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看到大街上那些用车子拉着卖瓜的场景时,我常会想起小时候跟伙伴们到地里偷瓜的情形来。
其实在农村,一般像瓜果杏桃之类的,等熟了以后,乡里乡亲碰到了总会让着吃,就算路过瓜地或是果园子,没经主人同意,摘几个解渴,也算不上是偷。我们这地方的土质盐碱较重,不能栽培各种果树,每年夏季在地里能吃的只有香瓜和西瓜。可这事儿落在孩子们身上,感觉性质似乎就变了。种瓜的人见了同村的大人们,大老远就让着过去吃瓜了,可一碰到孩子们,尤其是看到三五结伴的男孩,不让过去吃瓜不说,而且还警告似的说,要是到瓜地里瞎害腾,逮住了非告诉家里大人们不可。告诉家里大人们,言外之意就是挨家里大人们的打骂了。
对于这种警告,起初还行,时间久了,次数多了,心里的叛逆劲儿就被激发出来了。一村一院的,不就是几个破瓜吗,大老远就跟亮嗓子似的警告,于是,就有了我们后来的偷瓜。
在偷瓜上,我算是比较笨的一个,说实在的,我就没在地里偷过什么东西。之前看到有的小伙伴到山下那邻村里偷回杏儿时,我都有点害怕,心想那要叫人家逮住了,可不得好好挨一顿打骂吗,那又不怎么贵,有时来村子里卖,大人们都时常给买着吃。但有伙伴跟我说:“你不知道,买着吃杏儿没什么意思,偷杏儿好玩儿多了。”但他们拉拢我时我依旧没去,我怕被逮住。直到有次我们到村地里的那些树上掏鸟时,被一看瓜的大老远喊话后,我心里就来气了。有伙伴建议偷瓜时,我比他们在场之人谁的态度都坚定,斩钉截铁的说偷。
论偷瓜的实战经验,一块儿经常玩儿的那些伙伴当中,我是最差的一个,可说到背后出主意,我绝对算是靠前的,有时候都能现学现卖。看抗战影片说什么“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类的,我看完之后就给用偷瓜上了。把看瓜那人累得在地两头来回跑,没逮住我们不说,最后累得坐瓜棚下气喘吁吁地说:“这群小兔崽子,真够能跑的……”其实他说这话时,我们这边这拨儿人就在瓜棚旁边的玉米地里躲着。偷上瓜,到远处的地方吃完,剩下的那些,其他的伙伴都分着拿回家了,但唯独我不敢,经历了那么几次后,我问那些把瓜拿回家的伙伴,要父母问起来咋办?他们一个个都笑了,说这事儿哪能让父母知道,那些偷回去的瓜,全都自个儿藏在院子里的地窖里了,要万一真让父母碰上了,就说是村里人给的,几个破瓜,谁会刨根问底儿的追问。听他们说完,我有点儿动了心思了,可后来一伙伴的遭遇,让我把念头又彻底打消了。那伙伴拿着偷上的瓜回去以后,他父母正好刚从地里回来,看到他抱着瓜进来,他爸问他哪儿来的瓜,那伙伴说是村里人给的,没想到他妈又顺着问了一句,谁给的,那伙伴把种瓜那人的名字给说了。可碰巧的是第二天去地碰上了,那伙伴他爸妈一感谢,全给露馅儿了。回去后,那伙伴被他爸给打了一顿,被他妈给骂了一顿。我们听他讲完后笑说,这种感谢还不如不谢呢!本以为这事儿完了之后就算过去了,可那伙伴心里那疙瘩解不开,他那次行动跟我们谁都没说,中午吃完饭后自己就悄悄去那瓜地了。起初见瓜棚外面的棚沿上放着一顶草帽,还挂着一个大褂子,看似有人的样子,可他等了老半天,没什么动静。最后那伙伴用土坷垃朝瓜棚那边扔了几次,褂子都被打中了,依旧没人出来,他这才明白,原来大中午瓜棚里根本就没人,看瓜人用这草帽跟褂子是在唱空城计。那伙伴进瓜地后,拿出他事先准备好的那把小刀,将瓜地里二十多颗大西瓜全给切上三角形了,而且把切出来的那块儿西瓜吃掉后又把瓜皮给盖了上去。兴许切得不过瘾,他跟我们讲,他走的时候还给几颗大西瓜上刻了字,写着“看瓜人是大坏蛋”。
