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午,索兰放学回来,进门就闻到香味。
爸,我回来了。她跑进饭厅,桌上摆着一大盘她最爱吃的红烧排骨,还有带鱼。爸爸最好。她欢呼一声。
田阔正在盛饭,嗯,回来了,快去洗洗手。田阔盛碗饭递给她,索兰一边接过碗,一边偏头啃着排骨。
别光吃排骨,也吃点鱼,多补脑,就快高考了。田阔笑着说。嗯嗯,爸爸也吃。索兰夹块排骨放进田阔碗里。
最近怎么样?挺好,明天模考。嗯,多下点功夫,不耻下问懂吗?爸爸,你都说八百遍了,我懂。好,我兰儿一向品学兼优……砰砰,砰砰有人敲门。田阔对索兰说,快吃,我去。
打开门,原来是快递送来从西藏昌都寄来的包裹。田阔想起半月前接到昌都孤儿院打来电话,说院里整理存档资料时,有索兰阿爸阿妈的遗物,现在索兰由他收养,就该把东西归索兰收藏了。他想,兰儿看到一定会想起过往,引起情绪波动,肯定会影响高考。于是,他拿起包裹走进书房。关上门,他轻轻打开包裹,里面有一套军服,几件藏袍,还有一本书,田阔打开看是藏文,又合起看看书皮,上有“藏经”两个字。他心想,难怪看不懂。正要合起放回去时,扉页上的一行字,吸引住他的目光。他心头一震,满心疑惑,推算最后这一段话落款时间,正好是索兰阿爸阿妈出事的头一天。
田阔拧紧眉头,默默点了点头。他将书放到平时上班带的包里,关死拉锁。来到饭厅,索兰吃得正香。田阔装作若无其事地问索兰,有个人叫次仁多朗,你认识吗?索兰摇头说,不知道。爸爸吃饭,菜凉了。达娃呢?田阔紧接着问。索兰说,也不知道。爸爸,你今天怎么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哦,没事,爸爸随便问问,别多想,快吃饭。田阔本来还想问,又想,也许兰儿什么都不知道,毕竟那时她还那么小。
吃完饭,索兰进房间复习。田阔收拾完碗筷,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晚报。听到索兰在房间喊,爸爸,庄子为什么要写《起死》?田阔走到门口,沉思片刻说,也许,他是要让逝去的人重新生活一次。索兰又说,今天我们班还讨论鲁迅引用起死写的《故事新编》。田阔说,很好。兰儿,鲁迅将古文与时代观念交融在一起,是在讴歌光明,鞭挞丑恶,弘扬真善。哦。索兰低头继续复习。田阔轻轻关上门,回到书房。又检查一次,确保包裹收好。他来到阳台,望向窗外。路灯昏黄一片,对面房间窗户明明灭灭,他的内心起伏不定。我的兰儿长大了,开始对生死有所认识,她阿爸阿妈应该欣慰了……想到她阿爸阿妈,他的思绪不由向十三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拉萨河回溯靠近,耳边响起兰儿的呼喊,救阿妈,救阿爸……
二
咔嚓,一声炸雷,震得大地颤动。雷声轰隆隆从头顶滚过,天漏如注,大雨瓢泼,瞬间把田阔和四个巡逻战士浇透。
