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南山
我在南山
香溪里飘着枯黄的叶子,这是去年冬天 霜霰的杰作
料峭春寒的风,又把一段记忆摘取
仿佛还绿在枝头呵!不知多少回看过了
如望旧人。春雨的梳理,轻轻的 轻轻的
好舒服的山头,跃跃欲苏……
而我 什么也不需要,从不盼望
时间的步子,就停留在这里——这山的赤裸毫无保留,这些树用枝干说话,没有半点矫饰之语……就像和女人肉身的贴拢,真爱最忌衣裳的遮挡,哪怕一根丝也不要,每一个毛孔都向我敞开。信息往往会从不经意的地方传导出来。枝干呵,也许生硬了一些,但你就是我的一切了。人到了这样的年纪,最讨厌夸夸其谈,妙语连珠……爱人呀,我们把心剖出来,没有多少血,甚至没有多少水份,干干的,但就是心,不是任何其他的什么,这就够了,我们还要什么?
我在南山,在香溪畔停留下来
把一只手伸进清浅的水中,感受两个季节的交替,感受两种时间的存在
最先碰我的水滴,已离我去远——去远……而眼下叩碰的,又即将远行
不必起身目送她们——尤其不能登上高山之巅。即使就在云天之上,也是陡劳的呵
对于流动的水,对于时间,对于现实——瞬息即成过去
幸好还有记忆,对于我来说,最恒久的
就是它了
独坐无人的时候,夜深人静,在不由自主的睡梦之中……流淌去了烟远境界的一切
都会重新回来……
可惜面对母亲,尤如面对一面镜子
医生说大脑萎缩……一听就十分恐怖
人到了这种时候,就可能 把最后一点东西也挤出身外……
还有什么能够存在下去呢?赤裸之山岭,生硬的枝干们
是不是只有你了——剥去一切装饰之后的我们?
但是人的软弱不庸讳言,尤其我,
总要记起历史曾有的外表,女人的年轻、魅丽,花枝招展
头发、身姿、胸脯和腿……当初怎样眉来眼去,醉生梦死,谁能抵卸花的艳美与香气
还有两情依依时分,尤如皇冠上的明珠,在脂粉堆里烁闪……
——这便是人性浮浅时分,禅家打坐,不经意间躁动起来
难有泰山般沉实的根基,一定千古,除非地壳运动,孔龙死亡,生物重生……
我在南山
春天还是冬天的样子,这是多么难得
当轰轰烈烈的爷们、娘们,弹冠相庆,即将粉墨登场的时候
我抚着世界的肉身,把着它的骨头,认真闻一闻,听一听,想一想
然后赶在全员复苏的前夕,走进房子,关上门窗,开始写诗……
东归之路
不想从这里经过,宁愿绕道
绕过楼房,绕过汽车,绕过洋洋自得的朋友……
鸟声在我的院子里啼唤,还有三条狗,两只猫,青竹一般的蛇
是二还是三?行迹隐匿的家伙,很有些扑朔迷离……
我对老婆说:不要养鸡,鸡很讨厌,禽类有鸟,这就够了。它们提示你分出你的另一半来
与之结伴同行……
刚翻开的泥土如浪——只这里才有的景观,赤足踩在其中 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野草的根系如同网络,在整个夏季,还没有谁触动过它们。现在与天空的对视,尚属首次
黑黑肥肥、白白胖胖的地虫们,一旦见天,无比之惊愕。我能听到它们的声音,有惊呼,有祈祷,如走进庙宇的善男信女们,为爱情或钱财许愿……
但是虫子,你们和野草根须一样,再一波翻过来的泥土,就会覆盖了你们
就像他们的罪恶与脏污,一度被时间掩盖……
张扬的说话与大笑,发出自一张张毫无遮掩的大口
让我乘机看见牙齿——狰狞的,锐利的;乘机看见粉红的舌头和口腔、咽喉以下,乃至于心脏……如同对着镜子,我在反复观照自身
回归的路上,我听见牛羊的哞叫——正午时分,它需要主人移场了
而村庄像一棵大树——一条大道如树干,尽管弯弯曲曲,却十分固执地向前延伸,直抵天地交合的一线。小路的枝条纵横交错,翠绿肥厚的叶片随风起伏……只有这里
生的活力才如此之丰盛呵,把眼筐和思维都塞满了,衰落与颓丧尽弃一边
宁愿绕道,不从那些地方经过——不从纯粹的色彩和形状旁边,不从流言与献媚旁边
归回的心思如泱泱春水,需要蝌蚪的游动,需要水草和鱼类,需要腐朽陪衬新生,需要一张刚刚展开的白纸,因素洁而让人欣慰……
宁愿绕道,绕去更野僻之地——蛙们、虫们、风们、水们……尽管众说纷纭