这事儿把看瓜人气得火冒三丈,找村干部解决,说一定要找出“元凶”。村干部去地里看了看,没辙,又惊动了乡派出所,派出所民警到地里看过后,也没辙。看瓜那人说电视上那些破案的不都找指纹吗,这么多大西瓜都被切了,哪还没有个指纹,就在西瓜上找指纹破案。尽管这是说气话,但看瓜人的话不无道理。村干部说这一看就是小孩子们瞎害腾,就算采集到了,那小孩子的指纹到哪儿比对去。后来说是要以那几个“看瓜人是大坏蛋”的字样为线索,村干部问看瓜那人是不是打骂过村里哪些孩子们?看瓜人显得挺委屈的,说一村一院的,哪能打,就算是骂,那也是吓唬吓唬,别过来害腾瓜,可那么多孩子,他哪记得住是谁家的。过了十多天,案子没破,但看瓜人的气消得差不多了,也不再追究那事儿了,就是说要吃瓜也就不说了,那么多颗大西瓜全给切了,那不是纯属害人吗?这话传到我们耳朵里后,有伙伴说要不是他大老远就亮着嗓子骂别过去害腾瓜,兴许就不会有我们偷瓜和那伙伴给大西瓜切三角形这事儿了,害腾完他的瓜了才说这话了,那干吗不早让着我们吃瓜?要是他大老远让着我们过去吃瓜,别说不会偷他的瓜,兴许我们还会帮他看瓜。
这事之后,许多大人们都教育自家孩子,说要是敢去村里那些瓜地里瞎害腾,非打断腿不可。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也确实没再偷过瓜。不过没偷本村人的瓜,礼拜天到原野里玩儿的时候盯上邻村人的瓜了。那次本来是没有偷瓜的念头的,可在原野里又是上树掏鸟窝又是草地里逮蚂蚱,折腾累了,一个个特口渴,附近又没有水,等着回家喝吧,又渴的难忍。于是,我们村与邻村交界处挺大那片西瓜地就成唯一的希望了。不过与村里的那些西瓜地不同,邻村那西瓜地大,南北地头各有一个瓜棚,里面都有人,而且东西两侧也不是玉米、向日葵之类的高大作物,东边是甜菜地,西边是胡萝卜地,别说弯腰走了,就是蹲在那儿走也会露出大半个脑袋。见此情形,想要靠两边地里的作物打掩护,估计是彻底没指望了。其中有一瓜棚里的人,也不一直在瓜棚里坐着,时不时出来在地里走动走动,翻翻瓜,拔拔草,然后再进瓜棚里,间隔时间也不确定,这没规律的动作搞得我们心神不定的,在远处干看着,不知该怎么下手。那时候常听人们唱《好大一棵树》,冲这歌名,有伙伴给编出了《好大一片瓜》,但编出来显然是风马牛不相及,内容是这样的:
好大一片瓜
令人太眼花
本来不想偷西瓜
可是我们实在是太渴太渴啦
犹豫啊犹豫
始终没有勇气
这得等到啥时候
我们才能摘个大西瓜
……
那伙伴哼到这儿时,有人说他,别光说不练,有本事就这会儿过去摘一颗,在这儿哼哪能哼出西瓜来。哼歌那伙伴笑笑,说他现在也就这么点儿能耐,要有本事,他早就把西瓜给摘过来了。
见没机会下手,有渴的实在难受的伙伴说赶快回家吧,要一直再这么干等着耗下去,没准儿一会儿都渴得走不动了。有人不甘心,说这么大一片瓜地里,不信就偷不出几颗西瓜来,跟我目光相对时,他问我这次有没有啥办法。我装深沉的说有。一下子听得在场之人全都来了精神,忙问我啥办法。我说这次得学八路军打伏击战,不管看瓜人在瓜棚里也好,走出来翻瓜拔草也好,他们肯定不在地中间停留。胡萝卜种得比较密,爬着前行,运气不好就让人看见了,甜菜行距株距都比较大,爬着进去,只要动作轻点儿,估计能行。我这一说,倒像是提醒另外一个伙伴了,说再用柳枝编个草帽,跟甜菜叶一个颜色,正好打掩护。自编自唱《好大一片瓜》那伙伴笑笑,说感觉咱真像是电视剧里演的那八路了。