填饱肚子忙碌,无法无奈无助,只好走一天算一天,可他们谁也没想到,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平静也会被打破。

那天,麦喜一起来就感到胸口前发堵,他无由地觉得有啥事情要发生,所以拦住朴朴没像往常一样天刚蒙蒙亮就出去,而是等到太阳罕见地升起来了才动身。按麦喜的计划,今天不跑得太远,就在山根的小树林里多少拾掇点了事。可刚一进树林,他们就看见白茫茫的大地上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蠕动,麦喜他们大吃一惊,随时寒冬,可山上大牲畜伤人的传言几乎每天都有,眼前的这个东西是狼?还是熊?麦喜他们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上,朴朴吓得说话都不囫囵了,麦喜抬抬手示意朴朴别动,他壮着胆子慢慢凑上去一看,长出了一口气,眼前是个衣衫缕烂的年轻人,头发胡子黏在一起,还带着一副缠着腿的瓶底一样的眼睛,身上穿着灰色的衣服,一条腿明显示被猎人们下的夹野兽的夹子夹伤了,软塌塌地拖在地上,而且这个人眼光暗淡,喘气紧促,已经奄奄一息了。麦喜上前一把把了起来,眼睛却又发直了:这个人还挎着一支和北摊子大爷雷横曾经给他的一模一样的镜面匣子枪!

“怎么了三哥?”随后赶来的的朴朴问道。

“没啥。”麦喜二话不说,背起那人就向山下跑去。

到了关帝庙,麦喜把那人放到炕上,认真地查看了周身,才放下心来,这个人除了腿上的外伤,没有啥大碍,主要是又冻又饿才显得那么严重,他吩咐朴朴熬了一点面汤给他灌下去,又从床单上扯下一块布给他包好了伤口,没多长时间,那人就换缓过了劲,他挣扎着坐起来,双手一抱拳:“谢谢,谢谢二位恩人救命之恩。”

麦喜没吭气,倒是朴朴嘴快:“你是哪的,怎么弄成这样?”

那人看了看他两,欲言又止,麦喜看出了端倪,他一摆手:“先歇歇吧,有话以后再说。”

紧接几天,麦喜他们还像往常一样出去弄柴卖柴,只是每天做饭时不光多做一份,而且几乎顿顿都有荤腥,那人也不见外,见饭就吃,见能干的活就干,不过也和麦喜他们一样,一天没几句话,就这样,三个精力旺盛的大男人,每天都各怀心思,默默地干着各自的活计。俗话说伤骨动筋一百天,可能那人的伤比较轻吧,刚过十天,那人就能下地走路了。麦喜知道,他走的日子也不远了。

果然,吃过晚饭,那人没像往日一样上床睡觉,而是走到麦喜床前:“大哥,这些日子劳烦你啦。”

“没啥,你有难处了嘛,应该的。”

“大哥,你不问我是干啥的吗?”

“能说你早就说了,不能说问了也白问。”麦喜对他带着枪一直耿耿于怀,要不是这他早就问了,可这理由说出来未免太小家子气。

那人一竖大拇指:“大哥你真行,那兄弟就不多说了,今后有事,拿这个到二战区指挥部找我,”他说着,扯下胳膊上的臂章递给麦喜:“兄弟一定会鼎力相帮的。”

“那自然好。”麦喜有些高兴,他虽然救了他的命,可一直猜疑这他的身份,在这世道,为一个陌生人惹上麻烦,实在不值当,更何况,他还,带着枪!

那人走了,走的再也没见过,就好像他从来没出现过。麦喜他们不知道他叫啥,哪儿人,为谁干活,只有一个18GA 中华民国二十三年佩用的臂章。那人没有给他们生活造成任何影响,还在按部就班地按自己生活方式生活着,好在尽管只有短短十几天,山上的树木已经脱掉了冰挂,泛出了绿色吐出了嫩芽,山下的农活也开了,寻找短工的地方越来越多了,麦喜他们的希望也越来越大了,这不,还没等他们下山去找,就有人上门了。

来人顶着一顶瓜皮帽,戴一副圆圆的铜边石头眼镜,撅着稀疏的山羊胡子,是山下村里的一个老财主,他姓胡,吝啬的有名,人送绰号“老狐子”,开春了,到了庄稼地里用人的时候了,老狐子小脑袋一转,立马想到了山上关帝庙里的那几个猎户,听说同伴卷着家当和窑姐私奔了,剩下两个壮小伙日子过得很栖惶,他眼珠一转,就上山来了。见到麦喜,也不寒暄,一句话就直奔主题:“小伙子,别这样过活了,下山跟咱一块过日子,中不中。”

麦喜感到来人很狡诈,但同时又感到他又几分文雅,也不敢随便造次,他抬抬手:“好说,好说,不知道掌柜的是啥待承?”

老狐子清清嗓子:“这自然没得说,一天三顿管够,一年使费三个光洋,逢年过节打牙祭,刮风下雨就歇息。”

说实在的,这条件还真的不错,麦喜沉思了一下,就应承下来。他和朴朴拾掇拾掇,就夹着行李卷离开关帝庙,跟着老狐子走下村子。于是官道上出现了滑稽的一幕,两个穿着时鲜的(麦喜他们的衣服可是义娃置办的全新的)壮小伙跟着一个寒酸的小老头,谁也看不出哪是东家,哪是伙计。

到老狐子家没几天,麦喜和朴朴就知道上当了,这个老家伙,简直是钱别在肋骨上,小气的要命。他家有个规矩,就是农闲不干活就只能吃稀饭,而且每人只有一碗,多了就只能刮锅底,有活了,早晚稀的中午干的,只有在农活紧张的时候才能难得的吃几顿干饭,要说他对雇工这样也就算了,关键是他家人也同样如此。不仅如此,他小心眼还挺多,初春锄地,他衣襟下揣几个饼子,在地头偷偷塞给麦喜,吩咐别让朴朴看见,到中间又递给朴朴,同样吩咐别让麦喜看见。麦喜懒得和他理论,他只怨自己认人不贤,自认倒霉,有力气多干,没力气就少干,实在饿得不行就和朴朴抓禾鼠逮麻雀,多少安慰一下肚子里的馋虫,朴朴呢,他就不一样了,想着法捉弄老狐子,他俩住牛棚,比关帝庙还不如,老胡子舍不得给灯油,他晚上就把牛尾巴对牛槽拴着,老狐子怪罪他说看不见;收工晚了,老胡子说吃饭不用点灯,他一筷子辣椒抹上了老狐子鼻子,说是瞅不清;他嫌中午馒头凉,老狐子让自个儿热,他就用碗舀上凉水,用筷子把馒头架上面,上工了他却说没吃饭,至于用牛尾毛扎住牛舌不让牛吃草,用钢钉扎伤骡子蹄拐,更是家常便饭,这些,都弄得老狐子哭笑不得敢怒不敢言,他后悔贪便宜晴了这么两位尊神,又不知道来历,还不敢得罪,只好双手作揖,赔上两块光洋,请他二位走人,麦喜他们也呆够了,正好瞌睡给枕头,拿了钱就走。

在老狐子家停了这一段,不觉得都到了小麦收割的季节,哪年的麦子长的实在不差,山上山下到处一片金黄,麦喜萌生了一个念头:当麦客。所谓的麦客,就是顺着麦子因为地势气候不同而成熟时间上的差异,从南到北撵着麦熟走,主要给人手不足的农家割麦。他们置办了镰刀褡裢,就到了集市上的麦客集散地。需要麦客的大都是一些自己有点地的殷实农户,大财主和富裕户有自己常年的雇工,一般不用再找人,只有这些小农户平时还忙的过来,一到火麦连天龙口夺食的关键时刻才舍得花钱雇人,这些人都比较实诚,对麦客也比较好,他们也和麦客一样吃饭,一样干活。别看卖喜和朴朴年轻,可他俩谁也没干过农活,两个人割的麦没人家一个人多,好在他俩也不胡来,如实给主家说,身价也只要人家一半,人少活多,找不到人的主家只好将就些了,即便是这样,每天回来他俩都腰酸腿疼,直不起腰来,麦喜暗暗思忖着,一时想不到新的糊口办法,谁承想,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植柳柳成荫,一个小小的意外,又彻底改变了他两的生活。

那天,他和朴朴给官道边的一家收麦,还没到中午,他俩已经累得不能动弹了,主家看看他们,无奈地摇摇头,只管自己朝前割去,他俩趁机躺下偷偷歇会,可没停多长时间,他们就听得主家在地头大声嚷嚷,他俩好奇地也跑过去一看,立马吓了一跳,只见地头正在过兵,穿着军装的两路队伍一眼望不到头,而主家拉住一匹军马不让走,地头成熟的庄稼歪七扭八地倒了一大片,显然是军马干的好事,主家不让走,当兵的又担不住事,就吵吵开了,这热闹着,一个满脸横肉胖乎乎地的军官骑着高头大马达达地跑过来了,马上有人高喊起来:“别吵了,别吵了,张营长来了。”

麦喜和朴朴一看这个张营长,眼睛瞪得像牛眼一样大:张大善人,张团长,张林茂!

19

天亮了,菜花婶早早地就站在门口等着宝森书记,她要把她的重大发现告诉他。昨晚她一夜没睡,本来想把儿子叫过来商量一下,可她只是这么一闪念,马上就否定了,自己生的儿子,她太了解了,见了这么多的财物,他弄不好会连她这亲娘老子都不认,到时候事情发展不由自己,还要让儿子在众人面前暴露贪财、无能,那就真有点得不偿失了。思前想后,她还是决定先给宝森说一下,看他有个啥章程。可左等右等,都日上三杆了,宝森还没来,倒是两个换班招呼麦喜的老汉姗姗而来,他们告诉菜花婶,宝森一时半会不来了,罗司令的后人回来了,他去招呼去了。

罗司令,菜花婶眼前一亮,她突然知道了木盒子里面的地契的主人张林茂是谁了,他就是刚才老汉说的罗司令!

说起这个罗司令,其实菜花婶也不是很了解,只知道他原本姓张名林茂,是吴家圩最大的财主,方圆几十里良田都是他家的,后来不知怎么又拉起了队伍打鬼子,先是跟国民党干,鬼子打跑了又跟共产党干,大军南下时在海南做了司令,并且改了名字,村里人提起来都一副羡慕又有点荣耀的意思,可以说,他是吴家圩的骄傲。可以前她和“喜子哥”闲谝时提起他,“喜子哥”一脸不屑:官当得再大有啥用,一辈子回不了家,祖宗坟上的荒草长得比树还高都没人打理,那么大的家业也破败得一点不剩,光有名声有啥用?当时她还取笑“喜子哥”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恐怕再修炼五百年也没那么大的造化,噎得他半天说不出话,可麦喜和罗司令有啥关系,地契怎么又会在他手里,菜花婶想不通,她现在才感觉到,别看跟“喜子哥”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对于他,自己实实在在比别人多了解不了多少。菜花婶神色有些黯然。

要只是这些还就罢了,问题是还有那么多的货真价实的黄金,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呀,要知道,就是在现在,为几十块钱兄弟反目父子成仇的事情多的枚不胜举,更何况还经历了那几个饿死人的年代,要有怎样的定力才能把它保存下来呀,更别说,这么大的家当,是怎么积攒起来的呢,务弄庄稼就别提了,就是做生意,那也得几辈子艰苦劳作省吃俭用呀,就麦喜这样一个流浪到本地的单身汉,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东西,而且还偷偷地藏着掖着,至死不敢示人,那要这东西有啥用,还有那臂章,那军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菜花婶不仅暗暗心焦,甚至有点隐隐不安,她不知道这些,会给她,给她的“喜子哥”到来什么,隐瞒不说吧,她又实在想弄明白这些事情,再说,那么大一笔财产不弄清楚扪下来,她还没那胆,她知道碰见不良之人,那些财产死几条性命都不为过。想到这里,菜花婶不由埋怨:罗司令后人来就来呗,费得着把啥事都放下去招呼他嘛!

菜花婶不知道,现在中国官场和过去发生了很大变化,就拿老百姓身边的小官说吧,过去县长到乡镇,碰到乡上开会,就是再大的事情也要等乡长开完会,现在只要出现类似情况,哪怕再重要的会,哪怕县长没啥事只是路过,乡长也得扔下开会的几百号人去陪县长,没办法,这就是现实,大一级尚且如此,何况村支书和部队司令隔着不知道多少级呢,这,能怨宝森书记嘛!

20

张营长一眼就认出了麦喜他们两个,他用马鞭子指着麦喜,脸上的肉笑得乱颤:“你,你是三爷的那个,那个儿子?”

“是我。”麦喜连连点头。

“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我们是……,逃难,逃难来的。”妈的,是逃难,而且还不是一次。

“那这是?”张营长看看这家,在看看卧倒在地的麦子。

麦喜脸一红:“麦客,我们没办法,当麦客,赶麦场。”

“啥?”张营长扬了扬耳朵,他不敢相信,毕竟,三爷的这位螟蛉在渡口的风光他是知道的:“当麦客?”

麦喜点点头,不再说话。

张营长马鞭一挥:“那跟我走,当兵吃粮,行吗?”

麦喜不加思索,痛快地答应了:“行。”

于是,张营长示意随从给主家丢下几张纸币,带着麦喜他们继续朝前赶路。

天快黑的时候,队伍到了新驻地,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的村子,张营长的兵大部分住在几座庙和财主仓房里,他本人在一家财主的家里住,刚一到,他就吩咐做饭的烧了一大锅开水,让麦喜和朴朴擦了擦身子,然后拿来两套军装让他们换上。还别说,麦喜他们原来在家时有钱绫罗绸缎,没钱破衣烂衫,永远是光身板穿衣服,可现在,衬衣是衬衣外套是外套,大热天还必须穿两件,倒也穿出了几分精气神,看的张营长连连点头,他唤过麦喜:“你叫个啥名?”

麦喜闻言大窘,脸红到了脖子跟:“我,我没名。”

张营长等大了眼睛:“什么,小子你说什么,没名,那总不能让我也叫你三哥吧?”他还记着渡口的情况。

麦喜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敢,不敢。”

张营长大手一摆:“这样,我给你取个名,今天咱见面时麦子熟了的节气,那麦子可是老百姓喜欢的东西,就叫麦喜怎么样?”

麦喜连连点头:“麦喜好,就叫麦喜。”想到自己都这么大年纪了,才有了自己的名字,他鼻子不由一酸。

朴朴那边一切顺利,当然,他没说自己曾经杀鬼子的那一出,只说是从北面逃荒过来的。张营长安顿好他俩,又给他们吩咐了差事,麦喜是专门跟他的副官,朴朴是照顾他生活的勤务兵,最后是发家伙什,麦喜他们又是一惊,张营长给他们的,还是那种镜面匣子!

随后几天,麦喜和营部的那些兵谝熟欢了,才弄清张营长的一些情况,他那天兵败被雷横他们救到北摊子以后,他感激三爷和雷横的救命之恩,却不屑于和他们为伍,他发誓要打回老家,夺回自己的房产,自己的田地,自己一切的一切,雷横虽然不满,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好酒好肉送行。离开北摊子后,张营长带着仅剩的十几个部属找了个隐秘地方休养生息,同时用从家乡带出来的财物大张旗鼓地招兵买马,没用多长时间竟然发展了将近二百多号人马,当时的陕军将领孙蔚如将军正在准备入晋抗日,听说这个从山西过来的地方武装后如获至宝,派人前来收编,双双一拍即合,张营长的团长是二战区胡乱许的,真实人马也就一个连的样子,孙将军给他补足了一个营的兵员,任命他当上了名副其实的营长,而且吃上了官饷,张营长自是感恩不尽,本来他们是在西安城附近驻扎的,可年前孙将军的长官和东北军的长官在西安城里弄出了大动静,扣了老蒋,现在打发到这儿,多少有点和长官一样有点贬谪发配的意思。

麦喜听着这些,像听天书一样,又不敢多问,不过心中暗暗佩服张营长,服伺起来也就尽心多了。在张营,上到营副连长,下到马夫伙夫,都知道麦喜是张营长的老乡,都高看他一眼,麦喜呢,天生就有一种威严,他总是不卑不亢,应付一切老到周全,连张营长都暗暗佩服:这小子,是块料。

日子过得很快,眨眼间一年时间就没有了,这一年,麦喜完成了蜕变,他再也不关心一年四季稻菽稷麻,不再担忧衣食温饱天旱雨涝,每天想的是啥时开战和谁开战,关心的是日本人到哪了,八路军在哪,他再也不是那个精明的江湖后生了,完全成了一个年轻有为前程远大的青年军官,张营长有意栽培,打发他去孙蔚如将军的军官教导队学习,说来让人难以置信,身为军官,麦喜对舞枪弄炮一点兴趣都没有,身上那只瓦蓝瓦蓝的盒子枪永远只是摆设,可他对识字念书却是无师自通,一年下来,不光《三字经》、《弟子规》背的滚瓜烂熟,还练得一手好字,这让那些科班毕业的军官们都自愧不如,本来,麦喜想在教导队多待些日子,无奈军令如山,张营长一个紧急军令,将他找了回来。

张营长,不,西安事变以后孙蔚如将军重新整训部队,张营长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张团长了,张团长打听到自己只所以能这么快官升一级,跟孙将军渡河抗日的战略意图关系密切,他不想辜负将军厚望,就想有所作为,而要做到这些,就必须利用好孙将军看重自己的独特优势,也就是说,要用好熟悉当地地理人文和民心所指。所以他急忙召回麦喜,令他马上回山西,去看看三爷,再探查一下鬼子的动向。至于麦喜和北摊子雷横的恩怨,他知道,也考虑过,但他自信有国军军官的正式身份,雷横还不敢把麦喜怎么样,麦喜呢,现在压根就没想过雷横会有什么打算,他甚至潜意识里希望雷横能有所表现,也好出出逃难多半年的恶气,也替乔乔报报仇,他接令后不敢怠慢,按张团长的吩咐,挑了十几个思维敏捷身手好的士兵星夜兼程,朝黄河边奔去,本来朴朴也要参加,麦喜一口拒绝,言说团长身边不能没有人,要他在张团长身边多注意多操心,张团长闻听此言,一点表情都没有,可心里一阵阵发酸,暗自发誓一定要照顾好麦喜和朴朴。

心急马快,二百多里的路程,麦喜他们只用了一天多就赶到了,可当他们换上鞋船,赶到北摊子的驻地后,麦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暗暗寻思是不是跑错了地方:眼前那熟悉荆棘纵生遮天蔽日的林带已经不见了,代而替之是一条盘旋蜿蜒的山间甬道,甬道两边是荷枪实弹的穿灰色布衣的军人在站岗,麦喜静静神,缓了一口气,上前去交涉。作为在西安住了一年的军官,他也知道目前当口正是国共合作时期,从某种意义讲,目前穿这种灰色军装的和自己是一家人。看了麦喜递过的“派司”,那个灰衣哨兵也没多说啥,带他攀上山崖,去见他们的领导。一到山半腰的老地方,麦喜发现这里的一切好像都没变,甚至磨坊豆腐坊都还在,唯一变化的是所有的人都穿着哨兵一样的灰军装,厂子中央的旗杆上换成了一面鲜艳的红旗,麦喜正暗暗思忖着发生了什么变化的时候,一个熟悉的爽直的晋中口音打断了他的思索:

“欢迎欢迎,欢迎友军。”

麦喜一回头,双双都愣住了:怎么会是你?