拉萨河面上,狂风卷起一人多高的巨浪。突然,传来声声急切的呼喊,救命啊,救命啊……战友们寻声望去,一辆卡车失控,正向河道迅速滑落,车窗里有人伸手呼喊。田阔和战友来不及多想,蹚着泥水奔向河沿,可还是迟了一步,卡车已落水并在下沉。车窗里有个脑袋慢慢伸出来,还听到小孩的哭声。田阔叫了声,快!从小在黄河边长大的田阔率先纵身跃入河中,向卡车游过去。雨幕遮挡视线,游到近前才看清,一个女人拼尽全力,将一个小女孩一次又一次托出水面。田阔快速靠近,终于抓住了孩子。当他再伸手去拉女人时,女人伸出头,一声声唤着索兰,索兰……直到声音越来越低,她挣扎几下后,渐渐沉了下去。索兰,索兰。田阔把小孩抱在怀里心里重复叫着这个名字。小女孩扭动身子,用小拳头不停捶打着田阔,嘴里呼喊着,救阿妈,快救阿妈……救阿爸,快救阿爸……眼下洪水凶猛,一阵巨浪卷来,将卡车全部吞没。田阔抱紧小女孩,奋力向岸上游。小女孩急了,使劲地挣扎,捶打嚎哭。我要去找阿妈,我要找阿爸,放开我,放开我。突然田阔感到肩膀上一阵剧痛,小女孩在他右肩上狠狠咬了一口。又一个飓浪咆哮而来,战友们被打散,水性不好的甘肃籍战士张岷山瞬间不见了。岷山,岷山,田阔一遍遍喊,在周围找寻着。洪水滔天,哪里去寻找?如果不是另三个战友手拉手将田阔与小女孩团团围住,连拖带拽地奔出洪流,都险些被洪水卷走。
他们艰难地爬上岸,累得精疲力竭。小女孩充满仇恨地怒视着田阔,说,你为什么不救我阿妈?为什么不救我阿爸?嚎,你就知道嚎,如果不是你这碎崽,岷山咋会没了。一个年轻战友向小女孩发泄着愤怒。田阔没说话,无助地望着她,心如刀绞。岷山是他最好的战友,可是小孩子能有什么错?当年自己失去父亲时,他抓住医生的双肩使劲地摇晃着,吼叫着,你们为什么不救爸爸,为什么不医好他……看着眼前与自己同命相连的小女孩,田阔心都碎了,泪眼朦胧,俯下身抱起她,不怕,有叔叔在,别怕。小女孩太累了,哭闹声越来越小,在田阔怀里睡着了。田阔和战友们不知道她家在哪,只得将她带回哨所。之后经部队调查,小女孩叫索兰,才五岁,确认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亲人了。部队根据调查信息,将死亡情况通报给索兰阿爸生前单位。经上级部门批准,决定将索兰送去昌都孤儿院收养。
在哨所两个多月里,起初,大家因为岷山的牺牲,怕见到索兰难过,故而有意疏远她。田阔说,岷山是我最好的战友,我也难过,但这不是孩子的错。渐渐地,战士们解开心结,跟她越来越亲,特别是田阔,更舍不得这个可怜的娃。孤儿院的人来接索兰那天,田阔抱着她说,索兰要乖,叔叔会常去看你的,听话。车发动了,渐渐驶出哨所。田阔追着车,跑了好一段路。
以后的日子,田阔只要有空就去昌都看索兰。索兰该上学了,田阔给她买来书包文具,新衣服,还有大包好吃的。保育员领索兰进来,田阔轻轻唤她,索兰,过来,看叔叔给你买什么了。索兰依然不说话,只是远远地用一双大眼睛瞪着他。田阔明白,索兰还在记恨他,那场灾难给她幼小的心灵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田阔走过去,心疼地抱起索兰。又是一阵剧痛,他左臂上被狠狠地咬了一口。保育员忙跑过来,拉索兰进屋子里。我不怨恨索兰的仇视,只恨自己没能在洪水中救出她阿妈和阿爸。在与保育员交谈中,田阔眼光一瞥,门缝里索兰正盯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保育员说,孩子还小,有点古怪。砰地一声,门被关上,门缝里的眼睛不见了。田阔想,这丫头,脾气还不小。
三
藏区的冷冬比任何地区都来得早,人们还没来得及准备过冬衣物,冽冽寒风穿透肌肤刺入骨髓,连藏包上的炊烟都惧怕这样的寒冷,刚出烟囱就被冻得四处逃散了。
田阔买好羽绒服,棉靴,绒线帽和棉手套去看索兰。幼儿园老师说,索兰因感冒发烧,已送去医院了。他火速赶去医院。索兰还在昏睡中,眼角仿佛有泪痕,稚嫩小脸泛着淡淡红晕。索兰,小索兰。田阔轻轻握住她烫烫的的小手,轻轻喊道。