说做就做,用柳枝编好草帽戴上后,平时比较机灵、偷瓜实战经验强的那几个伙伴一块儿过去了。我们几个没过去的,都在原野里的树上望着。只见那几个伙伴顺着甜菜地匍匐过去,依次挨着,最前边那伙伴摘上瓜后,给后边的传,一个挨一个,一直传下去。摘了四五颗后,再依次退着爬出来,做得还真没给看瓜人露出半点儿破绽来。不过把瓜抱到原野里打开后,有两颗是生的,瓜瓤粉白粉白的,扔了觉得可惜,吃又感觉有些不能吃。把三颗熟瓜吃完后,有伙伴兴许是吃得不解渴,端起半颗粉白的西瓜说,这怕啥,生西瓜也比黄瓜强!最后把那大半颗生西瓜全都吃完了。解渴不解渴我们不清楚,但边吃瓜边相当于洗脸,我们倒是都看在眼里了。
偷西瓜时,我们很难辨别西瓜的生熟,说白了那全靠运气瞎蒙,不像香瓜,香瓜有时能通过颜色看出生熟来,更实用的办法是,趴那儿闻香瓜的底部,香味重的肯定熟了。村里一般大片种香瓜的比较少,而且香瓜比西瓜熟得早,香瓜快吃下去时西瓜那些早熟的差不多才能吃了。我们偷瓜,大都是偷西瓜,不过有那么一次,我跟小伙伴们偷着吃完香瓜后,没多长时间,我一本家大伯去给我家送香瓜时,说他家那块地今年种了半亩香瓜,也不打算卖,留着自家吃,平时也没时间送,我爸妈啥时候有空或是去地路过了,就自己进去摘,那还不跟自个儿家的一样吗,还说我要放学或星期天有空,就自己去,拣那些黄白色的摘,一般那都是熟了的瓜,而且还告诉我那地在哪儿……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前几天我跟小伙伴们把我大伯家的香瓜给偷了!
那时候看电视,常听剧中人物说什么有种不祥的预感,没切身感受过,不是很理解,但有次偷瓜,我却真真切切感受了。那次是中午吃过午饭,天气很热,我们那时候上小学,夏天时候,下午上课时间比较晚,两点半将近三点,老师安顿中午期间是让午休,不能早早到校,谁要早到校让老师逮住了,就罚一天值日,男孩子中午还不能去池塘里耍水,如果耍水被老师知道了,要罚一个星期的值日。离我家住得挺近的两伙伴吃过午饭到我家找我,把我叫到大门外面跟我说,要带我去吃西瓜。我问是谁家的,他俩说不知道,反正他们都吃了好几回了,这次叫上我。那片瓜地不大,四周围全是玉米地,也没有瓜棚,他们是在之前拔草时发现的,也没见有人在那儿看过瓜。虽说跟小伙伴们偷过好多次瓜,有几次我还是幕后策划者,可那次走在半道上我就有些心慌了,打退堂鼓似的说要不别去了,这大中午的……
一伙伴打断我的话说,大中午的吃西瓜才更解渴,没事儿,反正又没人看着。说实在的,其实大中午吃地里的西瓜,远没有早晨或是晚上那会儿吃的舒服,中午地里的西瓜被太阳晒得都是热的,不像早晨或傍晚,地里的西瓜吃起来凉飕飕的,特惬意,尤其是早晨露珠还没落那会儿,更好吃。但见他俩兴致挺高,我也不好意思再退却了。到了之后,还真是他俩说的那样,以前偷瓜,总也得找东西遮挡隐蔽起来侦察侦察,可那次那两伙伴直接大摇大摆就进去了,比进自家瓜地都自在。我跟在他俩后面小声问:“要是被人发现咋办?”他俩笑笑,说根本就没人来,放心的吃吧!摘好瓜后坐在玉米地旁吃了一通,我心慌的厉害,说走吧!他俩说不着急,离上课还早着呢,再吃些!俩人又进去摘了一些,大吃一通后还剩下几颗。见我催着走,他俩说走就走吧,还说前几次,他俩吃完瓜还在不远处的柳树下特享受的躺会儿才走呢!我问剩下的瓜咋办,他们说带回去藏好,等晚上放学了叫上其他伙伴一起吃。我们一人抱着一颗西瓜顺原路往回返时,刚一进玉米地,迎面就是一声音:“往哪儿跑?”
