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打醋,九毛钱的醋!
小卖部的老头正仰躺在躺椅上打瞌睡,我这一声吆喝,穿过小方窗上的布帘,大概是直直进了他的梦里,手里大蒲扇动了动,又贴在胸前停住了。
真想不明白,大白天的,大人们为啥都喜欢睡觉,好像睡着就顾不上热了。可我明明看到他们一边睡觉一边出汗,比醒着时出的汗还多呢。我在床上滚来滚去翻烙饼,怎么也睡不着。下去吧下去吧,别把床单子蹭烂。我妈嫌闹腾,就把我撵了下来。院里没有人,院外也没有,不知谁家的小鸡仔跑丢了一只,在打蔫的草叶底下找妈妈,你听,它慌乱的叫声又孤单又荒凉,和这热腾腾的天气一点都不配。
至少我还有同学,比那只小鸡强多了。也许她也正没着没落的,等着我去找她玩呢。她家大门大开,院子里的狗趴在树荫下,听见我咚咚咚进门,耳朵闪了闪,眼睛都没抬。房间里静静的,一只苍蝇绕着空气嗡嗡飞,像在热浪里划开一条航线,可是竹帘挡住了它的去路,飞了几次都飞不过去。我帮它掀开帘子想让它出去,人家根本不买我的账,躲着我继续飞。唉,连苍蝇都嫌我落单呢。两边屋子里的人都睡着,我挠挠同学脚心,想让她赶紧醒来。让我再睡会儿,她嘟囔着转个身继续睡。他们都忙着做梦,只有我一个人清醒着,真是又无聊又煎熬。
总得找点什么事做吧,我实在坐不住,在炎热的空气里梦游一样,又折了回来。
九毛钱的醋!
我又叫了一声,还把手里的一块钱用力抖了抖,老头这才像是用什么拽着费劲地睁开眼睛,九毛?他又确认一遍,慢腾腾地从我手里取走那张钱,把醋瓶灌好递过来。低头在钱匣子里翻了翻,从里面摸出一把钢镚,一个一个铺在窗台上数:1、2、3……眼看就要数到10了,我终于鼓起勇气说,买一包酸梅粉。他的手停在半空,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声音明显大了点,镜片后的眼睛也瞪圆了,你妈知道吗?知道。盯着玻璃柜里的酸梅粉,我快快地回答,我感觉稍有迟疑,他就会找出破绽。他迟疑了一下,又把排开的钢镚从我眼底下一个一个收回去。
九毛钱和一块钱的醋能差多少呢?盯着瓶子看了又看,我心里实在没底。如果我妈问起,就说自己喝了几口?好像有点站不住脚。要不,就说洒了一点?好像这个理由能说过去。那就这么说吧,实在顾不了那么多了。站在大树下,打开盼了好久的小袋子,取出里面一个更小的塑料勺,捏紧了轻轻舀出一点粉末,酸酸甜甜的味道迅速在舌尖上晕染。路上没有人影,谁也不会知道,这个把醋瓶放在树根下的人,正用想办法抠出来的一毛钱,享用重重炎热包裹下的那丝酸甜。
六一那天我起了大早,等穿好白短袖,系上红领巾,准备出发时,早已不见我妈的人影,她竟然忘了给我发钱买雪糕的事。急得我转了几圈,就想起床底下那个小木头盒子来。我妈平时积攒的零钱藏在杂物堆里,她可没告诉过我,你也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嘿嘿。我正趴床底下翻腾,我妈从外面冲了进来,嗬,你干啥呢?我尴尬地爬出来,语无伦次,我想吃雪糕,不知道有没有钱。这里面怎么有钱呢?我妈脸上捏出一个看穿一切的微笑,展开手心说,本来想给你五分的,喏,现在只能给二分了。如果不是六一,连这二分都别想。她跨上车子又急匆匆走了。
