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

“虎子”是我养过的一条狗。

屈指算来，虎子”离开我己经十几年了。这几天看电视剧，讲的是一个揖毒警和揖毒犬的故事，忽然就想起了虎子。虎子曾随我生活了三年，陪我玩耍，陪我散步。最后送它给朋友时，是因为搬到一个新的住处，而新的住处确实不宜养狗。我有时想想，真是对不起虎子，对不起我养过的狗。于是心生愧疚，就想写一篇“狗”文章，写给狗，也写给我自己，算做狗的记忆或是关于狗的记忆。

在十二生肖里，牛、马、鸡、狗和人类感情最为深厚。狗在十二生肖中排第十一名，可见狗与人类更有着千丝万缕、割舍不断的联系。翻开一部“狗”历史，从我们的祖先创造文字伊始，就有了狗的记载。《殷墟文字类编》中有狗的象形文字，《易》中有代表狗的符号，《诗经》有“无感我悦兮，无使龙也吠”的诗句。这里的“龙”据专家权威考证指的就是狗。

春秋乃至秦汉时期，狗和犬是有区别的。体型较小者称狗，体型较大者曰犬。狗的称谓也多：如狗高四尺谓“獒”，体大曰“猗”，看家护院与狩猎曰“良犬”。那个“ 金屋藏娇，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刘彻甚至为狗建了个宫殿叫“犬台宫"。汉灵帝更是爱狗成痴，在西园玩狗，给狗戴上文官的帽子，披上官服绶带，手执缰绳亲自驾着四头驴拉的车子。（"又于西园弄狗，著进贤冠、带绶。帝躬自操辔，驱驰周旋 " 《资治通鉴》卷58 )。 不知道这是不是衣冠禽兽的由来。可见从远古的渔猎时代开始，人类就开始驯化狗类，让它为人类服务。在中国数千年的传统文化中，狗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是不离不弃，忠于主人的代名词

从小到大，我养过不下于十几条狗。小时候，养的是土狗，又叫柴狗。土狗也好，柴狗也罢，就像泰迪是法国土狗，秋田是日本土狗，金毛是英国土狗，雪纳瑞是德国土狗一样，其实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狗。

据狗专家说，中国土狗源于东南亚狼，跟随汉民族一道从黄河中上游，千里迢迢迁移到大江南北。秦始皇“六王毕，四海一"，沙场征战时身边相随的就是土狗。我的河南上蔡老乡，也就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秦丞相李斯临刑前曾对他儿子哀叹：“我想和你再一次带大黄狗一起出上蔡东门追猎兔子，也不可以了！”（“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史记》卷87《李斯列传“ ）东门黄犬"或“ 东门逐兔 ”遂为后人作为官遭横祸，抽身悔迟之典沿用至今。苏东坡当年铁沟会猎，虽已老迈却还像少年一样颠狂。左手牵着大黄狗，右手臂上驾着苍鹰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 ( 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说得都是中国土狗。

土狗个头不大，长的好看。有黑色和黄色的，也有纯白色和棕红色的。还有黑白相间，布满斑点的花狗。黑狗和黄狗居多，也最为常见。大多性格比较温顺，不容易主动攻击人类。容易饲养，忠诚度高，不需狗粮罐头，不需要洗澡修毛。那时候的人穷，狗比人更穷。没有自已的窝，更没有当下人给宠场狗住的“小别墅”。夏天趴在树荫凉爽地方，伸出长长的舌头纳凉，冬天卧在麦秸垛头或柴火堆里向阳处取暖，身上粘些麦秸和泥土。有的不讲卫生也“不修边幅”，甚至毛一绺绺地粘连在一块，成了懒皮狗。随便给点残汤剩饭，给一把蒸红薯剥下的皮都让狗高兴半天。心生感激、摇头摆尾作感恩状。

夜静的时候，狗叫会让人心烦。一个狗发声，满村庄的狗响应。此刻的村庄象是由狗组织的庞大合唱团在演出，夜的空间被狗的狅呼乱叫占领，此起彼伏。又象当下歌手在颱高音，在比谁的声音更高亢，更凶猛。有人在大声呵斥狗，大约是嫌狗扰了清梦。或许狗被主人狠狠踢了一脚，或许是主人拿棍棒打了狗。狗与人一样怕疼，会有极为尖利的狗叫在夜空漫延开来，让夜幕下的村庄显得有几分诡谲和不安。

