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学镰
最原始的词根
西部
是一个最原始的词根
植入黄沙和岩层
植入雪线以下 千年冻冰最坚处
西部 对于我
曾有过多少遐思与妙想
岂止是一个国度之西
岂止是风土人情之西
西部是陡峭 是荒瀚 是白耀之日与暗红之月
是孤独的一棵树
是倏然拓现的大片水域
是无人之畏途
是石垒之孤城……
有一只鹰 在澄蓝的天空
久久盘旋 与劲疾之寒风搏斗
如豆之眼里 嗖嗖发射箭镝
深深剌入地之肌里
以抵达生死的骄傲
站在西部的冠冕上
成为一种象征
西部考问
我和妻子决定去到西部
去到近日频繁的梦与遐想之域
我们已经站在人生花甲的一个山头上了
才如此清楚 如此明白
唯西部 才是对人生岁月最严峻的考问
我们需要去履行考问的手续
在西行的漫漫长路上
考问我们曾有的经历是否坚实
考问我们曾有的苦难
是否真正铸就人生的底座
六十岁
正好进入人生的西部
从此不再有
媚丽的娇花
柔性的小草
弦子般的溪涧之音
不再有江南的燕语莺啼……
人生之西部
慢慢向我们呈现
石头与石头的大小之裸
人迹罕至的苍凉与恒久
氧气的稀薄和干裂的嘴唇
沉实而厚重的西部呵
我和我的妻子
正在向你投靠
定能从你亿万斯年的存在中
见到那样一块岩石
上面镌刻着 我们寻觅已久的
后半人生的偈语……
佛在西部
佛在西部袈裟褪尽色彩
唯留沉暗之红 坠入灵魂深处
阐释苍莽 梗立粗犷
我的佛
你在西部
佛在西部几经地火历炼
轻佻与奶白化为一缕水汽 蒸发尽净
再将天上太阳 地下狱火
混和成特有的元色
洗染我佛
成为黑红
佛在西部
将经书摊放在天地短接之地
让上天苍蓝的脸唇直接吻抚
再以疾风的手指频频摩挲
经纸凹陷
经文凸显
我的佛呵 你在西部
唯经此苦与难的煎熬
才能如此平静而安祥地打坐在草木难以生长的大山
打坐在氧气稀薄的高寒之地
打坐在石头城里
打坐在万民心中……
佛在西部 我的佛呵
因无有无欲 而淡定从容
因无怯无惧 而袒然自在
借佛之光 在你足下跪坐
慢慢入定 开始慧悟
这才看见 我已身处世界屋脊
几千米以下 匆匆忙忙多少世事与人……
极目天路
我曾自问 为何如此喜爱《天路》的歌声
是韩红的声音别具磁性 还是乐曲本有之迷人
到了青藏高原 我才霍然明白
是《天路》的语词
所给予的真正言说与诗
天路在海拔数千米的地方
一望无际的苍莽 展开一条无尽长的带子
雪霰将它紧压地面 疾风又将它起伏鼓动
而禀性不改 一往直前
直至天地相连之合缝
抵达一重天 又开启一重天
在多少重天之后,
就是西部圣地了
就是褪尽浮华之后的
那样一种真实
我们奔往西部
就是抵达真实
人生到了这样的阶段
一路扬弃沙尘
最后得到真金……
你还不是西部的人
你还不是西部的人 到了西部
必然会有西部反应
西部反应就是高原反应
头昏 头疼 四肢无力
眩晕 反胃 乃至恶心……
你还不是西部的人 你还不能承受
都市人艳羡的氧在这里已很缺乏
作为上天之眼的太阳
逼视你 透进层层肌里
而人世间本有的寒凉
在这里裸然存在 从无矫钸
剧然而至之狂风呵
更让你胸闷气紧……
你还不是西部的人
突然来到西部
或能从自身所受的严酷考验中
很快就理解 并且十分崇敬
那些已然是西部的人……
邂逅西部
在经历了许许多多之后
我是如此执着地要走向西部
在看够了繁花似锦 姹紫云霞之后
我是如此急切地奔往西部
我知道西部有多么赤裸
从不以妩媚的姿态取悦世人
我明白西部有多么荒僻
只会给我以深沉的静穆与无边的寂寥
在经历了多重希望之后的失望
在饱尝过愉悦之后的悲凉之后
曾在迷梦与遐思中存储已久的西部呵
第一次如油画般鲜活起来
第一次向我发出急切的召唤之声
我远走西部 义无反顾
让莺歌燕舞在身后消隐
让面具 时装 以及飘逸的水袖
纷纷汽化 如缕缕烟云……
西部向我走来
一位健壮黑红的女人
西部为我欢呼