我着实被吓了一跳,但打头那伙伴反应特快,没被声音吓住不说,听到喊话声扔掉西瓜就跑,紧跟着的那伙伴也一样。唯独我没扔,是抱着西瓜跑。三人没向同一方向跑,各跑各的。他俩都跑远后,我跑不动后就在不远处的玉米地里躲了起来。不过那人也没硬追,追了一截就停下了,返回去后捡起那俩伙伴扔在地上摔烂的两颗西瓜说:“这些个小家伙,好端端的扔了干啥?”说着他蹲在那儿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尽管声音听得很清晰,但我没敢溜出玉米地看那人是谁,只是等了很长时间,感觉那人到他瓜地摘上瓜走远后,我才开始往出走。与那俩伙伴会合后,见我还抱着颗西瓜,他俩都傻眼了,说都有人追了咋还不把瓜扔了,幸亏那人没硬追,否则肯定被人家逮住了。我当时吓得够呛,脑子里啥都想不起来似的,后来一想,去的时候半路上心慌,那不就是告诫别去偷瓜么?
我偷瓜抱着瓜跑没被逮住算是幸运的,有一回一伙伴也是有人追了还抱着瓜跑,被人逮住训了一顿不说,还被罚了三十块钱。气得那伙伴他爸妈把他狠狠打骂了一番,说脸都让他给丢尽了。不过村里也有人说,一村一院的,种瓜那人做得似乎有些过分了,抬头不见低头见,因为几颗瓜,哪能跟孩子较真儿,再说罚那三十块钱所失去的,以后可不是三十块钱能买得回来的,毕竟都在一个村里,日后还得打交道。
对于种瓜人罚那伙伴钱的做法,我当时也挺不理解的,心想这种人或许就是人们常说那种爱钱如命的人,几辈子没见过钱似的。但后来有一次我爸骑车带我去县城,看到那人赶着他家的驴车在马路边卖瓜,切开半颗鲜红的西瓜像是样品在那儿放着,大热天的,他被晒得满头大汗,嘴唇都挺干了也没切颗瓜吃,帮人称完瓜后他边等生意边拿出带着的那半瓶水喝了几口。我爸过去跟他打招呼时,他硬让着我爸跟我吃瓜,不管他是不是真心的,总之,我们谁都没吃,其实看着他那身行头,也真不忍心吃。后来那人把两个孩子供得念出了大学,那时候,人们仿佛又都理解了。
待村里开始大面积发展蔬菜,村里就很少有人种瓜了。之前看过一部电影,里面有段台词,说曾经有个机会摆在面前,没有好好珍惜,如果上天能再给一个机会的话,一定会怎样怎样。我那次想到偷瓜那事儿后,用这语气笑问那时一起偷瓜的伙伴,说曾经有许多偷瓜的机会摆在我们面前,我们都没好好把握,如今再给一个机会……
一伙伴笑笑,说就是再给十个机会,也不会再去偷瓜了。接着又有人补充了一句:毕竟我们全都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