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滩子,这个名字的由来从来没人考证过,而河水的源头在哪里,它要到哪里去,也无人关心。许多年来这条河流一直都波澜不惊地在光阴中流淌……
枯水期时候河床会裸露出大块青石的边边角角,太阳晒久了,坐上去就会烫着屁股。那些小的鹅卵石呢,一年四季在河底浸着,踩上去又会冰脚丫子。
最好玩的是搬螃蟹,随便搬开一块石头,就有螃蟹荒不择路地四处乱窜。有时一块石头下面会躲着三四只,虽然它们只能横着走,但在水中的速度并不比蛇慢,你的动作要快,还要小心,不然就是眼睁睁让它们逃走,或是让它们的钳子给夹了手。
我们去搬螃蟹,从未空手而回过。铁桶里装得全是大大小小的螃蟹,铁桶自然是没有盖子的,但极少有螃蟹会爬出来。它们在桶里吐着泡泡,打打闹闹很是热闹,一只刚爬到桶边出来,另一只就把它拉了下去。然后再爬,再拉。我们才不管它们呢,提着桶边走边唱:螃呀么螃蟹哥,八呀么八只脚,两只哟大夹夹,甩呀麽甩不脱,横着是横着是横上坡,直着是直着是直过河,求求你螃蟹哥,放一放我的脚。
回到家烧上火,将螃蟹往锅中一扔,不放任何佐料,只用油一炸,螃蟹就酥得连爪子都可以吃掉。
涨水的时候会有白候子(白鹭,一种候鸟)成群结队立在河滩边,他们三个一群,两个一伙伸着雪白而优美的脖颈,安静地凝视着奔流的小河。小时候我一发呆,妈妈便骂我:你又在白候子望大水啊。
白候子常将蛋下在河滩边的秧田里,它的蛋和鹌鹑蛋差不多大,蛋壳上布满灰褐色的斑斑点点,味道和鸡蛋差不多,妈妈常埋怨:十多个白候子蛋竟也煎不到一盘。
后来读到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时,想起白候子雪白而颀长的脖颈,才顿时觉得它们竟也这般诗意动人的时候。
河滩两边是宽阔青草地,这块天然的草坪里处处都是不知名的野花,星星点点。
小伙伴们去放牛,牛想吃哪里吃哪里,想吃多少吃多少,渴了就自己就河滩边喝水,想喝多久喝多久,哪怕它去河滩子里洗个澡,我们也不是管的。
大一点的孩子们围成一圈打闷升级。我们小一点的就凑在一块,玩划脚板的游戏:点点脚,摆摆鹅,生儿子,骂老子,小脚姑娘蜷爪子。
傍晚,牛群排着队安静地走在前面,我们在后面打打闹闹。大一些的孩子会骑牛背回家,就算是过河他们也不用下来,牛淌过河水会安全地将他们驮着回家。
这真是让人羡慕万分。
可我还没有牛腿高,要想爬上牛背简直是难如登天。小伙伴有的是办法,只需一个人的拼命把我往牛背上抱,另一个死命在下面托,两人齐心合力好不容易将我扶上去了。可是牛太高了,我连身子都不敢坐直,最可怕是牛每走一步,它脊背上的肉就会左右晃动,一不小心就会滑了下来,我吓得脸色发白,只好紧紧地趴在牛背上,死死地抓着牛背上仅有的几根短毛,小伙伴们见势不妙,忙又合伙把我拉了下来。
说是放牛,其实只是早上把牛屋的门打开,牛就会随着牛群出去。傍晚,牛回来后,再将牛门拴上就行。
但也有过意外。一天,我照例去关牛门时发现牛屋竟然是空空的。该死的牛,跑哪去了?它难道还在河滩子上吃草?又或是走丢了?夜色降临,我既担心又害怕,却也不敢独自回河滩去寻找。
