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炉子

家里装修房子，父母把村子里那五间瓦房着实“旧貌换新颜”的一把，清一色的“高配”，以至于那次有市里的朋友过来看过后跟我开玩笑，说这跟城市楼房装修也差不到哪儿去了，那侧立式悬挂的油烟机，他家楼房装修都没配置这么高！我笑笑，说农村也得奔小康嘛！房子刚装修完那会儿，村里常有人来我家串门，参观似的在这间房走走，那间房看看，问一些诸如地板砖多少钱一块儿，橱柜是定制的还是买现成的，洗脸池和窗台上的大理石板多少钱一平米，书柜是请人做的还是买的之类的话，有人怕弄脏地板不好意思进家，就在外面的玻璃窗上用手遮着往里看。我妈倒是热情，一个劲儿的让她们进家坐，说农村人哪有那么多讲究，地板脏了再洗洗，来串门哪能不进家呢！那一段时间里，来我家串门的人要比以往多得多。

尽管那样，但对于装修后的房子，我似乎从来没怎么在意过，直到冬天取暖时，我才猛然间注意到，原来家里都换成水暖了，烧得也成那种大锅炉了。这突然间使我有些怀念似的想起了之前架着烟筒烧着取暖的那种火炉子。在北方，之前那是家家户户冬天取暖必不可少的。其实我们那一茬农村孩子，也几乎都是冬天里围着火炉子长大的。在村子里念小学那会儿，由于班级多，火炉子少，有的教室一度还用过砖和泥和着盘出来的泥炉子。现在不管说那是年少的印迹也好，还是忆苦思甜的回忆也好，有些东西，在生命里出现过、经历过、停留过，且越是觉得当初比较苦的那些，日后回想起来越清晰，越难忘。对于我来说，火炉子就有这么一种情结。