来人是麦喜他们救过的雪地里被兽夹夹了腿的壮汉。

故人相见,自是喜出望外,壮汉上前一把搂住麦喜,“咚咚咚”地把他的后背擂得山响,麦喜也是两眼发酸心潮起伏,是呀,如此乱世,萍水相逢的两人又能奇迹一样的相见,不能不说是上天眷恋。寒暄一毕,麦喜就急忙向问个究竟,壮汉把麦喜让进原来雷横住的那眼窑洞,点上旱烟锅,让了让麦喜,就吧嗒了一口烟,不紧不慢地细说起来。

原来,麦喜他们逃跑以后,雷横嘴上不说什么,可心底里也怀疑三爷治娃,从此对三爷心存缔结,三爷呢,也心知肚明,但每天不卑不亢我行我素,雷横一时也奈他不得。那年不是天气特冷吗,黄河都冻得冰上穿行马车,过年后北摊子青黄不接,金银无数却难当温饱,千不该万不该,雷横不该盯上了八路军的一个储粮所,按他的脾气,不管官家兵家只要自己需要都照劫不误,可他这次可碰上了硬茬子,储粮所的被劫让本来就捉襟见肘的晋南八路军一下子陷入了人饥马困的窘境,他们自是不会放过雷横这个滩大王,于是没几天八路的两个连队打进了雷横的老巢。眼看大势已去,雷横一个跟头就扎进了黄河,死活再无消息,至于三爷,那个北摊子人人皆知的师爷,自战事一开就没人见过他的踪影。八路军攻占北摊子以后,稀罕这个易守难攻的地方,索性粮食也不往回运了,把这儿改造成了新的储粮所,壮汉本来是在条山八路总部干后勤的,一纸调令,让他来到了这个秦晋交界国共共管的地界,做了储粮所的所长。壮汉姓甄,大家都叫他甄所长。

麦喜听完唏嘘不已,说实话,对雷横的下场,他是有所预料的,毕竟是刀尖上讨生活,随时都可能结仇,随时都可能丧命,可三爷就不同了,他现在才发现,这个改变了自己生活的亲人,这个始终关心自己的老汉,这个没叫过一声的爹,在自己心中有不可或缺的地位,甚至比没见过面的亲爹还重要,他以前想过种种可能,想过怎么伺奉孝敬老人家,却怎么也没想到,会落这样一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局面,纵是自己有千般哀思万般想念,也是能是镜中黄花无可奈何了。

麦喜暂别甄所长,跑进三爷原来住的窑洞,这儿早已物是人非,别说他的那些那床被服,就是三爷那副狗皮褥子也不知所终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盘大炕上放满了鼓囊囊的大麻袋,麦喜还不甘心,他见原来放马灯的地方还在,就急忙移开马灯,仔细一观察面露喜色,用手狠狠一抠,露出一个小方洞,麦喜连忙伸手进去,却大失所望,洞里面什么也没有,麦喜太了解三爷了,就是时局再紧张,日子再恓惶,他也会留个后手做好准备,现在最隐秘的地方啥都没有,冥冥中,麦喜感觉三爷不在了,他不仅有些黯然伤神,他痛恨自己两年前为啥要逃跑,否则起码能和那个老爷子死在一起,也不至于落得这般凄凉,让人这般后悔!

盘桓了两天,壮汉不但把河岸边鬼子和八路军、晋绥军的情况向麦喜做了详细的介绍,而且还把根据地,据点,敌占区和拉锯地区的最新形式做了说明,毫无保留,按他的话说,这也是为抗日做贡献。麦喜都用纸该记得记,该画的画,认真地记录下来。临行,麦喜和壮汉相约,打鬼子的时候再见!

离开北摊子,麦喜让众人稍作休息,他独自一人划船找到了乔乔的坟,时移镜迁,坟上的荒草已经长得有一人多高,麦喜认真地清除了荒草,点上带来的纸烛,双漆跪地,连磕了三个响头,躺在坟头上,眯起眼睛,心中不由思绪万千:两年,仅仅是短短的两年,他经历了太多的坎坷,太多的变故,这儿,埋葬着他的懵懂的情感,埋葬着他茫然的激情,埋葬着他苦涩的初恋,应该说,该埋葬的都埋葬在这里了,可剩下了什么,今后的路该如何去走,说实在的,麦喜还从来没有这么迷茫,这么无措,他感觉到自己就像一叶浮萍,没有根基,没有方向,更没有希望,被浑浊的时代之水携裹着东漂西窜,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说不定哪天,一个浪头打来,像乔乔,像三爷一样瞬间就烟消云散魂飞魄丧,谁也不知道还有这么个人在这世界上来了一遭,谁也不知道这个人什么时候又离开了人世,象一阵风一样刮过去就过去了,不留任何痕迹。想到这,麦喜万分伤感,他鼻子一酸,喉咙像堵了什么上下活动,竟然抽噎起来了!

本来,麦喜还想在乔乔坟旁给三爷也立个衣冠冢,还三爷个心愿,也给自己留个念想,可转眼一想,一来三爷没有留下任何东西,二来毕竟现在他还生死未卜,立冢未免为时尚早,无奈,麦喜只好像要吼破嗓子一样,冲着河滩长长地嘶叫了一声,便神色黯然地划上船,离开了这块伤心之地。

麦喜没有发现,在乔乔坟茔不远处,一双亮炯炯的眼睛在盯着他,一刻也没有离开。

21

罗家后人返乡,在当地引起了强烈反应,其轰动效应一点也不亚于当年的唐山地震。

首先,别说村里乡里,就连县上的头头脑脑早早地就忙活开了,书记县长亲自上阵,在哪接,用啥车接,都谁陪同,谁给客人介绍情况,事无巨细,都一一仔细把关,甚至客人住星级酒店还是农家乐,吃豪华大餐还是土特产,都组织人进行了详细地考察论证,用县长的话讲,要“最大限度的的展示我们的热情,我们的真诚,表现出我们诚挚殷切的希望”。

没办法,脚下的这块土地,养育出了罗司令这样的俊杰,却没有给世人孕育出一点资源优势,甚至连一条等级公路也没有,作为传统的农业大县,“贡献大县”、“粮棉大县”等光荣称号已经成了昨日黄花,偏偏本地人认识不到差距,他们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衣食保暖已经心满意足,前几年上了一批果树,也培养了一批冒尖户,人们更知足了,过去是“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现在是“五亩果园小洋楼,看着电视喝小酒”,人们太容易满足了,满足到从不去外面看看,只喜欢自己吃喝不愁的小日子。自己不出去,外面的也进不来,好几茬投资办厂的,看中了这里的独特小气候,看中了这里广阔的田野,但都在和本地人的较量中败下阵来,悻悻而归,本地人不是不讲理,他们也不笨,他们也晓得那些工厂能跟自己带来大把大把的钞票,可和钞票相比,他们更热爱自己的土地,更喜欢现在这种慢悠悠的生活。起码身上是暖和的,肚子里是饱的,钱呢,他们看得更豁达:有了就花,没了拉倒。苹果行情下跌了,他们不在乎,三年能有一个好收年,也够他们过活了。这儿民风淳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人们与世无争恬然自得,在这样的环境下,别说出政绩,能维持已经不容易了,已经有三任县长不明不白地在这个位置上干到了退休,传闻省城官员一提调到这儿,就明白了自己是要养老了。新来的这两位书记县长不甘心,可努力了几年才明白人们说的是真理,本来有些灰心丧气了,前几天罗司令病逝了,他们喜出望外,认为是个好机会,可以借名流的号召力,在这真正实现“思想解放”,因为他们从坊间的传闻中,了解到这位原来的张大善人现在的罗司令,已经和老人家一样,带上了几分神话色彩,他们想利用这位现代的神仙,在人们传统的理念上震动一下,开拓发展经济改善生活的新思维。为此,县上四套班子郑重其事,挑选十几名精兵强将,精心准备专程赴琼,参加罗司令葬礼,谁知天不如愿,尽管中央电视台的报道中都闪现了他们刻意准备的“罗老 家乡人民接你回家”的大横幅,但终究连罗司令的遗容也没看见,也难怪,人家离开家乡半个世纪,又没三姑二舅的亲戚在家,谁能想起家乡?这次罗家后人回家省亲,他们心中又燃起了希望,罗家现在改革开放前沿,不论军界政界商界都有广泛的人脉和资源,能大小投资个把项目,以罗家的威望自是没人拦道,就此掀起招商高潮也说不定,为了这些,县政府把接待罗家当成了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把责任落实到了相关的每个人头上。一大早,县政府的两台丰田面包车就满载着相关人员,来到了和邻县交界的公路上,道路两旁的树木上早已经进行了刷白处理,脸树壕的杂草也清理地干干净净,交警指挥过往车辆通过不得停留,相关领导跟着书记县长分站两旁,特邀的省市电台报社的记者们更是长枪短炮如临大敌。一切准备停当,只等罗家人员出现,要知道,这可是县级政府的最高待客礼仪啊!

时间一分一秒地地过去了,已经将近午饭时刻了,罗家的人还是踪影不见。

带队的书记县长坐不住了,他们紧皱着眉头不时地交换颜眼色,抬头看看太阳,又低头看看手表,来回地踱着方步,身边的随从人员更是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突然,值班人员的手机里传来了消息:罗家人早到了,他们从另一条公路回来,已经进了吴家圩!

22

张团长要娶亲了!

这连他自己也没想到。

本来,对于女人,他想过风花雪月卿卿我我,也想过妻妾成群莺歌燕舞。在省城,少不更事的他曾花前月下坐拥纯真,也曾放荡不羁夜眠花柳,本来,他以为找到了真爱,那个她也的确为了他放弃了繁华都市跟着他跑到了偏乡僻壤,因为这些,他忍受了她的刁蛮她的懒惰,只希望能随着年龄增长,她能生个一男半女,性子就会磨下来,真正成为张家太太,不料鬼子一来,一切都变了,她不管她的死活,该要的还要,哪怕是差专人省城去买,该吃的吃,哪怕半夜五更叫起厨子,这还不消说,最麻烦的是他骨子里看不起乡下人,看不起他这乡巴佬,和邻居和亲朋格格不入,别说是对下人对佃户,就是邻居朋友都是一种高高在上不屑一顾的神态,不知多少次都让他很难堪,他费尽心思竭尽财力打造的“善人”形象,也几乎因为她的德行化为泡影。他最后才明白了。过去她说的什么喜欢自己的玉树临风,什么喜欢自己的幽默风趣,什么喜欢自己的多才多艺,统统都是鬼话,她真正喜欢的,是他的花天酒地醉生梦死。他认清了,也下决心了,正当他为怎样打发她发愁时,小鬼子闹腾开了,他顾不上了,只好给她拿一笔钱,让他早早过河去陕西等自己。当他兵败离家后,曾多次到约定的地方去找他,却音信全无,至此,他明白了,她再也不是他的她了,她再也不属于他了,真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头各自分”呀。他栽在女人身上,也认清了女人,什么患难夫妻,什么夫唱妇随,通通都是骗人的玩意,他不再相信爱情,不再相信女人,只是想在合适的时候找个老实女人生几个儿子,续上张家烟火,至于感情,统统见鬼去吧,他坚信,这辈子,不会在对任何一个女人动心。

见到这一个她那天,他很高兴,上司为了打鬼子,又给添了一个排的新装备,全是瓦蓝瓦蓝的德国造;镇上的老百姓为了抗日,给部队送来了整片的猪肉和成框的鸡蛋;又有从山西溃败下来的几十个四川兵加入了他的队伍;就连上山打猎的朴朴也罕见地弄到了几只肥嘟嘟的獾。一连串的好消息,让他情不自禁喜不胜收地在团部和那些营长连长们喝五吆六天南地北地吹了一达通牛皮,喝了一大通烈酒,不顾大家的阻拦,歪戴着军帽拎着手枪,敞开领口,骑上他那匹枣红战马,哼着小曲沿着渭河河滩逍遥自在地遛开了弯。晕晕乎乎朦朦胧胧中,马停到了一座小桥边,张团长睁眼望去,只见桥中央站着一位女子,这女子满头乌发齐眉刘海,一双大眼咕噜乱转摄人魂魄,白里透红的脸颊好像吹弹得破,上身穿月白色的对襟小袄,下身穿藏青色的灯笼长裤,前凸后翘,真是一幅曼妙身材,她怀中抱着一个年画上一样的梳着双髻的娃娃,脚下放着一个鼓囊囊的包袱。

张团长瞪大了眼睛,不知是酒精还是荷尔蒙作用,他感到浑身的血流都加快了。

女子倒没发现什么异样,她一开口落落大方:“请问军爷,王多利家怎么走?”

王多利?张团长的房东就叫王多利,他闻言就要下马,可腿脚不听使唤,一个倒栽葱从马上倒了下来,弄了个嘴啃泥,惹得女子低头抿嘴,莞尔一笑。

“你,你找王多利啥事?”张团长摇摇晃晃,指头乱点。

女子稍微后退一步:“我是王多利侄女,家里出了事,来投奔他的。”

一听此言,张团长更加兴奋,他凑到女子跟前,拍拍胸膛:“我和王多利是朋友,来上马,我送你去。”

女子连连摆手,小脸涨的通红:“不用,不用。”

张团长不有分说,上前一步,擎起女子细腰,连母带羔送上马背,自己拿起包袱斜挎到肩上,踉踉跄跄地拉起马朝回走去,奇怪的是女子虽然紧张地咬紧了嘴唇,可在也没推辞,更没有喊叫,甚至脸上还带着几分好笑,任由胖乎乎的张团长想皮球一样向前滚进

于是,张团长的兵惊奇地看到,他们的团座给一个漂亮的小媳妇牵着马,哼着小调一步三摇地晃荡在大路上,要知道,他的兵都住在几个紧挨的村子里。没一会,这个“西洋景”就传遍了全团。

一到家,见到了王多利闻声出来的两口子,女子急忙翻身下马,扑进王多利老婆怀里,嘤嘤地哭泣起来,王多利则双手作揖,连连道谢。张团长也不多说话,把马交给朴朴,走进房子脸靴子都没脱,就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他一躺下就鼾声如雷,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了,才两眼惺忪地爬起来,他爬起来愣怔了半天,猛然间想起什么似地飞快地跑出去,院里院外寻找了半天,才失望回到房里,接过朴朴递过的脸盆毛巾开始洗漱。到吃饭时,他筷子都伸向菜盘了,却怎么也不动弹,弄得一旁伺候的朴朴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整整一天,他到那都是心慌火燎,坐立不安。第二天早上,他实在是沉不住气了,就命朴朴去后院看看,他前天接回的姑娘怎么样了。朴朴恍然大悟,急忙跑进后院,不一会功夫就打探的清清楚楚:姑娘是王多利老婆山西娘家的亲侄女,家里落了难,男人殁了,到这儿是投奔他姑姑的,也想找个好家过日子,把孩子养大。张团长听完此言,大叫一声:“好!”把朴朴吓的目瞪口呆。

事情进行的异乎寻常的顺利,张团长托常和王多利打交道的军需官去上门提亲,王多利一听,不仅喜出望外满口答应,而且有些受宠若惊,他早就从穿衣做派上知道,住在自己家的这位团座大人,也是富甲一方的大财主,大到象自己这样的土地主可以忽略不计,本来老婆侄女说了另寻主家的时候,他就有过这个念头,可转念一想,侄女虽有几分姿色,毕竟是再婚之人,按世俗说法已经是残花败柳,还带着个“拖油瓶”,张团长官运正旺,财力雄厚,加之又正当年华,不找个倾城倾国的的大家闺秀,肯定也要寻个闭花羞月的小家碧玉,最起码是风姿卓悦的黄花闺女,听军需官说了团座看上自家侄女,他满心欢喜,给老婆和侄女一讲,老婆是满口答应,女人嘛,攀上张团长这样的亲戚自然是心满意足,只是怕张团长是一时高兴,新鲜劲过了对侄女不好。女子呢,她羞红着脸,倒没象姑姑想的那样多,只提出三个条件:彩礼随大行,一份也不能少;不能太潦草,要三媒六证明媒正娶;最后一条最重要,就是得象对亲生的一样待自己的孩子。军需官都一一拍着胸膛满口答应,喜日子就定在了三天后。

立刻,张团上下都忙结开了,士兵们有的在团部披红挂绿张灯结彩,把个驻军打仗的地方布置得和戏园子一样;有的上集赶市,鸡鸭鱼肉成框成框地往回拉;有的砍伐树木,硬是在团部门口搭好了一个典礼台兼戏台;有的骑着快马不但把周围乡绅和地方官员约了个齐全,而且上西安赴渭南,给每个和张团有关系的衙门和官员都发了帖子,张团长也很精明,他要借办喜事大捞一把,最起码把娶亲的踩踏捞回来。安置好这一切,张团长也临时搬出了王多利家,住进了团部,毕竟,娶亲要像娶亲的样子,新娘子不能不出娘家就结婚,张团长也避开了入赘的嫌疑。

等到麦喜回来,张团上下已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张团长没时间也没心情听他汇报,寒暄了一下,就郑重其事的把接亲的重任交给了他。麦喜心中,早把张团长当成了恩人,恩人托付自是不敢怠慢,他马上跑到军需官那领了二十套崭新的军装,精心挑选了二十个精精神神的年轻军人,又连买带借,弄来了鼓钋挠镲,不到两个时辰,一切就齐备了,他临时抱佛脚马上开始了训练,等到天黑,鼓队表演就像模像样了,虽然没有麦喜过去跟鼓头表演时的抑扬顿挫,没有那么多的花样和讲究,可整齐划一,凭空多了一些威武雄壮,多了一些青春力量,惹得张团长从渭南请来的鼓乐班子都呐喊吼叫,啧啧称奇,张团长更是紧拍大腿,高兴得合不拢嘴。

到了正日子那天,张团长头戴礼帽,身着蓝缎长袍,还骑着那匹枣红大马,他身后跟着一定花轿,八个头缠雪白羊肚毛巾,身穿红色马褂的壮年汉子一路着这小步,紧把轿竿,稳稳地紧紧地跟在后面,张团长马前的鼓队最惹人注目,二十名军人军装笔挺,肩上绕着红绸,或绑着小鼓,或拎着铜镲,或执着手锣,队形整齐步履一致,说上舞都上舞,说下翻都下翻,远远望去,就像一条波涛汹涌的彩河,煞是好看,领头的麦喜更是身边围了一匝人,抬着大大小小五只鼓,他象蝴蝶一样来回飞舞,一会单手轻点,一会双手重擂,一会滑走鼓边,一会紧叩鼓身,看得人眼花缭乱,拍手叫绝,急的前面的响乐班子跺脚晃脑却又无可奈何。

接回了新娘,入了洞房,张团长不仅在团部准备了四十桌酒席招待客人,而且连前来看戏凑热闹的每个人都发一碗羊肉泡,士兵们更不用说了,肉管饱酒管够,集体打牙祭两天,这般热闹光景,就是事隔几十年后还有人记得,还有人提起。

麦喜没等张团长吩咐,赏了参加鼓队的弟兄们每人一块现大洋,就跑进朴朴的房子,也弄了几盘菜一坛酒,和朴朴对饮起来,一边喝,一边说,说乔乔,说三爷,说壮汉,说义娃,高兴时哈哈大笑开怀畅饮,义愤时咬牙切齿豪爽痛喝,悲伤时嘘声叹气低头闷吃,等到日落西山酒足饭饱,他已经是头重脚轻,晕晕乎乎了,想起还没给团座道喜,他拉着朴朴,一步三摇地向张团长房间走去,没等他进去,房子里出来一个人,麦喜凝神一瞧,打了一个寒颤,酒醒了一大半,浑身的血液象冻结了似地,眼睛瞪得比牛眼都大:

“你,你……,怎么会是你?”