一群发散着毛牛般辛辣气息的汉子
我和他们摩肩擦踵
如同袒然面对赤裸之山
我在海拔最高的湖畔照影
倏然之间 就看见了另外一个真身……
金银滩情思
金银滩并没有金银
而是草更鲜绿 野花更艳丽
金银滩是一片地势高高的草甸
可以望出去很远很远
直至恒久常新的那一段爱情
王洛宾的歌声已经传唱了多少年代
还将千年万年地传唱下去
卓玛的雕像座立在金银滩上
她和歌声一样遥远
悠久而又年轻
人生短暂呵 瞬息即逝
一代又一代人 从出生 成长到老迈
直至死去
唯有照彻夜空的爱情之光
即使像流星一样短暂
却能永远留在世人心中
刷新着历史的记忆……
正因为如此
我要追求爱情
追求男人和女人心相吻合的最佳之境
此境不乎长 只在乎真
唯真 才使两相淌泪 泣血 以至献身
难怪金银滩这么洁净清新
难怪时间已那么古老
爱情依然让人心动
这里是青藏高原 是世界最高寒的地方
爱情少了尘世的干扰
才如山泉般澄澈透明
茶卡
是青藏高原上一个小镇
是通天路上一个站点
狂暴的风是不息怒张的最西之花瓣
茶卡就是这样一颗饱受煎熬的花蕊
风的花瓣击打着我
让我慢慢领会另外一种寒凉之芬芳
我在花蕊的中心
如一只蛰伏的小虫
想象着茶卡
这千百年来茶的集镇 盐的集镇 人的集镇
就是这么一个小点
却紧连着茫茫戈壁
紧连着戈壁深处哪怕最小一顶帐篷
羊的生命 牛的生命 戈壁的生命呵
都因茶卡——这一小小穴位
而得以激活……
青海湖自述
我原本就是海
不是湖
是谁把我搁置在了这样的地方
这是一个很高很高的所在
是我的族类们须仰望才能发现的高度呵
也许他们并不知道
这里 还有一个他们的同类
亿万斯年以来
我从未与他们直接面对
我拜托风——这高原劲疾的大风
把我的信息捎去浩瀚的海洋
我并非是要回到他们中间去
我知道 上天宿命的安排
焉是我所能够改变
除非再来一次地壳的巨大变迁
海变成山 山变成海……
因此对于上苍的定位 还是安分守己吧
安于自己所得的份额 执着恪守一己之念想
别管我的同类们在彼此推波助澜的热闹中是如何得意忘形
别管他们是怎样以大洋自居并有点傲视大陆
我守着自己 守着自己所在的地方
守着围护着我的四周之一切
不管是有草的甸子 还是无草的沙山
上天既然造就了四周的这些
就都有其存在的理由和价值
我少有理念
更多是靠感觉生存
我感谢有草的甸子 给我以特别的颜色
我感谢沙山 在我心中投影
让我知道了在这个天地之间 还有干旱与荒漠……
我感谢蓝天 在这里俯下身子来
亲我 吻我 理开白云的帕子揩拭我
我感谢家养的牛羊和野生的兽们
以不同的方式与我为邻
我感谢怪疾的风
它推我 搡我 我才不至于昏昏欲睡
我感谢雪霰 感谢零下十几度的气温
让我时而一个寒颤 赶紧摇动憬醒之桨
于是 我之心 亿万斯年以来
从未停止过搏动
于是 我的眼睛 一以贯之的清澈
对天地上下周遭一切都历历在目
于是 我的肤色 永远和极地相称
一片特有的青蓝 一种罕见的苍黛
我就这样 亿万斯年来
自我生成着大海的植物 贝类和鱼
自我生成着属于自身的一切
我永远不会忘记 曾经有一位诗人
被流放到了青海 有一天 他来到我的身边
没有别人 只有他自己
他直面我 就放声大哭起来
仅仅一个人的哭声 原本是多么渺小
但他的哭 一路结成诗的句子
便对我具有了魔针般的效应
我涌动起来 从眼睛到心
都翻卷起了巨大的波澜
我扶在他肩上 他扑在我怀里
就这样 他站起身来 走向更深远的荒漠和更广大的苍凉
将一位藏族女子 当作他的伴侣 也当作他的倚靠
生育一群黑红肤色的子女
从此他以自己完全的人生之西部 与中国之西部对应
举行着仿如宗教般的苦难仪式
从此他彻底沉静下来 开始了自我生成之旅……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 我才知道
在中国 其实还有一些和他一样的人
只是不在青海 不在我的旁边
