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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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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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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高三连载

1

下午二节课后,就是自由活动时间了,课程表上就是这样注明的,可是太阳还很高,怎么可以把这么宝贵的一段时间白白的玩了呢?不能!

高三一四五班班长韩巴顿走出教学楼,望望太阳,望望当门而立的高考倒计时牌,便毅然决然的放弃了打球的念头,决定去背文学常识了。大约前三天的这个时候,韩巴顿就立下大志要脱皮掉肉刻苦学习,考个像模像样的大学,叫所有的人看看,叫班里女生们看看他韩巴顿是不是等闲之辈!

韩巴顿把腋下夹着的蓝球抛给一直催他的刘扬,就直奔校园东侧凉亭,这是他选好的临风苦读的好位置。好了,背吧!

“嗯──贾谊,汉代,西汉政治家、文学家,有‘疏’七篇、《新书》十卷五十八篇,代表作有《吊屈原赋》、《鹏鸟赋》……嗯──”

韩巴顿“嗯”了半天,接不下去,只得把那本《最新高中语文最优化设计·语文分册》打开偷眼看看,发现背漏了。

“嗯,贾谊,世称贾生,或贾长沙,贾太傅……”

大约背到第三位作家。就觉脑袋昏昏的一沉,身子猛地向前一闪,上下眼皮就深深的挤到了一起。

韩巴顿一挣扎,用劲伸伸腰,打个大大的呵欠,继续往下背:

“刘安,嗯……”刘安好记,汉高祖孙子,作品只用记一本《淮南子》,又没字呀号的,越是名声大的作家,越是他妈讨厌,光名号一大堆还不行,还弄些斋名呀,官职呀,籍贯呀,居官地方呀叫他这些爹背。

又背了几位作家,就觉销天盖地的睡意难以抵挡,于是想道,算了,明天背吧,今天太累了,累了学习是没有效率的。

韩巴顿信步溜达的当儿,迎面走来一位好漂亮的女同学,韩巴顿只觉眼前一亮,心里怦然一动,这是谁?怎么从未见过?既而,睡意全消,呆呆望着姑娘,全身一阵无端的紧张。

那女生大约是对他的呆望还以一个礼节性回报,朝他微笑点了点头。

“你是──”韩巴顿仓促间抓住了机遇,“以前怎么没见过?”

“才转来。”

“那个班?”

“高三一四五班。”

“一四五?你转‘一四五’了?”韩巴顿心窝好一阵突突的跳,“欢迎你,欢迎你来我们班。”

“你是‘一四五’的?”

“不仅是‘一四五’的,而且是──”

“唔,班干部?”

“唉,那里,”韩巴顿既想谦虚,又想让对方知道身份,吞吐间就彻底给透露了:“胡乱管管事,小小班长而已。”

“唔,多多关照,”姑娘大方地朝他伸出手。韩巴顿将那修长的嫩手握住,说道:“不是本地人吧?”

那姑娘朝他点点头,说声“拜拜”,然后侧身而过,韩巴顿直望着倩影远去,半天才泛过神来,再想时,却记不起姑娘的形象了,直想到天黑,还是越往细里想,越是模糊一片,脑海里浮现的全是申茜,周彩雯们几个班里女生的脸蛋儿,于是嘀咕道:“妈的,这倒比贾谊、刘安们也难记!”

这时,西天只剩下一片残霞,但是,罗东县一中只有躺在这淡红的昏色里时,看上去才无比优美,校园渐渐的静了下来,甬道边树梢“沙、沙、沙”的响着。

这已是四月的第一个周末了,一零三号房的女同学们一回到宿舍,就像从作业的海洋里刚刚钻出水面,又累又乏地呼吸着自由空气,有的倒头就睡,有的活动着坐僵了的腰身。女同学可不像男同学那样一下课就直奔“自由”,你不出教室,那好,我比你更能不苦功,你精我也不傻嘛!好像谁早走出教室,谁就少得了分红似的。

累歪歪的同学们,呻吟出各种奇怪的声音:

“唉吆──”

“嗯──哼哼!”

