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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文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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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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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犯 彩票 还有马

1

一切都很突然。

十分钟以前,大正还沉浸在幸福里,他半眯眼睛,随着音乐的节奏摇晃着脑袋,嘴里哼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懂的小调,扶着方向盘的一只手毫无规律地一张一合,另一只手时而在芳婷那并不傲人但充满诱惑的双峰上狠抓一把,时而在那浑园的美臀上轻揪一下,大部分时间是那雪白的大腿上摩挲,就连屁股也像按了轴承似的,一会也不安分。而身旁的芳婷,一双粘着长长睫毛的美眸滴溜溜地四下乱转,另类的涂成青蓝色的小嘴不管大正听不听、答不答,喋喋不休地说着窗外的风景、路边的行人,偶尔还紧闭双眼,双手抱住大正探过来的那只不老实的胳膊,靠上大正肩膀,完全一副小鸟依人的陶醉。

许是上苍眷顾,许是祖上阴德,就连大正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还能真正开上县长才有的奥迪,还能买得起那富豪才住的小别墅,还能找得到老板抢走的芳婷。几个月了,大正每夜都是在梦里笑醒,每天都是在壶里买醉,昏昏沉沉,懵懵懂懂,有时就连他自己都怀疑,这是做梦,还是浑然中已经进入了天堂?可不管做梦,不管是天堂,起码再不用起五更睡半夜,再不用战战兢兢看人脸色,再不用担忧一日三餐,脚下有豪宅,兜中有白银,床上有美人,路上有华车,如此神仙日子,岂不是乐哉乐哉。

然而,十分钟后,一切都截然不同了

大正傻愣愣地瞪大眼睛紧握着方向盘一动不动,副驾车门半开,刚出去的芳婷瘫在地上,嘴咬着手指,小脸煞白:在他们车子右前方不到两米,在这上山匝道护栏边,摆着一盏小香炉,炉上三柱清香还在袅袅冒烟,地上散落着花花绿绿的纸片,而纸片中央,一个穿着黑色夹克头发稀疏的人正躺在地上,鲜红的血液正像蚯蚓似的从他鼻孔里爬出来,慢慢地流到地上。而他们才跑了不到两千公里的漂亮奥迪,前脸子凹下去一大块,大灯也在晃晃荡荡,变得有些丑陋,有些凄惨。

“看,还在动。”芳婷像半夜见鬼一样,浑身抖着,指向地上的黑衣人,声音都在打颤。大正也发现了,黑衣人的头在不停地轻轻扭动,身子也在微微抽搐,他壮着胆子挪下车,走到前面弯下腰,祈祷着情况不会太糟。只见黑衣人面色惨白,鼻孔的血、嘴里的血、还有地上的尘土,混成了一片刺眼的灰褐,他眼神空洞地盯着大正,嘴里含糊不清“马、马——,马———— ,马————”。

马?

没错,是马!

别看这儿别墅林立,香车遍地,花儿艳,树儿密,“天然氧吧”、“避暑胜地”的牌子漫天飞,好像是富豪乐园,大亨领地,可三十多年前,这里却是另一番景象,粗俗点说,绝对是马,是这种畜生的天堂。那时,有个“三线建设”,一切防着帝修反,一切防着原子弹。或许是因为灌木丛生、野草茂盛,或许是因为地处山腰、与世隔绝,还或许是因为上天眷顾、山神显灵,先是从山脚小站爬出了两条铁轨,它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历时18个月,蜿蜒曲折地爬到这半山坡停了下来,然后舒展一下腰肢,搭在了山坡上同样才建的十几排低矮的白色房子跟前,紧接着,哼哧哼哧在铁轨上喘着粗气的闷罐子车拉来了电影上打仗才用的铁丝网,拉来了面目青涩、嘴上泛黄毛衣服还打着折的当兵的,拉来的百十匹欢蹦乱跳的马驹子,最后拉来了一块大牌子竖到了铁轨旁:“东山军马场”。于是,原来的一切都被打破了,每天定时的几通军号让胆大的财狼虎豹闻声而逃,胆小的獾狐兔鼠蜷进了洞角;十几里的铁丝网让山中的那几户猎户走出了山沟,吃上了人人羡慕的皇粮;军人们释放青春的口号撵走了蝉鸣舌燥,高音喇叭的语录打败了山歌野调。空气热闹了,大山热闹了,天地好像也热闹了,就连曾经疯传饿死人的的那三年,这儿的热闹好像也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满福来这里的时候,半山腰那十几栋小白楼已经像母鸡孵蛋似的孵出了几十片一样的小白楼,连坚硬的山体上也凿出了十几个能开进大卡车的山洞,军马场那瘆人的铁丝网也由当初的十几里扩展成方圆数十里,在县府会议室那张花花绿绿的地图上,也多出了一个显著的红圈:军马场。不同的是,开初那些穿草绿军装的军人们走了不少,来了更多的穿白衣服的大盖帽,来了更多的穿灰底黑边衣服的犯人。闷罐子车依旧还是每天两趟,拉粮食草料,拉水泥钢筋,拉来来来往往的犯人,偶尔才拉来些马驹拉走些大马。东山军马场还是东山军马场,可当地谁都知道,它已经不是那些当兵的管了,是劳改农场,是监狱。

满福穿的是灰底黑边的衣服,满福吃的是每顿三两的窝窝头,满福住的是十二个人的大通铺:满福是犯人。

所幸,满福是个清闲的犯人。

不能不说,作为养马场,东山条件得天独厚,每年一到夏秋,旺盛的植被能漫过人腰,这些被当地人称作“抓地龙”的野草,叶厚,汁多,不仅曾经是野兔野羊的美味,更是当地养猪的至宝,灾荒之年,它还是人们赖以生存的救命食粮。那些据说是从大蒙古拉来的马驹子吃上这些,不到一年就能长成威风凛凛的高头大马。不过东山养马,可不想草原上那样手持套马杆,脚蹬大皮靴,白云蓝天之间天马行空,自由驰骋,而是像老早土财主一样,盖一大溜马厩,把那些远道而来的马驹子圈进去,该加草加草,该加料加料,只是每天早上下午两趟,前后各两辆白色的警用摩托压道,让那些渴望奔跑的马驹子沿着几十里的铁丝网遛一圈,撒撒欢,嘶鸣几声,顺便到山根那唯一的山泉旁痛饮一番。遛马时的军马场,浩浩荡荡,一溜尘烟,才正儿八经的像个行军打仗的军营。按照需要,一样住低矮平房一样啃窝窝头的犯人们就分成了几拨:有的,按照各自的任务区春蚕啃桑叶般地把茂密的野草一片一片割倒,一把一把晾干,一捆一捆打好,给马准备过冬的草料,他们黝黑的脊梁上汗珠发亮,干巴巴的肢体总是像人猿始祖一样蜷曲着;有的,有马不用蚂蚁搬山般地把草捆一车一车拉回,一刀一刀铡开,一捧一捧搅匀,让马能按时吃上饱饭,他们浑身草屑钟摆一样来回不停,断指断手屡见不鲜;有的,在高没头顶的灌木丛里开山辟路般地一枝一枝拨开,一棵一棵挖出,一段一段烧毁,好让那些野草更好地生长,他们永远褴褛破衫,身上像鞭抽一样伤痕累累。不论干啥,不论在哪,都是死气沉沉,麻木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对他们来讲,下工的军号就是天堂的福音,每人两砖半的通铺就是美艳少妇的被窝。要说改造,不敢说他们已经洗心革面,脱胎换骨,起码是饱经艰辛,历尽苦难了。

也许是上天恻隐,也许是那娘娘腔的副队长善心大发,满福一来,就得到了一个美差:照看泉水。东山能长草,东山能养人,东山能建军马场,很大程度上都依赖山根那股清冽的泉水,它一条白练似的从百丈山崖曲折蜿蜒而下,到山根只有胳膊粗细,夏天清凉甘甜,冬天热气腾腾,一年四季从不间断。千十口人的军马场,三二百匹马驹子,吃喝洗漱靠的都是它,它也很争气,从没有罢过工误过事。据说当初建军马场的时候,大鼻子专家还专门考证过,事实证明,那蓝眼睛的杂种还真能未卜先知,前看五十年后知三十年,这股泉水不管天旱雨涝,总是不大不小,不疾不徐流淌着,无声无息地滋润着军马场。山泉下面是两条石头水泥砌的水渠,这是军马场刚开始就建好的,一条,通往十几片白房子的十几个小水库,是绿衣服的军人、白衣服的警察、灰衣服的犯人吃喝拉撒的生命线,另一条,连着一条百十米长的水槽,是每天早上、下午饮马的地方。每天,满福的工作就是提前两小时,把通往水库的渠道堵住,让泉水流向水槽,等那些马儿喝足了,跟着摩托走了,再将水放到水库水渠,比起那些割草的、喂马的、还有清除灌木荆刺的,不知要轻松多少倍啦。由于要提前给马放水,满福就能早些离开那些脚臭汗臭混合、体骚尿骚一起的号子,躺到这山坡下,吹着小风,哼着小调,悠哉乐哉。还有更重要的,都是犯人,抢劫犯蛮横,伤害犯凶狠,经济犯狡诈,流氓犯猥琐。恰巧,满福正是流氓犯!别人看不起他的龌龊,他也害怕别人的白眼,能多离开会,也算一大幸事。何况看水基本上白天就脱离了犯人,每当想到这些满福就有些冲动,真想给那个娘娘腔副队长磕几个头。

那几天,满福突然有些惶恐不安,有些坐立不安,这种感觉,别说是到军马场的四年,就是来到人世的二十多个春秋,满福还是第一次遇到。

军马场的马,永远都是拉来一批小马驹子,拉走一批高头大马,有时大的走了,小的没来,那整个场子就要空寂几天。有时小的来了,大的没走,那这个山根就要热闹几天。这些,满福都习惯了,都不经心了。这次是小的来了,大的还在,满福只是再提前一个小时而已,这让他有些求之不得。那股山泉应付这些也绰绰有余,下面的吃水也没受到任何影响。然而,才两天,满福就坐不住了,就有些惶惶然了,因为,一匹栗色的小牝马闯入了他的视线。按场部安排,每天是马驹子先饮水,然后才是那些成年马。那一群浑身奶膘,滚瓜溜圆的马驹子一路左冲右突,欢蹦乱跳,喝一口,都要蹦三蹦吼两吼,有的竟然跳进水槽赖在里面不出来,饮一次水要多半个小时。相形之下,那些成年马就稳实多了,它们不紧不慢,挺绅士的一路走来,一字排开,眨眼功夫就喝的舒舒服服,稀稀拉拉的嘶鸣几声,就又懒洋洋的跟着摩托走了。

让满福心悸的那匹栗色小牝马,它永远都是跟在马驹群后面,不紧不徐,比那些成年马还沉着还稳重;永远都是马驹子都喝好了,都还在欢蹦乱跳,它才静静地喝几口;永远都是独自一个,从来没有加进大群一次。第一次,满福清理水槽,抚摸了一下它的脑袋,它便扬起脑袋,怔怔的望着满福,甚至,连水也不喝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呀:长长的睫毛中,两个眸子湿漉漉的,黑白分明,是那么的清澈,清澈得深邃无边,琢磨不透,又是那么的木然,木然得飘渺虚无,令人心惊。看不出高兴,也无所谓悲伤,好像大家名手画出来的得意之作,精彩固然精彩,逼真固然逼真,多了几分漂亮美丽,少了几分传神韵味。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么这两扇窗户质地高贵,装修豪华,可惜-----是闭着的窗户!

而这,已经是满福第二次看到这样的眼神了。

2

黑衣人停止抽搐了。大正壮着胆子跪下来,把他的头抱在腿上,他的口鼻还在流血,浸湿了大正昨天刚上身、以前连做梦都不敢想的“海澜之家”裤子,一双浑浊的眼睛望着栏杆,望着栏杆外那片别墅群,一只滴着血的手,也有意无意地指着那里。

不知道啥时,四周已经围上来不少人,大正的车后也排起了一字长蛇阵,谁也不嫌车堵了,现在的人呀,看稀奇看热闹的积极性,比上班挣钱养家可是强多了。

“钱,真钱”。——不知谁眼尖,看出了黑衣人身旁的蹊跷:那些一摞一摞的,还有那些烧了半边被山风吹着漫天飞舞的花花绿绿的纸片竟然真的是人们梦寐以求的人民币!

大正一怔,慌忙撂下黑衣人,飞一样钻进车里,手忙脚乱地撕开座椅后背,仔细地摸了摸那个捆成箱子状的塑料袋,长出了一口气:还在。

虽然,现在有银行卡,有支付宝,有微信支付,方便安全快捷,可大正还是把那个塑料袋随身带着,他觉得,只有这样,才底气足精神好,吃得下睡得香。本来,作为当年全县高考的理科状元,自打走进省府那座闻名全国的校园,大正就有一种天降大任于斯人的使命感,他两点一线,宿舍教室,教室宿舍,别人看来枯燥无味的课本,他爱不释手,寝食难舍。他自信有济国之才,报国之命,从不屑为一日三餐各项开销而屈尊,更不愿与那些粗俗不堪的同学为伍。没有朋友,没有爱好,只有举足轻重的学业,只有灿烂辉煌的未来。对主动示好的女生,他置之不顾:大一暑假,作为对在家乡打工支持他学业、供给他生活的青梅好友芳婷的回报和感激,他和她共品禁果,同享欢乐。事业、美人双丰收,当时的大正,实可谓春风得意,前程锦绣。本硕连读七年,芳婷无私无悔奉献七年,当大正在人们羡慕的目光中踌躇满志地走向社会时,却傻眼了:能干的没人要,要他的干不了,好不容易进了导师同学的公司,还干的是最粗重的活,而拿到手的报酬,还不如工地上的农民工多。大正伤心,芳婷更难过,本来以为苦尽甘来,进城和大正过锦衣玉食的上等人生活,谁知不但连自己的房子都住不上,甚至有时一日三餐都保证不了。无奈,她也操起老本行,进商场当了售货员,最惨的一次,两人的行李被房东扔了出来,为的,就是交不出一千二百元的房租!