而是天南海北 或是深山老林子里……
与此同时 我也知道了
被上天如此搁置的 也并非我一个
就在西部 也还有许多和我相似的水域
而生命的顽强 终能铸就自身特有的美色
才有各种不同的鸟 从不同的地方群飞而至
成就了不仅中国西部——而且全世界也有名的鸟岛
才有因时因地而经常变幻莫测的景象
不仅迷醉西部 也迷醉西部之外更广大的范围
于是 最早的探险者闻声而至
一当见面 就激动得热泪盈眶
于是 一批又一批明知会有高原反应的人
顶风冒寒扑赴而来 将我视作他们人生之另一背景
于是 在大海大洋里久久逍遥的一些人
开始把我作为一种新的追求和挑战
作为一种人生的高度 更作为一种生存的意境
于是 才有此刻写诗的这么一个人
刚刚见到我 就轰然心动起来 止不住感慨万端
从他喃喃自语的吐词中 我仿佛看到
他正参照我 重新审视人生……
昆仑
因为奇险,成了人迹罕顾之地
昆仑,你让我想起了什么
因为奇险,所以才人迹罕至呵
昆仑,你向我标示着什么
日复一日地厌倦了淡淡的烟霭
日复一日地厌倦了花红柳绿
日复一日地厌倦了莺啼燕语
日复一日地厌倦了樱桃与杏……
你寒的奇,你高的险呵
是昆仑你浑身上下的禀性
你众在的无声,你凝固的寂寞呵
是昆仑你高高屹立的严峻
你呈现着另一付存在的尊容
拨开我眼障,开扩我深心
你走近我面前,与我酷颜对视
大震我诗性,让我倏然想起
我曾在轻浅的满足与细浪般易于涌动的兴奋中
流露出自己丑陋的根性
(原来它并不管我一度的嫌恶与摒弃
兀自存在与生成着——在不为人知的地方
在厚重的泥土中 九曲盘绕
虽是那么脆弱 却暗自懂得
规避应该规避的东西)
而昆仑,你从来不曾规避
所以才堆叠成了剌破阴云的座座山岭
而昆仑,你从来不必盘绕
所以才横亘成了天地间一种罕有的硬度与坚韧
只有风来,只有雪来,只有雨霰与冰雹来
只有座鹰,在半山久久盘旋而返
只有不畏艰险的几个人
在跋涉中忖度,在忖度中思索
而昆仑,你永远只以冷的单一和白的简朴
铸造自己的形象
而你世世代代都难以化开的晶莹
却让一些头脑复杂的人士,感到空前困惑……
藏羚羊
藏羚羊,你在哪里
可可西里是那样辽阔
可可西里是那样寒冷
藏羚羊,你在哪里
无边无际的风来了
无边无际的雪来了
连草棵都冷得打颤
你和你的孩子
今夜又宿在哪里
藏羚羊,你在哪里
青草的背景,蓝天的背景
一只小小精灵似的煎纸
瞬息就不见了踪影
而一具羚羊的白骨倏然呈现
是一双贪婪的眼睛
是一只盯视金钱的枪口
把你对准——
就在枪响的那一刻,一滴墨汁
滴在高原的清水里了……
藏羚羊呵,你还该去到更高更高的地方
你还该去到更冷更冷的地方
才能避开这样一些事
才能避开这样一些人
高到这些事情永远不再发生
冷到这些人永远无法企及
高原呵,你要知道,在当今
只有用最高、最冷
才能扶持世间的弱小
才能呵护世间的善良
盐的晶体
这些沉积千年的晶体
竟比花岗岩还要坚硬
这些晶体雕成的作品
焕发出天地间少有的光晕
这都是沉压之光
这都是积淀之光
这都是凝聚之光
这都是久固之光呵
谁能想到 易于化解的盐
在如此经历之后
会有这样的光泽和硬度
盐湖展览馆里的惊奇
引我向盐湖狂奔
西部的冷风刮着我有些娇嫩的脸颊
西部的阳光烧灼着我的发根
当白花花的盐湖向我敞开胸怀的时候
我便在冷热交替中被腌渍起来
开始在风中沉没
开始在阳光中沉没
开始在半干半湿的盐中沉没
渐渐就想起了曾有的经历
渐渐就想起了曾有的爱情
渐渐就想起了一度在生死场的相见与离别……
毫无疑问 今后
还会再有事情发生
还会再有动人的爱与情
还会再有阴险惊险和陷井
还会再有大雪纷飞的盐
从天从地从四面八方涌向余生
那就成为在西部见到的这样一尊晶体吧
陈列在一间少有人知的屋子里
总有一天也会有一个如我一样的人
偶然见到
并思绪纷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