但是应和着不知名的秋花,自由自在地开放……
春天暗算
如一股气息流动,在春的胴体上,在树叶的发丝与梭草的汗毛之间
在泱泱碧水 庄稼 房舍 美丽的脸庞与舒心的笑语中
诗人称作春风。在濡润的笔尖下,流淌于书籍的字里行间。罢笔之时则入于
酒中——擎杯 碰撞 对饮……而气息甚微之时何曾有过感受
只体现为温度或氤氲
摧残就从这里开始。爱人呵,当我把这一秘密告知于你
你竟然惊恐地睁大了双目,以困惑与不解和我对视。这时候我最容易被曲解:心怀叵测之徒……幸好还有爱情为我作证
——丝毫未曾减退的情热,或能挽你于怀疑的沼泽
然而脏湿了裙裾,仍恋恋不舍地蹲在泽畔遥望天际,是否真有一朵乌云升起
正是林木葳蕤极盛极盛之时,我曾密告的东西,几乎毫无价值
鸟们在丛茏中鸣唱,交配 产卵 孵化……换毛的兽类皮张光滑,无一不在昭示着
上天的多情。而气息聚为狂风,变成大雨,变成滔滔洪波
变成怪叫和呼吼,变成撕扯和击打,变成与此相似的其他行径……
开始掠杀弱小与处境危险的种类,蚕食根部和尚不为人注意的地方
我再次告知于你,这是暗算的开始
春的暗算——以其少有的耐心和韧性,继续让人迷惑,使我这个偶悟者也一时不知所措
它还不打算暴露最为真实的面目,让我再一次出丑,让我成为痴人说梦,成为与众不合的孤立者……我只有退避一偶,提前感受秋的萧杀与冬的冷酷。我做了一个梦:被剥光了衣裳,脱尽了皮肉,只有一副骨骼呈现
还原成赤裸裸的树枝,还原成不长草的崖石,还原成江滩磊落的石头
一旁的爱人她无比惊愕……而他们不屑一顾,这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只有一个人在走了一段路之后,又回过头来看我,就象有一次在山中,阴霾弥漫,积雪甚厚,一只野兽再也走不回去,僵在一个不为人注意的地方,不知是死是活,我看着它,直到天色暗下来,才带着无限惋惜的情绪离开……
可惜梦只是我的,一个最可怕却也最真实的梦呵!无论如何也和这群鸟争唱的春晨
极不相称……
我们要去的地方
我牵着你的手——牵着你嫩嫩的手,如葱白一样的手
我抱着你,如抱着一件珍贵的瓷器 特别小心翼翼
或是一颗红透了的水蜜桃,不经意间就会破皮出水……
虽是一些俗得不能再俗的比喻,但是没有法子。谁叫你要给他们以如此印象呢?包括我,也在此时不得不落入这个俗套。但是只有我知道,核的坚硬
就凭这一点,我们走吧
不管路途有多么遥远,依然要走;不管你我有多么留恋,还是要走。绝非是去赴宴。也不是去风光——象他们此刻正沾沾自喜的那样——而是明明白白走向必然的归宿。若是一语道破一个“死”字,将是多么可怕……他们——许许多多人,决不会去想它,如同躲避魑魅魍魉。蛊惑人心的妖气,其实永远弥漫人间,从老爷太太的房中,到少爷小姐的床下……
他们不愿走向那颗字,但那颗字在走向他们,而且是越来越快地向他们靠近……只是他们并不知道 这其中的奥秘……
我们坦言必死
却是充满生机的宣告,花枝招展的宣告,风光绮妮的的宣告
如果死成一江清流,在夜深人静时分也潺然有声;如果死成一崖古木,黄鹂与猛枭皆集于其中;如果死成羊肠小道,那种曲折和盘绕很让人荡气回肠;即使死成陡坡,死成无路可走的原始森林……留下无尽的秘密引后来者探寻……
在情中,在爱中,在欣慰与畅然之中……你让我胆量倍增,依托有加。那一枚核儿呵,如同聊斋故事中千年修炼的狐精,一颗闪烁光泽的硕大珠子从胸中吐出,泛着世间少有的芳香入于我的口中……
我还会迷糊吗?还会倒在途中吗?更不可能滞留在他们盘踞的地点
死也是一种岗位,上帝早给每一个人指定了。只不过我们常常忘怀,特别是醉酒的时候,唱歌跳舞销魂时分,洋洋得意不知所措的瞬间……
你所期盼的死,如同一支曲子,走向尾声……
不必要坟墓,不必要泥土,也不要长成草或开成花
曲终声息人散尽。就象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依然是洁洁净净一片殷蓝色的天空
爱人呵!你还能再惋惜你少有的魅丽吗?