坐在大礼堂的靠椅上,我又委屈又愧疚,根本没有心思看表演。欢乐都在别人的掌声里,独我一人,在掌声之外。真懊恼为什么没有控制好自己,竟然还被我妈发现了。要知道,我是多渴望和别的同学一样,在自己的节日,能敞敞亮亮吃一次雪糕呀。也许我妈早就知道我知道了,也许并不知道我知道,但我知道被发现的后果就是一点回头的余地都没有了。像白纸上一大块污点,拿上橡皮再怎么使劲也擦不掉。虽然我是第一次动了偷偷拿钱救急的心思。
二分钱只能买个冰棍,五分钱就能吃到牛奶雪糕了。捏着发烫的二分钱,拿不定主意该吃掉还是等攒够五分钱吃牛奶雪糕。好不容易演出结束,起身时不知怎得,钢镚丁零当啷滚下去了。我盯着滚下去的方向,等身边同学陆续都走了,一弯腰,竟摸起来一个五分钱,那个二分也躺在不远处。天呐,是我的悔改态度感动了老天爷吗?把两枚硬币紧紧攥在手里,心砰砰直跳,原来我的心思神仙也知道啊。
我决心忘掉那个小木头箱子,无论以后我妈放不放零钱我都不会再去动它。当然,当下最重要的,是先买根雪糕。
2
三女早就会洗碗了,我还从来没试过。
你还小呢,等长大了再帮我洗。我妈一直这样说。其实我知道,她不是心疼我,是心疼她的碗。我听她和三女妈聊天时说过,快省省吧,那女子时常慌里慌张的,家里的碗还不够她打的呢。今天吃完饭,我妈不知怎么来了兴趣,甩甩湿手,把所有的碗筷堆到我跟前。来吧,我看着你洗。
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突然一下就想通了。像是菜叶子堵住的下水道口,眼儿就在那儿,只要清理干净,立马就顺畅。任何事都得有个开头嘛,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女孩都会洗衣服了,我只洗过自己的小手绢。我感觉自己也能像她们一样做好,只是没有展示的机会而已。
把手插进锅里,照着平时我妈的样子转动碗,滑溜溜的可真不好抓,不小心磕到锅上叮当一声,我妈就慌着提醒,抓紧抓紧,慢点慢点。三女在旁边偷笑,见我瞪她,赶紧装作数地上的蚂蚁。三女妈搬个小马扎也坐过来,早就说让你教她干,你不舍得么,你看你看,这不就会干了?听到她妈这么说,我更起劲儿了,把水弄得哗哗响,这么大声才能证明我动作熟练嘛。我妈尴尬地笑,你看她这慌张样儿,让人操心的,还不如自己干两下利索呢。
也不知她们姊妹仨怎么学会做家务的,要是她妈也像我妈这么紧张,心整天这么提着,肯定累得比现在脸上的皱纹还多。说实话,我可真佩服她妈,太会做安排,洗碗洗衣服刷鞋,姊妹仨轮班干,一人一天干一样,人多还全是劳动力。两个姐姐早都学会做饭了,她妈只管放手干更重要的事,也许我妈是羡慕人家每天当总指挥吧,那多神气呀,我也愿意当。
我爸属于监工,把我摞起的碗盘一个一个翻来覆去检查,一会儿说这个碗上面有个饭点,一会儿又说那个盘子里面还有菜渣,筷子还没洗完呢,他就挑出来好几个需要返工,你说扫兴不扫兴。后来我想明白了,自由散漫属于瞎玩,受约束才是做事情。我爸的认真态度,让兴致燃烧的我慢慢趋于平和。也许每个人成功的路上都有这么一个拦路的爸,鼓励归鼓励,也不忘时时敲打。慢下来静下来,做事才能更精心。
院子里陆续走过好几个大人和孩子,他们都是吃完晚饭,去单位餐厅看大电视的。
啧啧,真勤快!