“啊呀呀──”

恣意的啸叹似乎可以使精神和肉体达到某种释放,要喊就喊个痛快,鲁老师说,叫喊不出来时,那就是衰老了:

“啊,黄河,你他妈真黄!”

“啊,长城,你他妈真长!”

“噫吁嘻,大学之难,难于上青天!”

何小兰斜歪在被卷上,看着大伙儿叫喊,似乎受到鼓舞,受到感染,脸上泛出红涌和微笑,心窝里也有由衷的狂叫涌到嘴边,可她试了几试,怎么也叫不出声儿来……她偷偷拧开笔,打开小本儿,这是她独特的呼喊方式。

“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日子总过得太慢,你总说毕业遥遥无期,转眼就各奔东西……”在一片狂呼乱喊里,忽然响起温米嘉优美的歌喉,接着是一阵热烈的掌声。温米嘉的“呼喊”方式就是唱歌,有什么能像唱歌这样既抒发心声,又能赢得掌声呢;有什么职业能像唱歌的人那样穿最时髦的衣服,理最前卫的头型,又挣钱,又出名呢?温米嘉的歌喉不光在罗中有名,即使在县城的大型晚会上,她也曾多次粉墨登场,获得好评呢。

申茜唱歌不行,可她舞姿很优美,要是还在高一、二,此刻她早就“舞之蹈之”了。自进入高三,她就拒绝一切文体活动,她很不屑于凭借先天的玩艺儿来换取前程,她要靠实力考取一所重点大学。这时,她又嘟哮哝哝的背诵什么了,不时偷偷翻着看床头的卡片。

可是申茜的秘密活动,立刻引起郭东丽的注意:“嘿,你倒好,我们都憨叫着,你却偷偷学习!”

“什么,不行不行,谁都不能学习,谁也不能!”温米嘉从上床跳到下床,强行将申茜手中的卡片收起,“没收没收,统统没收。”

申茜朝何小兰那边扬扬下巴,温米嘉和郭东丽又杀向对角床铺,何小兰急忙把正写的东西藏在被窝里。

温米嘉惊叫:“怎么,写情书?”

这一喊,更引起全宿舍女生的一片乱嚷,一窝蜂扑向弱小的何小兰,那小本儿便落入“敌手”了。

“啊,诗!”温米嘉打开本儿,大声朗诵起来:

在精神境界里,

人最需要的是什么?

有人说是狂舞!

我说不。

狂舞只能抽扯一下肌肉,

这是低等动物的释放方式。

有人说是啸歌,

我说不。

歌声只能倾吐别人的咏叹与编定的音符。

传声筒一样是没有魂灵的震颤。

在精神世界里,

人最需要的也许是:

毫无顾忌的狂叫,

狂叫,才是最本能的,

是精神世界的全部,

可是,这一声简单的狂叫,

我却做不到!

这无词的歌便只能发酵,

酿成酸咸的泪,

或流下,或咽下

……

温米嘉念完说:“哼,咱‘一零三’要出诗人了。”

何小兰说:“出歌星还差不多。”

郭东丽嚷嚷道:“又是诗人,又是歌星舞星,又是名牌苗子,简直成人材的摇篮了。”

“嘿,名牌苗子呢?”申茜朝墙角铺上啾啾,发现周彩雯还没回来。嘀咕道:“真精透了,把咱们闪回来了,她又背着咱们学习。”说着又偷偷背开卡片上摘抄的英语片段。

劳顿后的咏叹渐渐平静下来,宿舍里呈现出周末的休闲,而休闲总是伴随着无聊与烦燥。困乏渐渐消失,同学们懒懒的躺着,少女们充满活力的心房,渐渐就有些按纳不住,身子便开始辗转反侧了,可眼前却是冰冷的双层铁床,灰白的四壁与顶棚,此刻,要有一个小小的希望出现那该多好!