对人的拷问
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其他的什么
首先是泥土,然后才是覆盖在泥土上的一切……
人是什么?我们到底知道了多少?
我们配这个称呼吗?身为“人”,却从来不会反躬自省
人是精灵——花的精灵,草的精灵,水生动物的精灵,飞鸟和走兽的精灵
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一旦成了精,便具有了人的外形
可是这精中之精,灵中之灵,何为其最根本的特征
既是花的精灵,就应该比花更美;既是草的精灵,就应该比草更绿;既是水生动物的精灵,就应该与水相生相融难以区分;既是飞鸟走兽的精灵,就应该任情由性坦荡真诚……
如果身为人却不以维护美为己任,如果利用人之形骸去包藏丑和恶的用心,如果不遵上帝的初衷将精灵的天资与善良为伴,如果……如果……像那些人一样——那些一旦戴上有点颜色的眼镜便失去了常人眼光的人,一旦穿上不同的衣服便以为不是人的人,一旦有势便欺压和残害同类的人,一旦……一旦……如果真是这样,如果——你对我说——我们还不如不成精灵,仍然是平平常常的花,平平常常的草,平平常常的水生动物,平平常常的飞鸟与走兽……
因为,与广袤的大自然和谐相处,只需要它们平平常常的灵性
就完全足够了呵!何必还要成为
另外的什么
精灵……
观春有感
站在春的颈脖处,仔细端详它的脸颊和五官 裹在春风的裙带里,猛一阵被它揉得一塌糊涂
我知道我面对的不是一个小女子——如菜花儿一样的小家碧玉(我不喜欢这样的女性,她们总是让我小心翼翼 如捧一尾金鱼)我喜欢我面对的
这个大妇人——这个高贵典雅的皇后 这个生育过无数多的少男少女的母亲 这个以天为帐 以地为床的雌性 这个以百年为瞬 以千年为息的神性使者呵
但是她 从不放过 对哪怕是小小一朵花的安排
蓦然之间 细雨如丝 如轻轻捻动一个念头
一朵花 便从她指缝间滑落下来
我分明听见一声脆响 如水滴硬地 溅开几片落英
这难道不是她 在用手势告诉我 每年这一时这一刻 都会有灿耀的结局么
这也是她标出的一个小小的符号呵
她是要告诉来者 在者和去者 告诉大千世界怀想中的芬芳与色彩 告诉如舞台布景一般变幻莫测的场面 告诉悲者 哭者 歌者 舞者以及一切醉生梦死的人们
这样一个简单而又极其真实的
事情……
某个乡村院落
鸟在这边叫了 鸟在那边叫了 丛茏象层云一般厚重
鸟在近处叫了 鸟在远处叫了 近处和远处交织成一部多重奏的乐章
金红色的叶子还在飘落 而米粒般的嫩芽
越来越多地沾满枝头……
这是早上 村庄刚刚把轻雾的面纱拉开
原滋原味地呈现她天然而姣好的容貌
这是正午 阳光明媚 阵风吹拂 却依然安静得听见远处的狗叫
围墙外边 有人经过 轻踩竹叶 发出如丝如弦的和声
这是傍晚 不同的鸟从不同的地方归来 这才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各种不同的声音 各种不同的述说 各种不同的情态与动作……
这是唐诗宋词里的一个句子
却在今天 被许许多多人
遗忘在一册虫蛀的线装书里了……
古木
难以想象的大 难以想象的拔地而起 遮天蔽日
难以想象的成长过程 那时候 我们根本还不存在呵
包括我们的祖先 包括原始人类和猿 当然更包括后世之人引以为骄傲的各种各样的所谓文明 这是一个事实 虽然对我们来说 显得有点无情……
古木 你是在什么时候 被埋在地下的呵
但是我知道 是在有了人之后
是在人的欲望与聪明互相交汇 终于形成一股流水之后
是在这股流水由潺潺汩汩壮大而成波翻浪涌之后 是在……是在……
当我抚摸你身上刀斧的痕迹——如同看见一个人被杀倒在地 还要在他身上巧妙地雕刻花纹
就这样你被深埋地下——与一具尸体相伴