满福第一次看到那种眼神,也是因为钱。

那时,还没有现在的红色大钞,最大的票面是“大团结”,刚由公社改成乡政府的乡长,每月拿到手的不过三张“大团结”,而满福他爹,那个其貌不扬却狡黠无比的秃顶汉子,靠着在河滩那几个小水洼里养了几年鱼,成了远近闻名的“万元户”,也就是说,他每年挣的钱,相当于三十多个乡长!有钱了,一家穿的还是土织布,吃的还是金黄相间粗细相掺的“高粱卷”,乡长让他扩大规模,他不干,说那累人还不保险;邻居让他建个四合院,他不听,说那扎眼还不实在。都说老家伙要等着带钱进棺材了,可直到有一天大家才知道都小看这个精明的农村小老头了:他手掕几条肥美的鲜鱼,怀揣一摞“大团结”,拉着乡长,硬是闯进了地区(现在是市)最有名的的高中,死乞白赖,要把正在镇里中学念书的儿子转进去。看着他拿来的成绩单,老师直摇头,看着他的鲜鱼和钞票,老师直眼馋——毕竟,老师还没乡长挣得多。也许是乡长那老同学的脸面起了作用,也许是那一摞“大团结”发挥了威力,反正,事情办成了。老头乐得嘴都合不上:进了这,就等于进了大学,进了大学,就等于吃上了皇粮当上了官,是官比民强,钱多有啥用,这才是花到了正经地方。在镇上,儿子同学家里都是种庄稼当小工收破烂,而在这,同学都是局长的公子,乡长县长的少爷,说不定哪天发达了,稍微提携一下儿子,那就八辈子也受用不尽——谁说农民天生老实,满福爹的算盘就比城里人打得响得多,长远得多:女儿已经嫁人了,没法指望也指望不上,要是儿子将来能混个一官半职,那可真是祖坟冒青烟啦。

带着这样的期望,这样的重托,满福进城上学更是郑重其事了。他不但穿着城里孩子才穿的“的确良”四兜干部服,而且还带了一身比城里孩子还新潮的“涤卡”夹克衫,脚上的“老解放”胶鞋早就扔到爪哇国了,明晃晃的“火箭头”皮鞋到哪都亮瞎眼睛,就连这个远近闻名的贵族学校都少有的双卡录音机,他也抱了一台,至于“大团结”,他兜里装的,绝对不比他爹给老师的少!刚开始,满福还带着乡下孩子的几分朴实,他敬畏满街灯红酒绿的城市,敬畏宽敞漂亮的学校,敬畏欢蹦乱跳的同学。听不懂老师那软绵绵的普通话,让一向伶牙俐齿的他有些木讷;不知道摇滚和迪斯科,让他那珠光宝气的双卡录音机黯然失色;同学们难以模仿的文雅或者是做作,让身上时髦的衣服变得僵硬呆板。然而,很快,父亲遗传给他的精明就起了作用,他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生活,因为他发现城里的老板看不起农村也喜欢他手中的人民币,城里的同学嫌弃他却也爱蹭吃蹭玩,城里的老师讲课听不懂却不像镇上的老师那样啥事都管还经常动手打人。知道了这些,满福很快就如鱼得水,旱冰、台球玩的有模有样,抽烟喝酒样样在行,不到半年,全学校都知道了满福,知道了那个农村来的“阔少爷”。

那天,也合该出事。

一大早,派出所所长的公子,满福的铁杆哥们“大头”就爆了一个“重磅炸弹”:李连杰拍的《少林寺》,晚上九点在附近的光明影院首映,听说不但是真打实斗,还有真的亲吻。满福他们早就知道这部电影,心痒痒很久了,一听这个更坐不住了,从早读就开始商量了:家离电影院近的胖子负责搞票,二年级物理老师的侄儿“色狼”负责拿烟贿赂门卫,身强力壮的“老二”负责买吃的喝的瓜子汽水,当然,满福负责最主要的:掏钱。一切安排妥当,下午不到六点,满福哥几个就到了电影院。看着时间还早,他们就走向影院门前广场的台球案子,当然,还是满福买单,可他毫不在乎,一来父亲给的“大团结”还有不少,二来他也想炫耀一下自己突飞猛进的球技。可一到台球案子跟前,他就愣住了:今天那个坡脚的女老板不在,招呼客人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她留着一条乌黑发亮的马尾辫,长着一双白白净净的瓜子脸,雪白的衬衫扎进系着细细红皮带的劳动帆布“喇叭裤”里,胸前的丰满颤巍巍的像两只可爱的小兔子,蹬着白色球鞋的两条匀称的长腿像安了弹簧一样充满活力——简直活脱脱就是《排球女将》中的小鹿纯子!那可是满福心中的女神呀,《排球女将》放了半个月,满福风雨无阻地溜到街上看了十五天,那些日子他唯一的念头就是等着到八点零五分,等着电视开播,等着看那位清纯可爱的日本女星,他为她痴迷,为她疯狂,为她寝食难安,甚至好几次,他都在梦里看见了她,拥抱了她,还……,以至于早上起来头昏腰困。当时满福最大的愿望,就是等将来干成大事了,一定要去那个岛国,一定要找到他的(他心中的小鹿纯子早就是自己的了)心上人,纵然她已为人妻,满福也不嫌弃(大度!),也要把他抢回来。而现在,她,竟然活生生的出现在她面前!

“怎么样,不错吧?”“色狼”一脸坏笑,盯着满福。作为哥几个中唯一看过《少女之心》,自诩开过无数次荤的“色狼”,他太清楚满腹现在的心境了:“哥哥。动心了吗?每人一盒‘阿诗玛’,老地方等着吧,保证手拿把掐。”

满福痴痴地望着他的纯子,任由“色狼”在口袋里拿去几张“大团结”,慢慢地踱到了老地方。所谓老地方,是他们经常看电影时过烟瘾的一个小胡洞口,电影院不允许吸烟,而影院外面人来人往,万一让谁的七大姑八大奶看见了就完了,这儿没有路灯,黑乎乎一片,胡洞里也就那么三五户人,正好成了他们自由自在的天下。满福到前面商店拿了一瓶白酒,一面喝,一面看着远处的台球案:两盏二百瓦的灯光下,“纯子”充满活力,分外妩媚,她一会捡球摆球,一会擦杆换杆,“色狼”几个有意无意地在她身上挨下碰下,她也毫不在意,一曲《甜蜜的事业》哼得有模有样。渐渐地,满福浑身燥热,眼睛通红,他好像感觉到了她屁股的丰满,胸前的坚挺,甚至,尝到了她嘴唇的湿润和甘甜;好像看到了“纯子”在招手,在呼唤,甚至在热烈的等待。一瓶酒见底了,电影快开演的铃声也响了,“色狼”几个抛下球杆,对着“纯子”说了几句话,一脸奸诈地看了看满福所在的昏暗,一溜烟地跑进了影院,而“纯子”,竟然真地径直朝着满福走了过来。

“一共二十七局,每局五毛,外加六瓶汽水,每瓶三毛,总共十五块三”。她口齿清楚,面带微笑,毕竟这是个大客户。

满福两眼发直,盯着这张昼思夜想的脸蛋,一下缓不过神来:“什么?”

“你哥们说你清账呀”

“哦,是吗”,满福嘴上木讷,心中却暗暗佩服:狗日的“色狼”,还真的有办法,还真会揩油。

“怎么样呀”,声音有些搵怒。

“别急”,满福手伸到裤兜,马上出了一身冷汗:他妈的“色狼”把大钱都掏光了,难怪刚才买酒全是零钱。

“快点”,手伸出来了,可惜黑暗中看不清。

“我——,没有。”声音打颤,其实,有一份奈何,他也不会在“心上人”面前塌台。

“我不管!”她搡了他一把,声音提高了几分,可惜,事与愿违,他只感觉到了她肩膀的柔软和清凉,这让他的眼睛更加发直,身上更加燥热。

“拿钱。”她又推了他一下,也许是劲太大了,他一个踉跄,身子圆圆的转了一圈,直挺挺地倒向他,将近一米八的个子,一下把她扑倒在地上,他的脸正巧埋在她胸前的坚挺上!

瞬间,满福爆发了,那股冲鼻的少女气息,那贴在脸上的实实在在的柔软,点燃了酒精,点燃了理智,点燃了他体内的雄性荷尔蒙,只“刺啦”一声,他就把她的衬衣和胸罩撕成了两半,一个手指就把那根红皮带连同喇叭裤豁到了她脚跟,而她,不挣扎,不反抗,甚至连一声也不叫……

一切,是那么意外,有事那么顺理成章;是那么慌乱,又是那么全须全尾。以至于多少年以后,满福每每回想起这些,激动之余,又有些好笑:难道,两个人的童贞,那么三五分钟就终结了?

没等满福有感觉,远处过来一辆汽车,灯光一闪,他第一次看见了那种眼神,和栗色小牝马一样的眼神,只是,比小牝马多几分惶恐,多几分怕人,它让满福浑身一激灵,像散架似地滚下她身子,提着裤子,趔趔趄趄地跑了回去。

3

不知是谁拨打了“120”、“110”,救护车和警车几乎同时都到了。

救护车上表情木然的医生翻了翻黑衣人的眼睛,摸了摸脉搏,给穿蓝大褂的一点头,蓝大褂一声不吭,非常专业地把黑衣人抬上担架,汆进了车厢。医生又转向大正:“你们,谁跟走?”。

“我去。”芳婷慢慢缓过神了。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散落的钞票归整起来了,至于原来是多少,还够不够,那只有天知道了。一听医生发话,她就一边应答,一边冲大正努努嘴。

大正知道,她是操心车上的塑料包。

是的,芳婷操心塑料包,芳婷操心钱,只有没钱的人。才知道钱的重要,而芳婷就从来就没有过。刚进高中她就知道,自己不是上学的料,尤其是蝌蚪一样的英语,苦着脑袋背一天也记不住。好在,她的小女婿大正在全校四个班里每次考试都是第一,既然自己不行,还不如一心一意帮大正。她和大正是娃娃亲,两家父母早就对他们的将来做了安排,等他两长大了,非但没有想到反抗,反倒觉得有些神秘,有些自豪,每逢中秋春节,还像模像样地相互走动,大正母亲一年冬夏两身衣服从不间断。所以芳婷要停学帮大正,两家都不支持,也不怎么反对。至于大正本人根本没多想,他甚至不知道将来自己的生活应该是啥样。芳婷没像别人一样去南方打工,她进了镇上的超市,工资是八百元,干了十一年,长成了一千一。每月钱一到手,她就给大正打一半,自己留一半,大正紧紧巴巴,她也紧紧巴巴,实指望她的大正出息了,她也去跟着享清福,可现实让她心疼的滴血。大正毕业了,她也进城了,可每天看着大正灰头土脸满嘴燎泡地到处找工作,每天小心翼翼低头哈腰地看房东的脸色,每天强作笑颜累死累活地对付着比镇上刁钻得多的顾客,芳婷的精神崩溃了,愿望破灭了。大正是出色的,她自己也是勤劳的,可就这么两个人,愣是不能过上安稳日子,甚至连结婚都不能结,眼看着同伴的孩子都上小学了,而她和大正十几年,孩子打了四五个,结婚,大正不敢说,她更不能提。

“姓名,年龄?”,警车上的警察走下来问大正。

“姓名,年龄?”,刚到军马场,那个娘娘腔副队长也是这么问的满福。

本来,事情已经过去了,那天十二点,事情刚过去不到三小时,几个警察就在学校学生宿舍把吐了一河滩的满福提溜了回来,带头的那个警察长了个悟空脑袋,他把满福拷在电杆上,啥也不说,先劈头盖脸一顿脚踢拳打,然后又拿电棍捅得满福杀猪一样叫唤,折腾了一通,他好像累了,只顾关上房门自己睡觉,扔下满福理也不理。初秋,天气不冷,也没蚊子,虽然光着膀子,满福还是能撑下来,就是铐子把手勒的通红,肿胀的青筋暴显。第二天,悟空脑袋放他下来时,满福的胳膊已经不能动了。悟空脑袋审案很特别,不问作案动机作案时间作案地点,专问怎么脱得衣服,都看见了啥,有啥感觉,他两眼放光,问的很仔细,而偏巧这些,满福真的啥都记不得了,他当时喝得断片了,啥都想不起来。于是,悟空脑袋就狠抽,抽的满福满脸是血,抽急了,满福憋出一句:“紧紧的,热热一股子”。这是他搜寻起来的仅有印象了,是有点紧,自己的那玩意到现在还有点肿,有点疼;是有一股子,自己的裤头上不光有“纯子”的不知道是处子血还是经血,还有已经发硬的、白花花的一片。悟空脑袋立即停下手:怎么紧?怎么一股子?满福再也说不上来了,于是就再打,打累了,就把满福拉进一个没窗户的小房子里,拷在暖气片上,不过,这次拷得松多了,甚至满福能慢慢地转动手腕。在小黑房子里关了两天两夜,再没人打他骂他,也没人问他吃啥喝啥。到第三天,悟空脑袋打开铁门,对昏昏沉沉的满福说:滚!满福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好赖也是高中生,知道强奸犯几个字的含义,真的会这么轻而易举地放自己出去吗?没等他细想,悟空脑袋一脚把他踢出了门外:还等老子背你呀。

出来后,满福才知道,他的那位“纯子”,也是和他一样是山沟里的。她父母是属于那种最老实、最笨拙的一类,可偏偏生了个爱说爱笑的漂亮丫头,而且越大越发出落得靓丽照人,本来想指望着女儿能考上大学,跳出农门,老两口也跟着享享清福,可他们口挪肚攒吃糠咽菜供女儿上完了高中,她离中专录取线还差一大截,眼看着高考无门,皇粮无望,他们也再也无力供女儿复读了,老两口心急如焚,“纯子”倒无所谓,照样有说有笑,她知道世道艰难,吃苦耐劳就能应付,却不知道世道凶险,谁都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费尽周折,“纯子”父母打听到了一个远房亲戚在地区,生意做得不错,就托他把“纯子”带进城,不为赚钱,就为城市地面宽,她能找个好人家,不求跟她过上多好的日子,只求不再被人小看、被人欺负。谁承想,“纯子”进城不到一个月,就碰到了满福!