周彩雯和王琴珍回来时,晚饭已吃到一多半了。周彩雯说:“听韩巴顿说,咱班转来个外地女生,看他那馋兮兮的样子,那女的肯定漂亮。”

周彩雯本想用这个轰动性的消息,淆乱大伙儿对她偷学的嫉恨,可是无效,她只得悄悄拿了饭盆打饭吃,让愧疚与晚饭一同咽下肚子里。有什么办法呢,校方将她定成文科班重点苗子,更是一四五班一号种子,各科科任老师都盯着她,生怕分数在她身上拉了后腿,担不起责任,他们把所有的课时,自习时间全都分块统死了,自由支配的时间便只有自由活动时间了。别的同学可以潇洒,可以轻松,她不行。学校对她的高指标的要求,她像背在身上沉重的包袱,越背越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压力和希望像两部推进的动力机器,逼着她只能前行而没有退路,她只得一头扎进资料堆里,下功,下功,再下功,忘了时间,忘了空间,忘了周围一切,鲁老师说,太顾及世俗评价,便什么事也干不成,姐妹们啊,对不起了!

吃完饭,女生们就开始洗头发了,这是女同学周末的一项重要任务。头发浸泡在水里,再把红的、绿的、白的各色洗发水缓缓注下,双手一揉,清水一涮,长的、短的乌黑头发就柔顺地披散在双肩,那张张笑脸就被清水浸润得更加青春亮丽了。

何小兰和王琴珍也把自己很土气的头型浸入水里,她俩每次洗头将洗衣粉揉进发丝的时候,都会招来一片惊叫,于是她俩便一同行动,这样可以共同分担鄙夷惊诧的眼光。本来洗衣粉泛出的白沫和那些五色瓶里洗头水的白沫并没什么两样,可温米嘉、申茜们却总觉有些惨不忍睹,像看到毒汁渗入人体似的怪叫起来:“啊吆,一瓶‘雅倩’能把人买穷吗?”

温米嘉床头的五色瓶可谓参差林立,高的、矮的、圆的、扁的,居然一样样全能用上。此时,她又打开一个大红的方盒,那里面有各种颜色,还有画脸用的笔。她画脸比做作业投入得多,刻苦得多,仓天不负苦心人,结果,把个脸儿加工得更漂亮了。

“哇,好好漂亮呀!”同学们用广东话同声赞叹。

申茜说:“你又去歌舞厅体现自我价值去?”

温米嘉说:“什么我又去,你们也得一起去,几个星期没过礼拜了,都出去潇洒嘛!”

这当儿,班主任鲁司空老师领着一个陌生姑娘进来了:“给你们介绍个新同学,山东籍,姓沈,名亚妮,你们宿舍不是有个空铺吗,以后可要相互关照。”

同学们相互使着眼色,仿佛完整领土就要被割让似的,露出一丝不高兴。

那位同学朝大家微笑着,朝一个个伸出手去:“给大家添麻烦啦,请多多关照!”举止大方,得体,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温米嘉早被陌生同学的漂亮惊呆了,那样标致的脸型,那样紧身的小背心,那样细瘦的小脚牛仔裤……握手的当儿,双方都被对方惊得微微一震,在那短短的一瞬间,似乎进行一种美的较量,面对都市文化孕育的气质与丽质,温米嘉感到一种小城人的俗气与人工妆扮的小气。鲁老师临走说:“好好相处,从沿海给你们带来一点开放气息,开阔一下你们的眼界,噢,米嘉,你又……”

温米嘉朝鲁老师背影努努嘴:“自相矛盾,唉,新同学,今晚和我们出去潇洒一下嘛,看你也是全身艺术细菌呀!”

“你总是潇洒潇洒,快成职业潇洒家了,”申茜扁扁嘴说。

“潇洒是你们的专利,和我们无缘,”何小兰,王琴珍,周彩雯同声说。

温米嘉说:“不行不行,今晚谁也不能不去,又不用你们花钱?申茜你这团支部书记可得带头呀!”