索兰想睁开眼,却睁不开。好冷,好害怕,像失重状态飘飘荡荡地往下沉,阿妈我害怕,阿爸我冷,好冷。她恍然游走在一个空蒙的世界里,看不见山川河流,看不见花草树木,耳边似乎传来细微声音,有人在叫她的名字。索兰,小索兰。接着,一只大手握住她的手,像阿爸的一样。她感觉有一股暖流向自己涌来,一缕微弱的光亮出现在眼前,若隐若现。她缓缓地向着那束光亮走过去。她感到温暖,是阿爸用皮袍把她裹在怀里的那种温暖。她看见阿妈发髻上酥油花闪亮着光斑,像金色的云朵在浮动。脚下碧绿的草坪上开满火红的格桑花,踩上去松松的、软软的,远处雪山上射出一道道金彤色的霞光。光斑渐渐清晰,一张熟悉的脸,一双关切的目光,正亲切地看着她,阿爸!她兴奋地叫出了声。兰儿,你终于醒了。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循着声急切寻找,看见了,田阔正紧张地抚摸她的额头,不那么烫了,你可吓坏叔叔了。索兰张大眼睛,怯生生地问,你一直在吗?叔叔一直都在。田阔给她掖好被子,又去倒水来,发热要多喝开水,你想吃什么,叔叔给你买。
看着这个一直为她忙碌的人,索兰心想,他怎么和阿爸一样呢?田阔叫来护士,给索兰测一下体温。田阔抬腕看看时间,对护士说,麻烦您帮我照看一下,我买点东西就回来。护士微笑着说,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你的宝贝女儿的。她边给索兰量体温,边笑着对索兰说,你两天高烧不退,你爸爸急坏了,两天两夜没合眼,一直在你床边守着。看他给你买的冬衣多漂亮,真是个细心又会疼孩子的好父亲。
不一会儿,田阔回来了。护士说,你真是又细心又周到,孩子烧退了,给她吃点有营养的。好,谢谢。护士推门走了。田阔揉了热毛巾给索兰洗脸擦手,然后一勺一勺喂她吃饭。
一连一个星期,田阔守在索兰身边。每次醒来,索兰第一眼都看到他。索兰心里动了几下,觉得有些东西逐渐离去。
出院后回学校的路上,索兰一直拉着田阔的手。你是个勇敢的孩子,听老师的话,叔叔还会来看你的。田阔说完,转身要走。索兰望着田阔的背影,突然叫了一声,田叔叔。田阔怔住了。索兰向他跑过去,嘴里喊着,田叔叔,田叔叔。哦,小索兰。他弯腰一把将她抱起。索兰搂着田阔的脖子,田叔叔你别走。此刻,索兰知道,心中那座冰山终于开始融化。叔叔不哭。看到田阔噙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禁不住落下来,索兰张开小手为他抹泪。
嗯,叔叔这是高兴。兰儿听话,叔叔必须得回连队了,不然叔叔会挨处分的。你好好学习,叔叔会常来看你的。田阔说。
真的吗?索兰稚气地问。真的,一定来?嗯,一定来。
田阔在西藏军营生活了十年,长期的高原气候使他患上了严重的胃病。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组织上决定调他回原籍,西安军分区工作。当他告诉索兰要离开西藏时,索兰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像记起什么似的哭起来,你要走吗?你不要我了?田阔安慰说,等我安顿好,就来接你。索兰,你上次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愿意作叔叔的女儿?