要说精明,远近闻名“万元户”的满福爹可一点都不含糊。一接到乡长那位同学的消息,他没有急着进城,而是打听到“纯子”的家,雇了个面包车连夜赶过去,拍出了两千元,惊得那老两口目瞪口呆,要知道,当时娶个媳妇彩礼才二百四十元呀!说了该说的,他又马不停蹄,连夜赶往地区,在学校找到了儿子那已经吓成一团的同学“大头”,和“大头”一大早就堵住了“大头”正要上班的派出所所长爸爸,把一个鼓鼓囊囊的装满“大团结”的信封交给所长,只说了一句:我只有一个儿子,无论如何救救他。这时,满福还在派出所的电杆上拷着呢。

三天,仅仅三天,满福爹就干成了别人难以想象的的事,就连乡长也对他刮目相看:“纯子”被送回了老家,“大头”、“色狼”还有“老二”都不认识满福,强奸变成了流氓未遂,派出所关于那“紧紧的”、“一股子”之类的记载,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带着垂头丧气的满福,回到了老家,绑在房梁上狠狠地揍了一顿,把他又送到了镇上的学校,街坊邻居、学校老师学生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啥事让满福又回到了乡下,一切都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然而,也许是老汉能遭天妒,也许是满福命有劫难,过了不到半年,全国掀起了“严打”风潮,可能是为了凑任务,也可能是有人知道底细,反正满福又被抓走了。案子还是那个改了的案子,性质还是那个未遂的性质,但判决变了:劳改七年。于是,满福离开了那个河边小镇,来到了这个离得也不是很远的山跟军马场

这次,满福爹待在家里,连大门也没出

4

要不是阴差阳错,大正还不知道生活竟然如此复杂。

在学校,大正想的,是怎样完成学业,怎样出人头地;在公司,大正盼的,是怎样做好工作,怎样得到赏识。虽然美梦一次次破灭,希望一次次落空,可他不丧气,不灰心,他坚信有一天,自己能施展才华,能过上好日子,越是挫折,他越努力。可是,他忘了,不是谁都和他一样。芳婷从开始的百依百顺,到后来的抱怨嘟囔,最后月儿四十都难得碰上一碰。大正没多想,他咬牙更加努力勤奋地工作,巴望着有一天能借此改善生活,打动芳婷,也和别人一样夫唱妇随过上甜蜜的小日子。直到那次,老板让大正加班送一个客户去酒店,碰见芳婷搂着一个腆着肚子、长着一副鹰钩鼻的半秃老头从包房里出来,大正才如梦方醒:怪不得打扮的花枝招展,怪不得总是加班,当个导购有啥破班可加呀,原来是这样!

大正气愤,大正更伤心:世界上唯一一个贴心的人没有了。这时,大正才想起,上学因为困窘了联系芳婷,工作后因为要正常生活才接来芳婷,白天因为孤单离不开芳婷,半夜因为冲动搂紧芳婷。心底中,他早把芳婷当成了自己的一部分,从不知道她要求啥,也不知道她喜欢啥,总想她更好,却不知道她怎样才算好,而背叛,在大正人生字典里是查不到的。

没有争吵,也无所谓分开,大正在芳婷的注视下,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连看也没看她一眼,转身走出了他们的出租屋。

“等等”,芳婷追出来,递上一沓钞票:“保重。”

而大正,竟然伸手——接了!

也是阴差阳错,彻底改变了满福的命运。

栗色小牝马的眼神让他心悸,可久而久之,除去偶尔想起那个夜晚,也就习惯了。那批成年马早就运走了,小牝马能和他相处的日子也多了一些。每次饮马,小牝马都要在他身边静静地站一会,才去非常优雅绅士地去喝水,而他,也总是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头,她的背,甚至用头抵抵她的头。本来,他也无欲无求了,指望着再熬几年,出去了还是不到三十的大好年华,不奢望“小鹿纯子”那样的福分啦,让老父亲给找一房媳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未尝不是很好的归宿。虽然父亲自他进来从没看过他。可他知道他,给儿子张罗这些,应该是心甘情愿也是力所能及的。然而,这一切,都被那天的一阵歌声打乱了。

满福饮马的山泉,紧靠着军马场的边缘,与军马场铁丝网相隔的,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那是山里人家走出大山的唯一通道。平时,劳改犯们都喜欢在那干活,巴望着能看见进山出山的大姑娘小媳妇,一遇到这种情况,干部们也睁只眼闭只眼,任由犯人们起哄,只要不出圈就行,毕竟,铁丝网里头除了母马,都是公的呀。至于满福,不是他老实,也不是他清心寡欲,是那次以后,他那玩意儿好像不行了,有几次,看见俏丽的小媳妇,他心里直痒痒,可裤裆里一点动静都没有,越发让人难受,他只能好自为之,别人想着看,他是想法躲,就连同号的犯人津津乐道地讲荤段子过干瘾,他也是蒙上脑袋,让人琢磨不定这个“流氓犯”。

那天,听到不远处的犯人们欢呼嚎叫打口哨,他正要转过身,几句歌声却像磁石一样拉住了他的脚步:甜蜜的工作甜蜜的工作无限好了啰唉,甜蜜的歌儿甜蜜的歌儿飞满天啰唉……

——是她?这歌声满福太熟悉了,多少次梦回萦绕,多少次寝食难安。如果说真有刻骨铭心的话,那么这歌声就是把满福的骨头刻穿了,把满福的心尖铭烂了。那天,她就是一边哼着这首歌,一边招呼台球案子,即使是走向满福走向毁灭,她嘴里飞出的还是这首歌,腔调还是那腔调,声音还是那声音。没错,就是她,就是“纯子”!满福风一样地跑向人群,跑向歌声扬起的地方。只见盘山公路下,铁丝网旁,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正对着犯人们手舞足蹈,在疯、在唱、在闹。女人很年轻,虽然看不出年龄,可绝不会超出三十岁,头发上沾满碎草屑,顽强僵硬地拧成一缕一缕的,像树杈上的喜鹊窝,脸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油乎乎的污垢,两只硕大的乳房不很挺拔,却也没有下垂,比那些经常路过的山姑村妇耐看多了,让人心酸的是本该是圣洁的胸脯却布满了伤痕,甚至还有一处翻着肉芽,同样,女人也算翘翘的屁股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伤痕累累,两条大长腿匀称,健壮,不过黑色、灰色、酱色,还有一条条的血色让它失去了应有的风采。重要的,那双眼神,像第一次看到的一样,和栗色小牝马一样,没有光泽,却狠狠地刺进了满福的心底。满福的眼直了,脸红了,手抖了,身颤了,幸亏,犯人们,包括三名干部,都在欣赏着千载难逢的春景,谁也没注意到满福,否则他那神情能吓死一大片。

女人唱累了,也不管满地的石坷垃,一屁股蹲了下去,抓起身边的一个泥团,用手指点着犯人:你,你。还有你,还弄吗,不弄就封口啦。“啪”,她两手捧着泥团,张开双腿,响亮地按了下去,然后紧夹双腿,扭来扭去,嘴里肆无忌惮的大笑起来。

“别呀,哥还看”,“再掰开”,犯人们一阵哄笑。

“真的吗,还干?”女人来了精神,竟然很听话地又从胯下拿出了泥团。

“过来,好好亲亲”,“哥哥让你快活”,“婊子,来”。犯人们炸了群,不少都上下乱跳乱蹦了。

女人左顾右盼,笑吟吟地看了看这群疯了似的男人,手一杨,泥团又准确地飞到胯下:“没好吃的,骗人!”

蓦地,女人的眼神和满福接上了,她一怔,立马像触电一样爬了起来,惨叫一声,不管不顾地向后跑去,临到盘山路排水渠边,她一弯腰,竟然拉起了一个——孩子!

女人跑远了不见了,犯人们也都散开了干活了。人生注定就有许多插曲,过去了就一切都宁静了,都重归于自然。然而,满福过不去,他怎么也不能把女人和“纯子”联系到一起,可残酷的现实告诉他,女人就是“纯子”。胸脯的肉芽,屁股上的伤痕,腿上的血色,还有那块奇特的泥团,好像在叙说着艰难,控告着蹂躏,宣泄着耻辱。直觉告诉满福,这一切,都源自他,源自满福,是他,把本来圣洁的女神,拖进了污浊的泥潭。

此时此刻,满福才感觉到自己是罪人。判决书说他是有罪于人民,有罪于政府,满福觉得那是笑话。进了军马场,满福也没感到冤枉,既然吃了不该吃的,拿了不该拿的,那么付出相应代价,失去美好前程,也算了却尘缘,清还风流债,互不相欠了。可看到了女人,满福仿佛被人重击了一拳,他这时才知道,自己不光犯罪,简直是造孽,而且是造了八辈子孽。

满福想赎罪,满福要赎罪。

5

现场香炉边的的钞票,总共是三万七千六百元。

芳婷掏光自己身上的钱,凑够四万交到了医院,她现在只有一个心思,就是黑衣人千万别有事,即便花光所有的钱,只要他能活过来就行。芳婷也考过执照,也知道交通肇事死人的基本都得坐牢,她可不想大正去坐牢,她爱大正,她离不开大正,哪怕再去过过去那样的苦日子也无怨无悔。

芳婷不是小三。

那个半秃男人有很多女人,他不隐瞒,芳婷也不追问。男人每月定时给她打一万元,并不带她回家,只是偶尔想起来时,带她一起逛逛,一起过几天像模像样的日子。她甚至不知道男人是哪的,只知道个电话号码,只知道男人是搞房地产的,只知道男人每次的车都不一样。大正撞破前,男人和她在宾馆幽会,撕破脸以后,男人就正大光明地来她出租屋了,所幸,不经常,一个月也就那么三两次,否则芳婷真怕自己承受不了,因为男人有怪癖,能力不行,花样不少,每次都将芳婷折腾地死去活来,最难以忍受的是,每次最后都要对着她的脸,把那少的可怜的几滴东西挤出来,明明腥臭无比还要她强颜欢笑。这些,芳婷都硬忍着,她告诉自己,身上爬的,是猪,是狗,是畜生,自己是被猪拱,被狗咬,被畜生欺负。除了大正,芳婷不想委身任何男人,但实实在在离不开那每月按时到账的钱,她算计着,等攒的钱够买房子了,她就去找大正正式结婚,哪怕大正再骂、再打,甚至杀她,她都绝不离开,都要跟着大正。那些日子,她时刻在想着大正,担忧着大正,只怕他一时想不开,干出啥傻事。现在好日子眼看开头了,大正却又可能去坐牢,这怎么行。芳婷拨通了大正的电话:

“大正,你在哪?”

“我还在现场,人怎么样?”

“看样子很严重,医生说危险。”

“……”

“怎么办呀,大正,要不咱两逃吧。”

逃?!