23

紧赶慢赶,政府车队到达吴家圩时,已经过了中午饭点了。县城在就准备好的饭店一连来了几次电话,可书记县长不吭声,谁也不敢说吃饭的事。

罗司令的家人已经完成了修整,下到渡口了,由于道路狭窄,车子不便通行,他们就弃车步行,一行人在带队老乡的指引下,指指点点,慢慢朝河滩走去。政府官员们也不敢怠慢,也把车子停在河沟边,紧随其后。立刻,路边的车子马上就显出了两者的差距,政府的车队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充当门面的上档次的车辆,几辆五个圈的奥迪,外加两辆丰田面包,平时看起来还风风光光威风凛凛,可今天和前面的几辆比起来就相形见绌了,前面是两辆猛士军车开道,四个军人军姿笔挺地站在车边,后面是路虎,霸道,还有两辆奔驰商务车,车辆的差异,显示了他们主人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快到渡口时,前面一行人在一个小坪前停住了,他们的谈笑也戛然而止,一个个凝神打量起来,只见小坪靠土崖的边上,有一长溜七八个坟茔,这些坟茔显然经年无人清理,荒草长的比人还高,有几个已经风化为小土堆,不认真看根本看不出来。坟茔周围,是满地的枣刺和本地人叫做“刺溜斛”的东西,扎的人根本到不了跟前。随后而来的书记县长见此状况,不由暗自惭愧,只知道罗司令没有五故六亲在家乡,却忘记了他还有祖先埋在这儿!尴尬之余,连忙冲随行人员挥挥手,如此这般安排了一下,才走近罗家人:“各位领导,是我们疏忽。我们检讨。请大家稍歇片刻,稍歇片刻。”

没等罗家人开口,就有一个穿军装的年轻人迎了上来:“我姓李,省军区参谋,专门负责这次首长回来的通联,请你们快点好不好。”

“马上,马上。”书记县长连连点头,罗家那边几个年龄大的也微微一笑,点头致意。

得此机会,书记县长才慢慢打量起罗家人来,只见来人共有十六七个,多半都穿着军装,其中一个年龄大的肩上抗的还是金豆,显然是个将军,不过他的军阶虽然高,可这群人的核心显然不是他,在人群中间,一个军装少年搀着一个高高大大,身着灰色夹克的老人,老人满头白发精神矍铄,一手拿着拐棍,一手扒着身边的轮椅,轮椅上一个干瘦干瘦的满脸褐癍,双眼紧眯着,只有颤抖的双手和紧促的喘息,证明老人没有睡着,罗家的大大小小,都围在他两旁边。

没多大功夫,渡口坡道上就 热闹起来了,一台拖拉机和铲车在十几个壮年汉子的簇拥下来到了小坪,随之而来的乡长县指挥拖拉机用旋耕䎬打碎了枣刺和“刺溜斛”,紧接着有用铲车认真平整了一下,十几个壮汉或用钢掀或用锄头,三下五除二就把坟头整的规规整整,这一切,紧紧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罗家人也没理会书记县长,拿出一叠人民币直接塞给了带头的壮汉,壮汉也没多做作,推辞了几下就收下了。随后罗家人点着带来的纸烛,在坟前行了几个礼,当然,书记县长的随行人员也没例外,只有轮椅上的那位老人还是那样似睡未睡,好像与事无关。

干完这一切,书记县长才有空和李参谋商量吃饭的事,李参谋请示那个高高大大的老者,得到了回复:客随主便。

书记像得到了大赦一样满心高兴,他钻进李参谋的猛士车,权当领路,带着一大溜车浩浩荡荡向县县城进发。路上,李参谋餐介绍清了罗家所有人:罗老留有三男二女,那个高高大大的是罗家大公子,在部队干了一辈子,那位将军,是罗家三公子,罗家老二美国留学回来做生意,已经是上市公司老总了。罗家第三代五男三女共八个,四个在部队三个做生意,还有一个在地方,也是一个地级市的书记了。他们这次回来,就是按罗老遗愿要求提前作些准备,后面老二和两位女公子将护送罗老的骨灰回乡,埋葬在家乡黄河边。

弄清了这一切,书记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起来,冥冥中,他感到这是上苍赐给全县发展的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是给他这书记和县长施展才华的一个舞台,当然也是对他们能力他们本领的一次严峻考验,只要把握好了,他们这只后飞的雄鹰,一定会比其他起飞早的飞的更高更远。

猛地,他想起了一件事,不解地问李参谋:“那位呢,就是躺在轮椅上不吭一声的老首长,他是谁?”

李参谋一听,立刻凝神庄重起来:“可别小看他,他是罗司令的管家。据说可能就是你们本地人,罗家老老少少几代人对他都敬若神明,不说别人,就是罗家老大,只要是家里事,都得听他的。”

本地人,会是谁呢?书记思考着,想象着看能不能找到契机,让这位老者帮自己,帮县委县政府一臂之力。

24

青儿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儿,在新婚夫君张团长家,看见他,看见麦喜这个冤家。

本来,那天麦喜走后,她羞恼,她气愤,可羞愤以后也没觉得有啥了不起,既然鸟雀都知道踏蛋,猫狗都知道叫春,人为啥不能寻自己的相好,对麦喜,她原来没怎么刻意观察,可既然事情发生了,她前后认真一想,也没觉得有啥不好,能和麦喜一起像老爹那样生活一辈子,她也挺知足的。甚至她还想等麦喜回来了一起给爹说清楚一切,让爹成全自己,谁知麦喜一去不复返,爹也是,自己收的徒弟竟然不知道是哪的,直到这是,她才怨恨起麦喜:这个挨千刀的,只管自己高兴,只管自己快活,到临了,扔下别人不管了,真是个负心贼。要是能看见麦喜,她非揍他个满脸开花不可。

和别的女人不一样,青儿没感到任何不适,没有恶心,没有呕吐,甚至连个风撞脑疼都没有,等到发觉身子不方便时已经晚了,连傻瓜也能看出他有了身子,各种流言也不径而飞,她自己倒没什么,可她那要强的的爹仿佛做了贼一样,别说出门表演了,就连自家大门也不出了,整天憋在家唉声叹气,不出几个月就积劳成疾一命归西,青儿拖着臃肿的身体,硬撑着爹料理完了后事,也窝在家里再也不出门了,本来她还想在以前的追求者中寻找一家差不多的草草嫁了了事,一来有人养活孩子,二来也好再过正常人的生活,谁知,那些以前把她奉若神明的,现在却退避三舍好像怕传染啥一样,有几个倒是贴的紧,可根本就没有接她共度一生的打算,明显是趁火打劫,想沾点光就拍拍屁股走人,青儿这才知道自己的生活已经发生了根本变化,也这样,她越恨麦喜。可奇怪的是这种恨,是幽怨,是嗔怪,甚至是思念,她怎么也不能把麦喜从记忆中抹去,要不是身子不便,她就是跑遍天南海北也要找到那个混蛋。在好心人的帮助之下,她生下了自己的孩子,从此一门心思都花在孩子身上,只盼他能够快点长大,好在鼓头给她留下了不菲的财产,娘儿两倒是衣食无忧,等儿子长到一岁多,她再也不想在家中呆下去了,自己倒没啥,可儿子不行,背着“野种”的名声,她很难想象儿子怎么长大,怎么生存,于是一咬牙,贱买了房产,带着儿子投奔姑姑而来。她和姑姑姑父商议好,只说遭难殁了男人,想另找下家,别的一概不提。张团长虽贵为军中长官,可她看出了他的忠厚本分,跟这样的人过后半生,她放心。本来,今天的婚礼上听到鼓队表演,虽然只是热闹,只是响亮,远没有父亲的鼓队表演的那般千转百回,那般生生传情,可她隐隐约约听出了父亲鼓队的特色,就这样她也没想到麦喜身上,典礼完了,张团长陪西安来的贵宾喝的时酩酊大醉,喊叫着“麦喜”、“朴朴”,一头扎到床上糊糊大睡,她给他脱了鞋子,擦擦脸,安顿好一切,无聊地坐了下来,啥事也不能做,孩子也暂时留在姑姑家了,不用她操心。她万般惆怅地床上的这个胖乎乎的男人,哑然一笑,想着曾几何时,自己也是心比天高,幻想着和英俊小伙相亲相爱双宿双归,最不济也得和像麦喜一样的青年浪迹江湖比翼双飞,可天不作美,送给自己的是这样一个肥硕粗俗的大汉,好在跟着他衣食无忧,要是他能在乎自己呵护自己,那也算阿弥陀佛了。这样想着,不觉已经黄昏了,她忙着出去找人寻蜡烛之类的照明灯具,不料鬼差神使,一出门,竟然看见了麦喜那个冤家,虽然他精干多了,还穿了一身笔挺的新衣服,简直和过去判若两人,可就是剥了皮,青儿也认得那身骨头!

麦喜一愣神的功夫,青儿像母狼一样扑上去,一把薅住她的头发,转身踢了想要劝解的朴朴一脚,把麦喜拉进了房子,“砰”地一声关住了房门,弄得朴朴趴在地上,魔怔一样等大了眼睛。

一见是青儿,麦喜的酒差不多已经醒了,他脑子飞快地转着,嘴里却不闲:“别,别,青、青儿,你放手。”

青儿非但没有放手,另一只手也搭了上来,把麦喜的胸膛杵的山响:“你这个混蛋,你个畜生,你个王八羔子,你个……”。

麦喜张开双手,身子连连后退,他生怕青儿在贴上来:“别激动,你听我说。”

青儿依旧疯狂着,手上没有丝毫松劲,麦喜的头发一缕一缕地让他薅了下来:“说,说,说你娘的蛋!”

麦喜指指床上的张团长,小声说道:“啥都好说,别惊动团座。”

青儿好像有些清醒了,她放开麦喜,眼睛瞪着他,咬牙切齿,胸膛像风箱一样呼呼穿着粗气。

青儿静下来了,麦喜却无话可说了,是啊,对眼前这个女人,自己是有亏欠,而且亏欠那么多,可事情发展到今天,发展到现在,就是有一千张嘴,你让麦喜怎么说,说些什么!畷畷了半天,麦喜低着头蚊子一样说了一声:“青儿,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有啥用,你知道你造了多大孽,你知道我爹是怎么死的,你知道我是怎么活过来的?”青儿越说越伤心,越说越来气,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麦喜见状急忙上前上前捂住了她的嘴巴,青儿也毫不客气,顺势就咬了下去,麦喜疼的浑身一哆嗦,可手依然不敢有半点松动。

床上的张团长哼了一声,换了个姿势,有鼾声如雷一样睡着了。

渐渐地,青儿不哭了,她抽噎着瘫倒在地,麦喜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慢慢地抽出手来,看着虎口上一圈细密的血珠,一声也不敢吭。就这样,两个人静静地相对着,谁也不说话,屋子里只有张团长的喊声此起披伏,均匀地、响亮地回荡在空中。屋外的朴朴敲了敲门,麦喜拉开门瞪了他一眼,他一吐舌头,一溜烟地跑了。

良久,麦喜轻轻问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对自己当初的莽撞行为,他不想解释,也无法解释,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想的,又怎么能解释得清?

青儿不语。

麦喜尴尬地手脚都无处放,他又说道:“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这辈子都没法报答了,要是有下辈子,我一定当牛做马报答你。”

青儿终于说话了,一开口就拒人千里:“谁要你的下辈子,我就问你现在怎么办?”

轮到麦喜不说话了,他对青儿有亏欠他知道,但那时懵懂之时一念之差犯的错,为了这个错,他可以接受任何处罚,可要搭上他的一生他可不愿。和乔乔不同,他给麦喜的,是思念,是眷恋,是刻在心头的情感,而青儿,只不过是天性爆发的恶果,是理性丧失后的兽性,别说感情,就连肉体的感觉都很模糊,当然,他承认自己是犯浑,是毁了她的一生,可要他为此搭上自己的幸福,自己的一生,他有点不甘心,更何况,她现在的丈夫是自己的长官,自己的恩人,麦喜更加有所顾忌。

屋子里又陷入了沉默,张团长的鼾声更加的响亮了。

青儿也想了半天,能走到今天,她也不是放不开的人,只是刚才的重逢太过突然,激起了她的酸楚她的冤屈,冷静下来,她也不得不面对现实,她问麦喜:“几年了,你就没想过回去看看我?”

“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麦喜如实回答。

“好吧,”青儿长叹了一口气,她面无表情,对麦喜说道:“从今往后,你我谁不认识谁,就是有天大的事,也不兴相互来往,你能做到吗?”

麦喜如释重负:“能。”

青儿眼睛锥子一样盯着他:“你确定能?”她想着自己的儿子,麦喜的孽根。

麦喜不假思索:“能。”

青儿没有轻易放过他:“还有,你不能在跟你的长官了,要找个由头自己离开他,行吗?”

麦喜不言语了,一来张团长对他不错,二来他还正想借此实现自己打鬼子的抱负,要他离开,实在是一百个不愿意。

青儿看出了他的心思,朝他的软肋挖了过去:“要不,等你们长官醒了,咱们一起说说?”

麦喜惊醒了,有乔乔的前车之鉴,他知道男人一牵扯到自己的女人,明白的很少,他不愿意伤害自己,更不愿意伤害团长,狠了狠心,他朗声说道:“好吧,我答应你。”

“真的?”

“真的,不过要等一段,我得安排一下。”

青儿心中一酸,不知是高兴还是伤心:“好吧,只要你记着就行。”

麦喜点点头,拉开房门冲了出去,一溜烟跑到半山跟才站了下来,心中真是五味杂粮,说不出的味道,他回头一望,团部张团长的房门口那个人影还在端端地立着,不由长叹一口气:人哪,怎么会这么复杂!

