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远逝的声音

村口那几棵钻天杨仿佛长在白云间，发出沙沙的声音；打麦场边上的石碾像一座小山包，任风吹雨打纹丝不动；村中的那眼井张着黑口深不可测，不时地响着扑通扑通的打水声；高矮不齐的瓦房错落有致，厦顶不时飞过喳喳叫的麻雀；各家门前的柴草垛井井有条，柴禾被太阳晒的叭叭作响；趴在墙头树上晒太阳的猫儿总是懒洋洋长叹一声；到处觅食的鸡群三五一群散着步咯咯叫着，这就是记忆中永远抹不掉的村庄。

那时候，小伙伴们只有假期才有很少的作业，放学了基本就是玩：做弹弓、滚铁圈、打纸炮、灌禾鼠、爬大树、抓知了、掏鸟窝、割青草等等。拥有一本小人书是很大的奢侈，常常趴在小油灯下聚精会神的读着读着，头发就被灯火燎着咝咝响着。没有小人书看得时候，就缠在爷爷奶奶跟前，一遍听着纺车呜呜的响，或是看旱烟袋一明一暗兹兹响，一遍听他们讲孙悟空猪八戒和狐狸精变美女的故事。在下雨天打雷声中，大人会常常讲又有龙王下凡来抓不孝顺的子女了；阴雨天是农民的休息日，乡亲们就互相串门走动，打牌、聊天、喝酒，一切愁闷都消散在湿润的空气里。左邻右舍谁家做了好吃的，总是相互端来端去的让品尝。在正月二十五老鼠嫁女的那天，夜晚不能大声说话，家家户户不点灯，全家人坐在炕头上，一声不响，只是摸黑吃着用面粉做成的“老鼠爪爪”、“蝎子尾巴”和炒大豆。不点灯、不出声的意思是为老鼠嫁女提供方便，生怕惊扰了娶亲喜事。吃“老鼠爪爪”表示人们期望老鼠的爪子发痒，好早些起来行动；吃“蝎子尾巴”即是为了老鼠嫁女出洞时不会受到蝎子伤害。吃炒大豆发出嘎嘣的脆响，似乎是给老鼠娶亲放鞭炮。传说七月初七这天，藏在葡萄架下能听到牛郎织女说的悄悄话，这一天找不到喜鹊，因为它们都为牛郎织女搭桥去了；记得无数次蹲在葡萄架下息心静气，除了葡萄叶沙沙作响啥也没有听见。还有许许多多的故事令人神往。走夜路的时候不要回头，走夜路回来进家门前，要先拍拍脚咳嗽几声，好吧鬼怪挡在门外。村庄的夜晚是那样的宁静，仿佛是一盏灯守候着我们。我们常常在传说故事里入眠，在梦里又开出各式各样的花朵。

在朝霞里暮色中，在鸟儿的啁啾声叫中，你会看见农人牵着牛不紧不慢的走着，也会看见一群羊咩咩的彼此呼唤着，谁家墙边的牵牛花忽然一下窜的老高盛开着；谁家父母呼喊着孩子的声音绵长而悠远；一家人围在院子中，吃着自家院里长的蔬菜，端着大碗面、大块馒头，有时候图省事剥棵大葱大蒜，就着馒头，有滋有味的嚼着，愉悦的笑声传过墙院传的很远很远。

那时候的村庄，有许多丰富的语言仍在迷恋着我：炊烟、夕照、马叫、牛铃、蛙鸣、犬吠、柳笛、鸣蝉、鸡叫、钟声、以及小贩的叫卖声和补锅的喊叫。在炕头在田间在树下，随处会响起“小哥哥哪里坐 ，就要在外堂上坐，堂上馍馍蒸得特(大)，一口咬它多半个”、“挂嘴挂，石头打。你骑公鸡我骑马，马儿跑到半山哩，公鸡飞到半天哩，半天一外婆婆洗脚哩，洗脚水熬汤哩，裹脚布刷锅哩，脚趾甲铲锅哩。”、“剪发头，时行哩，嫁了个女婿当兵哩，当兵好，坐火车，捏手电，先到朝鲜转一转，到了朝鲜不吃饭，先和美国作一战，美国死的啪啪啪，中国笑的哈哈哈。”这些歌谣，就是村庄的土地长出来的，也是土地的声音，是祖辈们的声音，是一首难忘的绝唱。