满福逃跑了。

自打见了女人,满福一下子就打定主意了,一定要出去,一定要回到“纯子”身边。等刑满?不行。到那时满福还不知道急成啥样,再说,她都那模样了,能不能等到那时还不知道呢。唯一的办法就是逃。

别看表面上满福和他爹判若两人,可实际上“万元户”的精明满碟子满碗地都遗传给了他,只要动了心思,就没有办不成的事。他观察了几天,很快就找到了门路:铁丝网很长,而且是相互缠绕,很难短时间打开。可离山泉不远处,铁丝网和大山相连的地方,就只有拇指粗细的两根铁钎子插在那儿了,只要拔下一根,就能很方便地出去。可没有工具,要想拔下铁钎,无疑是异想天开。可这难不倒满福,他自有办法。每天,摆弄好了水渠,满福就拿着石块,乱抛乱扔,好像漫不经心,可石块绝大部分都落在了铁丝网上面的那根铁钎上,久而久之,铁钎附近落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连外面排水沟都几乎填满了,然而,荷枪实弹巡查的军人没发现特别,他们目不斜视,在那转个弯,又庄严威武地一字走开了;例行公事的警察也没看出端倪,他们拉拉铁丝网,满意地点点头;好几次,带队干活的干部没事站在那里,满腹狐疑地认真查看,竟然也没弄清玄机。真是天助满福。然而,满福没有轻举妄动,甚至到后来也不再砸那根铁钎了,直觉告诉他,力道可以了,缺的是时机,是老天的帮助。他默默地祈祷着,祈祷着铁钎不被发现,祈祷着最佳机会。他每天在号子里都要不停地掐自己的胳膊,在饮马处不住地用那清凉的泉水冲冲头,借以赶走满脑子“纯子”的样子,只怕不论白衣圣洁的“纯子”还是赤裸疯癫的“纯子”一时不慎,影响自己的判断,酿成终生遗恨。至于能不能跑出去,跑出去以后怎么办,满福实在没功夫想,也不敢想,他唯一的信念就是快点出去,快点见到“纯子”。

终于,满福觉得时机成熟了:一连几天,毒辣的太阳好像要把整个大山都要烤炸似地,连耐旱的灌木丛就变得软绵绵的,没了脊梁一样,失去了往日的骄横,山泉虽然依旧还是那么缓缓地流淌,可也显得焦躁不安,没有了往日的宁静清凉,不论是军人,是警察,还是犯人,从早到晚一个个都汗流浃背,像霜打了的茄子。满福掐准了,早上饮马完了到中午吃饭,有足足两个小时,没人到山泉这边,警察在午休,军人在训练,犯人们也因为高温更改了干活时间,最近的哨兵,离这也还有二百多米,而且山根的那根铁钎哨兵根本看不见。真是天赐良机,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事情出奇的顺利:当饮水的马群和跟随的摩托刚刚走出视线,满福也将泉水倒进了水库水渠,他飞也似的跑到铁丝网边,甚至连手都没用,倒水的铁锹轻轻一撬,那根铁钎便悄然而出,整整两米铁丝网无声息地塌了下来,满福扔掉铁锹,跨出铁丝网,沿着排水沟猫着身子,一溜烟地往下跑,不到十分钟,就钻进了早就瞄好的玉米地。这几年,为增加收入,山下的农民收了小麦,都要回茬玉米,这片玉米地和山下的玉米地连成了绿油油的一片,好像给大地盖上了一层绿色的毛毯,而现在,是给满福提供了最好的庇护。进了玉米地,满福没有松气,依旧一路狂奔,好在炎热的天气让那些农民也在家中摇起了蒲扇,很少有人上工,满福过了无数条小路,翻了无数道沟坎,愣是没看见一个人。就这样,气喘吁吁地狂奔了五六个小时,身后的大山已经很模糊了,满福才像一滩稀泥似地倒了下来。他知道,军马场肯定发现了,而他,也肯定成功了。别看现在才几十年功夫手机到处是,还能定位能追踪,摄像头满天飞,还安上了天眼,那时不错的小镇才会有照相馆,打长途电话要排好几个小时的队,犯人只要能现场逃脱,很难抓回来,即使抓回来那几个倒霉蛋,也是不甘寂寞又犯了其他事。

还没等瘫倒在地的满福静下心抬起头,他突然听到身边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没错,不是自己的,真的还有人,难道自己处心积虑的策划就这么完了?难道老天真的和自己过不去?满福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慢慢抬起头,吓得目瞪口呆——是那匹栗色小牝马!

它静静地卧在满福身边,天知道,刚才它在哪,又是怎么跟上满福的。

6

大正不想跑

不是因为驾照已经给了交警跑不了,不是因为芳婷还在医院舍不得跑,更不是因为众人太多没机会跑,是因为大正认为自己完全有能力处理好不用跑。

因为,现在的大正,已经觉得自己是个人物啦。

离开了芳婷,大正也不去上班了:既然拼死拼活都维持不了正常生活,那继续下去还有何用。他要寻找体现自己价值的生活。那段时间大正在小宾馆包了一个廉价房间,每天晚上啃着泡面,看着形形色色的招聘广告,白天,急急忙忙地四处应聘,还别说,像电影电视上演的的四处碰壁地事大正还真没遇上,几乎每次都顺利过关。他跑过医药销售,干过网络维护,当过行政主管,然而不管做啥,竟然还没有在原来公司待遇好,希望大,可好马不吃回头草,虽然导师答应只要他愿意,回公司也不是没有可能,可大正拧住了,就是去应聘电杆上的“男公关”,也不回公司了,起码那样不论真实与否,也算有了快速来钱的希望。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本来,参加国考大正没抱什么希望,只是本着歇一歇,调整调整的想法参加的,根本没想像那些师弟师妹一样挤破脑袋志在必得,可无心植柳柳成荫,他竟然一炮中的,稀里糊涂地成了省府的一名正式公务员。虽然,拿到手的工资比在公司多不了多少,但用时髦话讲是进了圈子,用老百姓的话说是当了官,只要不出意外,熬个七品县处应该没问题,这就相当不错啦,要知道,大正他们村子有据可考最大的官也就是个县官,那还是清朝乾隆爷时候的事,至于现在,干了多年村书记调进乡政府当民政员的老书记称得上最风光了。有了奔头,大正也有了心劲,他比在公司时更加努力,更加勤奋,也更加谦恭。老资格使唤,他欣然受命,小年轻偷懒,他乐而为之。农村出来的他,不惜力气,也能忍住白眼,抗住屈辱。两年后,推选副科干部时作为陪衬的大正突暴冷门,脱颖而出,这让那些勾心斗角、处心积虑的同事们大跌眼镜,百思不解,直呼大正有心计。

副科,还没芝麻大,可大小也是官,村里多少年都没有了,起码,在老书记的民政员之上。

满福很聪明,满福也很小心。

家乡在军马场西面,哪儿有他挂念的亲人,熟悉的水土,他,不去;军马场北面是连绵高耸的大山,人烟稀少,地形复杂,任意一个山沟藏他都绰绰有余,他,不想。他朝着相反的东南,昼伏夜出,带着小牝马一路疾行。灰色的衣服是不能再穿了,他在一座田间机井旁,顺走了别人晾在那的土织布上衣,绿色军裤,把灰衣服团成一团,扔进了深井。别说,那衣服还挺合适,不打眼,还贴身。

八十年代的中国,一条高速公路都没有,甚至,不少县城都不通油路,大部分走的都是砂石路。即便这样,别说砂石路,就是宽一点的大路满福看都不看,专走田间小路,虽然很少碰见人,可他牢记小心驶得万年船,总是夜行,反正,他也没目的地,走不通了,就进庄稼地,朝着大方向,逢崖上崖,逢沟下沟,直到下一条小路出现,实在要跨大路,他一听二看,听听有没有动静, 看看有没有人影,确认一切无虞后飞速跨过。小牝马不用他招呼,它和他形影不离,有时比他还要机警,还要灵活,而且除去偶尔打个响鼻以外,从来没有叫过一声。渴了,刨几块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红薯压压饥,运气好还能喝上浇地的井水,饿了更好办,嫩棒子、青苹果味道都不错。每天快到天明,满福就早早找个远离村庄的庄稼苗打蔫的沟壑或者是崖边蛰伏下来,他知道,这些旱地对庄稼户来说是靠天吃饭有当无没,撒下种子就再也很少到地里。太阳再毒,或者那少有的几天下雨,满福和小牝马都只是挪挪地方追追阴凉躲躲雨点,不敢妄动一点,就这,好几次都碰到了那些比较勤快的庄户人,幸亏那些实在的庄户人虽然满腹狐疑,可也没多说,更没多想。

说来可笑,满福千方百计逃出来就是为了“纯子”,可出来这么多天了,那满脑子都是躲避,都是赶路,“纯子”竟然没有在他脑海中出现过,哪怕是——一次。

不知过了多少天,满福看到了黄河:浩浩汤汤的河水从天际滚滚直下,浑浊得几乎和沙滩不能区分,咆哮之声让黎明时刻的满福闻声而来,岸边,是高逾百丈的悬崖,悬崖之上,无数条羊肠小道飞挂上去似的蜿蜒曲折,裸露的黄土像顽皮孩子的任性涂鸦,或狰狞,或可爱,密密麻麻地在悬崖之上自由徜徉。奇怪的是放眼望去,不见一棵树,只有零星的草叶泛着微黄,在热浪中摇曳,无际的沙滩也好像能烤熟一切生灵。一切,都显得那么沧桑,又是那么荒凉。这,正是满福心中想要的地方:他不走了。

破天荒地,满福没有等天黑,他顶着烈日,沿着那崎岖小路蹒跚而下,浑身汗津津地来到河边,顺着河流上下跑了十几里,确认没有渡口、电灌站之类的人们常来的地方,就在岸边一处废墟旁停了下来,进入他眼帘的是一座房子的遗迹,那墙壁经过风吹雨淋,已经只剩下齐腰高了,只有从轮廓上才能看出这原来是座房子。然而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废墟后面,有一眼不深不浅的窑洞,洞顶上还有烟熏火燎的痕迹,证明这儿曾经住过人,而且,最里面竟然还有一盘土炕。满福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啃了几块昨天晚上准备的红薯,跑到河边,把身上的衣服扒了下来,在河水里狠狠地揉搓了一番,细细地晾在岸上,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河里,不一会,他就摸上来几条大大小小的草鱼——养鱼的“万元户”老汉关键时刻又帮了儿子一把,满福自小就跟着他在那个河滩玩水,在那抓鱼。

那匹栗色小牝马,一进河滩,就立刻散了欢,它一会欢蹦乱跳,一会低头饮水,响鼻不断,好像要把这一阵子地郁闷,烦躁都要释放出来。甚至当满福沿河岸上下查看时,它都没跟上去,好像知道他注定要回来。许是沿路的庄稼味美可口,许是因为没有军马场的早晚“出操”,它非但没掉膘,还长的滚瓜溜圆,个子也蹿高了一大截,比那些拉车拖货的一般本地成年马都高出一指。

等满福在窑洞里眯了一会,穿上晒干的衣服,满意地笑了:衣服虽然破了几个洞,可无伤大雅,并且还不扎眼。就是头发胡子该整理啦。小牝马看见他起来了,也打着响鼻甩甩尾巴,依偎了过来。

于是,血红的残阳下,泛着磷光的河水边,一人,一马,好像新竖立的一尊雕像,那人,衣服还规整,头发胡子不分,面色惨白;那马,膘肥体壮,摇头摆尾,浑身缎子一样油光发亮!

7

升了副科的大正踌躇满志,他觉得,该去找芳婷了。

虽然,一想起哪天酒店相遇的情景,大正就热血上涌睚眦欲裂,虽然,进了“圈子”当了“官”,大正依旧是形只影单一贫如洗,可中国的现实就是这样,有了“副科”顶在头上,他就觉得脚下实在了,底气充足了。大正身边不是没有女孩,甚至还有几个看上了这只“潜力股”,可大正丝毫没有动心,他知道,芳婷才是属于自己的,用那句话说,叫做敝帚自珍,芳婷贱,贱得有时让他直想呕吐,芳婷烂,烂得有时让他手脚发痒。可静下心来,大正觉得亏欠芳婷,别说几年供着自己上学,单说能跟着自己一起吃苦,一起过穷日子,就让大正很感动。男人靠奋斗,女人靠嫁人,依芳婷的条件,嫁个小老板,风风光光过日子,不是没机会,也不是不可能,完全不用偷偷摸摸,可她,跟着自己,默默地承受着贫穷,承受着低贱,还得承受着自己的漠然无视。至于出轨,花花世界,物欲横流,别说一个弱女子,就连大正自己不是也无奈,也妥协吗?每当想到这些,大正的心在滴血,手在颤抖,他发誓,一定找回芳婷,一体努力,共同追求好生活。可是——

出租屋去了,房子已几易其主,房东也连连摇头;

超市去了,已经改头换面,成了一家大型游乐场;

酒店也硬着头皮去了,老板满脸茫然,不知芳婷其人……

大正暗暗地骂自己,都在一座城市,算得上近在咫尺,可光顾赌气,一点都没考虑一个柔弱女子举目无亲,怎么能独自应对生活。有时他甚至想芳婷是不是伤了心,或者跟那男人过了,或者另嫁他人了。

——不会,绝不会。他了解芳婷甚于了解自己,她绝不会的,大正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可茫茫人海,芳婷,你在哪儿呀。

大正心急如焚,可表面上却谈笑风生,不露破绽。在单位几年了,他学会了封闭自己,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顺风使舵,谁也不知道,他心中压着块石头。

满福很幸运。

窑洞后面,是一个沟叉子,往进沿着慢坡走上不到三里地,就是一个小村庄。说是村庄,其实就是三五十户人零星的分散居住在数十个沟壑之中,这家到那家虽然不过几十米,却要曲折蜿蜒走好一会,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就是半坡上绵延十几里高低不等、大小不同的二坡地,地里也像别处一样种着玉米,可那玉米叶子打扭,杆子发黄,都快到收获季节了,那棒子竟然还没有成年人拇指粗,看来这些庄户人的日子并不好过。过了村庄,上到坡顶向里走十来里地,就能看见一个小镇,镇子虽然不大,可也样样俱全,酒肆茶炉木匠铁匠应有尽有。那天,满福把摸到的几条鱼送到饭店,不但清清爽爽地理了个发,竟然还有余钱吃了两碗油汪汪的扯面。这儿虽然紧靠黄河,可世世辈辈都是土坷垃里刨食,河里捞鱼,别说干,听也没听说过,这,对满福来讲无疑是最大福音。他每天早上中午捞鱼,下午拿到小镇上,换来油盐米面,换来锅碗瓢盆,甚至还给自己买了几件衣服,给小牝马买了副漂亮的笼头。