25

罗家人的食宿选在县政府招待所。

可你要说招待罗家的就是政府招待所,那可大错特错了,政府招待所只是提供了一个地方,里面的厨子早不知道跑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县长从本地坊间找来的各种特色名吃小吃的传承人,为了吃出本地煎饼的柴火味,甚至在燃气灶旁边盘了个土火灶,各色食材都是派人弄得最新鲜的最正宗的。为了这顿饭,书记县长费煞苦心,可以说是高不成低不就,标准就是再高,也高不过客人所在的沿海地区,反而有铺张浪费之嫌,低了又怕有忽视慢待,要知道,这群客人很特殊,有吃过麦糠咽过野菜的老革命,也有蜜罐里长大的下一代,有叱咤风云的军中将军,也有闯荡市场的名商巨贾,名副其实的重口难调,压力之下,书记县长才突发奇想,借用总设计师的思维,走特色之路,挖掘本地特产,发挥本地优势,用民间待客的最高规格,突出乡土气息,老的可以重拾旧味,小的可以尝个新鲜,文的可以小口慢品,武的可以大快朵颐,纵有失误,有家乡特色几个字遮着,还有几分回旋余地。要说成本,这几桌菜和人工核算下来,让这些人吃三天都富富有余,书记县长也不在乎了,要是真能给全县带来机遇,带来发展,就是再吃一年又何妨。反过来,要是在这最基本的招待上犯了傻,或是给人留下肥吃海喝铺张浪费的市侩形象,或是让人感到招待不周轻慢客人,任何一项不但会让县委县政府的规划设想化为泡影,甚至会影响两位主干的前程,有人说现时中国官场已经成了一个高危行业,其实是有几分道理的。

万幸,所有努力没有白费,罗家人对这顿饭看起来相当满意,特别是为首的罗老大,几乎吃一道菜,问一道菜,菜名,特点,来历,并且还真的知道好几道菜的来龙去脉,兴致勃勃地给兄弟子侄介绍,说到高兴处,竟然提杯和唯一陪客的父母官书记连干几个,本来书记想借此气氛挨个敬酒,可他瞄了和那位将军坐在一起的杨参谋一眼,杨参谋微微摇摇头,他心领神会,只得作罢,静下心来,听罗老大讲本地的传说,本地的人情,其实罗老大也压根没回来过,他之所以知道这么多,无非是年龄大听父母讲的多罢了,年代已经久远且以讹传讹,许多已经走了样,变了味,书记也不点破,全神贯注,显得饶有兴趣,关键时刻还随声附和几句。可坐在旁边的罗老三就不同了,他正规襟坐,不苟言笑,至多是喉咙里哼几声,几乎没见他说过一句话。与之相反,其余几个年轻的不管穿军装还是穿便装,他们倒是兴高采烈,和书记礼貌性打过招呼以后,就不再理会他,也不再理会座上的两位长辈,插科打诨,有说有笑,完全不像省亲,倒是象一次高质量的旅行。书记县长的苦心在他们这表现的最为突出,得到的回报也最多,几乎每道菜上来他们都要感叹一番,惊讶这小地方还有这般美味,有时声音高到罗老大的话都听不清,他也不见怪,稍稍停顿,等他们安静点再继续说。

书记心中有事,他一面认真地听着罗老大的讲解,随时回答着他的提问,一面扫视着大厅,怎么也没看见他要找的人,心中暗自嘀咕:还说那个本地的老人是罗家管家。怎么吃饭的当口找不到人影,难道,杨参谋提供的情报有误?正在纳闷,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来到罗老大身边:“首长,罗老想见书记。”

罗老大一愣,显然意想不到,但仅仅思索了片刻,就冲书记摆摆手,言语随便,可明显带着敬畏:“去吧,看老爷子有啥吩咐。”

26

麦喜觉得他低估了青儿,有一种被她欺骗了的感觉。

这种感觉,昨天刚回来的时候就有,碾转一夜没睡,这种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加强烈,他前思后想,总也寻不出问题到底出在哪,可就是莫名地觉得青儿有啥可以瞒着自己,越想不出,就越烦躁,紧接着起床的朴朴一看麦喜铁青着脸,像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一样来回转圈,也不敢多说什么,匆忙洗漱完毕,一溜烟地跑向团部招呼张团长去了,撇下麦喜一个人在那捧着脑袋苦思冥想。

答案很快就有了,早饭时分,房东王多利太太带来了一个孩子,早早地就来到了团部,说是等团长和太太起床,麦喜喊过朴朴一问究竟,马上象霜打了茄子一样愣在了原地:青儿的孩子,两岁,三年前自己和青儿的荒唐,这一连串的事情串在一起,麦喜就是傻子也明白了:眼前这个孩子,是他麦喜的种,是他麦喜的亲生骨肉。

怪不得,青儿要自己不得相认,怪不得,青儿要自己离开部队,一切都清楚了,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命运已经把他,把青儿推到了一个尴尬的境地,离开是他唯一的选择,他要为自己的荒唐付出应有的代价,否则,天长日子久,张团长难免会看出端倪,古往今来,栽在这男女情长上的英雄好汉不知有多少,死在这一时荒唐上的俊男靓女又不知有多少,张团长再宽宏,毕竟也是铁血男儿,再说自己都接受不了的现实,凭啥让人家接受?麦喜暗下决心,要遵从和青儿的约定,设法离开张团,离开张团长,离开他刚喜欢上的军官身份,离开他刚开始的戎马生涯!

然而,麦喜有了这念头,却没有了机会。西安的事情刚处理完毕,中国的抗日出现了难得的大好形势,新婚的张团长把媳妇儿寄养在房东兼亲戚王多利家,自己拉起队伍,跟随孙蔚茹将军,东渡黄河进入山西,和共产党的八路军,开始了顽强的抗日斗争,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麦喜在这个时候自是不能轻易离开,好在青儿留在了陕西,没有了相逢便没有了磕绊,一时半会不会有啥麻烦。

张团长的部队先是驻扎在中条山上,平时窝在山里不动,抽猛子给小鬼子来一家伙马上又跑的无影无踪,这在一定程度上和八路军的游击战神形均似,弄得鬼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暗自惊讶从哪冒出这么多八路。张团长打仗,不讲军事形式,不讲战略战术,完全是在家经营土地时的做派,能保本钱,有便宜可占,就恨恨地打一下,折本的生意从来不干,这让和他配合的八路军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只好任由他去,反正有这么一支部队戳在鬼子窝里,让他们吃不下吞不了,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跟着张团长,麦喜如鱼得水,时不时下山和鬼子捉捉迷藏,冷不丁拔拔炮楼摸摸岗哨,再不济就是瞅准空挡劫鬼子的粮草,偷鬼子的枪械,曾有一次他们七八个人就弄了鬼子一个兵站,机枪钢炮满满拉了三大车,乐得张团长连连拍打他的肩膀。要是没事,麦喜就钻进深山,撵狼逮獾,那时他们虽然比八路宽绰,但也不富足,隔三差五给肚子弄点油水,也是乐事一件。闲暇时候,麦喜也曾眯着眼睛,想想青儿,想想那个瓷娃娃一样的胖小子,可他发现,只要一眯眼睛,想起的就是乔乔,青儿究竟什么样子都拼凑不全,他发现,自己心底好象压根就没有青儿,这也许对青儿有些不公平,可事实的确如此,青儿就好像自己做过的一个梦,梦醒了,就一切不复存在了,只是见面有些尴尬,有些难为情。开拔到山西后,张团长曾经几次回去看望娇妻,每次他都叫麦喜随行,麦喜都借故推脱了 ,其实麦喜也想去看看青儿,不为别的,就为告诉他,自己真的不曾认识她,不会打扰她现在的生活,至于孩子,爱谁谁,反正和自己没关系。心中这样想,话却不能这么说,也说不出口,麦喜只能憋在肚子里生闷气。

好在,还有朴朴。来队伍很久了,麦喜和许多兵都有了过命的交情,关系硬到打仗时把自己后背交给对方一点也不操心,但要想说说心里话,麦喜觉得只有朴朴一个人。朴朴呢,现在也混得人模狗样,他不象麦喜那样和鬼子见真阵仗,也不像刚来时照顾张团长的饮食起居,他现在是张团长的后勤副官,从某种程度上讲比麦喜还混得好,不过两兄弟到一起,谁也不会在乎这些,有事就畅所欲言,无话就闷头喝酒,朴朴早就忘了自己是个异国人,他把自己看成了这个幅员辽阔又多灾多难的归家的一员,麦喜和乔乔,麦喜和青儿,他们的事情他都一清二楚,可谁要从他这打听到一知半点,那除非把他的牙关撬开。从道德上,他同情青儿,但从伦理上,他又倾向张团长,他自己都不知道谁是谁非,只是感叹这几个纯粹的好人到一起,事情怎么变得如此复杂,复杂得让人绞尽脑汁。麦喜 从这儿得不到主意,就只好把秘密闷在心里了。

训了一辈子鹰,会被麻雀啄瞎眼,这话说的一点也不错,麦喜精明勇敢,胆识过人,孤身面对十几个鬼子都没打过怵,没想到在几个伪军跟前栽了大跟头。那天,麦喜吃午饭时美美喝了几杯,乘着酒兴,他带了三五个兄弟上山寻找猎物,那天运气特别的差,别说大的,就连兔子也没见一只,眼看天就要黑了,几个人累得东倒西歪,也没了心劲,就在林子边歇了下来,还没等气喘均匀,就有人大喊:“看,野猪!”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有一头体型硕大的野猪正在四下巡视,麦喜他们不敢怠慢,一排子枪打过去,野猪惊得拼命逃窜,麦喜他们一边打枪一边追,野猪也急急忙忙逃活路,慌不择路,一个趔趄从山岩上掉了下去,麦喜一行看到山岩陡峭,就从侧面小路跑下去,这是谁也顾不得休息了,只盼早点捉到野猪,回去好好打打牙祭。不料等他们转到山崖下时,眼前的一幕却让他们气坏了,只见几个身着伪军服装的人已经把野猪攒了个四脚朝天,正用杠子抬着往山下走。辛苦了半天,却让别人得了便宜,麦喜他们自然气愤不过,他们举起枪瞄准那些人:“站住,狗汉奸,把猪留下。”

当时条山地区是拉锯地区,敌我实力犬牙交错,各种武装割地而据,平日里,背枪的小股队伍迎头相遇是很经常的事情,只要不是中日,不是敌对双方,一般都能相安无事,今天不同,麦喜他们整整辛苦了一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住的野猪,不料碰上了这帮人,煮熟的鸭子眼看要跑了,而且人数又比对方多好几个,他们自然不甘心。可那几个人呢,衣衫褛烂,面带菜色,简直有辱军人形象,从另一个角度看,他们生活也好不到哪儿去,碰到这意外惊喜,自然是不会轻易放过,带头的斜视了麦喜他们一眼,不吭一声,头一摆,几个士兵不搭理来人,埋头抬着野猪继续赶路。麦喜见状不由怒从心生,一个鹞子翻身,冲领头的就是一脚,对方也不示弱,拉开架势,见招拆招,一点也不马虎。于是,山脚下,两个军人拼死拼活地干起来了,不是为民族大义,也不是为抵御列强,甚至不是为谁是谁非,为的,是一头野猪,为的,是一顿饱饭!

还别说,那个对手的身手还真了不得,麦喜竭尽所能,勉强和他打个平局,好在对方的脚步也明显乱了,估计也撑不了多长时间,麦喜暗自发喜,谁知就在这关键时刻,对方的一个士兵冷不丁用刺刀照着麦喜的大腿就是一下,麦喜大叫一声,瘫倒在地,他的士兵一见,也都蜂拥而上,于是单挑变成了混战,双双都一声不吭,全力投入了这场争夺战。不到半个时辰,胜输立判,麦喜他们人多,占了绝对上风,对方六个人,全都挂了彩,领头的鼻子都被打塌了,麦喜这边就是麦喜一个受了伤,而且还不轻,刺刀直接在大腿上扎了个窟窿。他们缴了对手的枪,抬着野猪,顺利返回驻地。

张团长听说麦喜负了伤,象火上了房一样,立刻过来问候,并且马上拿出一包大洋,拨出两匹军马,交给朴朴,让他陪麦喜去渭南看病,这一去不打紧,一下就是三个多月,麦喜的伤看上去血肉模糊,好象很严重,其实没伤到筋骨,消炎药一用,痊愈的很快,可他们一直盘桓在渭南,就是不敢回去,原因是听说张团长耐不住寂寞,放心不下新婚妻子,把青儿接到部队上了,想想青儿的约法三章,麦喜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不知道怎么面对她。只好拖一天算一天,好在藉口不错,银钱也充足,朴朴跟着他也乐得逍遥自在。从麦喜能勉强下地走路那天,他们就离开了医院,租了个偏僻小院,倒也宁静恬适。

这几天,成了麦喜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白天带着朴朴进到山里,逮蛐蛐撵蚂蚱,赶兔子抓野鸡,麦喜和朴朴都带着枪,清一色的镜面大匣子,可他一直不喜欢用枪,枪也一直打得不怎么样,倒是自己做的弹弓,没练几下就得心应手虽不敢说百发百中,十丈之内绝少走空,每当想起为了和别人争食吃挨了一刺刀,他都哑然失笑,没有仇恨,只有惭愧,堂堂大丈夫却干如此憋屈之事,实在有失大雅。一到晚上,他俩就挤进戏园子,但不一定看戏,一般是看热闹,麦喜不喜欢秦腔,他感觉那唱戏嗓子象破锣一样,没有力量还狂叫,不光吼得人耳朵不舒服,心里更难受,远没有吴家圩一代的蒲剧悠扬婉转,可惜渭南城没有蒲剧,他们在戏园子里主要就只能品品小吃尝尝新鲜,偶尔也去赌坊去转转,但大多是练练手气,不管输赢,一笑而归,至于窑子,他们是绝不涉足的,这是麦喜给他两定的一个死规矩。天长日久,他两竟然长得是红光满面,膀阔腰园,要不是山西前线传来消息,他两还真有点乐不思蜀了。

消息是张团长捎来的,他告诉麦喜,部队将有大动作,要麦喜朴朴立即归队。接到命令,麦喜自是不敢怠慢,尽管心中打鼓,可该面对的终究逃脱不了,横下心来,他和朴朴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退了房子,立刻马不停蹄地飞奔归队,纵是这般紧急,麦喜扔没有忘记忌讳,暗自祈祷:千万,千万别碰见青儿!

怕处有鬼,越这样想,事情就越蹊跷。麦喜一路快马加鞭,黄昏时刻赶到了团部,当他大汗淋淋气喘吁吁地翻身下马,还没走进团部就迎头碰见了青儿,几天没见,晴儿的头发更漂亮了,乌黑发亮的象牝马尾巴一样挂在脑后;眼睛更有神了,两颗大眼珠象滴水的葡萄一样咕噜四转;脸色更引人了,粉嘟嘟的白里透红让谁看了都像上去啃一口;只是腰身没那么曼妙了,变得有些臃肿,明眼人一看都知道她有了身孕。青儿显然也很意外,她明显地顿了一下,也没言语,只是用眼睛狠狠地剜了麦喜一眼,就不慌不忙地走进了后院。剩下麦喜面红耳赤,愣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办好,要不是紧接着迎出来的张团长招呼,他还真地不知道是该进还是该退。

张团长边拉麦喜进屋,边示意朴朴回去。踏进团部,麦喜还没有缓过神来,张团长就一把拉过他,按到平时只有张团长一个人才能坐的虎皮椅子上,一言不发,眼睛直直地顶着他看,看的他心里直发毛,可麦喜念头一转,前思后想也觉得自己并无大错,要说错也是时事弄人,这样一想,倒有了几分理直气壮,便不动神色,静听张团长吩咐。

团部的气氛很沉闷,沉闷得两个男人的粗重的呼吸声象打雷一样刺耳。

半晌,张团长发话了:“兄弟,你打心底说,老哥平日对那怎样?”

麦喜暗吃一惊,莫非张团长已经知道了一切,要兴师问罪?这个念头一转,他立马想到了应对之策,那就是实话实说,听天由命,这样一想,心头一横,倒也游客几分坦然:“团座栽培再造之恩,弟虽做马衔环不能报万一。”

闻听此言,张团长抚掌大叫:“好,我早就知道老弟是可交之人。”

麦喜目瞪口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张团长不管不顾,他推金山倒玉柱双膝砸地,冲着麦喜双手长揖:“老哥今有一事相求,万望老弟应承。”

麦喜慌得手忙脚乱,急忙上前搀扶:“团座请起,有话好说。”

张团长还是跪地不起:“老弟是应承不应承?”

麦喜一听感觉和青儿无关,早就如释重负,何况张团长的确对自己不错:“我答应,答应。”

张团长这才站起身来,倒了一杯茶,慢慢喝了一口,平息了一下,才仔细叙说起来。

原来,麦喜养伤不在的这几个月,张团和山西的八路合作打了几次打仗,光复了不少地方,就连吴家圩也从鬼子手里夺回来了,不过现在是共产党的八路军在哪驻扎。张团长离开吴家圩时是落荒而逃,家业土地都没来得及处理,这一直是他一块心病,现在家乡光复了,张团却奉命要调往河南,张团长就想派一个心腹回家,处理好家中事宜,等他方便时回到家也好有个依靠,要不自己戎马倥惚一辈子,到头来还成了没坟的孤魂野鬼,那该有多凄惨,再说,那可是列祖列宗几代人死活打拼挣来的基业呀,要是差人不贤,祖宗经年心血就会瞬间化为乌有,自己也成了断线的风筝,为此,张团长前思后想,几乎愁白了头发,经过几天思量,他还是觉得让麦喜去完成自己这个心愿比较放心,一来在家时他就知晓“三哥”为人做派,而来两年多的观察让他更觉得麦喜耿直仗义、胆大心细,还有就是麦喜是当地人,有啥麻烦回旋余地大,有了这些,张团长更感到麦喜是完成自己心愿的不二人选。

说完详由,张团长眼睛直看着麦喜:“老弟,我家祖辈几代人的家业,就全靠你啦。”

麦喜听完这些,头脑一下子乱哄哄的,说实话,他不想离开部队,他喜欢南征北战的刺激,可是他知道,要是不答应张团长,自己在部队的根基一下子就坍塌了,再说中间还夹杂着青儿那么一段密事,想到这里,麦喜心中象五味陈杂一样不是滋味,他知道,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的军人生涯都到头了,想了这么多,其实没用多少时间,麦喜脚跟一碰,给张团长行了一个军礼:“愿为团座效劳。”

张团长大喜过望:“痛快,我就知道老弟仗义!”他肥嘟嘟的大手一挥,里间的门悄然打开,青儿端着蒙着红布一个托盘,凫凫袅袅地走了过来,她眼睛看也不看麦喜一眼,放下盘子就回到了里间。张团长扯开红布,露出一摞子纸张发黄的账册和一个四面包铜的小匣子,打开匣子,里面竟然是十根黄澄澄的小黄鱼,张团长把这些捧到麦喜跟前,告诉他账册是张家所有的房产地契,让麦喜拿回去和佃户门核对一下,这几年没缴的租子就免了,但起码以后得继续缴,最不济要明确所有权,至于黄金,家中的房子好久不住人了,该收拾就收拾,该修葺就修葺,实在不行就重新再造几间新房,免得将来回去以后仓促之间连住的房子都没有。

麦喜别无二话,他不能也不想有二话,神色凝重地从张团长手中接过了托盘,接下了这桩差事。

27

张副镇长有些惊喜,不,不是惊喜,简直就是欣喜若狂了。

作为罗司令家乡所在的乡镇,县委县政府在这次盛大的接待任务中,给他们的的任务有三点 ,首先是清理卫生,给客人留一个干净整洁,幸福安康的首要印象;其次理清思路,讨论好接待工作可能出现的问题,提前做好应对,以防不测;第三是做好防控,近年来全国各地都出现过一个不好的现象,只要有高级负责人来,就有一些人效仿古代拦轿喊冤,拦住领导车辆,趁机表达诉求。罗家人虽然算不上真正的领导,可级别确实不低,并且还有“大善人”的声名远播,有不懂事的百姓拦轿也不是没有可能。为压实责任,县政府专门选派了一个副县长住到乡政府亲临第一线,督促他们落实。