一三零女号是人材的摇篮,更是美人儿的摇篮,这不,温米嘉、申茜、周彩雯一个比一个倩丽,一个比一个出众,一四五班因为有了她们几位也就够了,这又来个更靓沈亚妮,看来有戏看了。不知是有故事就有美人儿还是有了美人儿准有故事产生,单这个周末的夜晚就这样的热闹。

白昊来要请女同学们去看《泰坦尼克号》,韩巴顿、扬志遥要请去溜旱冰,女生们该跟谁去,很是难以定夺,他们双方,代表两个势力高峰,韩巴顿、杨志遥这两个正副班长,相当于行政这个高峰;白昊属于专与官方作对的草莽英雄,可算作“黑社会”那个高峰,可自古虽有官痞一家之说,可也时有争斗,于是历史大厦便由他们搭勾而成,所有草民只是时空遂道里茫茫尘埃而已,一四五班男生多哪,谁敢登临“大观园”女儿国里一展男儿风彩呢?

韩巴顿叽叽喳喳叫嚷:“玩旱冰,玩旱冰,白昊,你也一起去吧!”

白昊眉眼歪吊吊的,瞪着韩巴顿,“嚷什么嚷,让人家自己选择,旱冰啥时不能溜,《泰坦尼克号》天天演吗?”

杨志遥说:“不都看光盘了吗?”

白昊斜瞥一眼杨志遥:“多嘴!”

“唉,这就怪了。”温米嘉挺立于双方之间,一脸不屑,显然是敢与他们鼎立的又一个高峰,“前几个周末,我们好无聊吆,你们怎么不来请呢,今天怎么一家伙都来了呢?”说着,掠眼瞟瞟正在清理床铺的沈亚妮,这下子叫她给说准了,可谓一针见血,两边男儿都有些怏怏语塞,都涨红了脸。

沈亚妮眼光里弥漫着几分天真,眼珠亮亮的向他们看看,显然在这以前她已和他们都见过了,在韩巴顿点头会意以示他们早已相识而得意时,白昊却大步朝沈亚妮床铺走去,帮她抱起被卷,让她整理床单,而后又上床给别好墙布。男儿的大拇指有的是力度,一按一个图钉,这忙就帮到点子上了,姑娘的纤纤玉指怎么能将图钉压入坚硬的墙壁呢?

韩巴顿有些蔫蔫,也有些愤愤。

姑娘们有些惊恐,有些诧异。

白昊说:“走吧,”他面对的是群体,可目光里层次却很分明。

韩巴顿一着急:“新同学,不赏脸吗?”

这时,院里一阵摩托的“哼哼”声由远而近,进来了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龙一帆:头发油亮,皮鞋油亮,花格衫抖着,宽大裤子抖着,黑墨镜戴着,手机在衣袋里露着,他自带的香气,压倒全体女同学共同散发的香味,他不仅带来香气,还带来一箱饮料,一袋瓜籽,他将饮料、瓜籽袋儿分别朝每个床铺扔去。

周彩雯见状,警惕地瞪住飞来的食物,说道:“嗟来之食?”

龙一帆大咧咧道:“别说文话,文话咱不懂,社会上不兴文话,只兴实货,装肚里是收获,喝吧,喝吧,来来来,你们仨也拿上喝,唉吆,不知你们在,要知道再拿件啤酒喝个痛快,再去跳舞,那才叫感觉呢!”

温米嘉幸福地望着姐妹们,望着龙一帆,她帮大伙儿“噼”、“噼”“噼”拉开一个个饮料颧。姐妹们甜在嘴里,她甜在心里。看看窘在地上的几个毛小子,算什么男儿呀!

龙一帆说:“你们要的资料买到了,为这几本破书,让我专程跑了一趟北京。”

何小兰忐忑问:“贵吧?”

龙一帆摆摆下巴:“别跟我提钱,这算啥,你们考上大学,我负责学费!”