现在,这土窑洞实实在在有点家的味道了:炕上,一副崭新的被褥叠的整整齐齐,炕头上同样崭新的油灯一尘不染,洞口边,石块垒砌的灶台上,油盐酱醋样样俱全,旁边还整整齐齐地摞着一堆干柴火,原本狼牙般的洞口,不但用泥糊得方圆有致,还别出心裁地装上了用废弃板车改造的的木门,门口不远,树枝、秸秆搭起的马棚有模有样,小牝马在里面或站或躺,悠然自得,更为奢侈的,是窑洞口一样用树枝秸秆搭起的凉棚下,竟然还摆着两只显然刚做不久的白茬杨木圈椅,这可是旧时最少有三十亩地的太爷才坐的玩意呀,在这荒郊野外,显得格外扎眼。

本来,满福觉得日子就会这样安安静静地过下去,,他打算好好地捞鱼,等手头宽绰了,再想法打听“纯子”的下落——日子一稳定,他就想起了自己逃跑的初衷,想起了心病。然而,他错了。

一连几天,大雨倾盆,河水暴涨,看着那上下翻滚的黄色浪潮,满福都有些心惊胆颤,他会摸鱼,也只是在河边的死水湾里摸,要让他下现在的黄河,打死他也不敢。好在窑洞远离河岸,地势很高,树枝秸秆搭的凉棚马棚也还结实,满福和小牝马都安然无恙。躺在土炕上,满福焦心地等待着,等待着风停雨住,河水退潮,好继续自己的营生,他后悔自己置办了这么多的家伙什,没留多少积蓄,雨再这样继续下几天,会坐吃山空的。

然而,天晴了,满福却惊呆了,他万万没想到,一向寂静空旷的河滩,会这样的拥挤,这样的热闹:没等河水退潮,滩坡上的人就蚂蚁一样涌了下来,他们有的挑着筐,有的拉着车,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吵吵嚷嚷地来到河滩,占住自认为不错的有利位置,哼哧哼哧地开始挖了起来。

捞炭!满福想起来了,他记得“万元户”的老爹说过,在黄河,有时发大水会把上游煤矿的炭冲进河床,顺河流下来,所以河边的人基本不买炭,三二年一次的涨“炭河”基本就够他们烧了,不过捞炭是技术活,有炭没炭全凭一根探杆,探下去噗嗤噗嗤,那是泥沙,不是炭,探下去卡拉卡拉一定就是炭,运气好技术高的捞一次“河炭”够全家吃几年。老爹说这些的时候,满脸向往和渴望,不难想象,要是老汉生在黄河边,那肯定也是一把捞炭好手。而现在,传说中的“捞炭”就活生生的呈现在满福眼前,他,也手痒痒了。就在这时,一辆弯梁嘉陵摩托挤过人缝,蹦蹦蹦地朝他的窑洞开来。

嘉陵摩托熟悉,那时可是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的标志,“万元户”的满福爹就在全乡最早买过一辆,可骑摩托的人就不怎么熟悉了,好像只见过一面,他是那个小村最有能耐的了,听说以前投机倒把被判过刑,现在开放了,他不种庄稼,成天在城里不知道倒腾啥玩意,可显然钱没少挣。现在,一头浓密的寸发,戴着“蛤蟆镜”,挎着电子表的他,冲着满福扬起了白白胖胖的脸:

“兄弟,搭个伙怎么样?”

满福一脸茫然:“搭啥伙,怎么搭?”

“用你的马,盘坡”

盘坡——满福一听,恍然大悟,他不得不佩服这家伙的精明。那时土地刚下放,原来生产队可怜的几十头牲口,根本不够分,每个村都是有头有脸的才有牲口用,大部分农户务弄庄稼不是借,就是租时兴的手扶拖拉机。身后的滩坡这么长,这么陡,没有牲口,别说拉炭,徒手上去也得出几身大汗。

“怎么样,对半分,不亏你。”还不亏,这算盘打得不错,空口白眼就分一半。

“这……”满福不在乎多少,他也相信小牝马,虽然刚满一岁,还没拉过套,可那健壮的体格让满福觉得没麻达。问题是没农具,说实话,满福也动心了。“蛤蟆镜”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超身后一努嘴:不知啥时,他那一直在村里种地没跟他进城的一脸雀斑的老婆拉来一辆平车,上面“拥子”、“夹板”“套绳”等马用的农具一应俱全,看来,他志在必得,也算准了满福会同意。

事情格外的顺利,小牝马格外的配合,格外的卖力,炭捞了三天,坡也盘了三天,连喘气的空都没有,只有每天晚上河滩静下来之后,满福顾不上休息,将托人买来的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白面馍馍掰开,一块一块的喂给马吃。

“一趟五块,总共三十二趟一百六十元,给你八十。”“蛤蟆镜”来了,这几天他无影无踪,只打发那满脸雀斑的老婆在坡口收钱。

满福伸手接过,点出几张钞票把剩下的推给“蛤蟆镜”:“我拿六十,剩余全给你,以后多多帮忙,”

“痛快,以后有啥事找我。”他也不推脱,接过钱揣进兜里,跨上嘉陵,一溜烟地跑了。

六十,不少啦,要知道,建筑工地上起早贪黑的工人,每天只有三块钱。

只是,苦了小牝马啦。它肩膀磨破了几块,红丝丝地渗着血水,也不打响鼻了,聋拉着脑袋,站在那一动不动仿佛

雕塑一般。

8

有人说,彩票中奖的,天生是吃野雀屎的命,那要凭空飞过的野雀正好拉下来,而那人也正好在下面张着嘴打哈欠,时间不差半秒,位置不差厘毫!

大正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也有吃野雀屎的命。

事情很自然,自然得让人难以记起:中午临上班,大正都走到单位门口了,伸手一摸:没烟了。他不多抽烟,可已经进了“圈子”的他知道,自己兜里不能没有烟,而且烟还不能太差,因为有时烟就是地位,就是身份。他折身来到附近一个小商店,递上三十块钱:

“来包芙蓉王。”

老板拿出了烟,却低头在钱柜了翻了半天,眼盯着兼营的彩票机,满脸期待:“没零钱,要不给你打成彩票,正好三注。”

说实话,大正不想要,可他怕别人以为他在乎那几块钱,毕竟,大正已经是“副科”啦:“好吧。”

进了办公室,大正把烟和彩票扔进了抽屉。烟很快抽完了,而彩票,消无声地躺在了抽屉。直到有一天,大正路过会议室,听到了几个年轻人在窃窃私语:

“就在楼下不远,一等奖。”

“可惜,就再剩一天啦。”

“那人真是傻蛋。”

大正细一询问,马上心头一紧,原来楼下商店卖出了双色球一等奖,马上就要到最后期限了,那位幸运儿还一直没有露面。他马上想起了自己的那张彩票,飞也似的跑到办公室,翻出了那张彩票,简直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没错,七位数全对!他隔着门,叫出了那几个年轻人,晃着彩票要一起去兑奖。别人兑奖都捂着盖着,生怕露富,生怕劫道,他要大张旗鼓地去兑,他要人人都知道自己有钱了。他怕天怕地,怕蛇蝎怕蚊虫,唯独不怕偷不怕抢,而且,作为“副科”,那几个年轻人也乐得听他调配,何况还是这等好事。

一等奖,整整六百四十万元。

没想到,“蛤蟆镜”的能耐还真的不小。

满福到河边的那年,上面不再给农村委派干部了,说要实行民主自制,让老百姓自己选当家人。“蛤蟆镜”悄悄咕哝几天,竟然当上了小村庄的村委主任,也就是过去说的村长。

满福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得罪这路神仙。捞炭之后,他很少去抓鱼了,一来已经入秋,河水有些凉了,二来小牝马让他看见了新门路:小村庄的,包括坡上小镇许多农户都没有分到牲口,而一时也没能力添置,犁楼耙礳就只能排队等着小手扶,天晴还好说,要是下点小雨,小手扶也抓瞎了,干急使不上劲,可牲口就不一样了,方便,耕的地还好。眼下玉米开始收获了,庄稼人都急着犁地种小麦,小牝马正好大显身手,上次盘坡以后,它好像也像一下长大了,长成了吃苦耐劳的良驹,每当想起这,满福就一阵心酸,又一阵欣慰。他看准的门路,就是替那些没牲口的庄稼户犁地,小手扶一亩八块,他五块,而且比小手扶犁得又深又匀,每天挣个三二十块,轻轻松松,小菜一碟。当然,他知道,自己就是无根的浮萍,丝毫不能得罪当地人,尤其像“蛤蟆镜”那样的人,否则,别说挣钱,能不能待下去都是问题,他知道,他,还有他的小牝马,已经让不少人眼馋啦,毕竟,当地的庄稼户辛苦几年能落个肚子圆就不错了,连一头小毛驴都买不起,何况满福这高头大马。清楚这些,隔三差五地,满福就买上几瓶好酒,带几条好烟,孝敬“蛤蟆镜”,农村出来的他,太清楚一个村长的威力了。

那天,“蛤蟆镜”一步三摇地踱到了满福的窑洞旁,一脸狡诈:“兄弟,你到底是干啥的?”

不知道这都是第几次了,满福告诉过他,自己是内蒙的,那儿也实行责任制了,自己承包了一个马群,原本想挣点钱,不料去年碰上雪灾马群困住了,死伤大半,自己赔不起,才偷偷地跑了出来。雪灾的事事满福在军马场就知道的,家乡离内蒙不远,满福的口音也和内蒙人的汉话差不了多少,这些在他心中不知都背了多少遍了,现在,只好再给“蛤蟆镜”背一遍。

“有桩好事干不干?”“蛤蟆镜”不置可否,又冒出了一句。

“好事当然干。”

“五百元有没有?”

“没有。”

“那,有多少。”

“三四百。”满福细细盘算了一下,如实说道,他不敢打诳语,他知道对面这个人清楚自己的家底。

“那好,就三百,哥给你打点打点弄个户口,再给你整点地,怎么样?”

三百,满福知道就是好年景,一般的庄户人两年也没这么多的进项,可他舍得,更不由自主地佩服“蛤蟆镜”的精明了:了不起,他太清楚自己需要啥啦。

“那你叫啥名?”

满福一怔,他看了看小牝马,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马富满。”

“哪一年?”

“六六。”

“拿钱。”

装上满福的三百元,“蛤蟆镜”若无其事,又慢慢地踱开了。满福掐掐自己的胳膊,他不敢相信:难道,就这么简单?

9

毕竟,伤者还有气,没死就不算大事故,就看他命够不够大,看家属麻缠不麻缠,看大正的运气如何了。

拖车,把大正的奥迪掀了起来,轻轻松松地拉走了,那个一脸稚气的小交警看了大正的身份证,收走了驾驶证,警告他手机不得关机,要二十四小时畅通,随时听候传唤,说完坐着警车也走了,围观的人一哄而散,剩下大正一脸茫然地站在那儿,这感觉,就和几年前在酒店碰见芳婷一模一样。

大正不信,自己的运气还会转回去。

有钱的后的大正更有心机了,他更加谦恭,更加随和,单位的同事,不管是年轻女孩卖弄魅力,不管是资深酒鬼想打秋风,不管是清水小官设法解馋,只要开口,大正都有求必应,慷慨解囊,换来了前呼后拥,风光无限。暗地里,他把目标瞄向了单位的一把手,瞄向了那个快五十了还整天喷香水、抹发蜡的头头。

十万元的档案袋,送出去了,五万元的酒店贵宾卡,他也笑纳了,甚至家里置办电器,大正给他还报销了十二万。到后来明明自己揣着卡,可去吃日本海鲜吃澳洲鲍鱼,去洗澡洗脚大小保健,他都要想法唤上大正,大正也乐得其所,欣然前往。跟着头头,大正花了大把钞票,也着实开了眼界,他惭愧自己白白活了将近三十年,到现在才见识了几百元一盘的菜,几千块一顿的饭,见识了啥是温情港湾,啥是双飞。然而大正也有底线,每到关键时刻,他都识时务地连声告谦,悄然而退,当然临走不会忘记到吧台买单。

头头不傻,大正也不蠢,头头是最大限度开发利用资源,而大正,则是想买“进步”的阶梯:世代务农的他,太渴望做官,渴望做人上人啦。

满福的小日子,过得和神仙一样,悠闲,自在。

“蛤蟆镜”没有食言,给他拿回了一代身份证,还把离窑洞不远的一个三五亩大的土坪子划给他当责任田,当然临走满福再给他塞了两瓶好酒。

满福是正儿八经的当地人啦。这个小村子,本来就是解放前从河南、山东逃难而来的几户人家繁衍出来的,本来也都是外来户,说话做事和正儿八经的本地人有着很大区别,现在,多了满福,也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反正那些沟沟壑壑的地也不好种,种不了。满福也没太在意那块地,不过有胜于没。他在乎的事那张写着“马富满”的身份证,有了它,满福好像轻松了许多,实在了许多,父亲遗传给他的精明,现在表现得淋漓尽致,农忙了,带着牝马游村转巷帮工,顿顿四盘子菜一壶酒,临了每天还有几十块钱的进项;农闲了,他就下河抓鱼,但不再去镇上去卖啦,附近的暴发户都知道河边的“老马”,知道他的鱼好吃,每天要赶早才能买上。有时,连满福自己都忘了自己还是个逃犯。没有几年,那眼窑洞附近,满福竟然起了一座农家院,蓝瓦瓦的三间上房不但宽敞明亮,而且和城里的房子一样有洗澡间,有马桶,门口是雕龙画凤的的烘漆木门,门旁是大方整洁的马厩和仓库,那是牝马的领地。看着这些,再看看依旧是栅栏门土坯房的老住户,就连自认为知根知底的“蛤蟆镜”也搞不懂满福的真正家底了,不过既然逢年过节如期送上门的礼物越来越丰厚,他也就懒得寻思啦。