本来,对于这次活动,张副镇长是有看法的,最起码他有点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要打开工作局面,要发展地方经济,要靠落实党的政策,要靠踏实苦干顽强拼搏,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回想省亲的领导身上,不是偷奸耍滑也是投机取巧,然而,作为一个年轻的党员,年轻的基层领导干部,我们的张副镇长起码的觉悟还是有的,他虽然打心底里不赞成这种做法,可既然上级决定了,他也知道无条件执行,于是,他和宝森书记亲自上阵,带上吴家圩的那女老少清杂草运垃圾,打扫树壕整理渠道,就连路边的树木也认认真真地重新涂白,不仅如此,他还和乡中的校长商定,动员全体学生一起上阵,绿化带的冬青一株一株地擦拭叶片,田间残留得塑料薄膜一片一片的清理,通过几百近千人的共同努力,吴家圩边的十分干净漂亮,连老百姓过大年也没拾掇得如此耐看,副县长高度赞赏了张副镇长,张副镇长对自己的努力也很满意。

第二天一大早,就在菜花婶苦苦寻找宝森书记的时候,张副镇长和宝森书记就守在古寨门口,一面等着罗家人和县上的领导,为了表示隆重,他不仅穿上了自己专门为装门面而咬牙花费了一千多元买的一套西装,下巴刮得铁青,而且头发上还喷了发蜡,以保证黄河滩“凑沟子风”吹不乱发型。宝森书记更是心中忐忑,作为黄河边的偏僻农村,能成为县上主要活动的中心,吴家圩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他也和张副镇长一样穿的最好的衣服,胳肢窝还夹了一个时兴的小包,为了打发时间,张副镇长不是和他探讨着,比如罗家后代现在是什么官,这次能回来多少人,回来的是男的多还是女的多,带不带警卫等等诸如此类,可宝怎书记却心不在焉,答非所问地哼哈着,他脑子里转的,是领导来了会问啥,他该怎么回答。一看话不投机,张副镇长也不多寒暄了,他跺着步,静静地等候客人到来。

幸亏他们张罗得早,按计划客人是十一点左右才来,可不到十点,一溜车队就来到了寨门口,但只有客人的豪车,政府的人一个也不见。打头的一辆军车上下来一个年轻军人来和张副镇长他们接洽,其余的人都围着寨门指指点点饶有兴趣地参观起来。张副镇长诚惶诚恐,无意中他成了迎接人群的最高首长,他紧跟年轻军人,详细了解罗家人的行程计划,还没等军人介绍完,罗家人那边就有人喊着去罗家祖坟,他们听从宝森书记的建议,弃车步行,没等到达坟地,县委县政府的车就上来了。领导们也不多说话,下车就一字儿摆开,快速跟了上来,张副镇长很明智地退了出来,直到现在,他才有机会打量一下罗家人,这一打量不要紧,张副镇长惊讶地张开嘴巴半天合不拢,他四处寻找宝森书记,只见宝森书记和他一样,也是满脸诧异:

麦喜!罗家为首的那个老者,也就是罗家老大,活脱脱就是麦喜老汉的翻版,言谈举止都那么相似,只是穿戴不同而已!

28

麦喜暗自庆幸,自己多了一个心眼。

他没有直接回吴家圩,而是从黄河逆流而上,回到了渡口,现在的渡口已经是物是人非了,早就没有了以前的红火景象,两条渡船每天各开一次,来来回回总是那么几个人,船夫们没事就躲在日本鬼子修造的那个炮楼里,抽烟谝闲,对于麦喜的回来,他们表现出了极大地警惕,盘根问梢,从哪来,到哪去,要干什么,得呆多久,好在麦喜有所准备,对答如流,船夫队伍里还有一两个是老人手,认识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三哥”,那些人才不再追问,手中的大刀片红缨枪也不再对着麦喜。

村子马上是不能回去了,麦喜奔向过去他和三爷居住的窑洞,三爷的窑洞里再也不是先前整洁干净的样子了,炕上烟熏火燎,已经成了黑色,显然是过往的客人把它当成了遮风避雨的场所,地上到处是便溺的痕迹,有人的,有大牲畜的,气味刺鼻。倒是麦喜住的小窑,杂草掩盖了洞口,虽然荒凉倒也干净,麦喜

用了大半晌才把它收拾出来,等到中午船夫们都渡过了河,他警惕地查看了一下四周,飞快地跑进三爷的那所窑洞,在早就看好的角落里挖了一个坑,把张团长给的金条和房地契约埋进去,又在表面做好伪装,他才长出一口大气。

做好这一切,麦喜准备计划去村里买日用品,顺便看看村里的情况。要买东西就需要用钱,好在麦喜,不,不是麦喜,是张团长准备很充足,他带了大量的法币、边区币,还有不少袁大头。在这里,金条是不能用的,甚至连暴露也不可以,麦喜深知其中利害,他掂量许久,拿了两块袁大头装进褡裢,朝村里走去。

现在的麦喜,已经不是那个雄姿英发朝气蓬勃的的青年军官了,他头戴瓜皮帽,身着蓝布衫,腰插铜烟袋,肩扛布褡裢,说是教书匠,不像,说是庄稼汉,更不像,唯一可能的就是经营小买卖的小老板,麦喜要的就是人们这种印象,这能为自己身上的银元、法币等做最好的注解,让人们相信这是一个没大钱却也衣食无忧的主。

一进村子,麦喜就感到一股陌生的但生机勃勃的气息扑面而来。眼下虽然不是农闲,可村里面务弄庄稼的不多,年轻的小伙姑娘都肩扛钢枪,在村口的寨门还有张团长家的场院上或是有模有样地站着岗盘查路人,或是刺杀瞄准练兵,年龄大的在文庙里的农会里出出进进,就连八九岁的小孩也带着“儿童团”的红袖箍扛着红缨枪,一本正经地满村巡逻。他没有急着买东西,而是四处逡巡着,也碰到几次盘问,都没费多大口舌,吴家圩认识这个渡口“三哥”的人毕竟不少,知道“三哥”也是房无一间地无一陇的无产阶级的人更不少。就这样走走停停,麦喜转到了张团长的祖宅前,只见张家门前的拴马桩已经不见了踪影,两个硕大的石狮子也没有了往日的威风,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似乎在诉说着要不是它们体型大身量重也早被扔走了,大门只剩下一个门框,那副传闻中需要几个壮汉才能扛动的门扇不知道去了哪块,青石做的门槛虽然依旧坚守岗位,可身上刀砍斧凿的痕迹显示了人们的不容。隔门望去,张家倒没象想象中的那么萧条,相反,妇孺相欢,汉子呼叫,一派旺盛生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麦喜满腹疑虑。正好,有个人走了过来,麦喜一看,连忙迎了上去:“五叔,一向可好?”

被叫做“五叔”的人一愣神,马上反应过来:“三哥呀,那阵风把你给吹回来了。”

麦喜一脸沧桑:“一言难尽,对了,五叔你这是到哪去?”

五叔环视了一下左右,他天生胆小谨慎,还是张家老佃户,这也是麦喜敢和他打招呼的原因,眼下他压低了声音:“回家,我家现在在这儿。”

麦喜有点不信:“你家?就这儿?”印象中,五叔家是在紧靠河岸的一个小院子,三间茅草屋倒也整齐。

五叔再不说话,拉着麦喜就进了门,走进张团长家过去的一个小跨院。麦喜来过这儿,这是张团长家过去供奉神像的地方,有观音大帝,有文殊菩萨,还有关老爷,每逢初一十五张家人都净手净衣,恭恭敬敬地上相拜佛。而现在那些佛像不知道搬到哪儿去了,院子里乱七八糟放着犁耧耙 等庄稼地里的家伙什,正房里的神龛所在地已经盘成了一副大通炕,五叔指指房子,满脸高兴;“不信吗,我家!”

麦喜满头雾水。

五叔见状,知道他想不通,就告诉他,土改了,张团长家的祖宅被分给了十几户人家,这座跨院分给了他,不光如此,他还分得了张家的五垧地,现在,他种的是名副其实的自己的地。

麦喜有一句没一句地答应着,敷衍着五叔,脑子却在飞快地转动,可就是转动的再快,他也想不明白土改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一句话就可以把别人家世世代代积攒的家业四分五裂,凭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能这样,他怎么也想不通,索性就不在去想,匆匆辞别了五叔,胡乱买了些米面油,被褥没有现成的,只好慢慢想办法,他再打了一坛酒,就回到了河边小窑。

想想临行前张团长的嘱托,想想在村里的所见所闻,麦喜有些惭愧,更多的是吃惊,他觉得张团长的托付别说三年两年,就是十年八年恐怕也难以完成,不是他麦喜不尽心,是世事变了,变得自己有些陌生,有些不认识,适应都是勉为其难,有所作为更是无从谈起,张团说是赴豫参战,现在在哪都不知道,自己就是想辞了这趟差事也找不到正经主儿,真是前途渺茫进退两难。麦喜越想也郁闷,拿出白天打来的酒,一杯一杯地狂饮起来,不一会就喝得瘫倒在地烂醉如泥。朦胧中,几个人悄悄摸过来把他攒了个四蹄朝天扛起就跑,他想反抗,无奈身体不听指挥,心头一急,眼前一黑,渐渐地也就不省人事了。

等到麦喜再睁开眼,已经快到黎明时分,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一片漆黑,只有门缝中有个火星一闪一闪的,显然 看守他的人在抽烟,他使者活动了一下四肢,发现手臂已经发麻,完全不听指挥了,既然这样,他也不做徒劳的努力了,只是在苦思冥想,是谁要读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呢,看这阵仗是想要自己的命呀。麦喜思前想后也不知道谁能和自己有这么大的仇气。是,他麦喜是杀过人,可杀得都是到处作孽的日本鬼子呀,那也有错?再说谁会为鬼子报仇而找上门了呀。不会是因为杀鬼子,那是因为啥呢,麦喜自信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不仅如此,谁家有个风撞脑疼,只要是能帮上的,都竭尽全力地帮了,倒退几年,谁敢不说“三哥”仗义!难道,是青儿,是鼓头?麦喜还真有点拿不准了,这是他一辈子也张不开嘴直不起腰的后悔事,要真是因为这,那就是要他麦喜的命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问题是青儿现在在张团长哪,和自己的恩怨按说已经了断,可不是她,那又是谁呢,麦喜怎么也想不明白,只好听天由命。

天亮了,借着晨光,麦喜看清了,关他的是张家场院边的原来长工住的房子,离他们上次杀鬼子和水井和寨门都不远,几乎到两个地方是一样远近。门口站岗的,是一个二十郎当岁的青年后生,他穿着发白的、补丁落补丁的八路制服,腰里扎着武装带,背着一只三八大盖,就是站立的样子不像当兵的,一看就是刚扛起枪的庄稼户。别看样子不怎么样,架势却十足,麦喜喊了他几次,他都目不斜视一声不吭,有一次喊急了,他竟然用枪把子狠捣了大门几下,吓得麦喜赶紧闭嘴,只怕他进来直接给自己来几下,就这么送了命,麦喜可心不甘。

稀里糊涂熬到了中午,麦喜绑在一起的手和脚都不能动弹了,脚还看不出来,可手已经肿的红亮红亮的,猛一看象狗熊爪子一样,麦喜只怕在等下去手脚就废了,苦苦哀求,请门口的年轻人要么解开绳子,要么通报主事的一声,可能是和麦喜一样一天没吃饭饿的没力气吧,青年人无动于衷,任由麦喜哀求、惨叫,也不曾理会半分。

渐渐地,麦喜的视线黯淡了,神志模糊了,朦胧中,一会儿,三爷叼着烟袋笑呵呵地看着他,摩挲着他的头发喊叫小怂;一会儿是乔乔穿着嫁衣,款款地向他他走来,嘴里还甜蜜蜜地叫着什么;一会儿是他骑着高头大马,带着那些弟兄和鬼子鏖战;一会儿是青儿披头散发,追着赶着要和他拼命;到最后,就连多年不见的姑姑姑父也来了,他们拿着棍棒,恶狠狠地抽得他满地打滚……

麦喜大叫一声,浑身一机灵惊醒过来,可眼前的人,让他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29

书记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好没求罗家人,罗家人反倒先求上了自己。

眼前这个被称作罗老的人,一头稀疏的白发整齐地朝后梳着,红褐色的脸上布满了老年斑,颧骨凸起,眼窝深陷,脖子上、手臂上青筋暴起,眼睛紧闭呼吸急促,整个人看起来也就八九十斤的样子,完全是一个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的老者样子,然而,错了,当他睁开眼睛,人们就会发现这是一双睿智的眼睛,犀利的眼睛,在它面前,任何谎言、任何虚伪都会落荒而逃。现在,他就一眼不发,盯着书记一动不动,看的书记心中直发毛。老半晌,他才朝茶几上努努嘴:“看看,你先看看再说。”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书记这才发现茶几上有薄薄的几页手稿,手稿是用过去的那种麻纸写的,正正规规的迎头小楷,一笔一划都很整齐。他不敢多问,拿起来认真地读了起来。罗老,也眯起了眼睛。

渐渐地。书记被这篇传记一样的手稿吸引了,完全沉浸在手稿描写的事件里,完全忘记了罗老的存在。

手稿可以说是一部回忆录,它叙说了一个一个叫朴正顺的朝鲜孩子惨遭了日寇灭门之灾,被强拉入伍,碾转到了山西,在一个叫吴家圩的渡口和船夫把头合伙杀了日本兵,之后种种原因又投奔了张团长的队伍,跟着张团长参加了中原大战并集体投诚,参加了解放军,张团长易姓明志,改为姓罗,作为亲信的他为隐瞒真实身份也顺势改姓为罗名新生。解放以后,他跟着后来的罗司令入朝抗美,本来想寻机留在朝鲜落叶归根,不料罗司令早已从军的夫人被美国人的炸弹炸死了,已经是副营长的罗新生思前想后,辞去了军职回到了国内,专门照顾罗司令夫妇的几个孩子,好让将军专心指挥打仗。援朝胜利后将军奉命驻守小岛,他也跟随将军去了岛上,之后一直在将军身边,说是警卫也好,说管家也罢,他一直没有离开罗司令,一直在罗司令家中帮他招呼着几个孩子,没有报酬,没有名分,唯一得到的,就是将军临终前,把所有都已长大成就不菲的子女召集到一起,要求他们当着他的面给罗新生磕三个头,并承诺象对待亲生父亲一样对待他。罗新生终身未娶,没有子嗣,可以说,他把一生都贡献给了罗司令,贡献给了罗家。

粗略看完这部手稿,书记眼圈都红了,心中不由感慨万千:这仅仅是以前传说中的侠士义仆吗,不,不对,认清形势摆正位置,牺牲自我顾全大局,不图名利勇于牺牲,不离不弃善始善终,这条条款款,哪条哪款不是我党的光荣传统,哪条哪款不是我党的优良作风,和当今世上争名夺利斤斤计较的人相比,这个罗新生,简直就只榜样,是丰碑。

“看完了?”罗老虽然闭着眼睛,可好象能洞察一切。

“完了,”书记毕恭毕敬。

“有啥看法,说说。”

“太感人了,这简直就是无私奉献的活教材,是我们教育后代的旗帜和榜样啊。”

良久,罗老慢慢睁开了眼睛:“我就是罗新生。”

虽然早有预料,书记还是表示了惊讶:“是你呀,怪不得,只有你们这样的老革命才有这样无私的行动。”

罗老摇摇头:“有人比我做的更好。”

“哪位?”

“麦喜,知道吗?”

书记想起来了,罗老的回忆录里多次提到这个人,不过他不懂:“为什么是他呢?”

罗老的眼睛离开了书记,扫向空中:“按你们说的,我只有奉献,没有牺牲,而他,是牺牲,牺牲前程,牺牲性命,这不仅需要信念,更需要勇气,一般人做不到,起码我做不到。”

书记无语。

蓦地,罗老又转向书记,眼睛放出一样光芒;“你是父母官,拜托一件事,可以吗?”

“请罗老吩咐。”

“找找他,找找麦喜,哪怕就是不在人世了,打听到他的消息也好。”

书记连声允诺,罗老又闭上了眼睛,书记见状慢慢退了出来,拨通了张副镇长和宝森书记的电话,要求他们火速赶到,有紧急任务。

等两人风尘仆仆地赶到,没等书记说话,两人几乎异口同声:“是不是找麦喜?”