我最早养的那条土狗是小学三年级时候，从大姑家抱回来的。狗狗长着一身金黄色的毛毛，摸着像柔软的棉花一样非常舒服。两只漆黑发亮的眼睛仿佛珠子，滴溜溜直转。眼睛下方，湿润的小鼻子黑乎乎的翘着，有一丁点味道，它都闻得出来；只要你把手伸到它长长的嘴巴下面，它就会伸出粉红粉红的舌头舔来舔去，弄的手心痒痒的，显得格外可爱。耷拉着的小耳朵一有风吹草动，就会立楞楞的竖起来，尤其是长长的尾巴，会象拨浪鼓一样摇来摇去。有人给我说过，狗与狼长相的区别在尾巴，狗会摇尾巴，而狼不会。每天我去上学，它都要把我送到学校大门口。谁要是被它认为有对我有“ 不轨 ” 行为，它就会“呜呜"发出威胁的低鸣，若不及时呵斥，就会扑上去。

有一年冬天，北风怒号、大雪纷飞。积雪过膝，杳无人迹。雪后我们一众孩童在村后地里打雪仗、堆雪人。忽见狗狗箭头一般向不远处冲去，绕着一个地方转着圈“汪汪"直叫。我们赶过去见是一个水井，井水里站着我们的老师，水漫过胸，正在奋力发出微弱的求救声音。原来老师回家，雪下的贼厚，掩沒了路也掩没了井口。老师摸不着路，就一脚踩空掉到井里。幸亏狗狗才死里逃生，检一条命。

那是一个通讯靠吼，交通靠走，治安靠狗的年代，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狗。养狗一是能看家护院，二是馋了能吃顿狗肉。小孩子拉完“巴巴” ，总有狗给舔的一干二净。人常说"狗眼看人低"倒是真的，见了要饭的乞丐，会撵着咬，穷追不舍显得很有敬业精神。人们又说“狗仗人势"，主人在身边，狗极凶猛，一付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离开主人，一个小孩检个砖头瓦块就能把他吓得嗷嗷叫着，落荒而逃。

人们还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 ，这句话倒是十分中肯且有实例可证。邻居小伙伴名叫“结实"者，赶集路上拾到一个小狗娃。养大后特别知道感恩，不论是上学放学、放羊割草，总是围着结实蹭来蹭去，跑前跑后，特像小领导见了大领导。有一年被狗贩子用迷药弄晕，捆挷至百里开外雾陵集。谁知这狗命大，在解开绳索刀子抵胸时竟醒了过来，一个鲤鱼翻身，逃之夭夭。返回家时己是遍体鳞伤，皮包骨头，被人打瘸了一条腿。把头蹭入结实怀里，如见到久违亲人而双眼流泪。真不知道这一百多里地，它是如何有一口没一口，忍饥挨饿、拖着伤腿找到家的。

总归是受了惊吓，死里逃生。那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竟让它落下了夜半哀嚎如狼的毛病。结实的大哥石头说狗的叫声不吉利，也太瘆人。用绳子套看狗脖子，挂到院里枣树杈上勒死了。狗被挂在树上时四条腿弹蹬着，眼睛尚死死盯着门口似乎在盼结实救他。从树上放下来舌头伸的老长，仿佛要诉说天大冤屈。肉被石头煮熟，分送左邻右舍而食。结实最馋肉，却一口不尝。害得哭了三天，从此不吃狗肉。

冬天狗发情走窝子，方言把这种交配叫做“狗练蛋" ，过程一般要个把小时之久。即使《金瓶梅》里那个淫棍西门庆，也无狗这般金枪不倒神功。天寒地动、人也闲散，乡下又乏娱乐活动。许多大人小孩，男人女人站在当街看稀罕。狗在众目睽睽之下倒是肆无忌惮，毫无羞耻之心。虽有猥琐之嫌，也要比当今金屋藏娇养“小三"于暗室者来的坦荡磊落。有好事者拿棍棒驱之，狗疼痛之下又不能分开，于是便互相拉扯着、嚎叫着、痛苦并快乐着东躲西藏。至今想起，尚令人捧腹大笑。

可惜这些年西风东渐，土狗在城市几近绝迹。只有在穷乡僻壤还有它的影子。那些大款贵妇、影视名星甚至到一般家庭，都喜欢上了泰迪、萨摩耶、秋田犬、罗威纳、金毛犬和一些小巧玲珑，手可盈握的袖珍狗‘罗秦犬”、“马尔它”之类。一掷千金，“狗醉人迷” 。曾有纯种藏獒被炒到千万之巨。一个最初由西伯利亚萨摩耶族原住民培育出来的萨摩耶也要6万多人民币。以至于我等爱狗之人，每见浓妆艳抹们贵妇人、衣着新潮的美少女，还有款爷味十足的大老爷牵着打扮时尚，披红挂绿的宠物狗们人模狗样、招摇过市时，总会想起乡下的土狗。恰如看见城里酒肆舞厅，灯红酒绿中一掷千金的幢幢人影，总会想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手老茧、满脸沟壑的父老乡亲。当今社会贫富悬殊越拉越大，狗亦同人一样分出了阶级。