我念小学那会儿，几乎经常是在我爷爷家住。一来是平时一起玩儿的那些伙伴，都住在我爷爷家附近这一块儿，而且我爷爷家那老院子也是我出生的地方，对于这老院子，总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再者就是我家盖了新房子之后，我爸妈就都搬到新院子里了，虽不远，但还是有些距离，我爸说我经常在我爷爷、奶奶这儿也好，有个什么需要能帮着照应一下，就是到新院子里叫他们，那我也比我爷爷、奶奶行动要利索。我爸是好意，想的是让我或多或少能帮着照料我爷爷、奶奶，可村里人常说，亲孙子命根子，我爷爷、奶奶哪舍得让我干什么事儿，整体就想着怎么照顾我了。那可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知道我平日里喜欢吃水果，有时候有那种小货车拉着东西来村子里卖，只要是有卖水果的，我爷爷就是追着人家跑大半个村子也一定要给买回来。上学期间，我奶奶把握的饭点儿特准时，早晨起来或是中午晚上放学回来，肯定是早已经把饭做好等着了。不过后来我奶奶病了，行动不便，做饭也就大都变成我爷爷的事儿了。我帮不上什么忙不说，而且感觉住在爷爷家是给爷爷、奶奶添乱了。我爸想让我回家住，可我爷爷、奶奶不同意，说要是没有我经常在他们眼前晃着，老两口心里空的慌。一听这话，我爸再也不说让我回家住了。我小学毕业出村念中学前，一直住在爷爷家。夏季里，爷爷白天除了下地干活儿外，回家后还得按时做饭。不过夏季昼长夜短，忙活时间上还不算那么紧，但一到冬天昼短夜长时就不行了。在农村，人们冬季里大都睡得晚起得也晚，许多人家都不做早饭，跟我一起相跟着上学的那些小伙伴当中，就没听他们当中有谁说过冬季早晨吃早饭的，都是被窝里爬出来，洗把脸就提着书包往学校赶了。可我爷爷这儿不是，冬天就是再冷的天里，也都会早早起来给我做早饭，而且每次我起来的时候，爷爷早已是把地上那火炉子弄得格外的旺了，有时烧得炉膛外面都是火红的一大片，整个屋子里暖烘烘的，起来时一点儿都不冷。我那时吃饭比较挑，有时候大冷天的，我爷爷早早起来费心费力给做好饭等着我起来吃，可我起来洗漱之后，一看饭不怎么顺口时，也就提上书包跟那些不吃早饭的伙伴们一起相跟着去上学了。唯一不同的是，那些伙伴是他们父母没给做早饭没的吃，而我是我爷爷给做好了早饭我不想吃。我跟我爷爷说大冬天的，不用那么早起做饭了，我有时也不饿，不太想吃。我爷爷说长身体阶段怎么能不吃早饭，一上午四节课呢！之后我爷爷就在做早饭上想花样，虽然很多，但别的我也没怎么在意过，唯独记忆最深刻的，是我爷爷用火炉子为我烤出来的那些馒头片。烤的时候，先得把火炉子里的灰全部掏干净，然后把一个馒头切成三四片，用锅铲子递着放到火炉子下面烤。步骤虽然简单，但得细心，勤拿出来看，稍有不注意，那馒头片就全都烤成焦的了，要是碰上从炉底缝隙掉下来的那些烧红的小炭块掉在馒头片上，别说焦了，直接都着火了，我就出现过那么一次。印象中，我爷爷烤焦的馒头片很少，即使偶尔有一些稍有点儿焦的，但在烤其它馒头片的时候，我爷爷自个儿就把那些稍有焦一点儿的馒头片自己吃了，我吃的那些，全都是烤的又黄又脆的。那时候村里有许多人养奶牛，我爷爷见我挺喜欢吃烤馒头片的，说要不每天早晨给我打一斤牛奶，正好边吃馒头片边喝牛奶，要不馒头片太干。但我那时候喝不进纯牛奶，怕闻奶腥味儿，而且那时候农村的条件，根本就没听过有袋装的酸奶，平时所谓的喝奶，都是到村子里养奶牛那些人家里往回打，现挤的纯牛奶。见我不喝奶牛，我爷爷不知到哪儿给买回了蜂蜜，不仅给我冲蜂蜜水喝，而且馒头片烤出来后，还会用筷子在那上面轻轻抹一些蜂蜜，感觉很好吃，我的饭量还因那增了不少。自那以后，好多个深冬的早晨，当我在热乎乎的被窝里睡眼朦胧的揉眼翻身时，趴在那儿总会看到，我爷爷早已在地上拿着个小板凳坐在火炉子旁为我烤馒头片了。有时候我奶奶也在一旁帮着切些自家腌的胡萝卜或是白菜。烧得很旺的火炉子，爷爷烤馒头片，奶奶切菜……那一幕，如今成了我永生难忘的一个画面，那时候小，不怎么懂，等长大了，有时回想起来，常使我落泪。上思想品德课那会儿，老师让同学们说说要好好学习的理由，用现在的话说，同学们那回答都挺“高大上”的，不是什么振兴中华，就是什么报效国家的。我没发言，但我在心底告诫自己，振兴中华、报效国家的理想每个人都应该有，但就我自己而言，眼前最现实的，我要不好好学习，不努力，我对不起我爷爷大冬天里早早起来用火炉子为我烤馒头片！那一年期中考试，我全年级第一，语文跟数学都是满分，那奖状上还在全年级第一名后面用括弧扩住写了个双百分。那次，我同时拿了三个奖，全年级第一奖、三好学生奖、优秀学生奖，但三次走上领奖台，我始终都是同样的表情，没哭，但也没笑。放学回家把那些奖状拿给我爷爷、我奶奶看时，老两口乐得合不拢嘴。我爷爷还用自己那粗糙的双手不停地抹那些奖状，满脸的笑显得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而且边抹奖状边不停地说着好。看着我爷爷那样子，突然间，我感觉爷爷老了……那天夜里睡下后，也不知为什么，越想心里越难过，最后，我在被窝里蒙着头哭了，紧咬着牙，一把一把抹眼泪。

日后冬天的早晨里，我爷爷依旧早起为我烤馒头片，但与以往不同的是，我爷爷什么时候起，我就什么时候起，我爷爷忙活着为我做饭烤馒头片，我就拿着一把椅子坐在火炉子旁默默地记课文，有时爷孙俩不经意目光相对时，还都笑那么一下，我奶奶看到后还被逗乐了，说这爷孙俩怎么就跟搞地下工作似的。后来，不管我得什么奖，我都会先拿到我爷爷家让我爷爷、我奶奶看，我不是显摆，也不是炫耀，我深知，我爷爷、我奶奶看到我得那奖状、奖牌、荣誉证书之类的，他们那是发自内心由衷地高兴，看到两位老人脸上灿烂的笑，我心里踏实，但我的心态，还是之前告诫自己的那句话，我要不好好学习，不努力，我对不起我爷爷大冬天里早早起来用火炉子为我烤馒头片！