洗干净哦,要不你爸不让你看电视。
嗬,培养新人呢,这下你能放手啦。
我几乎是在他们的注目礼下进行着重复返工。又脸红又心慌,早知道这样,就该端到屋子里去洗。也许是我妈拿错了主意,本来想炫耀,结果成了反面教材。小俊也骑着小车子出来找我玩,他肯定已经背完了乘法口诀,他每天都要完成他爸布置的背诵任务,背唐诗,背口诀,背他爸认为应该背会的东西。洗碗这样的事情就由他姐姐来完成。他爸说了,有目标才能有动力。还给他布置了一个理想,上大学。
经过第七次返工验收之后,终于把锅里的水泼了出去,第一次洗碗算是磕磕绊绊完成,我又离长大进了一步。大学对于我们来说是太遥远的事情。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洗碗虽然不好玩,也算是不用费脑子就能完成的事。大人有时候比小孩还喜欢相互模仿,幸好我爸妈没有太心动,要不然我也得受那份罪。
3
从小青家出来,刚跑进院子,几个人就把我截住了。这可是从来没有遇见过的事。他们停下手里的活,直直走向我,接二连三地问,书呢?书呢?
啥书呀,心里顿时一紧一紧的,眼睛越过他们又赶紧扭过头,装作看院子里老母鸡,我都快被逼到墙角啦,它正溜溜达达找吃食呢。自己当然清楚是啥书了,但这会儿得装糊涂,还得装得像,要不就该挨打啦。大舅从北京回来送我一本童话书,太稀罕啦,家里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书。我还认不了几个字,可那上面的图片画得好呀,姥姥跟在我后面一个劲嘱咐我不要脏了,不要扯了,不要丢了……我只偷偷拿给三女看,好朋友嘛,有福就得同享。小青知道了,不高兴,也要看。我刚吃过人家的糖,没办法,又偷偷拿给小青看。坏就坏在小青家亲戚身上。小青说那个男孩家里很穷,根本没有看过这么好看的书,也让他看一眼吧——其实我们几个还不也一样,在这之前谁都没看过。就一眼哦,我抓紧书,翻开一页让他看一下。他歪着比我们高出一头的身子,抽了下鼻子,斜了一眼说,戚,我还以为啥好的呢,我家里多的是,比你这还好看。你要是想看我的,咱俩换着看,我给你拿两本,得啦,三本,他冲我伸出三个手指头。一听说能换着看那么多,我就心动了,自己的这本哪页是啥图,早就记得一清二楚,都有点不太稀罕了。
人在做决定的时候,往往觉得自己很对,甚至有点聪明。只有事后才能明白过来,哎呀,当初怎么能那样糊涂呢。我还没盼来三本书,就被家里人发现我的书不见了。可是,后悔也来不及啦。大人能拿一个孩子怎么样呢,而且还是别人家的孩子。后来知道他说的全是假话,家里根本就没有书,我的书在他手里什么命运,也不知道,反正到底没有还回来。大家全上当了。
其实,荒唐事何止这一件呢。比如说三舅不允许我撕作业本,老师让交一页纸,我就狠狠心,把整个新本子交上去了。还义正词严的反驳,还不是你不让我撕本子嘛。气得他咬着牙发狠,你这个大瓷怂!嘴硬的跟鸭子一样!其实他哪里知道,我懊悔的跟斗败的鸡似的,自己都在心里骂自己瓷怂呢,但我就是不能认错,不能让他们看出我的沮丧。还有那天,同学用一根非常粗的铅芯当笔用,我看上人家的与众不同,就用自己刚削好的新铅笔换。就忘了那么粗一根铅,还是没有外皮的,一写字抓的两手黑,纸上桌子上脸上哪里都一抹一团,放学回到家,整个人乌眉皂眼,看你跟黑鬼似的成啥啦,姥姥边笑边骂,舅舅们都笑翻了。
你属猪的吧,哪里像是属老鼠的呢。哼,我看啊,都没猪聪明,教都教不会,小舅舅把我剜了一眼又一眼。
我也想不明白,为啥不憨不傻,也能做这么多晕头晕脑的事,自己都觉得简直比猪还笨。可我嘴上不能服软呀,我才不属猪和老鼠呢。你属一,我属二,比你大!哼!