一头活生生的牛,就这么丢了!我坐在家门口抽抽噎噎地哭。婆婆(奶奶)还没进门就笑了,她边笑边说:“怎么搞噢, 这大的姑娘了连自家牛也不认识,看来我得把牛角上系个红片须子,做个记号才行啊。”我顿时破涕笑。后来才知道,那头牛居然也傻得走错了牛屋,已经被人家给送了回来。
第二天早上,打开牛屋的门,清一色的大水牛又混到了一起,都是一对弯弯的牛角,都是两只铜铃大的眼睛,我看了又看,又认不到自家的牛了。待到晚上回家,我对着婆婆就是一顿埋怨:“说好的红片须子呢?为什么不挂?!”婆婆笑得露出了她的大银牙,她一笑,我也就笑了。
春季水雨足时,野蔷薇丛里去窜出一根根狼牙棒似的嫩绿刺苔。我们小心翼翼里把手伸进刺笼子里,将刺苔掐了出来,然后把带着尖刺的皮剥掉,就露出了白白嫩嫩的茎,一口咬下去,准有清甜的汁。运气不好时,也会吃到几根苦的,苦的吐了就是。
刺苔好吃,可刺儿多,掐起来着实麻烦。我更爱抽毛尖儿吃,那是从草心抽出的嫩芽,握上一大把在手中,全是满满的幸福。剥开毛尖皮,里面的毛尖肉象牙签那们粗细,软得象棉花糖,那么小一根,还不够塞牙缝。于是,我们把所有的毛尖全剥了,在掌心里盘成一团,做成毛尖饼,一口吞下去,于是满嘴都是淡淡的青草香,那才过瘾,就算吃再多也不会腻。
但是春天一过,刺苔就老了。老了的刺苔硬而多渣。毛尖也老了,嚼在嘴里象棉絮,不仅不甜还嚼不烂。好在桑树果拉子(桑葚)熟了。青的,红的,紫的,象宝石般星星点点挂了满树。青的酸,红的甜,紫的熟透了才最好吃。可是那紫红颜色很要命,弄到嘴上手上,多洗洗也就干净了,但是染到衣服上,却是怎么也洗不掉了,非得挨母亲好几天的骂不可。
惊蛰过后,最热闹的要数刨蜈蚣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条蜈蚣就是在河滩子边野蔷薇丛下寻到的。
刨蜈蚣,重在一个“刨”字。每份期待和失望,都在“刨”开石头的那一瞬间,展现的淋漓尽致。好在野蔷薇丛下多得是大大小小鹅卵石。这块石头下没有,下块必定是有的,小伙伴们象猪八戒般勇猛地举着两个齿的钉耙,每次举起落下,就有一块块石头被翻了过来,露出带着泥土的潮乎乎的肚皮。我也扬起钉耙冲了过去,一钉耙刚下去,一条黑红相间的蜈蚣精的暴露在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一把将它死死地按住。
旁边最大的男孩子早进看到了,他用两根手指掐着蜈蚣的脑袋,熟练地将它捉了起来,蜈蚣身子从他的掌心一直缠到了他的手背上,多而密的黄色爪子,在他手上挣扎蠕动,象一条黑红相间会动的疤。
“哇,运气真好,还是条老蜈蚣噢。”他将蜈蚣的大钳子的去掉后递给我,我吓得后退几步,又连忙将空的罐头瓶子打开,他就将蜈蚣放了进去。
傍晚时分,牛群依旧安静的在前面走着,伙伴们扛着钉耙如得胜将军般热闹地凯旋而归,可是我的好朋友艳华却垂头丧气地拖着钉耙默默地走在人群后面。她运气真不好,竟然一条蜈蚣也没捉住。
我真想让她开心一点,快到她家门口时,我终于想到一个妙计,遂对着她一番耳语。艳华的眼睛立刻就亮了,她快步下了江塔子(台阶),欢喜地向家门口跑去,我便站在她屋后的岔路上,竖起了耳朵。果然听见她妈妈问:“刨了几条?”
“六条。”
“哇,这么多,快拿来我看看。”
“六条,六条,无一条。”
我咧开嘴,正要笑。忽听她妈妈骂:“死妮子,看我不打死你!”
