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这个小村叫南梁,是生养我的故乡。
小村位于运稷一级路旁,距古镇翟店一里路。从村高处远眺南面,满眼峨眉秀色;回头则见姑射山浸染晴岚,峭仞连绵。小村四岸平川,地肥物沃,乡风淳朴,竖着炊烟,横着鸟鸣,属司马迁《史记》所记后稷故里。
小村人拙朴单纯,黎明即起,打扫庭院,下地劳作。如今鸡鸣猪哼听不到了,漫天的白云倒是越来越像小时候的天空。那时,我与小伙伴携着云在田野疯跑,像一只小鸟,飞到西崖那排整齐的柿树上,飞到北沟果园,飞到村北池泊边,徜徉在儿时的乐园,从不相信自己会长大。小村的景,小村的味道,还有小村的情,永远是无瑕可击!
我不清楚我的祖辈从哪朝哪代生活在这个小村。从记事起,祖父就是生产队饲养员,麦收时兼看麦场,能吃苦,为人正直,养育了六个子女,一辈子没享过福,实在是艰辛。祖父殁在大年初一,悲喜交集。我曾写过《爷爷和牛车》一文,字里行间是我的泪水和遗憾。祖母是小脚,走起路来像两只小锤在咚咚敲打着地面。常见她盘腿在炕上纺棉线,一坐就是半夜,纺车有节奏的嗡嗡声犹如吹眠曲,伴着我童年。我还隐隐约约记得祖母在隔壁院推磨,应该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祖母离世前,一直还在锅头操持一家人吃喝。
祖父祖母生活十分节俭,衣服破了舍不得丢,补补弄弄又穿上。祖母常说,新三年、旧三年、补补缝缝又三年。每天洗脸时,小脸盆就一底水,土布手巾用地满是窟窿才丢弃。饭桌上有掉的馍花,一定会捡到嘴里,小村人真真是害怕无粮吃的苦日子。祖父祖母去世数十年了,每想起他们,心中甚是不安,我常告诫后来人,要特别珍惜现在的好日子。祖父祖母的坟茔,安在小村北边陵园,曾祖一辈的老先人,也埋葬附近,小村里延续着祖辈的血脉。
那时,小村生活虽然清苦,可我却感到很快乐。村里许多大大小小的小伙伴跟我一起玩,和我一起疯,陪我一起成长。夏天的夜晚,小村还没有电灯,就在院里的席垫上,听大人们说故事和民谣,基本没人会讲唐诗宋词。
“穷喜夏,富爱冬”,小村当年穷人多,穷人在夏天随意穿一片遮掩就行,常见露腹赤背的村民,况且房内房外都能睡觉,这是穷人喜欢过夏天的根子;富人为啥爱过冬天,当天寒地冻时,富人有皮袄穿,有火锅吃,有酒有肉,暖暖和和,彰显出不怕冷的气势。我就是喜夏不爱冬的主,每到冬天,唯有小村那温暖的土炕令人思念。
夏天的小村是繁忙季节,也是小娃们欢乐的时节。大集体年代,生产队不需要小劳力忙夏收。小娃们暑假除了鏺草拾柴逗狗灌禾鼠,最喜欢的是游泳,游泳只有下池泊。村南村北各有一眼池泊,就像村里两汪清泉,小娃都喜欢在此游泳。池泊的功能非凡,既是各家的洗衣池,还是笃牯饮水之源,也是建房垒墙用水之处。如今家家有了自来水,池泊的功能渐退,村南池泊已夷为平地,成了一块休闲娱乐场。
我熟悉小村的每个角落,甚至每个人身上的故事,能忆起它很多的往事。小村的大路就东西一条,后来,又加了一条大路,也是东西方向。站在高处四下观望,巷如棋盘,房舍参差,老槐树和老皂角树特别显眼,树龄都在五百年以上。天空不时有鸟儿飞过,像弹向蓝天的音符,给人许多遥远的向往。
小村能人一辈辈层出不穷,他们的绝技有传承也有失传。我记得辛家的豆腐方圆十多里最有名;老杨家的火烧打出了翟店饼子纯正味,全国三十几个省市的人都吃过,因他饼子摊就在驰名中外的骨髓炎医院门口,这医院住着全国各地的病人,吃过的人赞不绝口,大为“稷山四宝”(麻花饼子鸡蛋枣)争光;梁家的铁匠铺没有做不了的活,做出的活都是免检品;西头匠人杨师傅砖雕,无论镂空还是拼造型,雕的都是惟妙惟肖生动逼真;剪纸大妈们妙手生花,一个赛一个,有年我从村里收集了几幅剪纸,参加全省工艺品大赛,得了好几项奖。小村是藏龙卧虎之地,能人真不少。小村的底蕴,是我炫耀的资本。
小村人热诚豪爽,住在一村,便是一家。一墙之隔的左邻右舍,一住就是好几辈。邻里借个东西,不用走门口,站在自家墙根吆喝一声:“叔,借个锄。”他大叔的锄头隔墙就递过。要赶集看戏,隔墙问一声:“隔壁去不去”,很快俩家人就一起出门。平日里人们下地,大门都不挂锁,或虚掩或洞开,只见几只鸡悠闲地踱步。遇到谁家有红白事,不用吭声,小村人都纷纷前去帮忙。不必分工,有威望的人一般做“理事的”,承担主事重任,分派众人买菜搭棚待客,各自执事。邻家连自家的锅都拔起拿来,不需主家操心,这就是小村乡风。
我曾在小村耕读,在小村完婚,在小村与父母一起生活,一起抚养我的子女。两千年时,我离开小村到了县城,像赶考一样,继续着生活。那一年,我三十六岁。
我想,待老了后回到小村,坐在自家老宅门口,夏天摇着蒲扇,冬日晒着太阳,和四邻回忆我心中这个小村历史、儿时光阴……
牵心动魄的小村,总有诉不完的衷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