村庄有时候就像大队部屋顶那个高音喇叭一样，有时候又像八十年代初小年轻手里的录音机，有时候也像村口老头手里的老式收音机。总之村庄一天天的日子就是他们播放的声音一样，有高音有低音也有悄悄话。村庄的声音有人说的话，有牛羊猪狗鸡的声音，从不间断，交织一起，没有规律，没有排练，不分季节，不分昼夜，有好听的也有难听的。如果少了哪一种声音，都是不完美不和谐的。在村庄，家畜的声音是最平常和最熟悉的声音，又是最生动活跃的声音。这些声音无处不在，牠们听得懂各自的声音，相互交流，相互问候，像人们一样说着一天里的新鲜趣事。

白天人们听不到村庄真实的声音，白天太嘈杂了、太浮躁了。白天太明亮了，人们甚至看不清一座村庄和村庄背后的东西。只有晚上醒着的人才能听出，村庄里夜晚的声音比白天的声音还多、还清晰。夜晚的声音比白天的声音更真实、离人更近。夜晚是一个村庄的秘密。一个村庄所有的隐秘都会在夜晚悄悄展现。一个长时间在村庄的夜里醒着的人一定会知道村庄所有的秘密。

村里养狗的总是那么几家，因为爱狗的缘故。有的狗一养就是十多年，直到狗老的走不动了，躺在主人家里恋恋不舍的离世。说到养狗，我想起春晚那个小品一句经典的话：村里的一只狗顶城里的十个保安。这话说的虽然有点过，但是在过去的村庄确实养一只狗，可以看半个村子。这些狗也让村庄的人们觉得有安全感。也让外乡人或者小偷小摸的人感到心惊胆战，不敢在村庄胡作非为。一只狗为一点什么动静的吠叫，往往引起全村乃至邻村不知情的狗的一片此起彼伏的叫声。在夜晚的村庄里的一片混乱的狗吠声中，有人能分辨出哪一声狗叫出自哪一家狗之口。还能听出每一轮的狗叫是谁家的狗先叫的第一声，和谁家的狗叫出了最后一声。然后狗们像是突然哑了，整个村庄一片寂静。

你听见第一声鸡叫的时候，你会等着第二声、三声鸡叫，直到一大片此起彼伏的鸡合唱。村庄人迷信，鸡叫头一遍，一些东西就会立即消失。比如鬼怪狐狸精。鸡叫第二遍，还有一些东西也会离开村庄。鸡叫第三遍的时候，夜晚就渐渐消退。你睁眼再看，眼前还是原来不变的模样。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你只有在村庄呆过或者是自小从村庄长大的人，你才了解村庄夜晚的静谧与喧嚣，而那些在夜晚和生活中很容易睡去的人，对这一切也只有一丁点皮毛感知。有人说，能长年地、或几年几十年地在村庄的夜晚里醒着的人，是一个为村庄思考的人，是一个最了解和掌握着村庄秘密的人，是一个智慧的人。

村庄的天空有鸟儿飞翔，地里有动物东跑西窜，池塘和小河里有鱼儿游动，路边的野草疯狂的长着，牛羊在蓝天下悠闲地嚼着嫩草，下雪天带着狗背着猎枪爬山涉水，顺着野兔的足迹总能找见巢穴，枪一响就会有动物遭殃，那时候香喷喷的野味也是偶尔一见。现在村庄早已没收了猎枪，可是村庄天空上的鸟儿也是少的可怜，地上的小动物越来越难看见，很难听到各种鸟儿美妙的歌喉了。

那时候村庄随处都是人群聚集的地方，先祖就是在这里生息繁衍。到了农忙季节各家都会倾巢而出，放眼地里，到处都是可敬可亲的乡邻欢声笑语，那繁忙的场景令人怀念！想到此，我不由得念出一首诗来：

鸟雀依旧，在屋檐下

随时光抬起一片绿色

麦苗，玉米，杨树挽着蓝天的手臂，敞开心扉

走在小桥边，河流

我手中的孩子，

一头扎进怀里，呢喃着说成熟，给我指远方

这些日子，山峰

把影子落在脚下

我在夕阳中，提起长大

村庄就矮了一截

五月，踩在脚下

街头的水渠，没有

源头，涌动一丝

天籁之音，孩子习惯了用石头叩响，这灼热的五月

绿叶澄澈，招摇阳光

把足迹留下，果实

孕育我饱满的心绪

随一片蛙鸣，荡开

天边的云彩，让

瞳孔放大，目光留下

有个朋友给我说：田园将芜，乡音失语。村庄空了，牛羊少了，村庄的声音越来越淡。村庄的故事已经成了绝版。就像一位流浪者，慢慢忘记所有的过去！我听完后亦无语。是啊，村庄那些熟悉而亲切的声音，何时再能听到你声声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