我本来就是你女儿啊。索兰脱口而出。
田阔很喜欢孩子,五年前,妻子难产去世,痛失爱妻,和没出世的孩子,成了他永远的痛。第一次见到索兰,就觉得亲切。随着交往深入,她乖巧,聪明,敏感,他生出想保护她的想法,不止一次对索兰说,认她做女儿。田阔对索兰说,我带你回内地读书,考大学。嗯。索兰泪汪汪地点点头。
让索兰一直在身边,需要合法身份,田阔计划好了,办理领养手续。
一天,昌都孤儿院来电话,请田阔去一趟,说有些情况要了解一下。院长询问了一些关于田阔收养索兰的具体情况后,感动得站起来,双手重重握住田阔的手,说,索兰这孩子有福,遇到您真幸运。
几个月后,田阔顺利办理好领养手续,换了新户口本。这天下午,田阔接索兰放学,一出学校,他高兴地拿着户口本说,你看,咱家的新户口本。索兰,叫爸爸,快叫爸爸。田阔一脸期待地看着索兰。静默几秒,索兰脆生生喊爸爸,朝田阔跑去。田阔蹲下身,张开双臂,直愣愣看着跑过来的索兰,紧走几步一把抱起她,高高举起,逗得索兰“咯咯”笑。爸爸,爸爸。索兰搂住田阔的脖子,仰面向天空又叫了两声。田阔激动地抱着索兰,乖女儿。
四
索兰从高考考场出来,在人群中没见到田阔,有点不高兴,只见桂芳姨站在对面一棵树下,向她招手。许阿姨,我爸爸呢?桂芳眉头显出忧戚,但有意露出一丝笑容,你爸爸让我来接你。许桂芳拦一辆车,兰儿咱上车再说。索兰有种不好的感觉,桂芳的语气和神情无不向她传递出她家有事发生,会是什么事呢?她暗自揣摩着。
你爸爸生病了在医院。啊?爸爸除了平时胃不好,没啥不舒服,怎么会去医院?索兰一脸疑惑地看着许桂芳。许桂芳说如果不是在医院亲眼所见,她也不相信,今天发生的事情。
索兰跳下车,撒腿就往前跑。
桂芳紧蹬脚追上她,哎呀,兰儿别跑,这边有电梯。推开病房门。索兰看到田阔躺在一张雪白的病床上,输液架,吊瓶,输液针管固定在手背上。爸爸,你怎么了?索兰俯下身去,捧着田阔的脸,眼泪哗然滚落,爸爸,你怎么了?
田阔看到索兰,神情有些凄然,兰儿,爸爸只是胃痉挛,输几天液就好了。对了,你今天最后这科考的怎么样?
爸爸,是真的吗?你别吓唬我。索兰依然不放心,在她心里爸爸从来是高大伟岸不会倒下的英雄,怎么会突然躺在病床上呢?
许桂芳走过来扶起索兰,说,兰儿,别哭了,你爸爸说的是真的,是胃痉挛。
索兰看到田阔笃定的目光,稍稍放下心来。
桂芳说,兰儿,你陪爸爸,我去买饭。
嗯。索兰把打纽的输液管顺一顺。
许桂芳先来到医生办公室,询问病情。医生低眉,推推鼻梁上的眼镜不急不慢地说,根据初步检查有可能是胃癌,但还不够确诊。癌症?他有多年胃出血病史。桂芳脑袋嗡嗡作响,胸口针扎一样疼起来。医生又说,先输两天液缓解一下疼痛,建议你们去军区总医院做个胃镜。专家会诊才能确诊。医生拿起桌上X光透视片递到桂芳手上,加重语气说,还是去军区总医院作胃镜确诊。出医生办公室前,许桂芳又定睛看看,光片上面有一处打有一个问号。
许桂芳拖着如被剥离了灵魂的躯壳,游走在长长的走廊里,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病房的。田阔的病症让她很震惊也难接受,她掩饰不住内心的惶恐。索兰见她回来没有买饭,脸色难看,低头不语,桂芳姨,你怎么了?许桂芳定定神,说忘了拿饭盆,说着又拿起饭盆转身出去了。