“资料在哪?”周彩雯,申茜着急地问。

“着急,是吧,”龙一帆卖个关子,“有个条件,今晚得跟我去跳舞,‘蝴蝶梦’迪厅,行吧?”

“你是请米嘉,我们算搭货?”郭东丽扁嘴道。

“不,都去,谁不去资料没谁的份!”

温米嘉也跟着嚷嚷:“都去,都去嘛!”

龙一帆继续强调:“都去,一定都去,”说话时瞟一眼那个从未见过的姑娘,话锋却转向几个男生,“你们也去!”

“都给你叫上行吧,”温米嘉的“都”字发音很重,特有所指。

王琴珍,可小兰相互使使眼色,以示“都”字里并不包括她俩。

在一阵强行的拉扯中,姑娘们自觉地加入了“都”的范围:申茜、周彩雯、郭东丽。沈亚妮也被强拉就范,只是面色有些吃惊,嘀咕着说:“我爸还说山区是一片净土呢……”

姑娘们最终的诀择就这样促成了,韩巴顿、白昊灰溜溜的剩在脚地上,白昊脖子一拧道:“妈的,物质诱惑!”韩巴顿怒目圆睁:“哼,什么素质,什么品味!”白昊说:“走,她们不去看,咱们去看,何小兰,王琴珍,他不请你们,我清你们。”韩巴顿痛痛快快的投降了“泰坦尼克”,仿佛外族入侵,民族矛盾上升为第一,促成了国共两党合作。

韩巴顿说:“走吧,何小兰,王琴珍,你们文学家,能不看看《泰坦尼克号》?”

“真请俺俩?”何小兰不屑地说。

“真请嘛,”白昊说得有些勉强。

“请不到白天鹅,胡乱拉个丑小鸭?”王琴珍噘嘴道,“你们快去吧,电影早开啦,去吧去吧,俺俩都不是傻子!”

一零三女号里就剩下何小兰和王琴珍了,她俩明白自己的“条件”无论如何也不能给任何娱乐活动添彩助兴,每次姑娘们出去潇洒,她俩总是自觉地退守在自己的圈子里。

号房很静,王琴珍打开数学复习资料,何小兰翻开《红楼梦》,只有在这样环境里,她们才感觉到凸现出来的自我。

王琴珍说:“复习这么紧张,你怎么还看小说?”

何小兰说:“别人进舞厅,我进太虚幻境,都是为了放松嘛。”

“还在用脑,那能算放松吗?”过了一会儿,王琴珍又说,“你总是心太多,咱们就厚着脸去一回歌舞厅,也算青春一回呢!”

何小兰怔怔的半天,说道:“咱们这样的人到那种场合,只怕更孤独,更自卑,歌舞厅,那是比赛美的竞技场啊,我们去干啥,当陪衬人?”

她俩都把展开的书本合上,望着顶棚发起呆来,身子进不了歌舞厅,脑子也进不了太虚幻境与数学的王国里。她们的家都在农村,父母亲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无论是堆着破被褥的炕席,还是粗笨的血统,都孕育不出高贵气质与俏美的人样儿,甚至对后天的美的装饰,感觉都那么迟钝。当温米嘉、申茜们嚷嚷着争论穿什么衣服如何如何的漂亮时,她俩就傻愣愣的在一边看着,好像脑子特笨的学生看着好学生做难题,一摸不知,而她们好不容易从生活费中省下钱来,买回的颜色亮亮的衣裤,却引得温米嘉、申茜们惊得一片尖叫:“我的妈哎,好土吆,好山吆!”

不是说衣服是个性、品味的体现吗?那么王琴珍、何小兰整个儿外化体现的完全是血统的、文化的、本质的、根深蒂固的一种低微吗?