30

绑架麦喜的,竟然是义娃。

几年不见,义娃象换了一个人一样,他梳着大背头,脸上也不见一点原来的菜色了,红扑扑的好像能冒出油,一副圆圆的大墨镜遮住了半个脸庞,块头也大了,肚子鼓囊囊的,让他走起路来不由得头向后倾脸朝天望,他穿一件白色府绸对襟短褂,腿上是黑色的灯笼裤,脚上是一双鬼子才穿的翻毛皮鞋,整个装扮显得不伦不类,要是几十年以后再电影电视上看到这种打扮,人们都会异口同声地说:汉奸。可在当时,义娃实打实是共产党在吴家圩的农会主席。

其实,中午麦喜在五叔家时,义娃就发现了,他见麦喜东跑西走,显然在打听什么,就没有惊动他,只是远远地跟着他,看他到底要干啥。对于自己的这位救命恩人,自己的这位兄弟的突然出现,他是又惊又怕。那年,他昧了麦喜的银元,带着那位叫叶子的窑姐无处可去,思前想后还是回到了吴家圩,本想用那点银元置点地,再盖几间大瓦房,安安静静过日子,可那叶子也太能折腾了,官粉要最好的,胭脂买最贵的,衣服就更不消说了,整整买了几大包袱,一天三晌不重样,稍有不顺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弄得他啥法没有,跟着叶子,义娃也习惯了大手大脚、游手好闲的日子,别说风吹日晒务弄庄稼,就是倒腾买卖做小生意也嫌费力淘神,眼见得坐吃山空,麦喜那点银两快要用完了,义娃也有点发愁了,饥饿他不怕,已经习惯了,只怕没钱留不住叶子,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天无绝人之路,正当义娃着急上火之时,土改开始了。吴家圩的人一起,还是秉承着不是自己的不要的老传统,谁也不肯出头,弄得上面来的人急出了满嘴燎泡。关键时刻,义娃出来了,他跳上台,控诉张大财主的剥削,控诉老把头“三爷”的压迫,在他嘴里,叶子也成了受尽压迫逃荒流浪的劳苦大众,反正张大财主和三爷都不在了,他怎么说也没人去订正,可村里比张大财主小一号的地主吴老三,却也吃尽了义娃的苦头。说起吴老三,本来也是务弄庄家的穷苦人儿,他天生对土地有一种热爱,爱到了发疯发狂的地步。他带着三个儿子,没日没夜地在地里受苦,吃的永远是糠拌菜,穿的永远是破烂衫,稍有余钱,就拿出去置地,打闹了几十年,虽然还是住在茅草屋里,可实打实置了三几垧好地,这虽然没有张大财主那样的气势,可在吴家圩庄稼户里算是拔尖的了。土改不光要分地,还得斗地主,张大财主不在家,就轮到吴老三了,义娃带着一帮青皮小子去吴老三家去逮他,吴老三非但不服软,还把义娃骂了个鬼吹火,在它看来,要命都可以,要地万万不行,义娃也不客气,拿起手中的梭镖照着吴老三的大腿就是一下子,扎得他满地打滚鬼哭狼嚎,随去的几个年轻人趁势象捆粽子一样吧吴老三捆了起来押到寨门口,土改大会才顺利进行。作为最先响应和最坚决的,义娃分享土改成果最多最好,张大财主夫妇原来居住的那个祖宅中最大最宽敞明亮的小院,成了义娃的家。吴老三和几家富裕点的农户家中的浮财,都成了义娃的囊中之物,至于土地,他倒是看得很淡,根本就没有要。土改结束了,义娃也就成了当仁不让的农会主席,叶子呢,索性也跟着他整天在农会肥吃海喝,反正费用有全村人扛着,义娃现在的生活,简直是给个皇帝也不换。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麦喜回来了,说实在的,他怕的不是麦喜揭老底,麦喜就是再笨,也不会说出银元的来源,不会说出当土匪的历史,也就不会说住他义娃的不仁,这点他是放心的。 他担心的,是麦喜回来了,吴家圩的人就不会那么听话了,甚至麦喜会取而代之他,对于麦喜,他天生就有一种敬畏,有一种臣服感,更何况自己还有那么大的把柄捏在麦喜手中,前思后想,义娃暗暗下定决心,要除掉麦喜以绝后患。可别小看义娃这个小小的农会主席,短短几年经他手的人命已经有好几条了,只是他没有亲自动手而已,现在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他顾不了那多了,无毒不丈夫嘛。所以,他见麦喜回到破窑之后,就去民兵连找了几个没见过麦喜的热情高血气旺头脑简单年轻人,如此这般地详细交代下去。

现在,他弯下腰看着麦喜,用手轻轻擦去麦喜嘴角的血:“三哥,一向可好?”他还不知道三哥现在名字叫做麦喜。

麦喜满眼喷火:“义娃,你这狗娘养的,怎么是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义娃掏出手帕擦擦手,随手将手帕扔到了麦喜身上:“别急,让我仔细告诉你。”他把该说的都说了,应该讲,说的还比较客观,比较实际,比较详细,甚至连他的担忧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麦喜。反正麦喜是非死不可了们知道了也无妨。

麦喜无语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结交的生死相托的兄弟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几年前,他裹上银元不辞而别,麦喜虽然很生气,可转眼一想也是穷怕了,孤独怕了,他想稳定生活想有个家,事不可恕情有可原,可万万没想到,仅仅这么几年,他就变成了这样,变成了狼心狗肺,为了自己的温饱幸福不惜杀死自己的同伴,而这同伴,竟然还是曾经的情同手足的兄弟!这次回来,他什么困难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义娃会回到吴家圩,更没有想到义娃会要他的命,而且原因还是那样的荒唐,是怕威胁到他的利益。麦喜有些后悔了,他不怕死,可他还不想死,他低声下气地对一娃说:

“兄弟,不会的,别说鼓动别人,就是我自己也不会和你当对头的,你当家一定会有弟兄们的好处的,我凭啥反对呀。”

义娃摇头晃脑,不说话。

麦喜又接着说:“要不,我离开,再也不回来了,真地,永远不回来。”这是真话,眼看大形势变了,张团长托付的事情已经根本不可能实现,他留下来已经没多大意思,还不如趁机回去,跟着张团长兴许还能奔个好前程。

“算了吧我的三哥,你说啥我也不信,这辈子就算兄弟对不起啦,以后到你忌日我会好好给你烧几刀纸的。”义娃说完,从身上掏出攮子,拉开架势就要动手。

麦喜眼睛一闭,他胳膊腿早就失去知觉了,只能条件反射地脖子一缩,眼泪唰地就留下来了,世道如今,他只能抱怨苍天不公,想他麦喜也算英雄一世,如今却要离开人世,而且是这样不明不白糊里糊涂离开,他真有些不甘心。

“住手!”在这千钧一发生死攸关的当口,一个浓厚的晋中口音传了进来,紧接着,一个八路装扮的人冲了进来,他行动敏捷行走如风,身材魁伟举止干练,义娃拿攮子的手被他一把抓住动弹不得:“怎么回事?”

麦喜闻言睁开眼睛,不仅惊喜地大叫一声:“甄所长,怎么是你!”

甄所长,不,应该叫甄区长,他现在是八路军的的区长,甄区长没有理会麦喜,眼睛直看着义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义娃楞了一下,但也没含糊:“有人反映,这个人当了张茂才的狗腿子,拿着变天账,要翻天哩。”还别说,义娃的心口胡诌,还真把麦喜揭了个底朝天,可惜,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真的。

甄区长不卑不亢:“证据呢?”

义娃声音低了几分:“证据,证据暂时还没有,不过吊起来拷打几天,不信他不招。”

甄区长有些搵怒:“没证据就乱抓人,还要杀人,你到底要干啥?”

义娃还在狡辩:“我拿脑袋保证,他一定是闹翻天的。”

甄区长不再听义娃解释了,他喊过门口的民兵,给麦喜解了绑,直接抬回了区公所,弄得义娃在原地直打转转、翻白眼。

本来,对于义娃,甄区长就有看法,他不明白共产党浴血奋战打下的江山,怎么是给这种二流子享受的,但看法归看法,吴家圩的群众大部分都不热心政治,有些事情还真离不开义娃这样的人,所以甄区长就睁只眼闭只眼了,虽然他心里想吃了苍蝇一样难受,表面还得支持他们,更何况义娃逢人就说他是甄区长的救命恩人,弄得甄区长不能也不想做一个忘恩负义之人。今天,甄区长听说义娃抓了一个坏人,谁也不让碰,就觉得有些蹊跷,急忙赶过来看个究竟,幸亏他来的及时,再迟一会恐怕麦喜就一命呜呼了。他认出了麦喜,也知道麦喜和义娃以前是兄弟,虽然他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可直觉告诉他,麦喜一定得救。

到了区公所,甄区长啥也没问,麦喜也啥也没说。按照甄区长的吩咐,通讯员按时按点给麦喜送来吃喝,本来麦喜就没啥大碍,不到三天,就又生龙活虎了。只是,甄区长才过来,问麦喜义娃抓他的缘由,麦喜说不知道,事实上麦喜真地不知道,虽然义娃告诉过他是因为他威胁到了义娃的位置,可他自己都不相信,说给甄区长,甄区长会相信吗?人啊,永远是拿人性的善良,去惊讶禽兽的凶残!

甄区长也想不通了,他已经问过义娃了,他一口咬定麦喜是狗腿子,是要翻天,却拿不出任何真凭实据,麦喜也不说,他还真搞不懂这曾经换命的兄弟为啥成了仇人,而且还是除之而后快的仇人。

甄区长还有点不甘心,他又问麦喜,怎样和义娃分手,怎样当的兵,又怎么回到了吴家圩。麦喜回答是逃难和义娃走散了,国民党抓丁当的兵,和日本人打仗挂彩落了单,没地方去才回到了吴家圩。回答滴水不漏,甚至连对义娃的一点抱怨都没有。

甄区长知道麦喜没说实话,可他相信他有他的苦衷,眼前的这个人和义娃相比,他更愿意相信这个人。蓦地,他脑子里有了一个想法,忙问麦喜: “你原来在过国民党部队是干啥的?”

麦喜如实回答,他知道这个瞒不过甄区长,他也不想瞒他太多,在他眼里,甄区长已经是他的救命恩人了:“上尉副官。”

甄区长眼睛一亮:“这样,别告诉任何人你当国民党兵的事,就说这几年在外面流浪,谁也不说,可也吗?”

麦喜有些迷茫:“行啊,可这是为啥?”

甄区长一脸严肃:“我要你当吴家圩的民兵队长,看着点义娃,这个人很危险,要单单是游手好闲还就罢了,可他为了自己啥事都干得出来,以前的几个人命案都和他有关,这次要是我去迟一点你的小命也不保了。”

麦喜大吃一惊:“人命案?那你们怎么不管管?”

甄区长满脸苦笑:“土改本来就是牵扯身家性命的事,好几个村都出现了过激行为,发生了血性事件,这也是义娃胆大妄为的一个重要原因,没办法,管得严了会伤害广大贫雇农的积极性,这可是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动员起来、才打开的局面呀,对于义娃这样少数的浑水摸鱼的只好暂时听之任之了。”

麦喜仔细想了一会,庄重地点点头。

甄区长大喜过望,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家伙什递给麦喜:“带着他,咱们马上去吴家圩。”

麦喜一看那家伙什,不由得满脸苦笑,看来这辈子离不开这玩意了:

那又是一只镜面大匣子枪!

31

菜花婶心急火燎,等了宝森书记一天。中午罗家人回来,先在寨门热闹,后来又去了河滩,菜花婶知道宝森书记一定也在那,就想去找他,无奈麦喜老汉还是那样,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也没有醒来的迹象,老汉紧闭眼睛,嘴巴微微张着,一下一下均匀地呼吸着,菜花婶只怕自己离开了老汉醒过来,那可就千古遗恨了。

本来,对于麦喜老汉,菜花婶自认为了解的够多了,了解得比了解自己都深。是啊,几十年了,虽然不是夫妻,可也在一个锅里搅了几万次稀稠,特别是旺财不在以后,两人更是形影不离,说句不好听的,比大多数夫妻还亲热,每天有一句每一句的,老汉的前半生也知道了大概,甚至老汉埋在心底的青儿、乔乔她都掌握不少,可昨天晚上的发现让她实实在在吃了一大惊,她记得小时候看现代戏,凡是地主坏分子想反攻倒算,想让广大人民“吃二遍苦,受二茬罪”,都有一本“变天账”,而且平时都装的很老实,一旦得势就像狼一样龇牙咧嘴就要吃人。想想平日里的麦喜,不拘言笑,去看似平易近人,啥时候都一副荣辱不惊困苦不畏的样子,谁会知道,就这样一个人,怀里却藏着可以购买整个村庄的财富,手底下拿着以前最大的财主的房产地契,要在解放前后那会,光凭这些东西,谁拿着它,要么就是富甲一方的大财主,要么是想要变天的现行反革命,不管那样,都不是会一般人所能做到的。菜花婶忽然想起,六零年困难时期,麦喜老汉也和全村不少壮汉一样,每天只吃“淀粉馍”、“糠代菜”,饿得得了浮肿病,脸肿得象菜筐一般大小,腿上一压一个坑,当时菜花婶还是干部家属,比较宽绰,还给他送过几次救命的窝窝头,也就是这几个窝窝头,让菜花婶接麦喜回家时麦喜没说二话,也就是这几个窝窝头,让旺财走后麦喜义无反顾地承担起了照顾菜花婶的义务,并且一下就坚持二三十年。可谁知道,就这个为了几个窝窝头感恩一辈子的男人,即便饿成那样,手里的金子缺没有动一分一毫,这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勇气,有需要多大的一开和刚强啊。

麦喜拿的,是张家的东西,而今天容归故里的,是张家的后代,冥冥中,菜花婶感觉到,麦喜老汉身上的面纱很快就要揭开了,一连串发生在老汉身上谜一样的东西就要解除了,到那时,人们一定会清楚,麦喜,这个活了一百多岁,经历了几个朝代的老人,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想到这里,菜花婶有些含糊了,要是昨晚发现的东西对老汉不利,或者是有辱老汉清白,自己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想想这么多年了,那么多运动都扛过来了,那么多风风雨雨都走过来了,老汉都没让任何二下旁人知道这些东西,临完临了,却因为自己的好奇,让世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让麦喜一声蒙上本不该有的诟病,那自己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与其这样,还不如守口如瓶,看看时态如何发展。想到这里,菜花婶平静了,她不再急着找宝森书记,而是专心致志地照看麦喜老汉。

然而,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植柳柳成荫,菜花婶等了宝森书记一天,宝森书记不见踪影,现在她决意不找了,宝森书记缺风风火火地来了,维尔切来的不是他一个人,还有比他更大的书记,有镇长,有穿军装的,是一大群人。

菜花婶肚子里象揣上了小鹿一样,隐隐约约,她觉得麦喜老汉所有的秘密要揭开了,不管是好是坏,谁也都左右不了。现在的菜花婶是心中忐忑,进退两难。

32

事实证明,义娃的估计没有错,义娃的担心也没有错。麦喜回来对他生活工作的影响,大的超过了他的预估,超出了他的想象。

有了甄区长的支持,麦喜从区政府回来,没有直接回那座破小窑,也没有去找义娃,找农会去报道,而是大大方方地在吴家圩转悠了一圈,捡了熟悉的,拉拉手拍拍肩膀,热情地打招呼,不熟悉的扬扬胳膊点点头,送一个微笑。现在的麦喜,可不是刚回来那阵啦,他头戴一顶崭新的八路军帽,上身穿黑色的对襟夹袄,腰上扎着半个手掌宽的武装带,腿上穿一条洋学生那样的制服裤子,脚上还蹬着他从国军带回来的高腰马靴,不光如此,他的衣服并不像老乡们那样都是空壳廊,还都穿了衬衣衬裤,这些再加上那支吊着牛筋挂带锃光瓦亮的匣子枪,让吴家圩合村的人们都感觉到,这个原来的渡口小把头,原来的“三哥”不是个善茬,不是好惹的主儿。相反,那些当民兵的年轻人一看自己的队长这么有派,都高兴得嗷嗷叫。直到现在,吴家圩的的乡亲们才知道“三哥”的大号叫做:麦喜。

造足了声势,麦喜才以民兵队长的身份,召集了几个精干的后生,来到了破败的一座小院旁,告诉大家,这里就是以后的民兵队部。

众人左右观望,面面相觑:张大财主的大院被义娃占了成了农会,可还有几个偏院,比这排场多了,也气派多了,怎么会选在这?这是清朝的一个盐道,上房门房左右厢房,是典型的四合院,门口栩栩如生的砖雕好想叙说着当年的红火,一尺多高三寸余厚的门槛显示着曾经的威武和庄严,厢房和门房之间暗藏的排水系统夸耀着设计者的匠心独具,院子里的方井洋溢着出西洋建筑的浪漫,最惹人瞩目的是它的上房,作为整个院子的主房,它和百里之外的关老爷庙建筑风格一样,都很独特,十几根柱子全部是柱头朝下,悬空而建,整个房子的重量以科学的方法通过数十根椽檩全部聚集在房子上方正中央的一个似钟似瓮又似斗的东西上,这个东西,是整个房子建筑的精华,叫做房胆,到现在,包括许多专家的人们都搞不懂这个玩意是如何化千斤于无形的,只知道这算得上我国建筑史的一朵奇葩。这是后话,当时麦喜他们面对的院子,上空还有铁丝织成的“瞒天网”,它布满整个院子上空,手段再高的盗贼也无可奈何。所有院子里的椽、檩、柱子等木料,都是经过木旋床加工的,都是刷过桐油的,上下一般粗,身材一个样,就好像模具加工出来的。可惜就这么一座好院子,落到了一个瘾君子手中,他出卖院子的方法也很独特,隔三差五瘾犯了没钱了,就从房上抽一根椽拿到烟馆换料子抽,没几天,开始闹土改了,张大财主家中没人,义娃就把他们这些小财主拉去充数,身小力薄的有被烟枪掏空了的烟鬼没几下折腾,就一命呜呼了,剩下了这座惨败的小院。虽说惨败,可麦喜偏偏相中了这个院子,他让民兵拆除了门房的残垣断壁,揭开了蒙在院子上的“瞒天网”,里里外外打扫了一番,院子似乎变了个样,门房没有了,可门房的后墙还在,从外面看照样威风凛凛,没有“瞒天网”,院子豁然开朗,清爽了不少,再说,民兵住的地方难道还要靠那玩意保护不成?