索兰说,爸爸,我给你开个罐头。田阔说,爸爸现在不饿,等会儿吃。嗯,我去打开水。索兰捧着开水瓶,去打水。田阔目送许桂芳慌乱的神态,明白了几分,心里不免对桂芳的愧疚之情更加深了。这么多年她一直苦苦等着我,可我给不了她该有的幸福。我带着个孩子,身体状况也不好。
田阔想起军区领导王明曾给他介绍个女朋友,那女人是供销社的营业员,精明而漂亮,脸上的笑容像贴上去的。一次田阔带她来家吃饭,索兰在书房看画册。女人问,你妈妈呢,她咋不要你了?索兰不语,不知道说什么好。瞧这孩子,傻!难怪你妈不要你。女人随口说。索兰吓得几乎要哭出来,但忍住了。田阔铁青着脸从厨房走出来,牵起索兰的手,对女人说,你请回吧。从此,再也没见那个女人。他对王明说,那女人心术不正,以后若嫁过来,兰儿会遭罪的。
后来认识了许桂芳,大雁塔小学一名小学教师,因为婚后几年一直没孩子,她男人提出了离婚。人文文静静,看着挺面善,田阔常去学校接送索兰,随着时间推移,两个人互相都有了好感。有好几次,王明对田阔说,这么多年了人家桂芳可一直等着你呢。等索兰高考完,桂芳学校放暑假,你们赶紧把婚礼办了。田阔说,老王,我这胃疼的毛病不好,不能耽误人家前程。其实,田阔自打自己身体有异样,就没有成家的念头,他也曾多次对桂芳说,自己身体不好。王明问,你去查了?没有。那你瞎猜?不是瞎猜,在西藏那会儿,我就知道是不好的病。
许桂芳和索兰推门进来,打断了田阔的回忆。
爸爸开饭了,看许阿姨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银鱼丝,鸡丁。索兰说。兰儿,也有你最爱吃的黄焖蹄筋。桂芳微笑着从包里提出一次性饭盒,摸摸还烫手,快趁热吃。索兰说,桂芳阿姨真细心。小馋猫,快吃吧。田阔说。田阔望着桂芳,会心一笑。
田阔说,桂芳,等会带兰儿回去休息,你俩今天都够累了。索兰看看许桂芳一脸的憔悴,忙说桂芳姨你快回去休息,我今晚陪爸爸。你俩都回,兰儿去你桂姨家。田阔说。我不,我要陪着你。索兰倔强地说。田阔拗不过她,只好对桂芳说,那你回家休息吧。桂芳心有不舍,却只好说先回。
五
夜深了,病房里一片寂静。田阔睡着了。
索兰把目光从挂着田阔军服的床头移过来,看着田阔一张沉稳坚毅的脸。爸爸在我面前如山一般威武、体面,神色虽然憔悴,但始终从容。爸爸从来是我的倚靠和安暖,我多么依恋他。索兰心想,现在要他倚靠我了,就像这么多年,我一直倚靠他一样。
索兰想起还在西藏时,那年田阔考上青海国防大学。临行前他去看索兰,等叔叔学满回来看你,好不好?索兰心里一紧,像是心中的天空轰然倒塌了,田叔叔,你要去很远的地方吗,你不要我了?不会的。无论多远,我都会回来。田阔蹲下身摸着她的头说。田阔将买给索兰的东西交给老师。安顿好后,牵着索兰的手说,索兰,你愿意和叔叔拉勾吗?好好读书,等叔叔放假来看你,咱俩比一比谁的成绩好,好不好?索兰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说,好,那我们拉勾。说着田阔伸出右手小拇指,勾起索兰伸过来的左手小拇指,一起左右摆动着,然后两只手的大拇指顶在一起。这会,索兰终于开心地笑出了声。
时间过得真快,八年前田阔毅然参军奔赴西藏,如今又重回这片热土。他没有忘记与索兰的约定。那天,田阔去学校看索兰,正见几个孩子围着索兰七嘴八舌。一个孩子说,你是个野孩子,没阿妈阿爸的野孩子。其他孩子跟着起哄,噢噢噢,野孩子。索兰站立在墙角,倔强地起抬头,仰望向她低低压下来灰濛濛的天空,任凭委屈而无助的泪水四溢流淌,却咬紧双唇不哭出一声。
