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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向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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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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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啊,娘

二哥结婚后第三天,娘因病医治无效与世长辞,那年我十六岁,上初中二年级。娘的离世给我沉痛的打击,学习成绩一落千丈,由原来的全班名列前茅,一直降到倒数第几名。我成天价精神涣散,浑浑噩噩,满脑子装的都是娘,无心学习。后来在亲人们的劝导下,我终于走出丧母之痛的阴霾。

娘的命苦,这是我从小就知道的事。小时候经常依偎在娘的怀里,听娘讲她的人生经历。

1935年,娘出生在一个富裕家庭。姥爷姥娘一连生了五个孩子,娘是老小,上面的哥哥姐姐都没活到十岁便夭折了,最后就剩娘一个,所以姥爷姥娘视娘为掌上明珠,疼爱有加,但娘并不因此恃宠而骄,而是通情达理,心地善良。姥爷过日子精打细算,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勤俭持家,攒下钱来就购买土地,到解放前夕已拥有良田二十余亩,这些田地可都是他汗珠子摔八瓣换来的。田地多了,姥爷又舍不得雇工,一个人起早贪黑,披星戴月侍弄着田地或庄稼。十几岁的娘见父亲累得疲惫不堪,于心不忍,不顾姥爷姥娘的阻拦,像男孩子一样跑到田里帮爹干活。

新中国成立之后,国家实行了土地改革政策,姥爷辛苦经营的土地被没收归为集体所有,对此姥爷好无怨言,但让姥爷忍受不了的是,给他划上富农成分,时不时被拉到大街上批斗,姥爷绝望至极,上吊自尽了。不久,姥娘也因伤心过度撒手人寰,剩下娘和哭瞎了眼的太姥姥相依为命。娘里里外外支撑着破败的家,苦不堪言,直到二十岁那年经媒妁之言嫁给了父亲。婚后的第二年冬天大哥降生了,给娘带来了欢乐和慰藉,然而,好景不长,就在大哥三岁时不幸殇亡。孩子是父母的心头肉,失去他就像失去了一部分自己,娘悲痛欲绝,以泪洗面,等到二哥出生之后,娘的脸上才有了笑容。

打我记事时起,娘的身体状况就一直不好,面黄肌瘦,弱不禁风,有时犯病娘紧咬牙关忍受剐心似的痛楚,豆大的汗珠在娘的额头上,如泉水一般喷涌而出,看得我撕心裂肺,但又束手无策。后来才知娘得的是肝病。父亲虽然是赤脚医生,对娘的病也无能为力,偶尔熬几副中草药,或输几瓶药液,但治标不治本。娘尽管疾病缠身,洗衣做饭忙里忙外一刻不得闲。

娘不仅承受病魔的折磨,还要饱尝精神上的摧残。娘结婚后,撇下双目失明的太姥姥无人照料,迫不得已只能过继远房侄儿为嗣子(母亲称呼他叔)。嗣子得了姥爷留下的所有家产之后,便对太姥姥不管不问,虐老兽心,娘得知情况后不顾祖母的极力反对,在我父亲支持下,把太姥姥接回家。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祖母却不依不饶,对娘横挑鼻子竖挑眼,甚至怂恿姑姑殴打娘。记得有一次,我中午放学回家,正赶上姑姑打娘。娘披头散发坐在地上,任凭姑姑肆无忌惮地抽打,娘体弱多病没有还手能力,我看到这一幕,怒火心中烧,疯了似的一头向姑姑撞去,姑姑猝不及防摔了个仰面朝天。姑姑爬起来抬手想打我,我临危不惧,怒目而视,姑姑高抬的手慢慢落下来,恶狠狠地说:“等着挨板子吧。”

娘乜呆呆地,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忧伤。我扑在娘的怀里,攥紧了小拳头,暗暗发誓谁再欺负娘,我就和他以死相拼。娘抚摸着我的头欣慰地说:“我儿长大啦,知道保护娘了。”

我等着板子,等着祖母的家法,却风平浪静,和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大概姑姑觉得理亏没有声张,抑或是怕我这个愤怒的“小狮子”不好惹,不管什么原因,反正从此姑姑再没敢欺负娘。

在祖母强大的重压下,娘不得不把太姥姥送走。那一天,哥用独轮车推着太姥姥,我和娘后边跟着走。娘走不远便坐下来歇歇,呼呼直喘,我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但那时哥十三岁,我十岁,没有能力减轻娘的负担。哥让娘坐车子上,娘执意不肯,怕哥力气小翻了车摔坏太姥姥。十几里路,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中午时分才到太姥姥家。嗣子一家正在吃午饭,看见我们像见了仇人似的,不但不让太姥姥进屋,而且破口大骂,还说是太姥姥富农成分害得他儿子不能去当兵,扬言要和太姥姥一刀两断。太姥姥体如筛糠,凹陷的眼睛里溢满浑浊的泪,她不说话,也不敢说话啊!娘扑通跪在地上,向叔苦苦哀求收留太姥姥,但嗣子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就是不收留太姥姥,真是忤逆不孝,枉为人。

娘痛不欲生,嚎啕大哭,我心如刀绞,怒火在胸腔里翻腾,我把拳头握得紧紧地,随时都有可能向嗣子发出最为强烈的一击。哥哥看我怒发冲冠的样子怕我惹祸,于是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娘的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人们纷纷来观看,有人站出来抱打不平,指责嗣子说:“你要了人家财产,就得给人家养老送终,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里一闹腾,很快惊动了村干部。在村干部严厉批评和谴责下,嗣子蛮横的态度终于软了。他向村干部承诺收留太姥姥。乡亲们为娘一家的不幸遭遇深感同情,但又爱莫能助。

娘回家没几天,噩耗传来——太姥姥去世了。娘痛心疾首,从此一蹶不振,精神失常了。时常一个人自说自话,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看娘这个样子,我的心在滴血!

娘的肝病越老越严重了,父亲和哥哥用地排车拉着娘去了北镇医院。我在家里天天盼着娘早日康复出院。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晃一个月过去了,我听到娘出院回家的消息,立马从学校里飞奔回家,当我看到娘的那一刻,心里五味杂陈,既高兴又心酸,高兴的是终于见到日思夜想的娘了;心酸的是娘的病情没有好转,并且已病入膏肓。哥告诉我,娘的肝癌到了晚期,医院也回天乏术。

娘唯一的愿望,就是亲眼看着哥哥成婚。为了满足娘的这一愿望,父亲把这事告诉了嫂子的父母,嫂子父母都是知情达理之人,很爽快地答应了。时间仓促,婚事一切从简。哥结婚的那天,娘一反常态,精神状态良好,和亲戚们有说有笑。在我的记忆里,娘破天荒笑得那么开心,我也像吃了蜜似的心里甜滋滋的。

按我们这里的风俗,婚后的第二天,新媳妇回娘家。嫂子走了,娘又陷入了昏迷状态,凌晨五点左右,娘的心脏停止了跳动——1979年8月26日是我刻骨铭心的日子——娘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娘啊,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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