弄好这一切,麦喜再把从甄区长那带回来的几只三八大盖、梭镖、大刀片和红袖标按类分放在东厢房,西厢房做了民兵队部,随他收拾房子的几个人报上了所有民兵的名字。麦喜用刚拆下来的门房门板,按现有民兵做了一个值班牌,并要在场的通知今天没来的明天开会,一个也不能少,少了谁开谁的批斗会。做完这些,他让那些民兵散了,他继续收拾上房,从现在起,这儿就是他的大队部,也是他的家。从回来被义娃绑架到现在,他就象做梦一样,恍恍惚惚的,手脚都还有些浮肿有些疼,他原本想趁没人歇息一下,谁知脑袋一挨上炕头就鼾声大作,睡得死猪一样。

等到麦喜醒来,已经是后半夜了,他睁开惺忪的眼睛,自嘲地摇摇头,伸伸胳膊弯弯腰,感觉身体各个部位都灵活运转了,就急忙奔向渡口,跑进那座小窑洞,翻出以前的干粮,狼吞虎咽地饱餐一顿,也不管干粮已经硬得先发石块一样,噎的他直翻白眼,爬到河边大口大口地喝了一阵河水,他才清静下来。天快亮了,麦喜才起身,他先到三爷的大窑洞那边把埋好的东西在认真地伪装了一下,确保万无一失,本来,他想把这些也带进民兵队,可前思后想还是觉得放在这里比较稳妥,这可不光是张团长的嘱托,从现在形势看谁要发现他麦喜有这东西那可就坐实“翻天”的罪名了,一点也马虎不得。带回去,一来麦喜还不熟悉那院子的结构,不知道藏在哪放心,二来他总觉得那是别人的宅子,住着不实在,放在这是因为他熟悉这的一草一木,觉得比较保险,冥冥中他还觉得有三爷暗中庇佑。处理好紧要东西,麦喜从回家带的行李中挑了些有用的,其余的都扔进了黄河。等到东方泛出鱼肚白,勤快的庄稼户开始下地的时候,麦喜已经安置好了一切,端端正正地站在民兵队了,想想前几天还是国民党的上尉副官,才几天功夫有成了共产党的民兵队长,麦喜不由得自己都暗自发笑,没办法,造化弄人呀。

甄区长的苦心安排很快就收到了效果。闹土改那时候,很多农民本来就没有那么高的觉悟,平时都在一个村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再者宗族亲戚错综复杂,放眼一望不是远亲就是近邻,别人日子过得好那是祖上阴德,自己过得恓惶只得认命,从没想过别人的也能成为自己的。这种情况下,义娃这类人就得势了,对这种人,后来有个十分形象的名字,叫“流氓无产者”,他们或是好吃懒做,或是吃喝嫖赌,反正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做梦都想天上掉馅饼发横财,分田地充分迎合了他们的现实希望,于是,他们一个个跳出来,批斗、游行是好的,为了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巧取豪夺、栽赃陷害甚至是杀人害命,无所不敢无所不能,群众有些跟他们实实在在得到了实惠,不想多事,有些是投鼠忌器担惊受怕不敢多事。说实在的,那时的农会,看谁不顺眼马上就可以捆起来关进黑屋,想要谁的命程序也不太复杂,根红苗正的贫雇农用梭镖扎死大地主的例子屡见不鲜。义娃就是一个典型代表,甄区长虽然也算老革命了,可对义娃却也一筹莫展,明知道劣迹斑斑,可不用他吧,实实在在是再也没有人那么卖力“闹革命”,继续用他吧,谁知道他还会捅多大娄子造多大孽。关键时刻,麦喜回来了。说实话,甄区长也想不通原来过命的哥俩怎么会反目,而且还是那么大的仇气,但对麦喜,他莫名感到一种憨厚和正直,感到一种信任,为此,他才把吴家圩的希望,寄托在了麦喜身上。事实证明了甄区长的远见卓识:农会能捆人,可捆人的人在麦喜手里,麦喜不发话,义娃屁也干不成。农会能吃大户,可麦喜自己做饭自己吃,民兵站岗放哨也都自带干粮,没民兵撑腰,农会的灶别说是大鱼大肉,连油盐酱醋都成了问题,义娃好说,可他那娇滴滴的婆娘不行了,一哭二闹三上吊,见没有效果,竟然卷起东西跑的连人影也找不见了。经此变故,义娃也不想以前那么张狂了,仗着农会主席仅剩的一点余威,他从分剩下的“公地”里闹腾了几亩好地,也专心务农了,吴家圩终于平静下来了。

甄区长的心放下了,可作为功臣的麦喜,并不知道自己起的作用有多大。对于义娃,他本来就没怎么上心,只是觉得人心不同,义娃太贪、心太狠,可他既然没把自己怎么样,自己也不需要太计较,十个手指还不一般齐呢,怎么能要求别人和自己一个样。义娃弄地的时候,麦喜还帮了不少好话。身为民兵队长,麦喜慢慢对形势了解得也很透彻了,他知道,小鬼子早就滚回老家了,国共已经彻底翻脸了,自己每天派出的站岗放哨的民兵,就是防自己这样的从国民党回来的人,可真正回来的能怎么样,真地能反攻倒算吗,起码麦喜知道就是十个自己加起来也没那能力。不知是何种原因,甄区长对麦喜曾经是国军只字不提,不仅如此关键时刻还帮忙打了不少马虎眼,他不说,再也没人知道麦喜的那段过去,麦喜也就继续干着民兵队长,虽然有些战战兢兢,可硬着头皮也得上,除此以外别无出路。麦喜也没有地,但他不要地,每天安排好民兵的日常工作,他就又去渡口,和一帮船夫又开始了渡河生涯,不同的是现在出远门的船几乎没有了,船夫和船都少了许多,麦喜的加入,好像过去的“三哥”又回来了,加之民兵队长的的特殊身份,他自然而然地有成了船夫们的头头,麦喜借势把船夫们组成了一个船工队,还是他的队长。船工队不参加农业活动,靠过河收费养活,日子虽不是太宽绰,但比起普通农家要强很多,麦喜作为双料队长,少出几次船,大家也都理解,天长日久,船上不排他的班了,他来就跟着走,他不来也不耽误事。

眼看一切都就绪了,麦喜就计划了却自己的一个心愿,那就是去乔乔坟上看看。算计到了乔乔周年的那天,他早早置办了香烛纸钱,天还未亮就划着小船出发了,一路上紧赶慢赶,等到乔乔坟上已经是日上三竿了,他马不停蹄地爬上岸,快步奔向乔乔坟茔,几年了,他有太多的话要对乔乔讲,有太多的事要对乔乔说,他要和她,和自己的女人分享一切欢乐和痛苦。可等到了坟前,眼前的景象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只白蜡烛火飘摇,一堆纸灰余烟袅袅,几个果盘露珠未消,新培黄土未见寸草——乔乔的坟,有人刚刚祭奠过!

会是谁呢?是谁知道这儿躺着一个可怜的姑娘,有是谁还会操心周年祭祀?麦喜惊诧之余,左右寻思也不得要领,当地有个风俗,那就是坟茔一天不能祭奠两次,麦喜索性就放下东西,到四周认真查看起来。蓦地,他发现离他和乔乔最后在一起的地方不远,离见证他和乔乔换开合痛苦的窑洞不远,有几排茅草屋,远远望去,那些草屋不大,但排列很整齐,房顶上的草也苫的很厚很有章法,一看就是精于此道的老把式的得意之作,可原来这根本没有呀。麦喜满腹狐疑地走过去,只见一个老者面无表情,斜叼着烟袋,静静地望着他,麦喜仔细一看,惊得差点栽倒在地:

——三爷,那个老者是三爷!

33

心急火燎大半天,菜花婶终于等到了宝森书记。

不光是宝森书记,他们一行四辆车,个个明光铮亮,堵得菜花婶门前都进不来人了。车上下来的十几个人,各个神色严肃不拘言笑,还有几个是穿着军装带着肩章,宝森书记和张副镇长紧跟着其中两个年龄比较大的,不时低声说着什么。看样子,那两人肯定比他们官大。菜花婶本来是等宝森书记回来告诉他麦喜老汉的秘密,可现在见了他没菜花婶反倒不想说了,隐隐约约,她感觉到,麦喜延缠了这几天,或许就是在等这些人。

宝森书记也来不及和菜花婶打招呼,他带着县委书记县长直奔堂屋,径直来到了麦喜老汉床前,负责招呼麦喜的两个老人一见这个阵仗,早就闪到一边了。刚才在县城,宝森书记和张副镇长就把心中的疑虑给书记县长讲了,那就是罗家老大和麦喜老汉长相十分相,简直就是一个人,这里面一定有奥妙,为探寻究竟 ,书记县长才和他们一起来到了这里,现在书记县长像努努嘴,张副镇长和宝森书记马上会意,他两小心翼翼地搬起老汉的身子,拿床被子垫到老人身下,把老人的脸慢慢地转了过来。几天没有张嘴,麦喜老汉丝毫看不出有半点消瘦,相反,整个脸庞红扑扑的,比平时看上去还有精神。

书记县长随行的几个人包括那几个军人拿出一张照片,比着麦喜老汉认真地端详起来,越端详,越高兴,最后竟然相视而笑。书记县长马上安排县医院派车接麦喜老汉,要请他去医院治疗,这一决定马上遭到了招呼麦喜老汉的几个老人的反对,按他们的说法,麦喜老汉得的是“老病”,是因为年纪大了,到了离开人世的时候,也就是人们通常说的无疾而终,时辰一到老汉自然会就地坐化驾鹤西去,这是修来的福分,是上天的恩赐,要是一打动,治不了老汉病不说,可能还要让老人遭受折磨,到时候死不了活不成,活活遭罪。他们说得有板有眼活灵活现,让书记县长也将信将疑,最后决定医院派出最好的医生和护士,带上最好的医疗器械和药品,到菜花婶家中,对麦喜老汉实行特级护理。安排好这一切,书记县长又一溜烟地走了,只留下张副镇长和宝森书记,就地落实领导指示,配合医院照顾麦喜老汉。

眼前的一切象放电影一样,搞得菜花婶眼花缭乱,她思来想去,也搞不懂麦喜老汉为啥能惊动这么多头头脑脑,老汉是长寿,十里八村都难寻,可这也犯不着这样兴师动众呀,更何况还有当兵的,想着白天罗家的人回来,要说有啥特别也会是和罗家的人有关,可自己还没给任何人说过麦喜老汉的那些宝贝,况且要有联系那些人白天早就来了,为啥还要等到现在,让本地的那些头头们来 。菜花婶越想越犯心思,等那些领导一走,她就凑到宝森书记身边,想问个究竟。

宝森书记知道菜花婶想啥,没等他开口,就拿出刚才领导们看的那张照片,让菜花婶看,只见照片上麦喜老汉穿一身军便服,左手叉腰右手轻抬,活脱脱一个大领导的样子。菜花婶怔住了,在一起几十年,从没看到过这张照片,军便服老汉倒是有,也穿过,可怎么也看不出能穿出照片上的那个样子,形象不同,但照片和麦喜老汉一样,不苟言笑,给人一种傲气的感觉。

“这,这是在哪照的,我怎么没见过?”按照片上的年龄,菜花婶早就和麦喜老汉在一起了,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宝森书记把菜花婶拉倒一边,悄声告诉他,照片上的人不是麦喜老汉,而是罗家老大。

菜花婶糊涂了,那个人,分明就是活脱脱的麦喜呀,可她看着宝森书记的样子一本正经,张副镇长也在一边微微点头,她有些想不明白了,罗家老大、麦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麦喜是罗司令,也就是张大财主、张林茂的儿子?这不就像说天书一样嘛。菜花婶猛然想起了麦喜的那些宝贝,就拉着宝森书记,跑到门房,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关住门窗,这让紧随进来的张副镇长感到有些好笑,有啥宝贝,至于嘛。

可当宝森书记和张副镇长看到菜花婶哪出的东西后,眼睛都直了。先不说那些金条,活了一个多世纪,难免会碰到发财的大好时机,存些银钱也在情理之中,虽然数目有些超乎想象,但不至于让人太惊讶。他们感兴趣的,是臂章和契书那些东西,这些东西,不光可能揭开麦喜老汉的身世之谜,更可能是罗家人迫切需要的东西。

张副镇长和宝森书记如获至宝,他们简单地问了问菜花婶发现这些的过程,就小心翼翼地把那些宝贝包裹起来,星夜兼程,去县城找领导汇报了。

34

三爷每年这天都会在这里等着麦喜。

那年麦喜下山不归,三爷派义娃和朴朴下山,其实早就知道他们不会再回去,于是就随后也跟了上来,他实际比朴朴和义娃还先找到麦喜,可看到麦喜抱着乔乔哭得傻子一样,他就没露面,一直到后来躲在芦苇里,眼望着三个年轻人走得不见踪影,他才起身回到山寨。等到八路攻打山寨,三爷自知北摊子大势已去,就悄悄下山,独自划船来到这里,一来这儿远离村庄人烟稀少还有一大片滩地可以耕种,着实是个逃避人世修身养性的绝佳地方,二来,守着乔乔的骨殖所在,是要麦喜还活着,就一定会回来。那年麦喜回来祭奠乔乔,他是看的清清楚楚,可他没有现身,因为他看到麦喜身着制服腰挎武器,肯定凡事未了不能久呆,要是出来让他留下恐怕麦喜会左右为难,他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受这份熬煎,所以眼睁睁看着麦喜离去。他想清净,可终究没过过人间是非的干扰,在他之后,陆陆续续又来了不少人,有“跑日本”的,有逃荒的,最想不到的是还有北摊子被八路打散四处逃窜无法生活又回到河边的旧相识,他们一来,就再也不想离开,久而久之这儿也聚集了五六十号人,他们在这里或依崖掘洞而住,或是依水结芦而家,慢慢地竟然也像模像样地成了一个小村庄,因为远离州县府衙,没人承认也没人叨扰,实实在在像个世外桃源。村民们白天或者下地劳作,或者入水而渔,来的迟的没有营生的,就出去揽零工当脚夫,晚上回来不管稀稠,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倒也别有一番意境。三爷老了,啥也不想干也干不成,可他回来时带了些银钱,虽不象前几次留给麦喜他们的那么多,可维持温饱还是不在话下,合村只有他清闲,于是村中喂猪看娃、看门守院等村民忙得顾不上的活儿都交给了他,加之他又最先到这儿,所以他的话谁都听,实际上它成了这一帮子的人的首领。

那天,又逢乔乔忌日,三爷早早就到 坟上给那可怜的孩子化了几卷纸,洒了一坛酒,几年了,年年如此,麦喜不在,他把乔乔当自家儿媳妇,替麦喜做好该做的,忙完这一切,他又像往年一样,蜷起起身子,圪蹴在 麦喜和乔乔他们住过的破窑门口眯起了双眼。人不服老不行,三爷最近感觉喘气费劲,胸腔也象堵着啥一样不畅快,对能不能等到麦喜,他真的不象以前那么有信心了。

恍惚中,一个彪心大汉像一堵墙一样跪在他面前,他才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眼前的这个壮汉,比麦喜高,比麦喜壮,通红的眼睛布满血丝,鼻涕泪水糊满了脸颊,可三爷却看清了,绝对不会出错:

“小怂,是你呀,是你回来啦。”

麦喜说不出话来,只是连连点头。

“回来好。回来好!我就知道你狗日的不会忘记我。”三爷说着,想站起身,可蜷得时间长了,腿脚有些不停使唤,一个趔趄差点栽倒,麦喜连忙一个箭步冲上去,双手抱紧老爷子,再也不松开。三爷嗔怪地打了他两下,一把推开他,牵着他的手说:“走,先回家”。

麦喜扶着三爷,慢慢地朝不远处的那些茅草屋走去,一路上,有几个人看见三爷正要搭话,可一看三爷旁边的麦喜的装束,都远远避开了,三爷见状连忙搭腔“没事,没事,他是我家孩子”。

三爷住的还是窑洞,只不过避灾吴家圩渡口的那眼小了许多,也没有了小窑,只是在最里面架了几块木板,铺了些麦秸就算数床了,床前面是一个破旧的小炕桌,三爷用衣袖楷楷炕桌,伸手从挂在窑顶的食盒里拿出一瓶酒,招呼麦喜坐下,爷俩就对酌起来,没有久别的絮叨,没有相互的打探,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那火辣辣的酒里了。看着三爷的脸,麦喜看到了姑父姑母,看到了张大善人,看到了雷横,甚至看到了天上的神仙,而三爷,一双老眼紧闭,仿佛什么都不想看了。

又开了两瓶,麦喜的头有些发麻了,可他还能清楚地听见三爷说话:“小怂,今后,今后别带这玩意”,他指指麦喜腰间甄区长给的镜面匣子。

“唉,唉。不带。”

“从哪过来?”

“吴家圩子,咱爷俩的渡口。”

“还走吗?”

“听你的。”

三爷长出一口气,几年了,爷两就这么几句话,好像对方啥情况都知道,又好像啥也不想知道,只要面对面坐着,实实在在看着,就啥都不重要了,人世间的荣华富贵、悲欢离合,还不如此时两人脚下的一株枯草,过去的一切,已经扔到九霄云外了,而未来,现在谁也不去想他,这一老一少,坐在黄河野滩,好似蓬莱论道,心无凡尘眼皆虚无,剩下的,只有信念的交流,情感的依偎!

不知过了多久,麦喜才睁开迷离的双眼,他望望对面的三爷,不仅心中大亥:只见三爷依旧端坐着,神态怡然,面目端庄,只是——没有了呼吸!

35

罗家炸锅了。

戎马倥偬的罗大校,阅尽人生的罗老大,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人生竟然好像一个玩笑,自己的根基,竟然不是罗家。他暴跳如雷,敞着胸插着腰,面若赤潮,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桌子上的摆件,茶几上的茶具统统被他摔在地上,房子里几乎找不到一件囫囵东西了,这不仅让书记县长和他们带来的张副镇长噤若寒蝉如坐针毡,就连罗家来的一行人也一个个肃然站立,显然。罗家的家教是严肃的,罗老大的权威也是不容置疑的。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罗老大稍许平静,他一屁股跌进沙发,挥挥手示意大家都坐下,转身面向罗老:“你能确定?”