我出村念书以后，有一年冬天，我爷爷病了，我爸我叔我姑他们照顾了挺长时间，但不管是买的东西还是做的饭，老人都没胃口。我假期回去后问我爷爷想吃啥，我爷爷想了想，说没啥想吃的，每天输着液，也不觉得饿。我看着地上烧得正旺的火炉子，突然间想到似的说，要不我给您烤些馒头片吧，能咬动不？我爷爷笑笑，说行，能咬动！正碰我奶奶前些日子给买了些红薯，烤完馒头片后我又烤了些红薯。那一晚，我爷爷吃了三四片馒头片，大半个烤红薯，还喝了多半碗鸡蛋汤。吃完后，满头大汗，家人们倍感欣慰地说，终于能吃进饭了，这汗出通了病就好呀！但我清楚，爷爷吃烤馒头片、烤红薯，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

我那时候写作，常喜欢在夜里，虽说都已经出村念书了，但每次假期回来，我大都还是住在我爷爷家。冬天的时候，无论是复习功课还是写作，都是围着那火炉子，见我有时在那儿一坐挺长时间，我爷爷还专程给我买了一个小茶壶，沏好茶后就放那火炉子上，不管我什么时候喝，那茶总是热的。就这样，渐渐地，我对火炉子像是有了种依赖似的，大冬天里，即便不是因为冷，但一有闲工夫也总喜欢拿个椅子围坐在火炉子旁，有时甚至还喜欢把那炉盖子稍往开掀那么一点儿，看着里面的“炉火纯青”，品一杯茶，想一些事，感觉很有一番韵味。

我奶奶去世以后，我爷爷也搬到我们那新院子里住了。每次我回来的时候，总是还和我爷爷住一个屋，但新瓦房比我爷爷家老院子那房子要大，之前爷爷家用过那火炉子，再用的话，有些显小了。为此我爸还专程去县城里跑了一趟，但买回来的是那种长方体的火炉子，与以前那火炉子相比，是先进了不少，而且用起来也干净、卫生，大冬天好多个深夜里，我也常在那火炉子旁看书写作，可我总觉得那种干净、卫生的方形火炉子不如之前那种老式火炉子好，虽说设计的很科学，但与之前那种老式火炉子相比，给人的感觉就好比是让一个西装革履的人下地干农活儿一样。我把这感觉跟我爷爷说了以后，我爷爷笑笑，说新房子用这种大方形的火炉子好，干净，而且也很般配。其实我觉得这也不是干净不干净，般配不般配的问题，主要是像我爷爷之前用来给我烤馒头片的那种火炉子，如今的市面上很难买到了，也几乎是没有了。那次到我爷爷家那老院子时，在闲房里看到了之前的那个火炉子，烟筒全都捆好吊在了屋檐下，而那火炉子，就在闲房里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上面落了厚厚的尘土，而且也有许多斑驳的铁锈。也许是因为之前大冬天里我爷爷常常早早起来用它为我烤馒头片的缘故，看到那火炉子，我有种亲切感，可再细看那上面厚厚的尘土和一片一片的铁锈时，我又有些酸楚，感觉那火炉子现在就像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功臣一样，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静静呆着。看着那火炉子，对我触动挺大的。日子一页一页翻走的过程中，总有些曾经最为熟悉的东西在不经意间离我们远去，渐渐地，淡出视线，消失，直至被遗忘。也许某一天，那老式火炉子也会和老院子里其它废铜烂铁一样一起被卖掉。时光的打磨中，让许多东西改变了模样，如果不是记忆深刻，很难相信，那个现已锈迹斑斑的火炉子，曾经也被我爷爷擦的铮亮过，它记录着我念小学时，我爷爷大冬天里早早起来用它为我烤馒头片的日子，围着它，我晨读，复习功课，写作……看着那火炉子，我想起了曾经的那些日子，与现在相比，真的挺苦，不过那种苦，似乎能够让人成长的更快些。现在即便是一桌山珍海味，也绝对比不过当初爷爷用火炉子为我烤得那些馒头片给予我的那种力量和斗志，这一路走来，它们始终都在伴随着我，并不断激励着我，指引着我，也更是在鞭策着我。

现如今，那种干净、卫生的方形火炉子也已经开始退出了，人们都用起了更加清洁环保的取暖设备，我觉得用不了多少年，我爷爷为我烤馒头片的那种火炉子，或许也只能成为人们脑海中的记忆了，而且留有那种记忆的，也应该是我们以及比我们大的那些农村孩子。那次离开我爷爷家那老院子时，走出很长一段距离后我又返了回去，拿出手机到闲房里给那火炉子拍了几张照片，也算留个纪念吧！倘若多少年后，真的看不到那火炉子了，但翻看那些照片，我爷爷用火炉子为我烤馒头片的那些日子也都会格外清晰的浮现出来，那些日子，我这一生都不能忘，也忘不了。在我前行的路上，那就是动力，有时候，那更如同大冬天里火炉子中的火焰一样，寒冷时，只要有它在，总会给人无尽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