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可以看见信了。我无法确切地看清、或者说感受到那封信上我的一笔一画、一个标点或一抹污痕;我只能大概地、模糊地想象到皙白的信封下轻躺着的信的模样,想象着那也许会透过信封隐约露出的字句的端倪:那仿佛一点点黑斑,也可形容为不起眼的泥丸就按照我所尝试的那样组合、凑拢到一块儿,传达着似其形体般歪歪扭扭的、我的心意。
信似乎被她从水缸盖子下拾起来了;送信的小信使悄悄地离去了,消失在了栅栏中间的那条极隐蔽的绿荫小道的尽头。信照例是没有被濡湿的,这当儿已在她手中舒舒整整地展开了,只是不留意间扯上了几缕缸上粉化的破蛛丝。她用嘴轻轻地吹开了几根,用手、那纤细的手指拨去了剩余顽固的几根。
这些歪歪扭扭的字句不会飘飞、更不会舞蹈,但却仿佛描摹出了一幅、或者说一幅幅完全相同的画面——与其说“画面”,不妨直接将中心的光亮作为焦点强调:那绝非是皎皎的素月光;那是多少个无月的夜晚,那片心意在熠熠生辉呀!光亮也只是隐隐约约地显现,它试图发散的波幅已融入周围那片黑暗,那片留白的意蕴中去了。
黑暗啊!滋生出了多少黏湿湿的汗的黑暗啊,“它于我的魅力远远超出回信于我磁般的吸引力”——多少这样的信纸已被我丢弃了啊!——他会这样想吗?就说是我吧,每每打开信封,也不由得想象到那片吞噬了月亮的黑暗呀。他会那样想吗?
“……这些日子来,家父貌似有所察觉。……”于是乎,信的传递与交流骤然减少了。如今,小信使总是小心又小心地察看是否有信角从水缸盖下露出,并再三叮嘱我后才离去。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就是他所指的“家父未有觉察”的那段日子里,我们是、总是在庙前的台阶那里会面。
沿石坡而下的溪水沽沽地流着;庙里常鸣的铜钟也已沉沉睡去。在这一片不同于写信时的周围的黑暗中,唯一的光亮从林边昏暗的路灯飘来,仿佛断断续续的蛙鸣。“不能这样的啊。”可我们还是在这里了,如同约定的一样。她着一件单衣,似乎还在微微地颤着,在不纯粹的黑暗中看着我。……我在黑暗中用感觉找寻着信纸的表面,用感觉留下了那般歪歪扭扭,用感觉想象着黑暗无边的魅力。
“我又盯着你的脸了吧?”
“啊……不过,也没什么。”她略带羞赧地放下衣袖。我看着她。盯着她看。她的背后是一片黑暗。
而今天是个微凉的阴天。灰色的云密匝匝如雨点般堆积着,一片浓郁的淡灰色,雨却始终未见一丝踪影。她打开了信,一边在院里踱着,一边阅读着那些不会舞蹈的、歪歪扭扭的字句。它们能表达我的心意吗?她明白我的心意吗?他的心意果真如此吗?
黑暗啊……字句中蕴含着的,是黑暗的心意呀。不像我在信中所写的,“如今只能用外套掩着火烛来写信了”;我不是飞蛾,并不想一探光亮的神奇,只是想凭着什么都似乎不存在的环境,感受那种不可名状的舒适感。我的父亲曾说:“黑暗哟……正是有了月,周围的一片漆黑才显得意蕴久远呐。”那是他打着蒲扇,站在楼下门前,看着夏夜的月亮说的。我却总是不以为然。黑夜,正是因为它的黑而不带杂质才诱人无比啊!
那种诱人,带给他的是盯着我的欲望吗?
还是冲动仅仅是冲动呢?
这时,压抑了许久的雨终于落下来了。仿佛是一点一点,也似乎是一线一线;总之是落下来了。我连忙用手护住信纸,但还是有几滴雨珠从指缝中跳了下来:一个字,两个字,或者几段话都慢慢地被雨水感染,雨的波点开始在白皙的信纸上扩散,聚合后似乎是泪斑的遗留了。乌黑的字句哟,在雨水的浸泡中稀释成了乌黑的墨团,成了乌黑的杂合物——这不是他的心意,这是黑暗剥落的碎片呀!经过白日的洗刷,淡化了颜色,这才化作这一封封信啊!
想到这些,我不禁又看了看手中的信。时间流逝,这些遗留下的信都已泛黄,雨打湿的地方已风干,留下疤与皱纹,用手抚摸便是粗糙的质感。窗外雨仍簌簌,仿佛自始至终从未停歇。我打开窗,用手指乘几滴雨珠,往信纸上轻轻一抹,那些几十年前的日期与墨团,便彻底化作不规则延展的印记,再也不能辨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