富在深山有远亲,日子好了,大家都看出这户人家缺的就是女主人啦,于是,上门提亲的多了,有带仔的漂亮小寡妇,有穷怕了的清秀大姑娘,还有回乡的落榜高中生,甚至,镇上宾馆刚兴起的那些描红画绿的“小姐”竟然也能找上门来。不管是谁,满福都是笑脸相迎,热情招待,然而之后却是一口拒绝,不留余地。这差点酿成大祸,因为“蛤蟆镜”想把自己的小姨子给他,想和他做连襟,也落了个一样结果,要不是平时“关系”深,满福的麻烦就大了。

其实,满福不是不想,他也想每天回到家有人端茶送饭问寒问暖,也想晚上吹灯后有人说说知己话,也想数九寒天有人给暖暖被窝,可是一来自从出事那晚以后,他胯下那玩意好像出问题了,虽然每天早上也昂首挺立显示着自己的存在,可是平时别说见了女人,就连上次那两“小姐”那么肆无忌惮地挑逗,它也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满福可不想因为这给人笑柄;二来自从日子稳定下来以后,他满脑子都是“纯子”的身影,都是赤条条的伤痕累累的酮体,怎么都赶不走,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毁了那个女人,有生之年,他得给她一个交代。

每年,黄河上了冻,地里也没啥活了,满福就用一把钞票,把牝马托付给别人,就要么是去三十多里的渡口,要么就去将近百里的县城,守在车站,蹲在船边,瞪着一双大眼珠子,认真地搜寻着,他知道这比大海捞针还难,可依然不改初衷,即使大年初一,他也没想着回去,他希望有朝一日,“纯子”能奇迹般出现在他的眼前。

不过,也就是渡口和车站,再远,他不敢去,也不想去。

10

一到医院,惊魂未定的芳婷就像受伤的小鹿一样,一下扑进大正怀里,嘤嘤地哭个不停,那情形,和几个月前大正找到他时一模一样。

那天,头儿唤大正一起洗脚,刚进大厅,头儿就碰见了熟人,马上伸手向前,嘘寒问暖,而那人也热情洋溢地抖动着双手回应着,拍打着,他们亲热地牵着手,走向包间,谁也没有注意到大正已经两眼发直,浑身颤抖:那腆着的大肚腩,那红通通的鹰钩鼻,那赖毛狗般的秃顶,大正一辈子都忘不了,他有一股要撕碎别人的冲动:是他,在酒店和芳婷在一起的就是他!

强压着怒火,大正和他们一起进了包间。头儿很不老实,他一会用粗短的小腿在技师的大腿根蹭来蹭去,一会用脚丫子去挑逗技师胸前的两只小白兔,颇有几分姿色的技师显然也是道中之人,她不恼不怒,嘴里不停地嬉笑着,身体却恰到好处地把握着火候,一双丹凤眼摄魂勾魄,逗得头儿魂不守舍,干脆哈哈一笑,拦腰抱起技师,冲了出去。鹰钩鼻倒很老实,他眯着双眼假寐着,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显然他没有认出大正。寻思片刻,大正计上心来:

“大哥,你和领导很熟悉吗?”

“是啊,多年老交情了。”

“那大哥帮帮忙可以吗?”

“你说。”

“给添几句好话,让领导好好提携小弟。”

“小意思,没问题。”

“真痛快。这样,小弟不是不识数的人,我车上还有几条软中华,请大哥别嫌弃,事成了再好好感谢大哥。”

“这——,不好吧。”

“别瞧不起人呀,大哥,都是朋友。”

“好吧,我司机在大堂,你放我车里”

“好的。”

要的就是这句,大正连衣服都没换跑到大堂,找到了司机,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他在来回踱着步,看得出很无聊。大正啥话都没说,一张两千的贵宾卡,一下拉近了两人距离,插科打诨,不到半小时,大正就搞清了,鹰钩鼻不是老实,他是有怪癖,专门喜欢良家妇女,而且是喜欢“圈养”,现在还有几个呢。看着司机为难的样子,大正有拿出了几张大票,潇洒地递给他,表示自己只是好奇,一脸的不相信。司机急了,信誓旦旦,说哪儿哪儿就有一个,几年了,每次都一脸幽怨,却也没有离开。

大正心里牢牢记住了那个地址,而此时,拿人嘴软的鹰钩鼻,正在向一脸疲惫的头儿夸赞大正会来事。

也许是冥冥中孽缘未尽,满福竟然还真的见到了“纯子”。

那几年,庄户人刚能吃饱肚子就不再种小麦玉米了,穷则思变,他们都务弄起了果树,都想在土坷垃里刨出金娃娃。地,几年才犁一次,几乎没人找帮工了,似乎,满福也要“下岗”了。

然而,满福是谁,他才不会一棵树上吊死呢。小村庄刚通上电,他就抱回了一台17寸的黑白电视机,惹得全村老老少少挤在他家看《霍元甲》,看《恐龙特急克塞号》,河滩上难有地热闹了,别人看热闹,满福看门道,他早就知道农村要变了,农民快好过了,也早早做了打算。于是,当那些庄稼户手里有了活钱,都想把自家婚丧大事办的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时候,他们发现,还是离不了满福。此时的满福,牝马已经变成了一大一小一公一母两匹,新生的小儿马虽然无可奈何地继承了本地土马长而矮的基因,没有母亲那样高大俊秀, 可也是生龙活虎,再加上一身枣红满是喜庆,方圆数十里凡有嫁娶喜事,满福和他的两匹马几乎是必不可少,那是接亲,还是小四轮拖拉机,气派点是大东风卡车,有这两匹马撑门面,自是增色不少,风光无限。这,加上喜欢吃野生鱼的更多了,满福的光景仍然是蝎子的尾巴——毒(独)一份。

那年,是回归之年,香港、澳门都收回来了,全国上下一片喜气。在镇子里迎完了亲,吃完了“重八”的酒席,满福抹抹嘴,揣着二百八十元正要离开,一阵喧嚣让他好奇地走出门外,扒开人群,也想看看热闹,可眼前的一幕让他雷劈一样地怔住了,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女人趴在泔水桶边,一只手抱着看样子只有七八个月大的孩子,一只手拼命捞着泔水中的食物,狼吞虎咽,嘴巴油乎乎的,连口大气都不喘。而她身边,有一个头发像粘片,衣服像油布的十三四的女孩,她满脸油光,看不出本来颜色,只有一双眼珠子骨碌乱转,一双手也像鹰爪一样乌黑细长,那么多人,她竟然一点也不害怕,和旁边的人有问有答,声音还有点……悦耳。

“叫老爹,给你肉吃。”

“老爹,我要吃肉。”

“叫老公,给你鸡腿。”

“老公,亲老公”

人们满意的大笑,仿佛天大的愿望得到了满足,女孩也拿到了肉,拿到了鸡腿,她可不像女人那样贪婪,那样粗俗,细嚼慢咽,甚至还有几分优雅。

尽管,女人的胸脯已经搭拉下来了,尽管,浑圆的屁股已经像刀削一样,尽管,笔直的两条腿已经有些罗圈了,可满福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她,是“纯子”。他一个箭步上前,拉起了泔水桶旁的女人。

女人抬起头,一见满福,立马满脸惊恐,浑身发抖,他下意识地抱紧怀里的孩子,弯着腰,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后挪动,猛地,突发一声瘆人的惨叫,一把拖过身边的女孩,跌跌拌拌头也不回地向镇子外的方向跑去,而满福,也步步紧跟红着眼睛一路追了过去,连旁边大树上拴着的两匹宝贝马也顾不上了,扔下那一大片看热闹的丈二和尚莫不着头脑,面面相觑:

“老马怎么啦?”

“他疯了吗?”

11

黑衣人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医生拿着病危通知书,要求大正签字。大正还没说话,芳婷就急了,她一把拉住大正,生怕谁抢走似的:“不签,凭啥让我们签。”

“你们送来的呀。”

“送来的就该我们签字呀,我们还是活雷锋呢。”

医生无可奈克,转身走了,芳婷长出一口气,凶狠的样子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她面向大正一脸忧虑、楚楚可怜:“怎么办呀?”

大正心中一酸,紧紧拥住她:“放心,不会有事的”

从“鹰钩鼻”司机那一拿到地址,大正就急急忙忙去吧台买了单,也顾不上头儿了,打开导航,不到半小时,就来到了一栋公寓楼下,这栋由原来集体宿舍改造的公寓楼,条件不怎麽样,却有一个得天独厚的好处:隐秘,夹在高楼林立的小胡洞深处,一点也不引人注意。按照司机说的,大正按响了二楼靠边的一个房间的门铃,可里面没人回应,大正不死心,使劲地敲了起来。

那时,芳婷正在房间里刚洗完澡,她懒慵慵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假寐。“鹰钩鼻”财大气粗,可也和大多数男人一样,是个“气管炎”,怕被凶悍的老婆发现,大正搬走不久,他就让芳婷搬到了这个更远、更偏僻的公寓里了,当然,房租是他付。芳婷呢,有干起了老本行,当了导购,只是商场比以前小了许多,她像钱串子一样,不停地查着自己卡里的钱数,舍不得吃,使不得穿,更别说化妆打扮了,只盼着能早日攒够买房的钱,那样她就能离开“鹰钩鼻”,去找他的大正了。尽管,她知道已经伤透了他的心,可她也是没办法呀,不走捷径,可能一直等干到老,也不会有自己的窝,也不能和大正说结婚生子过小日子,她相信大正能原谅她,重新接纳他,包容她。刚才,她下班以后像以往一样查了查账户余额,就匆忙洗漱上床休息了,门铃声响了以后,她听到了,可懒得理睬,芳婷没朋友,这时能来这的,除了“鹰钩鼻”不会有别人,他等不到人会自己开门的,反正他有钥匙。可门铃竟然不依不饶地响着,到后来好像还有人在砸门——他没带钥匙?芳婷满腹怒气,起身旋风般地拉开了门,眼睛瞪得比牛铃还大:大正?!!

人们都觉得满福不是大脑短路了就是发神经了,曾经那么多的好碴口他都不要,偏偏带回来个疯女人,而且还是连羔带母三个,虽然经过收拾打扮,大家也看得出女人也算风韵犹存,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坯子,可毕竟是个疯子呀,两眼空洞无神,地里灶房根本不会,只知道死命护住怀里的孩子,而且只要一见满福,她都会满脸恐慌,可以想象,要不是满福一日三餐供奉神仙一样供着,疯女人早就离开了。

许多人都觉得,凭空添了三张白吃饭的嘴,满福的好日子要到头了。也有人不以为然,他们太了解满福了,从没见过他做赔本的买卖,可能,秘密就在那个姑娘身上吧,那姑娘虽然满脸菜色,枯瘦如柴,可也是该凸的凸,该凹的凹,尤其两条大长腿,匀称,漂亮,再加上一双骨碌乱转、摄魂勾魄的大眼睛,谁都看得出来,不出几年,一定能出脱成靓丽养眼的大姑娘。现在农村的彩礼都到五万八了,那可是正常庄户人三五年不吃不喝的总收入呀,这,可比养那两匹马来钱快多了,想到这些,不少人都暗暗佩服满福的精明。

满福呢,不管别人惊奇也好,嘲讽也好,羡慕也好,他都不动声色,不卑不亢。他把上房正厅腾了出来,买了一大一小两张木床,添置了崭新的被褥,把娘三安顿下来,自己搬到了侧房,并且请人在马厩的角落砌了个漂漂亮亮的厕所,把马桶也让给了她们。女人虽然一见满福就满脸恐慌,战战兢兢,可避开他,躺到里外三新的被子上,也会咧开嘴傻笑。来了这么多天了,满福从没听她说过一句话,吐过一个字,有时满福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就是这个人,曾经那么动听、那么悦耳、那么扣人心弦地唱出过《甜蜜的事业》?和女人相比,女孩就开朗多了,开朗得一塌糊涂,她每天按满福要求给女人收拾干净后,就跑出去,哪儿人多哪儿钻,别人爱逗,她也爱讲,讲她第一个爹怎样把她丢出来,把她妈打疯,讲她后面的几个爹都给他买过啥,看过啥稀奇,讲弟弟的爹是怎样的气派,当然,那些是爹不是爹的男人爬在母亲身上呼哧呼哧喘气,骑在母亲背上又掐又打的丢人事,她是不会讲的,女人疯,而女儿却不傻。刚开始,满福还想阻挡,可看着实在是挡不住,也就随他去了。好在女人疯虽疯,可能是天性使然吧,她经营怀中的孩子倒也像那么回事,满福买来的奶粉他也知道怎么喂,这让满福省心不少,要不光那个小猫一样的男孩,就会让满福阵脚大乱,那可是不到半岁的男孩呀。时间长了,女人脸色红润不少,腰肢也逐渐婀娜起来,她整天不声不响,却也不疯不闹,要不是眼睛依然那么空洞,神色依然那么木讷,谁也看不出她有啥问题,别说这个小村庄,就是整个镇子,能和女人比姿色的,还真就没几个人。

“行啊,兄弟,埋得够深。”“蛤蟆镜”又来了,几年过去,他的嘉陵早就换成了“昌河”面包车,蛤蟆镜也换成了金边墨镜,少了几分匪气,更多了几分精明,他看着穿着整齐正在厨房忙碌的母女,冲这满福,一脸狡诈。

满福茫然:“怎么了大哥?”