谁说她是野孩子?一声洪亮的话音把那几个孩子震住了。一身军装高大魁梧的田阔走过来,吵闹声戛然而止。田阔牵起索兰的手对孩子们说,她是我的宝贝女儿。小孩子们四下散开。索兰望着田阔,小脸蛋的笑意悉数绽开。田阔抱起索兰,勾起食指在她小鼻子上轻刮了一下,谁说咱家索兰爱流泪?爱笑的眼睛多好看。索兰有个当军官的阿爸,在学校传开了。那以后,再没有人敢说索兰是野孩子。田阔每次去学校,老远就听到,索兰的阿爸来了,田阔是索兰的骄傲更是倚靠……
田阔手动了一下,眉头皱了起来。爸爸,你疼吗?我去叫医生来。索兰说。不用叫,爸爸没事。你睡会儿,快去陪护床上睡会儿。田阔说。索兰等田阔睡着了,才轻轻躺下。原先爸爸和我一致说报志愿,第一志愿北京大学,第二志愿杭州大学。现在,爸爸身体不好了,我不想去那么远……这个无眠之夜,索兰想了很多。
三天后,田阔执意要出院。索兰去办理出院手续。许桂芳陪田阔收拾东西。许桂芳劝慰说,兰儿还没长大成人,才刚刚考上大学,你别多想。田阔抬头把目光投向远方,半响才说,我的病我知道。桂芳,这些年真难为你了。我这身体——快别说了。桂芳向他投去深情的目光,我自个愿意。桂芳——田阔无比柔情地看着她,想说的话很多,可是都哽在喉咙里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不自禁地唤着桂芳的名字,桂芳,我恐怕——不会的。医生还说不确诊,只是怀疑,你该早点治疗的。桂芳,我是说如果——兰儿我就托付给你,成不成?似乎怕许桂芳不答应,田阔跟着又说,我一手把兰儿拉扯大,她是个有良心的孩子,长大会感恩的。看你都说的什么,这几年我也是看着她长大的,也很喜欢兰儿,况且我自己没孩子。放心,我能不管她吗?说到这,许桂芳终于控制不住,低泣出声。我要去趟西藏。田阔说。你去西藏?许桂芳说。田阔顿了顿,平静地说,去了却一桩心愿。非去不可吗?许桂芳问。田阔一脸坚定,非去不可。那你不去军区总医院?田阔淡淡一笑,回来再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明天。这么急?是的。田阔看着许桂芳想说,我恐怕不能再等了。可他没说出来,怕许桂芳更难过。
回到家,田阔对索兰说,爸爸要回原部队一趟。爸爸要去西藏?索兰问。不等索兰追问,田阔说想念战友了,去看看他们。我陪你一起去。索兰说。田阔说不行,你忘了,过几天要估分数填志愿。万一耽误了,可怎么办?志愿就填咱俩选的,我如果赶不回来,都给你桂芳阿姨交代好了。我很快就会回来。
一周后,田阔从西藏回来,又带索兰去了西山墓园,以往每年清明他都会带索兰来上坟。索兰不明白,现在不是清明时节,为什么又要来上坟。田阔在墓前坐下,讲述起他父母在十年浩劫里所遭遇的苦难。他讲得很慢,很细,讲他十岁时母亲怎么含冤而死,父亲怎么被打至残、至死,讲他成了孤儿被迫停学。又说感恩他父亲好友鲁子恺,也是我的老师,我叫他鲁叔叔,当年他不顾外界一切干扰,毅然收留扶养我,鲁叔叔让我继续学业,直至我参军入伍。没有鲁老师的帮扶与鼓励,我是考不上军校的。鲁叔叔是我的恩人。兰儿啊,你要记得,有人的地方,就有温暖。这些事,索兰是第一次听说。田阔讲得风平浪静,索兰却听得惊心动魄。田阔垂下眼睑,木然望着脚边的一堆灰烬。爸爸——索兰叫了一声,瞬间泪崩。