有人粗略计算过，城里人养一条宠物狗，狗价贵贱可以忽略不计。仅狗粮、狗衣、狗舍、狗玩具 ; 洗澡、剪毛、按摩、美容等成本，就可以在贫困地区养活三到五个孩子。让他们吃的饱，穿的暖，有学上。前些日子在北京奥体附近，曾看到墙上所贴许多寻狗启事。留有联系方式，写着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某街某小区丢失吉娃娃萨路基罗泰犬兰花犬秋田犬等、还有公母颜色体重特征诸如喜欢吐舌头尿尿倒立爱乱叫之类。酬金从3000元起步一直到万元之间不等明码标价一片虔诚，比走失了爹娘还急。

我在这里并非反对养宠物狗，何况在下也养过狗且至今仍喜欢狗，亦不反对有钱多掷给狗。人各有好焉，况且爱花不花、花多花少都是人家兜里的银子。“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其实并非“说书的掉泪一一一替古人担忧”，只是想怯怯地问一句：好不好除了带狗遛弯，多拿点时间陪陪爹娘呢？好不好多买点好吃好喝孝敬爹娘呢？好不好拿出一点去帮助给需要帮助的同类呢？好不好让这个世界上的人与狗更融洽，人与人更和美呢？

扯远了，似乎有说教之嫌。恐怕有人要冲我吐口水，还是回头说狗才是。中间我养过一条牧羊犬，牧羊犬有个洋气的名字，又叫阿尔萨斯狼狗。这个名字太欧化且拗口，所以大多人知道牧羊犬，不知道阿尔萨狼狗才是正宗原名。牧羊犬不知道人给它改了名字，也没人指责它是“数典忘祖”。据说当初为了选育，动用了好几种欧洲牧羊犬。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作为军犬为德国作出了不少贡献。战后归国的英美等士兵将它们带回了自己的国家，使得德国牧羊犬成为了世界名犬。不过我这条狗也许因为过于贪吃，使得肢体雍肿肥硕，足有一百七八十斤。走起路来，不严自威。俨然一付某些大领导装腔作势、架子十足的样子。虽一步三晃，憨态可掬，但也算是长毛横披，威风凛凛。晚上随我散步，倒也乖巧。不用牵它，步步相随。只是吃相贪婪，尤其是啃骨头时，一反常态，桀骜不驯。骨头到它嘴里，再想要回来无异虎口夺食。只要人稍微靠近，就呲牙裂嘴，咆哮如雷。后来听其他人说，原主人曾因喂食被它咬伤过。遂不喜之，送人了之。后来想想，这只狗肯定是杂交而来，品种欠纯，狼性未泯。是个“狗杂种”，且属于俗话所云 "喂不熟" 之类。由此可见，狗性如人性，亦有高尚低下之分。有知恩图报之狗，有忘恩负义之狗，有忠贞不渝之狗，有朝秦暮楚之狗。譬如交友，无论你对他多么好，多么掏心掏肺，关健时候一旦他想当然的认为你可能会触犯他的利益，照样会反目成仇，最可怕的就是脸上依旧笑迷迷的，没有狗的坦荡，却有狗的凶狠，用下三滥手法暗下毒手欲置你于死地。