“蛤蟆镜”向前凑凑,朝母女两努努嘴:“瞒谁还瞒我呀,到底怎么回事?”

满福顺他手指望去,猛地像谁猛击一拳一样,浑身一震,他嘴里惙惙着,竟然说不出一句话。

见此情形,“蛤蟆镜”哈哈大笑,他意味深长地拍拍满福的肩膀,扬长而去。

满福半天醒不过神来,刚才“蛤蟆镜”一点拨,他细细一看女孩,仿佛五雷轰顶一般:女孩的脸色已经不是过去那样惨白了,几个月的衣食无忧,让她变得细嫩,变得白净,变得俏丽,可细细一看,那俏丽里面,竟然有满福的影子!

难道,是自己那夜造的孽?满福不敢相信,可时间、事情,还有眼前活生生的人,让他不得不信:女孩,就是自己的亲骨肉!

想着女儿说过的母女被人赶出家门,想着“纯子”经受的磨难,满福好像有些明白了,他的头在发昏,心在淌血:苍天呀,怎么会这样。

12

三四个小时了,抢救室除了神色匆忙的医生护士进进出出外,没传出任何消息。大正正想和芳婷出去透透气,缓解一下紧张的神经,一阵喧嚣,大门外风风火火冲进来七八个人,为首的,是一个和大正年龄差不多的小伙子,只见他脸色铁青,怒目圆睁,但却一声不吭,倒是身边的的两个一样年纪的女人不停地抽噎着,眼睛通红,还有几个年长许多的人在一旁劝说着,他们中间唯一的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看见大正他们,就冲了过来:

“是你们撞的人?”

大正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拉着芳婷,仓皇逃出大门。显然,他们是伤者家属,这时候和他们接触,和玩火没啥两样,挨一顿暴揍算是轻的。不过,这时的大正反倒有些释然了,他觉得,以自己的能力,对付这几个人还绰绰有余,大不了多花点钱,反正现在现在该花的都已经花过了,该安置的已经安置好了,那个塑料袋,处理好这个事故,应该问题不大。

那天大正一见芳婷,四目相对,都呆若木鸡,喜极而泣,他们紧紧地相拥着,生怕一不小心对方就会从身边溜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们才依偎着躺到了房子里那朴素却干净整洁的大床上,芳婷眯着眼睛,嘴里呢喃着,听着大正娓娓细说,说他的迷茫,说他的坚强,说他的奋斗,说他的成果,当然更说他的福气,说他的幸运。说到天快亮了,大正也说累了,芳婷却一言不发,抬身拿出一个存折,战战兢兢地交给大正,仿佛在等着最后审判——三年多,四十五万。

大正一拿存折,仿佛被烙铁狠烫了一下,他发疯似地把存折撕得粉碎,一把拉过芳婷,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那哭声在这黎明时刻,是那样的刺耳、凄凉、悲惨,以致于很多房间都打亮了灯。

没等天明,大正就拉着芳婷,走出了那座偏僻的、丑陋的,记载着心酸和耻辱的公寓楼,事情都过去几个月了,他们还清楚地记得,哪天,血红的朝霞格外美丽,空气格外清新……

“纯子”好像和牝马特别投缘。

产过驹子的牝马,虽然还是那样的膘肥体壮,可那皮毛明显地松弛了许多,气色也明显地弱了许多,它比身边的儿子高出半尺,可脑袋整天始终耷拉着,和刚跟满福过来那阵相比,少了几分精气神,多了几分沉稳,也多了几分颓废。相形之下,那匹小儿马就不同了,它不是仰天长啸,就是很响亮地打着响鼻,欢快地撂着蹶子,那样子,好像没有笼头羁绊,它就会冲上云霄。

刚来没几天,“纯子”就有事无事在马棚旁逡巡,用额头抚摸着那栗色的鬃毛,用怀中的的孩子,磨蹭牝马的脖子,牝马的嘴巴,而牝马,也很配合地摔着尾巴,亲吻着她那已经慢慢红润起来的脸蛋,亲吻着襁褓中的孩子。只有这时,“纯子”空洞茫然的眼睛才会有片刻明亮,木讷的神情才会变得瞬间温柔。刚开始,满福的心都揪到嗓子眼了,只怕心中的这两尊神会相互伤害,可他不敢阻止,本来她对他已经是充满戒心噤若寒蝉了,再屈了她的性子不定要发生啥大事,到后来,看见她们相安无事甚至是相依为命的神情,满福就不再干涉顺其自然了。

对于这个别人看来很奇特的家庭,满福很珍惜,珍惜的让人不可思议。

他不再像过去那样贪婪地关注不远处那几汪河水里活蹦乱跳的鲜鱼,不再像以前那样打听着方圆村庄的嫁娶喜庆,他置办了一挂新马车,隔三差五地拉着抱着孩子的女人,拉着女儿,去镇上下馆子,去县城看稀奇。这,让那个小村庄的庄户人诧异、稀奇、嫉妒,但更多的是不解。满福不在乎,甚至有时为了陪他们,别人要来拿的鱼,硬可陪着笑脸说小话,也不那么经心去抓了,别人介绍的好差事,也不那么迫不急待去干了。

女儿疯疯癫癫,却不憨不傻,十几年四处漂泊的经历,让她自小就知道曲意奉承委曲求全,可心底里她也偏知好赖。这个爹,不,还不能算是爹,和以前的那些爹相比,这个男人不但没有急着对母亲动手动脚,甚至好像连一点想法都没有,要知道碰见满福以前,母亲就是半夜惨叫着从最后一个爹,也就是弟弟的父亲房子里冲出来,拉着她继续流浪的呀,而这个男人,只是给母亲和弟弟准备好一切,就连半夜招呼孩子也是及时地喊自己去帮忙,从未逾越雷池半步。因为这些,满福说的话,她听,满福交代的事,她做,当然,满福不喜欢的,她也不再说,不再干,几个月下来,她也是言谈有规,举止有样,待人有道,活脱脱一副小家碧玉的样子,偶尔莞尔一笑,也让那些毛头小伙神魂颠倒。

至于“纯子”,可真算是让满福费尽了心机。起初一见满福她就低着脑袋,紧抱着孩子,蜷缩在床脚,头也不抬,要不是女儿帮忙,满福还真把他弄不上马车,每次出发都像上刑场一样拉拉扯扯,每次回来都像出笼小鸟一般飞身下车。满福不气馁,他自有自己的章法,说话细声漫语,做事轻手轻脚,每次出门,即使是儿马拉车,他也带上牝马,而只要有牝马,“纯子”就会安静许多,听话许多。渐渐地,她习惯了,只要满福套车,她就抱起孩子,早早地坐了上去,吃饭也不像以前那样一手抱孩子,一手拿吃的躲在墙角狼吞虎咽,也人模人样地坐上了饭桌。眼睛还是那样的空洞无神,却没有了以前的惶恐,神情还是那么呆滞木讷,却好像有了些许活力,好几次,竟然还哼哼几句,虽然断断续续不着调,可满福听得出来,那是《甜蜜的事业》!

至于其他,满福也已经弄得严丝合缝:五千块钱,“蛤蟆镜”把娘三的户口都办妥了,虽然连“蛤蟆镜”自己都觉得满福像个冤大头,可满福觉得,这钱,花得值!

河边的农家院,现在已经是四口之家了。

而此时的满福,肚子里有了新的计划,他盘算着,怎样给女儿说,才能继续自己和“纯子”的孽缘,因为每天看着她越来越白嫩的脸庞,看着她没走大样的婀娜身材,满福觉得自己身体深处某个沉睡了十几年的地方苏醒了,开始蠢蠢欲动了。

13

可能是那群人闹腾的,大正和芳婷刚到医院大厅,交警的电话就来了,他问清了大正现在的位置,要求他两点,一是强调不得失联,不得离开本市,二是好好和家属沟通,以免麻烦。

怎样和家属沟通,大正还得好好想想,至于离开本市,打死他也不会。

和芳婷一离开那座公寓,大正就掏出电话给头儿请一礼拜假,有平时的“情感”铺垫,头儿很痛快。之后,他就带着芳婷,来到了一个经常去的酒店,开了个豪华套房。一进房子,芳婷就推开大正,钻进洗手间,认认真真的清洗起自己,她拼命地冲,用力地擦,浑身都搓得通红,好像要把自己洗得换一个人似地。洗着洗着,不知什么原因,她竟然嘤嘤地哭了起来,而且一抽一噎,几乎背过气去。大正闻声冲进洗手间,一把抱起她,轻轻地放到宽大的席梦思床上,对着那张雨打梨花的泪脸,深情地吻了下去。慢慢地,芳婷停止了哭泣,她疯狂地扯开自己和大正的衣服,紧紧搂着他,响应着,索取着。两人像蛇一样互相缠绕着,扭动着,从床上到地下,又从地下到床上,像火山一样爆发,像大海一样涌动,像暴雨一样急骤,天昏地暗,日月失色。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们才像一滩烂泥似地瘫在床上,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

缓了一整天,他们才叫了份精美的外卖,草草填饱肚子,然后开着大正刚买的奥迪,去那个芳婷心仪已久却无力实施的精装小别墅交了房款,去超市买了一应用具,等到天黑,他们已经在新家安顿下来了。

那时,大正看着崭新的房子,看着里外忙碌的芳婷,他有些恍惚,直掐手臂:这,不是做梦吧?

满福做梦都笑出声了。

“纯子”找到了,虽然还算不上他的女人,可毕竟活生生的就在自己身边,而且不留神看,谁也不知道这个女人有啥毛病,女儿越来越懂事了,虽然她不知道原委,也一直没有张口叫爹,可每天麻利地干这干那,让他觉得舒坦,高兴,就连那个“野种”男孩,也出落得白白净净的,讨人喜欢。家里安静了,他又开始拼命地去河滩抓鱼,设法地带着两匹马“走事”,有家了,也有奔头了,他也更有心劲了。有时,半夜睡不着,他甚至想着是不是回一趟老家,看一看十几年不见的“万元户”老爹,跟着他去祖先坟上烧柱清香,告诉列祖列宗自己也算殷实人家了,也算活出名堂了,可想想电视上时而出现的逃犯被抓的消息,他又心悸了,打消了念头,小心无大错,虽然时隔十几年,可要这样栽了跟头,那太划不来,就这样安安稳稳地埋头过一辈子轻松日子,相信祖先泉下有知,也自当欣慰,毕竟,自己是走了大弯路的人呀。

然而,好景不长。

年关近了,满福安置女儿好生招呼那娘两,就去镇子上了,今年不同寻常,他添人进口,再也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得好好准备,得高高兴兴地过个年。可当他夹着门神财神灶君土地,提着猪肉羊肉瓜子花生,兴高采烈地满载而归时,却发现“纯子”又像以前一样蜷到了床脚,而女儿也是满脸惊慌:今天,一群人从门口路过,她和娘都看见了那个人,那个两年里每天夜晚都让母亲鬼哭狼嚎的流氓,那个见了自己就两眼发绿光的恶棍,那个最后一个让自己喊爹的男人,也是给自己带来一个弟弟的孽畜。他没有看见娘三,可娘三都看清了,没错,就是他!

明白了原委,满福不以为然,甚至有些惭愧,谁说自己不也算是一个畜生呢?他安慰女儿:不怕的,别说他不知道不会来,就是真的来了,有我呢(他差点说出“有爹呢”),看他敢怎么样。

安抚好女儿,他从时髦的背包里掏出专门买的好烟,去找“蛤蟆镜”,女儿这么大了,没正经营生可不行,他计划找他帮帮忙,商量商量。女儿一听也要去,他想想同意了,毕竟是女儿自己的事,她参与一下也好。至于“纯子”,他没多想,这段时间,她一个在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再说,也离得不远,应该不会有大碍。

他不知道,他这个小小疏忽,会让他懊恼一辈子。

在“蛤蟆镜”家,他们东扯西谝,一瓶酒见底,才拉上了正事,“蛤蟆镜”明白几分底细,倒也仗义,满口答应,正当满福千恩万谢,还没将揣来的烟拿出来,就听到了一声马嘶,那叫声,刺耳、凄惨、悲切!

——不是小儿马,小儿马不会这样叫,直觉告诉满福,这是他那匹牝马在叫唤。相处十几年了,他从没有听过它的声音,就连分娩时也没听过它叫唤一句,他心中早就认为它是不会嘶鸣的哑巴,可现在,连想都没想,他知道就是它,是它破天荒地开口了。满福眼神一冷,撇下烟二话不说,撒腿就往回跑,“蛤蟆镜”和女儿一愣,也紧紧跟在后面。

一进院子,他们都傻了:“纯子”紧紧抱着牝马的脖子,批头散发,满脸赤红,而牝马焦躁地四蹄刨地,不住地惨鸣。

愣怔了半天,满福突然惊醒了,他在屋里私下搜寻了一遍,扑到“纯子”身边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孩子,孩子呢?”