4
啪!巴掌落到脸上时,我正跪在麦堆里忙。摊开的麦粒吸饱了阳光,手指分开,像只耙子划出很多暖烘烘的道道。沉浸其中的我被脸上突然升起的火辣弄蒙了,愣了一会儿,才捂着脸哇地哭出来。
姥爷边对我大吼,边往席子上拾麦粒。我才反应过来,应该是学他划拉的时候,不小心把麦粒拨到地上了。帮忙干活还挨打,这也太没有天理了。看到系着围裙从厨房里冲出来的姥姥,又把哭声往高调了调。头发沾了汗水和眼泪,糊了一脸也顾不上管。姥姥边给我抹脸边和他争辩。可能姥爷说不过姥姥,谁让她瞎捣乱的,丢下这句话,悻悻地掀开竹帘进屋去了。
小青的爷爷可不这样,小青光脚在麦堆里走来走去,踢来踢去,她爷爷看着光笑不说话。她弟弟学着扬场的样子,使劲儿往高扔一把又一把,撒得满头满身,翻开兜一倒一把,还躺在麦堆上打滚,也没事。等他俩玩累了,就给他们喝晾好的薄荷水,又摘熟透的杏儿吃。要是我也有这样的爷爷多好,这几天我没事就在他跟前转悠,冲着他使劲儿笑,想让他也收下我,那样就能在他家的麦堆上一起撒欢,也根本不会挨打。
一想起那个巴掌,我就有点怀疑。我姥爷不是亲姥爷吧?咬了一口杏,我问姥姥。你姥爷心疼麦子哩,以前穷怕了,把那点粮看的比命还金贵。他打了你早就后悔啦。我捏紧杏核朝枣树用力扔出去,几只鸡以为是什么好吃的呢,全都伸着嘴巴撵过去了,这些傻鸡,就知道吃。就是哦,昨天晚上,我姥爷还把席子铺到院子里,让我躺在上面。席子凉凉的,风也凉凉的,我像一粒麦子,自由自在的躺在星星底下,真是说不出的美。他在厨房门外吸溜吸溜喝米汤,我凑过去一看,你咋喝苍蝇呢?姥爷慌忙凑到灯下面看,原来是米汤上面飘了好多绿豆皮,嘿嘿,跟苍蝇一样。我姥爷也笑了,一点都没生气。我姥爷不打我的时候还是很亲近的。
那天小舅舅冲鸡蛋泡馍吃,馍块吸饱蛋汤,占满了整个碗。趁他去找咸菜的时候,我折了好多干粉条,插满了馍块,还突发奇想说这是上香哩,你快磕头哇。他气得把咸菜疙瘩墩到桌子上,赌气说不吃了。姥姥心疼那个鸡蛋,非让他吃,他不敢犟,就恶狠狠地骂我,滚回自己家去。在姥姥家,我可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外人,他这么一提醒,我才想到这里是他家,不是我家,就泄气了。抱着自己的衣服和娃娃,坐到胡同口,等我爸来接我回去。后来当然没有人来接我,甚至等到天都黑下来了,也没有人来理我。胡同口住的强子妈倒是过来吆喝过我,那会子我还感觉谁都会来哄我的,才不稀罕去她家呢。
孤零零地坐到胡同口,我感觉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了。黑黢黢的胡同深处,突然亮起烟头的微光和一声熟悉的咳嗽声,让我立马从石板上蹦起来。从姥爷拉起我的手,我就在心里暗暗发誓,要和姥爷天下第一好。你看,关键时候,只有姥爷来拯救我,把我从黑暗中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