我最后养的就是虎子，一条在部队服役退伍下来的黑贝。肌肉发达，雄健矫捷；体态匀称和谐，表情端庄秀气。胸部宽、曲线美，毛密而短，双耳直立。头呈长形，嘴呈斧形，咬合有力。久经训练，耳垂上还烙有编号印记。很快我就和它建立了深厚友谊，并且给它起名虎子，取“虎虎生威”之意。虎子本应驰骋疆场，搜捕揖毒，在我这儿实在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委屈了它。但虎子不在意，也不闹情绪，只知道对主人忠心耿耿。下班回家离门口几十米，它就能嗅到我的味道，发出一种欣喜撒娇的呜呜声音。门一开就扑过来在我身前身后跃来跃去，打拱作揖。直到我抚摸几下它的头，它才肯乖乖地安静下来。最开心的就是和它玩耍：说 “卧” 它就乖乖卧下；说 “起” 它就倏然而起；说 “握手” 它就人模狗样直立伸出一只爪子；说 “ 匍匐前进 ” 它就象一个机智勇敢士兵四肢贴地爬行而进；把东西扔出同时喊出一声“叼”，它会箭一般冲出，飞跃而起叼着送回；划个圈说声“ 静 " 它就老老实实卧在中间，静息待命、不越 “ 雷池 "。人们常说“一犬吠形、百犬吠声" ，但虎子很淡定，很从容，有 “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大将风度。夜里不管周围狗们如何狂呼乱叫、扰人清梦，它决不逐波随流，该怎么滴就怎么滴。亲戚来访提着东西，家里只要有人，它会静静观望，决不吭声; 若生人从家里提东西出门、除非家人相送，不然它会守住门口，发出瘆人低吼，让你走不出去。

古人云：“看人品德行以利诱之，可立判高低”，此千古名言亦可适用于狗。虎子初进家门，我即以一根骨头试之。虎子视若平常，不卑不亢，没有丝毫急不可耐的意思，和往日一样坤士般优雅的衔进嘴里。我一声“ 吐 "，它即刻松口，任你拿走，决无丝毫不满流露。听说二战时期美军一只军犬黑贝，曾经冒着枪林弹雨救出一百多人。战后被授予功勋奖章，并在死后为其立碑。一次带虎子去汾河堤，我把外衣扔草地上，佯装晕倒躺在河滩里。虎子围着我转来转去。见我一直不吭声，就用嘴轻轻拱拱我，用爪轻轻扒扒我。见我仍然不动，显然有点焦急，开始用舌头舔我的手，用嘴巴拽我裤腿，继之发出呜呜低鸣。最后急了，冲我 “ 汪汪 "大叫。看我仍然一动不动，虎子忽然不叫，盯着我似乎思索了片刻，衔过草地上的外衣拉到我的身上，然后扭头箭一般向家里方向跑去。我知道它是要回家叫人了，连忙起来喊它回来。虎子见我无恙，高兴得撒起欢儿，一蹦大高搂着了我的脖子。

我在无奈之下依依不舍把虎子送给了朋友，我很放心，因为朋友和我一样是个爱狗之人。虎子好象知道了我要将它送人，分手时头在我身上蹭来蹭去，双眼充满晶盈的泪水。及至我出门走，它在后面几乎挣脱了绳子，发出淒切的悲呜，让我也流下了泪。过去了好长时间，我才习惯了没有狗的日子。不过我不管到哪里，见到狗包括很凶猛的狗从不知道害怕，有时还会逗逗它们。而那些狗对我都是很友善的。大概狗都知道我喜欢它们，是个好人。

其实老辈子人说“ 狗通人性" 一点也不假。凡养过狗，和狗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人有人生观，狗有狗生观。但人与狗相比，人生观易变。穷时候和富时候不一样，年轻时和年老时不一样，权力在握和美女当前时不一样。当然也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能一概而论。狗则不同，狗生观很单纯、很纯真、很稳定。核心是忠诚，忠于主人、忠于职守。不论主人贵贱穷富，不离不弃、忠贞不渝。当然，如人有好有坏之分一样，狗也有恶狗、劣狗。一锅老鼠坏一锅汤，以至人类骂人，总爱和狗挂钩、拿狗说事。比如：狗血喷头、狗头军师、狗仗人势、狗皮膏药、狗急跳墙、狗尾续貂、狼心狗肺、蝇营狗苟、兔死狗烹、鸡鸣狗盗 ; 还有狗咬吕洞宾、挂羊头卖狗肉、狗改不了吃屎 ; 狗咬狗、狗腿子、放狗屁。男女私通一旦败露被人称为“狗男女”，话不好听被人称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人做的事和狗没有半毛钱关系，也被人迁怒于狗，估计坏话脏话丑话都赏给了狗们。狗却不辩解，不在意，我行我素，依然履行着自己职责，忠诚于自己的主人。想想因个别害群之狗坏了狗的名声，真真是委屈了那些好狗们。

文章写完，只觉颈部酸沉，不觉倦意袭人。未及上床，伏案而睡。忽见虎子进来，绕我而转，蹭来蹭去。抱腿作亲热状， 直立并伸出粉红色舌头，向脸上舔去。惊棘而起，却是南柯一梦。时天己透亮，门外有汽车开过，有人声响起。

我忽然就有了个怪异想法：人是不是有时还不如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