“纯子”满脸惊慌,战战兢兢一言不发,满福追得紧了,她抬起手,指了指门外不远处结了薄冰的水洼。满福狂叫一声,窜到厨房,拿起一瓶烈酒咕咚咕咚灌下去,发疯一样一头扎进了水洼。“蛤蟆镜”也看明白了,他大呼小叫喊来了许多人,几个会水的和满福一起下水,每人三百元,不会水的拿绳子套上木䎬在水边来回拖动。

快一个小时了,水洼都快翻个底朝天了,满福和几个下水的也是浑身僵硬,牙关打颤快说不出话了,“蛤蟆镜”一边在满福门口点着了一个大火堆让人们暖和暖和,一边安置满福那惊呆了的女儿烧点姜汤,给大伙驱驱寒。她应声答应,快步走进厨房,一掀锅盖,大叫一声,锅盖当啷一声掉到地上:笼屉上,男孩缩成一团,浑身被蒸的惨白!

14

当大正和芳婷硬着头皮再次走近抢救室时,伤者,也就是那个黑衣人,不过他现在已经换上了蓝白相间的病号服,被推出来了。那群人掀开白布一看,面面相觑,悄然而散:伤者,不是他们亲人。

大正和芳婷急切地向医生围了过去:“怎么样,有危险吗?”

“还不好说,病人主要是颅脑受伤严重,手术很顺利。需要进一步观察,能不能挺过来就看他造化啦。”医生看看大正他们,欲言又止。

大正心头一紧,芳婷拉着他的胳膊也狠狠地抓了他一下:“怎么回事?”

医生犹豫了一下“没啥,有个特殊情况,伤者的生殖器很早被人齐根切除了。”

啊?大正芳婷一脸愕然。

他们只知道过去皇宫里的太监才经受那般残酷的手术,并且那只是割去睾丸,都说那玩意是男人的命根子,是男人的精气神所在,没有它,那人还能活?

芳婷更是想不通。作为农村出来的女孩,对于男女之事,她向往却又羞涩,她和大正青梅竹马,从天真无邪到相互爱恋,别说拉拉扯扯,就是拥抱也是家常便饭,然而纵是如此,第一次见大正的命根,她也是几分神秘,几分好奇,尽管大正也很传统,可天性使然,芳婷感到了活力,感到了激情,甚至感到了可爱,要不是怕大正看轻自己,她有时真想好好亲亲那个可爱的小东西。后来,有了“鹰钩鼻”,他对芳婷百般摆弄,任意蹂躏,每到此时,芳婷都紧闭眼睛心底里暗骂自己下贱,猪狗不如。可当“鹰钩鼻”一走,她却如释重负,想着那账户上那迫切需要增长的数字,黯然长叹,默默无语。“鹰钩鼻”的东西,芳婷从来没正眼看过,哪怕是他凑到她面前,越近她越觉得丑陋肮脏,越觉得恶心呕吐,甚至有时想把那个给自己带来耻辱的东西咬碎,把那个欺凌自己的人千刀万剐。可即使如此,要给她一把刀子,让她把“鹰钩鼻”那玩意废掉,她没那胆量,也没把勇气。

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谁,那么狠心?

是“纯子”。

那个年过得比以往更凄凉,更心酸。不光是因为男孩,说实在的,那男孩除去“纯子”当心肝宝贝一样紧紧抱着不散手以外,满福和女儿本来就没多少好感,甚至,有时会觉得刺眼,觉得讨厌,毕竟,虽然父女没有相认,可他是两人共同的最亲近的人遭受凌辱的见证呀,然而,爱屋及鸟,毕竟他是爱人的,是妈妈的孩子,从伦理道德上他们都知道他也算是一个亲人。仿佛知道自己来到世上是个错误,男孩很知趣,很少哭闹,一张粉嘟嘟的小脸总是洋溢着笑意,看得父女两也忍不住想亲近亲近,可他母亲从来不允许别人走近他,更别说抱走了。也许,傻女人也知道满福他们的心思,总怕别人伤害男孩,可看见了那个男人,她想起了那无数个痛苦的夜晚,想起了身边的这个孽种,才做出疯狂举动的吧。不论如何,男孩走了,走的无声无息,好像那个脆弱的生命从没到这世界上来过一遭。

让满福头疼的是“纯子”,自从男孩出事,“纯子”也彻底变了,她不再肯进房,不再肯上床睡觉,也不再肯穿衣服,三九寒天,赤条条地守在马厩旁,自言自语,疯说疯笑,甚至又不知从哪弄了个泥团,又开始不停地糊着下身,嘴里还念念有词:封口,封口!

满福心碎了,他万般痛苦却又无可奈何,对于她,他只是和她有过那么一次刻骨铭心却又模模糊糊的接触,至于其他的女人,满福还真是想都没想过,怎么招呼女人,怎么能讨得女人欢心,他几十年的生活里几乎是一片空白,更何况是要面对面前一丝不挂油盐不进的尴尬,这更让他手足无措了,他只能把求助的希望,寄托在同是女人、同是亲人的女儿身上,可女儿总是满脸通红,旁若无事,从她眼里,满福看到的是羞辱,是无奈,甚至,是厌恶!

好在,女人只在马厩里,哪儿也不去,这让满福有些欣慰,他给马厩生了个火炉,挂上了门帘,确保女人不被冻伤冻坏,一日三餐,自己端着给送,这样,勉强算是安置住了。只可惜,牝马也被关了禁闭,因为只要它出来,女人就闹死闹活地要跟出来,而那样,是死活都不行的。

转眼,阳春三月到了,遍地春暖花开,虽然满腹沮丧,心中像长满荒草似地,满富还是把女人锁进家里,带着女儿去镇上给女人,给女儿买了几件换季衣服,毕竟,日子还得过下去,回来一进家,满福就觉得有些不对,“纯子”不吵不闹,难得安静,只是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让他觉得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吃过晚饭,他照常在马厩门边睡下,自从男孩出事后,他就一直睡这里,女人没日没夜地闹,他难得睡一个囫囵觉,今天,她难得安静,满福也很快打起了呼噜,直到被一阵钻心的疼痛惊醒:自己的宝贝被拦腰割断,冒着血泡,而女人,紧缩一团死死地抱着牝马的前腿,身边,是淌着血的镰刀——

这个傻女人,一定是觉得满福白天带着女儿出去,是不干好事!

15

都几天了,那人还没有醒过来,每天小一万的费用,让芳婷心疼地直打哆嗦,她思虑再三,对大正说:“要不咱发寻人启事吧,毕竟事故是双方责任,咱和家属好好说说。”

大正同样面色忧郁:“没用,交警都发很多天了。”

芳婷一怔:“那怎么办?”

是呀,怎么办才好。要不是这个突如其来的车祸,大正他们早就回到家乡了,回到那个梦魂萦绕却又无颜直面的地方,多少年了,每想起家乡,想起寡居多年的母亲,大正就心如刀绞,年过花甲腰突严重的母亲在家里伺弄着几亩地,每年都累死累活,日子还是紧巴巴的,要不是芳婷矢志不渝地供大正,要不是芳婷父母数年一日地帮母亲,大正难以想象,自己和母亲的日子会是怎么样,以前,别说报答母亲,就是自己正常生活都难,大正羞于回家,愧于返乡。进了“圈子”,中了彩票,大正回家心切却又不敢成行,他怕母亲问及芳婷,问及早已像一家人的媳妇,大正知道,那是无论如何也搪塞不过的。现在好了,总算在城里站住了脚,芳婷也回来了,小夫妻双宿双飞回到家中,不算是衣锦还乡也算是风风光光,大正还计划大张旗鼓地办一场婚礼,也让母亲高兴高兴,可偏偏出了这档子事。

满福老了,老得人们很难相信。

虽然有女儿招呼,他的衣服还是那么整洁,身板还是那么魁梧,可已经有些弯曲了,满头乌发已经掉的只剩下稀疏的几根,脸庞还是那么饱满,可明显看出有些松弛,有些惨白,一双眼睛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奕奕放光,变得迷离、茫然,甚至,走路都有些蹒跚了。

“纯子”不见了,马厩也空了。

当年,女儿惊慌失措地喊来大家手忙脚乱地把满福送到医院的时候,谁都不知道,那个闯了大祸的女人是啥时,又是怎么消失的,反正怎么也找不到她的踪影了。而那匹牝马,在满福入院的第二天就莫名其妙地死了,而且没有死在满福的马厩,而是死在远远的一个沟岔里,等满福出院,尸首已经不见了。

现在的满福,好像已经与世隔绝了,纵是水洼里的鱼儿欢蹦乱跳,纵是“蛤蟆镜”的面包已经换成了“霸道”,他都视若未见,无动于衷。前几年积攒的家底,已经全部交给女儿打理,他自己,每天就在那几亩二坡地里忙活着,好像已经成了一个典型的地地道道的农民。

女儿长大了,比他妈年轻时更有味道,更招人喜欢,可就是满面羞涩不爱说话,在家里他们的交流主要靠眼神,靠肢体语言,一指一抖或者一摇头,就知道要干啥,在外面,女孩总是满脸羞涩急匆匆的,除了满福让她唤作叔的“蛤蟆镜”家,几乎谁家也不去,女孩到现在也无法确定和满富的关系,她真不知道自己该叫这个男人啥。

女大百家求,上门提亲的人问满福,满福不置可否,只是朝女儿努努嘴,而女孩,永远是紧抿着嘴,摇头不语,时间长了,也没人上门了,女儿也成了二十多岁的老姑娘,本来,人们认为这一老一小会这样过一辈子,可没想,有一天,女孩也像她母亲一样,消失了,并且她的消失,应该算是轰轰烈烈了,因为,整个小村庄炸翻了天:

“蛤蟆镜”也一起消失了!

16

芳婷交给医院的四万早就花光了,大正又去交了十万,当然,还是和那个满脸稚气的小交警交的。

伤者还没有度过危险期。大正隔着玻璃,看着护士正在给他换绷带。

突然,芳婷眼前一亮:那张拆除绷带的脸,是那么的熟悉,熟悉的就和自己的一样,她指着伤者扭头颤声对大正说:

“你,你看——。”

“怎么了?”

“他,他像不像你?”

“啊?!”大正看看伤者,在看看玻璃中自己的影子,一脸愕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蓦地,大正想起一个人,记得小时候,母亲告诉他他有个舅舅出事进了监狱,把姥爷气得上了吊,姥姥也又气又急,没几年也走了,可那个舅舅,听说还从监狱逃跑了。大正还记得,每当说起这些,母亲就咬牙切齿,一脸幽怨。

都说外甥像舅,难道真会这么巧,真的会是他?

没人照顾了,满福更邋遢了,

他永远都穿着一身油光发亮的衣服,满脸的胡茬上挂着挂着饭粒,挂着灰尘,腰更弯了,并且还经常拄一根木棍,在他身上,人们再也看不到那个精明风光的“老马”,看到的,只是一个精神恍惚风烛残年的老头。

有人遗憾,有人惋惜,有人嘲弄,可满福不管这些,他每天照样是想起来了胡乱做点饭填饱肚子,吃饱了就蹲在门口晒太阳,与世无争,悠然自得。

其实,满福并不憨。

“纯子”走了,可就是不走,他能怎样;女儿跑了,可就是不跑,他又能怎样。满福感到无奈,感到身心乏力,每天他坐在门口,眼睛眯着,可心里却在翻江倒海,越想越觉得是自己造了孽,是上天惩罚自己,善恶轮回,终有回报呀。他不挣扎不抗争不逃避了,他要回去,要回到生他养他半生的地方,回到“万元户”身边,哪怕死,也得葬在祖坟里。

正巧,有人要在小村庄开发旅游度假村,满福的小院也是征用对象,他不管乡亲们的反对,不管拆迁人员的惊诧,拿着首批补偿的六万元,就踏上了已经通到镇上的公交车。

凭着记忆,满福找到了军马场,然而,军马场的一切早就不见了,昔日遛马的砂石路,换成了花花绿绿的鹅卵石小径,不时有穿着时髦的女人牵着小狗慢慢腾腾地扭过,小平房无影无踪了,代而替之的是一栋栋豪华洋气的小别墅,那股满福守了几年的山泉,也成了一座高大漂亮的温泉酒店。

看到这些,满福心头一酸,眼眶一热,他不敢细端详了,沿着原来进山的小路,走到了能看见这群建筑的最高处,也就是一条公路的匝道,拿出在就准备好的香炉,插上香,把怀里的钞票掏出来,一边烧着,一边念叨着,念叨着“纯子”,念叨着牝马,也念叨着女儿,念叨着那个男孩,他计划干完这些,就去回老家,就去见几十年没见、还不知道在不在的“万元户”。

然而,还没等满福烧到一半,一股从天而降的神力,就把他撞得像纸糊的风筝一样直飞出去……

17

伤者咽气了,他,终没能扛过去。

大正远道接来的母亲,神色凝重地扒开伤者的衣服,看了看腋窝的一个黑痣,嚎啕大哭:

是他!

18

交警队,大正和芳婷一脸忐忑,听那稚气交警念着文书:

“……鉴于死者属于无名人氏,而肇事者能主动承担责任,积极救护伤者,及时支付相关费用,并能妥善处理死者后事,所以经研究决定,本次交通事故暂时搁置,待找到死者家属,确定死者身份,再行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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