田阔抬手轻抚着墓碑,平缓地说,别哭,你已经是大学生了,这是爸爸感到最欣慰的。今后要学会照顾自己。嗯。索兰咬唇,点头。他为她擦泪,你知道庄子写了《起死》又为什么写《至乐》吗?索兰摇头。“至乐则无乐,无乐则无悲。”庄子是说,生死是个无限循环的过程,如同四时昼夜更替一样自然,何必为此而悲伤?顺应自然所以不必悲伤。兰儿要快乐生活,爸爸才会安心。生死无为,绝云气,负青天。
六
第二天一大早,王明开车过来,接田阔去军区总医院。桂芳也已来到田阔家,她要跟着他们一起去。田阔说,桂芳,兰儿就交给你了。在一旁的王明看出桂芳一脸憔悴,心里为田阔担心得要紧,于是说,放心吧,有我呢,一有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你。
田阔去军区总医院两天后,打来电话说今天出诊断结果。桂芳送索兰到校门口,问中午想吃啥?索兰挽着桂芳的胳膊撒娇地说,桂芳阿姨做啥我都爱吃,嘻嘻。桂芳笑着说,好,我知道了,快进去吧。索兰刚进教室,就看到黑板上大字写着:填志愿需要户口信息,需要户口簿复印件。找桂芳阿姨已来不及了,她赶忙找到班主任老师请了假,回家取户口簿。一到家进书房。抽屉翻遍没有户口簿的影子,再找书架上也没有。打开田阔公文包,一个文件夹和一本书,她没在意,取出来放桌上,又翻到里面夹层,找到了户口簿,她松了一口气。她把文件夹放回去,拿起那本书,也准备放回去。这时,她感觉这本书似曾相识,定眼看是藏经,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轻轻打开,看到扉页上有几行字,她怔住了,那不是经文。发黄的字迹写着:“1975年6月12号,我,贡布吉德,借次仁朗,达娃共六万元,给卓娅做手术。感谢达娃,卖掉了家里所有的牦牛和羊群给卓娅送来了救命的钱,卓娅的病有希望了。我贡布吉德手扶藏经发誓,借的钱一定还。”
下面还有一段字迹,像是刚附上去,是爸爸的字迹:贡布吉德大哥,卓娅嫂子,抱歉。我知道的太晚了,让你们的灵魂一直得不到安宁。借达娃的四万块钱,次仁朗的两万块钱都还清了,我亲自送去的。看到你发下的誓言,为了索兰以后能无忧无虑的生活,不受心理影响和债主干扰,为了我们的女儿,贡布索兰,我必须这么做。你们可以安息了。
看到这些索兰明白了,爸爸为什么病重还执意去西藏。她浑身颤抖,心里被一种强烈的愧疚感撕扯着,爸爸,她再也忍不住,嚎啕着抓起电话,给田阔拨通电话,只是一个劲地叫爸爸,爸爸,爸爸……什话都不会说了。田阔正在路上往家赶,听到索兰这般语无伦次,以为出了什么事,忙安慰她,别怕,一边让王明开快点。田阔又不敢挂电话,一直听着索兰断断续续地说,为什么要瞒着我,爸爸……田阔让王明通知桂芳去看看索兰,说我们马上也到了。田阔以为他的病况被兰儿知道,忙解释说,兰儿,确诊了,爸爸只是胃穿孔,不是胃癌,是县医院误诊,是误诊,没事了。胃癌?索兰脑袋嗡嗡地。手拿着书一路哭喊着爸爸,向楼下跑去。在单元门口,许桂芳正和迎面冲出来的索兰撞个满怀。兰儿,兰儿,你怎么了?许桂芳紧紧抱住索兰说,孩子,别怕,你爸爸没事了,是医生误诊。索兰泪眼婆娑,将书递给桂芳。嘎吱——一声急刹车,田阔从车里跳下来,兰儿,兰儿,爸爸这不是好好的嘛。田阔虽然面容憔悴,但依然精神。索兰从桂芳怀里冲出,扑进田阔怀里哭得像个小孩。许桂芳看着他们,早已泪流满面。田阔又张开手臂将索兰与桂芳一并搂住,三人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