尸如朝露 早已痕迹全无
如同你的众多兄弟姐妹 被拉去辅佐宫廷殿宇 或被尸解为各类大件……
曾经享有它的人们纷纷死了 早已痕迹全无
只有你 曾与死尸活尸相伴的你
只有你 被人为地结束了生长的你
从未停止过一种述说 一种在当初并不为人知晓的述说 一种以惨烈作代价的述说 一种似乎在今天仍不为许多人真正醒悟明白的述说……
若是有人真听懂了 不能不无比惊愕
比如我 在情不自禁写下这首微不足道的诗的时候
不能不抛开所谓诗的讲究 放开嗓子喊出一句大白话来:这地球以亿万年心血滋养的大树呵 从今往后 将不会再有了 带给我们的 又会是怎样的后果呢……
伊人
天刚刚亮的时候 把柴门拉开 田地的气息扑面而来
你一边扣着外衣 一边行至北望的台阶
想起昨夜的友人来访 还有昨夜的梦 酒香与诗句余味无穷
你捋须而笑了 又戛然而止
抬眼一望金黄色的菜花 正与朝阳映对 一只鸟儿啁啾一声 便又化作一道极其优美的弧线 向东南方向逝去
你知道 水在下方 此时尚不能看见
但清清悠悠的味道 已一阵阵透进五脏
还有临水的断崖 丛茏密布如云 淡淡的雾气正被轻轻拂去
还有两只鱼舟 在狭长湖泊的两头 各自为阵(那一老一少 也是你最为知心的友人)
往往这种时候 这种感觉 便什么都不重要了
不必言吃 不必言喝 也不必言说 只须独独一个人
步下台阶 走出院子 穿越竹树林丛
一个人行在一条细如丝带的路上 一个人停留在河滩草地的尽头 一个人……
那几块石头 依然原地兀立 却有了另一番姿态 你能读出它们一夜的沉思
那如繁星般密布草尖的露珠 是经过一夜之凝聚 方成如此珠玑
正以其少有的透明 对比出人眼的浑沌
什么也不要想了 眼下只需要对视——与石 与草 与一切沉默不语的东西
五窍打开 顿与昊天相接
四肢百骸 与大土相随
好呵 伊人
你把握住了最美好的时辰
清晨是一片雪地 一痕鸟爪也能分辩
清晨是一卷新纸 下笔之时尤其谨慎
这时 林盘里的炊烟如轻歌曼舞的少女 才缓缓出行
但见你施施然步在另一条路上——是一条绕过堤岸 绕过碧水 绕过人声的路 是一条不惊动老人和孩子 不惊动左右邻舍的路
你的欣悦如满载而归的农夫
你的自得可比那一老一少两位渔人……
小路
那是一条很少很少有人走的小路
曾经打猎人走过 采药人走过 狐狸走过 土猪走过 野兔窜过……然后就是我
那是一条小得不能再小的小路
在老远的地方看不见它 走拢它面前也是隐隐约约
那是一条如青蛇一般潜行在草坡 穿越在丛林 不知伸向哪里的小路
但是可以肯定——天下的荒野有多宽 小路就会有多远……
此刻 在城市五楼的一间屋子里 我一个人临窗独坐
便要听见 那条小路的呼唤 它说我
又好久没有去过了 草们 藤们 象顽皮的孩子 嘻笑着老是向它簇拥过去……
我当然知道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
草藤并不是要吞噬了小路——小路也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
是草们藤们 在小路的枝桠上吊着 然后在微风中荡来荡去……
城市的窗外 汽车争相鸣笛 红灯绿灯 闪闪烁烁
一条条宽阔的大道 平坦的大道 豪华得令人眼花缭乱的大道
纵横 交错
然而城市的规则 是一张无形的大手 规训着我的双足……
唯有山间那条小路——那条似有似无的小路 那条更多只凭感觉才能分辩的小路 才可能放任我的意志 纵容我的形骸
——像敏锐的打猎人一样当路蹲守 像辛勤的采药人一样另僻新径 像机警的狐狸一样多掘几个洞口 像撒野的野兔一样窜上高坡 像仓促的土猪一样逸出小路……
如此 便回复一个当初的我
依然像小路一样蜿蜒自如 随风顺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