第二天看到艳华,我小心又愧疚。我想问问她,她的妈妈到底有没有打到她?可最终什么也没敢问。所幸,她仍然不计前嫌和我一起玩。
因为常在河滩子边玩耍。风吹日晒,整日里身上都是通红通红的。红狠了自然就发紫,而紫狠了离黑也就没多远了。
可是,我家对面的董老三却整日里蓄得跟莲藕一般白嫩。也难怪,谁叫他有两个哥哥呢,放牛的事自然是落不到他身上的。
董老三的妈妈一口气生了两个皮匠(儿子),他妈一心想要个幺姑娘。结果第三个生下来,又是个儿子。他爸一气之下就让他随他妈姓董了。他两个哥哥都随他爸姓唐,一个叫唐老大,一个叫唐老二。
傍晚,天气好的时候,董老三必是到我家道场里来打翻叉的(翻筋斗)。他身子灵巧极了,一次可以连续打三四个空翻。他教了我好多次,可我仍旧一个也不会。我怕跌破了相,根本不敢翻。他来了我家就不愿回去了,董妈妈每次都要喊几遍,他才肯怏怏地回家吃晚饭。
董老三比我小一个月,他妈妈喊恼火了,就说要把我和董老三换换,让我去她家做她幺姑娘。
董老三还没说话,我就先不同意了。我有自知之明,董老三和我一个班,学习却比我好多了,他的小脸长得白白嫩嫩的,特别是睫毛又密又长,像我家门口池塘边水草似的,更将一双黑眼珠印得水意汪汪,他可以一连打好几个翻叉,而我不仅什么也不会,还长得超极黑。和姑姑吵架时,她嫌弃我:“你真黑!”
我回嘴:“你才黑,你像炉子里的煤球一样黑!”那时,我已上小学一年级,会用比喻句了。
姑姑哪肯罢休,也出言羞辱我:“你就像我们家里的黑鸡伢一样黑。”
我立刻哭了出来。我家里那个黑鸡伢是真黑啊!在一群淡黄色的小鸡中,它黑不溜秋真是丑得不能再丑了。别说其它小鸡不和她玩,就连母鸡都懒得待见它。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婆婆闻声出来,我委屈地一指姑姑,姑姑立刻怏怏地缩了回去,不复先前的趾高气扬。
姑姑最怕她妈,我婆婆还没张口骂她,她便偃旗息鼓,不敢惹我了。哼,爹婆爱头孙,何况我还是家里的长房长孙,带着五六个弟弟妹妹呢。
所有亲戚看到我,都要笑嘻嘻叫我一声梅科长!我一直引以为傲。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们一直叫的是煤科长!倘若时光倒流,我定要让婆婆饶不了他们!可没有谁能回到从前,没有谁能让昨日重现。
河滩子水多,村里的池塘自然也不甘示弱,一年四季都漾着满满当当的水。
池塘里青蛙是益虫,不能捉的。池塘里的荷花是不能摘的,摘了就没有莲蓬了。连荷叶也不能摘,荷叶一摘,藕就会生气,藕一生气就不长莲藕了。
好在乡村好玩的东西太多了,也不差水中这点玩物。
夏季,我们会用竹竿缠了蜘蛛网,再去粘叽油子(知鸟),粘时一定要快准狠,不然,叽油子会报复人,往人身上撒尿的。冬季去捕鸟,追野兔。松鼠多在初秋才敢不要命地跳到院子的梨树上,偷果子吃。
乡村有杏花,梨花,桃花,米粒般的洋槐次第开放,真是香极了。就算过了花期也没关系,接着就是马奶子,灯笼泡子,糖梨杠子各种果子相继成熟。乡村好看的,好玩的,好玩的,多得数不清叫不上名儿。最浪漫的还数河滩边那大片大片的秧田,春天里满田的苕子花(紫云英),它们有淡紫的,粉嫩的花瓣,穿着新绿的衣裙,象小姑娘一般嫩生生地挤了满满一田,有的甚至都挤掉到田外去了。你可以撒泼打滚,甚至拔了踩烂了也没关系,反正是要犁了肥田的。
乡村到处闲花野草,不会象城里人一看到花就兴奋,不但大张旗鼓办花展,就连窗台上种两盆花也要在朋友圈里晒一晒,真是大惊小怪。
乡村人骨子里天生都有份亲热劲儿。一次在郢城拦了辆的士去看电影,刚报了要去的地儿。司机就漫不经心地问我:“你不是郢城人吧,你老家是哪里的?”我倒也没有设防,简单地报上了家乡的地名。司机立马回头看我,疑惑地问:“我为什么不认识你?我应该认识你啊?!不对, 不对,你说名字,你叫什么名字?!”待我说了名字,他的整个脸和声音都明明白白地露出了惊喜:“我们是亲戚唉,真是亲戚,亲戚不要钱!”
亲戚?农村里没出五伏(五代)都是亲戚!十里八乡扯得上关系得都算是亲戚,这样在城跑的士,油钱都保不到,他还在为车费和我推推让让,我丢下钱,拉开车门夺路而逃。
我早已不习惯这种热情,却又可耻的怀念。
怀念那记忆中的家乡,怀念那逝去的且正在流淌的光阴。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