罗老始终坐在轮椅上,低着头眯着眼一言不发,听到老大问话,他仍旧不言语,只是微微点点头。

其实问本来就是多余,从书记县长拿回照片那一刻,罗老大就明白,一切都是真的,他这个退休多年的军人,竟然在这世界上还有一个老爹!前些日子父亲,也就是那位叱咤风云的罗将军病逝,他悲痛之余,竟然感到有些解脱,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来到人间数十年,他一直生活在父亲的光环里,小时候是,长大了还是,甚至做了统领数千军马的将领还是。老了退了,该怡享天年了,他还得到父亲膝下尽孝。当然,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幸福,可这幸福让他失去了自我,失去了大多数人该有的生活,这让他有些时候心中还真不是滋味。

其实,对于父母,罗老大心中除了敬仰,并没有感到多少亲近。父母双双赴朝时,他才三两岁,只知道自己父亲是当兵的,是英雄,除此以外啥也不知道,后来母亲牺牲了,变成了一个裹着红绸的冰冷的盒子回来了,他也没有多少悲伤,只是有些愕然,只是从那时知道了人还会死,哪怕天王老子也不能逃脱。到后来,是伴着母亲一起回来的罗老一直照顾着他,至于父亲,他小的时候父亲在外当兵,父亲回来了他又去当兵,一直离多聚少,父亲对他的概念,是神一样的威严,还没有罗老让他感到亲切,感到温暖。老了退了,按级别他也有自己的房子,也有和父亲差不多的待遇,隔三岔五登门去看看,开会似地唠几句嗑,也算父子同乐了。可到今天,他才知道,这个让他奉若神明的人,这个喊了一辈子的父亲的人,竟然和他一点血缘都没有!他有些崩毁了。

和罗老大相比,罗老显得镇静从容多了。他那布满老年斑的褐色脸庞看不出任何变化,脑袋还是那样耷拉着,半天不说一句话,也许是人老了,世事经多了,也看开了,任何变故都波澜不惊了。可细心的书记他们还是看到,虽然老人那双睿智的眼睛紧闭着,可几滴浊泪还是悄无声地挂在了老人眼角。

是呀,这搁谁身上也不会无动于衷。风风雨雨几十年,他没有朋友,没有家人,甚至没又喜怒哀乐,默默把自己的一生,把自己的青春年华,都奉献给了罗家,奉献给了自己的信仰。在人们眼里,他也是老革命,也是那般威严,在罗家所有人看来,他是那样细心周到那样严谨不苟,可谁知道,每当夜深人静,面对空旷的天花板,他多少次碾转复返彻夜不眠,要说这世界上还有人让他牵挂,那就是麦喜,就是曾经生死相依的麦喜,就是唯一知心知底的麦喜。可风云变幻世事难料,还能不能见到这位朋友,他还在不在人世,罗老心中实在无底。罗司令归天了,作为罗家主事的老管家,他力主司令魂归故里,这是司令的心愿,也是他心底的渴望,毕竟风烛残年时日不多了,司令家乡是他抛撒青春的地方,冥冥中,他渴望奇迹发生,愿望实现,虽然,他知道真要这样,会让自己那位敬若神明的恩人,那位风光无限的罗司令英名蒙羞,甚至是带给他难以承受的耻辱,作为追随他一生,忠诚他一生的罗老,不,不是罗老,是朴朴,是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是高丽游子的朴朴,只能深深地说声抱歉了。

36

麦喜对三爷佩服得五体投地,要不是三爷的先见之明,他简直不敢想象,自己还能不能活下来。

那天,他强忍着扎心窝子一样的悲痛,招呼旁边“三不管”小村的居民,以本地最为挚诚的孝子之礼为三爷举行了丧葬仪式,就马上按三爷的吩咐,立马赶回吴家圩子找到甄区长,态度异常坚定地辞去了民兵队长的差事。

对于麦喜的请辞,甄区长很是意外,也很惋惜。本来,麦喜当队长的这一段,吴家圩的一切都大幅好转起来了,这且不说义娃之类的闲散汉子都受到了整治,都步入了正常庄户人的生活,单就村里经济和秩序而讲,也进入了前所未有的良好发展势态。这个时候稀里糊涂让麦喜离开,无疑是不合时宜,更不是明智之举。可看麦喜执着坚决的样子,甄区长也是无可奈何,眼看着麦喜点头哈腰解下那只匣子枪轻轻放到桌上,转过身扬长而去。

解甲归田的麦喜,没有半点留恋。他回到渡口,和那几个船工仍然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高兴了再吼几声豪放粗犷的黄河号子,日子清闲多了,也洒脱多了。

事实证明,三爷的告诫是无比精明的,预见也是无比准确的。麦喜辞去差事以后,著名的“三反五反”运动就开始了,吴家圩这么小的地方,也挖出了曾经是旧职员、旧军阀以及曾经的土豪劣绅等一大批斗争对象,那种斗争真正是义愤填膺真枪实弹,有些人被愤怒的民众扎开了肚子踹下了台子,缺胳膊短腿已经是家常便饭,更有甚者,一些人不堪折磨,跳井上吊的有,吞大烟喝砒霜的也有,就连那位甄区长,也因为历史不清,被群众戴上了高帽拉上了舞台,让人从三层桌子上踹了下来,大腿断成了三节,虽然到后来也官复原职了,可落了个一蹶一跛终身残疾。这档口,要是麦喜还是队长,那下场可是绝对不敢想象了,不死也得脱几层皮。

纵是如此,麦喜也没能全身而退,他那个已经 认熊服气的义弟,那个已经偃旗息鼓的农会主席,一见风向倒了,就像久冻初醒的蛇一样立马跳了出来,矛头直接攻向麦喜。目标是明确的,但攻击力实在不足。对麦喜的过去他不想说也不敢说,对麦喜的现在他紧盯着说却又说不出子卯寅虎来,激情高火力足但伤害却有限。麦喜呢,和义娃不约而同,过去的事一概不提,只是在说义娃懒,义娃怂,来来去去,几次运动就斗几个来回,义娃有他的家族势力,麦喜有他的船工的团伙,每每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虎头蛇尾,谁也奈何不了谁,杀手锏两人都有,但都讳莫如深,都不敢使用,他两都不傻,都知道揭开秘密,抖出伤疤,把过去当国军的事提出来,那绝对是两败俱伤,没有赢家。这样僵持了几年,滩地整修土地义娃为排哑炮一命归西,连个囫囵尸体都没留下,只落下了一张奖状。从那时不管社会再动荡,村里再混乱,再没有一个人找麦喜的麻烦了,他独自生活在渡口那眼窑洞中,倒也落个清清静静。

那时吴家圩子所有土地都归了集体,人们都进了农业合作社,麦喜的渡口,也成了合作社副业组的一部分,其实自打解放后随着陆地交通的发展,渡口已经没有走南闯北的长途货运了,剩下的唯一功能,就是每天两趟接送过河的客人,也没有那么多船了,只剩下麦喜带着两位同样是没爹没娘的一大一小两个青皮后生,守着一条船支应着客人。来来往往的客人过河掏现钱,完了麦喜把现钱交到合作社,合作社再给他们记工分,年底分红,平常的用度开销,也有麦喜打条子从合作社支取,年底一并结算。虽然和过去的日子相比是天壤之别了,但有现钱过手光景就活泛些,比死守庄家的强许多了。

义娃要是还在世,那肯定是悔得肠子铁青,因为麦喜的好日子才真正开始了。现在的麦喜和过去的三爷一样,河里有多少弯,水里多少漩都一清二楚,两个后生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不是非常恶劣的天气,麦喜是不用跟船的,两后生就招呼得绰绰有余,而麦喜呢,还是驾着他那只鞋船,扑鱼捞虾,时不时给两位小哥打打牙祭,各得其所,逍遥自在。这日子吃穿不愁旱涝保收,让不少人眼馋的滴血,可是,看看那激流汹涌的黄河,想着每年都要伤人的河神,人们只得作罢。是啊,啥人吃啥饭,渡口的活也不是谁都能干的。

其实,麦喜也有心思,也有烦恼,而且很多,只是外人看不到而已。每当夜深人静,听着黄河哗啦啦的水声,麦喜是碾转反复,彻夜难眠。十几年了,共产党掌了江山,按过去的说法是已经改朝换代了,张大善人张团长的的夙愿看来是不可能实现了,他交代的契书和“小黄鱼”非但不是财富,而且已经成为惹祸的定时炸弹,稍有不慎,就会将自己炸成粉末,只能暗暗祈求老天不要出事。想到这些,就想起张团长,不知现在是死是活,是跑到了台湾还是命丧大陆,朴朴是依然跟着他还是回到了朝鲜,青儿怎么样了,张团长把他带走了还是留了下来,这一想,就想得脑瓜仁子痛,脑仁子一痛,就再也睡不着了。

偶尔,麦喜也会想起那个粉琢一样的孩子,可只记得白白胖胖,眉眼到底啥样,已经没印象了。对于这个在世界上唯一的骨血,麦喜怎么也热络不起来,更谈不上挂念了。在心底,他认为这是自己造的孽,是自己唯一一件张不开嘴的事。

37

罗家人又来吴家圩了。

不光是罗家。县上、镇上有头有脸的都来了,还有几个扛着摄影机的电台记者。菜花婶的门前从来没有这般热闹,合村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挤把巷子挤了个满满当当,车子一字儿都排到了村外。

张副镇长暗自沮丧,自己最早发现麦喜的不凡人生了,可现在,望着满院密不透风的人群,他知道书写麦喜人生宣传老汉事迹的事,基本已经是和自己毫无干系了。

像俗话说的一样,登堂的不少入室的不多。罗家的人基本都在麦喜老汉原来的屋里,而麦喜现在躺的菜花婶的房里,只有依旧坐在轮椅上的罗老、魁梧的罗老大,还有就是县上书记、宝森书记和菜花婶。此时,罗老捧着臂章一言不发,只是一直低着很少抬起的脑袋仰面朝天久久不动。宝森书记拿着那些地契细细查看,作为一村之长,他对村里的每家每户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他发现,村里几乎是所有人的祖辈,都在这本地契上。至于那些金条,那十根黄澄澄的“小黄鱼”,此时正静静地摆在老人的脚边,发出诱人的光芒。

菜花婶有些手足无措了。一大早宝森书记就过来,跟她说了那些东西的来龙去脉,也说了老汉传奇的一生,听得她都目瞪口呆了。她万万没想到,这个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喜子哥”,这个毫不起眼的老鳏头,竟然有这么大的来头。杀过十几个鬼子,也就是杀十几个人,十几个呀,满当当一屋子的人,我的个乖乖,鬼子可恨,可那也是人哪,“喜子哥”是怎么下的手的?还有,老实巴交的他,竟然还真有好几个女人,还凭空冒出那么个当大官的亲生儿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左思右想,菜花婶越想越糊涂,看来老汉也是性情中人,可怎么就孤单单过了几十年,自己好说,年龄差别大,也可能是难入老汉眼,可这么些年就没碰见一个合适的?

38

麦喜很后悔。

那天,为了逞一时之气,也是他不服输的秉性作怪,他应了公社头头的差事,就搬来了那让人眼花缭乱的锣鼓队,风头是出足了,可也惹来了大麻烦。那些锣鼓队不是别人,就是三爷归根的那个“三不管”小村的村民。本来,他们在黄河滩或耕作或扑鱼,乐哉悠哉,河岸上的世事变换人间纷争统统和他们无缘,他们无拘无束,日子紧巴巴却也快畅舒心。跟麦喜锣鼓表演以后,政府发现了竟然还有这么一块王法未到的村庄,没有管理的世外桃源,很快进行了整治,村民们大都搬上了河岸并入了其他村,寄人篱下心里窝火不说,碰巧还碰上了自然灾害,几乎家家都有饿死的。每当想起这些,麦喜就长吁短叹,暗自怪自己害了大伙,暗自恨自己爱出风头。日子长了,麦喜也不想了,他变得随波逐流与世无争了。

其实,说麦喜无欲无求了,也不完全对,作为一个男人,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麦喜也想和别人一样,辛劳一天回到家里有人端茶送水,冬日长夜有人暖脚谝传,他也渴望有个圆满的家,有个完整的人生。几十年了,有人关心这个远近闻名的船老大,给他牵线搭桥,也有羡慕他无牵无挂劲头十足,赶上门和他做亲戚,可他虽然也想成个家,也想和大家一样老婆孩子热炕头,可一进入实际,乔乔的模样,乔乔的言谈举止立马就出现在眼前,怎么也赶不走,一见女人就想到乔乔,好像神经质了,甚至有一次一切都水到渠成,女方也随他到了渡口,可一连几天他手脚总放不对地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出去心慌在家心乱,尽管人家女的一连几夜主动出击,可他纵是手忙脚乱始终难以入港。最后还是红着脸陪着笑把人家打发走了。有了前车之鉴,给他保媒的也就不多了,他也在不奢望了。小酒喝着小调哼着倒也滋润。憋屈了高兴了就摇着小船到乔乔的坟上,或是喝的酩酊大醉或是扯开嗓子吼上一阵,也是十分痛快,反正坟旁小村的人们已经被政府动员上岸了,诺大的黄河摊任他天马行空恣意妄为。

年岁不饶人,慢慢地,麦喜感觉身体不如以前了,往常毫无感觉轻而易举的事情,现在明显力不从心了:眼看就到岸边。可折腾半天鞋船就靠不上去;明明还是那不算回事的滩坡,歇了几歇还是气喘吁吁。麦喜明白,属于自己的时代已经过了,自己,老啦!

碰巧,就在这时,菜花婶上门了。在人来人往的渡口,旺财书记去世麦喜是知道了,他还随了份子帮了忙,可菜花婶来,他是万万没有料到的,低头思忖了半天,他暗自佩服这个女人的精明。作为吴家圩长大的他,自然对菜花婶了如指掌,也清楚她的打算。作为一个精明人,他不仅为另一个精明人暗自叫好。这是菜花婶的出路,更何尝不是他麦喜的出路呢?麦喜难得的顺从,一声不吭跟着菜花婶回到了家,这一走,就是几十年,就是下半生。

孤男寡女,风言风语不少,菜花婶不在乎,麦喜更不在乎。一个锅里吃了几年饭,麦喜对菜花婶越来越了解了,懒是懒了点,可那是对地里活,在家里却绝对不含糊,院子一天扫几遍,好像要照出人影,麦喜的四季衣服,早早就安排得妥妥贴贴,性子刚,可正派,炮仗脾气,一有不顺就哒哒哒,肚子里不藏事。而且是非分明,在麦喜和老汉的问题上走大理,宁舍儿子不舍“喜子哥”,不知从啥时开始,麦喜渐渐有些喜欢菜花婶了。

可喜欢归喜欢,那是父亲对女儿一样的喜欢,老汉没有一丝邪念。菜花婶泼辣,农村条件也有限,每当夏日天热时,她大门一关,也不避讳老汉,就在厨房哗啦啦开始冲澡。麦喜呢,看着眼前白花花一片毫不心动,当年扑进青儿澡盆的架势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房檐下,两个心底坦荡的人,倒也过得有滋有味。

再好的日子也有做难的时候。没几年,麦喜干不动了,而菜花婶从来就没想过干点啥,两人没有一点收入了,眼看山穷水尽,这档口麦喜没等菜花婶发话,不显山不漏水,一点一点拿出了自己的积蓄,他算计过,这点钱和菜花婶再过十几年也是富富有余的,至于百年以后怎么样他连想都不想,更别说打张团长那些条子的主意了。他不说,菜花婶也不问,他不给,菜花婶也不要,反正日子是一天天朝前过着。

感觉自己不行,是十几天以前的事,麦喜每天早上醒来,浑身酸痛,哆嗦半天起不来床,而且心慌气短。他掐指一算,不论真实年龄多大,也早就过了百岁大限了,冥冥中,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有些事情该了结了,他悄悄准备了几天,瞒着菜花婶,晚上下了一回滩,在已经有些坍塌的窑洞里摸索了半天,才拿回了那些难见天日的东西,这一折腾就是好几个时辰,而且趔趔趄趄摔了好几跤差点都回不来了,本来他还想去乔乔墓前再点几张纸,看这情形只得作罢,只好暗自祈告乔乔别急等着,自己很快就去和他作伴。

回到菜花婶家,麦喜打开柜子,把那些东西一股脑塞进去,他不知道离开他这些东西还会有啥用处,他能想象出菜花婶看见这些时的惊讶,却不知道那个精明的女人会怎样处理,退一万步就是菜花婶一声不吭昧下来了,他也毫无怨言,毕竟这个女人像女儿一样陪了自己几十年,能对她有所帮助也是理所应当。做完这一切,麦喜坐在炕头,大口地喘着气。他念叨了几遍三爷,感谢那个老东西对自己一辈子的招呼帮衬;念叨了几遍张团长,禀告他自己很惭愧没能完成他的托付;念叨了几遍朴朴,希望他能像自己一样总遇贵人逢凶化吉;念叨了几遍乔乔,给她说不管自己这把骨殖撂在哪,魂儿一定去那片荒凉的河滩和她作伴给他温暖。至于甄所长、青儿,至于义娃、雷横,还有那个白呼呼胖墩墩的孩子,都只是在他眼前一闪,就模糊了,就再也看不清了。好大一会,麦喜才直起身来,翻箱倒柜把自己从头到脚拾掇整齐,就一头躺了下来。

这一趟,就再也没醒来。

39

如果说,罗老大来之前还有些含糊有些侥幸的话,那么现在他是千真万确地明白了,这个叫做麦喜的老人,这个从未见过面的老人,就是自己的根基,就是带自己来到这世界的亲人,因为老人躺在那里,除去有些老年斑以外,那脸庞活脱脱和自己一模一样,就像自己照片放在那一样。或许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鼓劲,还或许是老人的义举感染,身为军人的罗老大一点也不做作,一点也不勉强,他弯下身子,大声喊道:

“爸,爸,爸!你能听见吗?我是你儿子。”他没说名字,老汉本来就不知道他的名字,连乳名也不知道。

麦喜还那样躺着,呼吸还那样微弱,但是很平稳,对几十年的未见的儿子千呼万唤一点反应都没有。

县上的书记眼睛湿润了,此时的他已经忘记了招待罗家人的初衷,被麦喜老汉一生的艰难困苦吸引了,被麦喜老汉老汉的仁义忠诚感动了,他掏出电话,安排相关人员组成专班,一定要在老汉弥留之际把该留的东西都留下,一定要抓紧,因为昨天他派来的医生告诉过他,老汉的多种脏器已经衰竭,随时都有危险。

院中的都是大小干部,都一脸肃穆满目敬仰地看着老汉住的上房,院外的百姓都侧着耳朵想听清楚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一时间,菜花婶的小院除了罗老大压抑的哽咽声以外,在没有其他声响,就连树上的鸟儿,好像也忘记了喧闹。

良久,一直眯着眼睛,按习惯低着头的罗老慢慢抬起头,他摆手谢绝了书记的帮忙,自己艰难地把轮椅挪到了床前,探起身子把嘴凑到麦喜耳边,仿佛怕打扰老汉休息似地轻轻地说:“三哥,三哥,我是朴朴,朴朴回来看你了。”

话音未落,只见麦喜老汉胸膛猛地一挺,嘴角咳出了黄豆粒大小的一块暗红色血块,连喘几口粗气,眉毛连连抖动了几下,然后头一歪————

走了!

40

2015年,抗战胜利70周年阅兵式。

老兵车上,一位满脸写尽沧桑的老人不断地拼命摇动着右手拿着的国旗,嘴里不断喃喃对着左手说;三哥,三哥,这是咱的队伍,咱的国家。

而他左手拿的,是一张照片,那照片是——

麦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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