越进入花季岁月,她们越是敏锐地感觉到,她们这样土生土长的花儿难以开得鲜艳、耀眼,老师们、同学们投射到温米嘉、申茜们身上的那种馋兮兮、火辣辣的眼光,她们一次也感受不到,她们尝到的大多是勉强的、应付的、甚至是鄙视蔑视的目光,那是一种多么残酷而公正的审美的判断呀!

可是外形的平庸还不是人悲哀的主要因素,相貌再丑陋也没什么可怕,只要搭配一个与之相表里的迟纯的心灵,那也同样能亭受做人的潇洒与欢乐,也就可以经得住世故的风刀霜剑,尤其像何小兰这样矮小微胖的身子,这样凹扁的脸型,都偏偏配了颗极其敏锐善感的心灵,人生的悲剧的条件就这样的注定了。

后来,何小兰接触了《红楼梦》,她完完全全的与林黛玉融合为一体,她跟着林黛玉感受着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跟着林黛玉流泪,“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句子尤其引起她强烈的共鸣,可是,想像中,她比林黛玉更悲惨呀,她要有林黛玉那么美,那还有啥眼泪可流呢?

狐独皆因内向,内向皆因自卑,而自卑又大多由于外在原因啊!

不知过了多久,何小兰忽然说:“我想自杀!”

“什么?”王琴珍吃了一惊,“哪跟哪呀?想学大文学家吗?人家那是因为超越世界,超越人类的孤独痛苦才自杀,你挨得上吗?鲁老师不是说,眼下中国人都是共性海洋的融化物,在这样的土壤里能生出为人类生存痛苦而自杀的人吗?”

“我只为自身而痛苦呀!”

“那也不够格呀,中国人现在还停留在为生存苦恼的阶段,在优厚物质生活条件下,在多元文化思维绝对自由的社会里,才会有为自身苦恼而自杀的人呢!”

“人比人,气煞人嘛!”

“干吗要人比人呢,各人活的是自己的嘛!我看你成天钻在大观园里,学着那些吃饱不饥的才子佳人们“无故寻愁觅恨”呢!不就是咱没人家漂亮嘛,可花季只是暂时的,重要的是结出果实呀,努力奋斗一个大学,不也是咱们的一个制高点吗?”

“要说结果,死才是最终结果呢,可人生就是一个过程呀!”

“啥也不想,好好学习,不也是一个过程吗?”

何小兰气哼哼道:“你那样乐观,那你为啥也不进歌舞厅呢?”

王琴珍呆想半天,没有说话。

 2

还是在去年秋季刚开学的那几天,刘校长就当着县委领导拍着胸膛表态,说要在这届高三打翻身仗。所谓翻身仗的全部内容就是高考达线人数,能在全市排名由倒数第一、一家伙翻到倒数第二。当然倒数三、四更好,可他没有说出口。

“倒数第二”,这实在不算个啥宏伟目标,可对于地处偏远的山区县一中来说,实现这个目标谈何容易?为摘掉倒数第一的帽子,校长换了一个又一个,且一个比一个强硬,一个比一个点子出尽,办法使尽,可这个历史使命终未能有谁完成。于是,再换。更强硬的刘万山,便在署假期间走马上任。

刘校长表完态,分管教育的白副书记立马为他助阵:“这个历史重任,就看你啦,明年倒数第二,后年倒数第五,三年正数第二,这目标不算脱离实际吧?阿,不怕,大胆干吧,革命工作就是这样,你若把雪山草地,急流铁索,枪林弹雨想得那么可怕;你若想到会有几万人送命,你能有会师吴起、红旗插上宝塔山、插上天安门的那一天吗?好好干吧,不过提醒你一句,一中老师可不是顺民,你可要作好思想准备,决不能手软。

刘校长在县里立了军令状,就把想法拿到校委扩大会上,教务主任马奇立刻起来表态说:“实在说,这目标一点也不过份,连个‘倒数第二’也实现不了,要我们这些人干啥呢,出去脸往那放呢?只要咱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九牛拉车个个出力,上上下下齐抓共管,就不信考不过它个岗洼县。”

紧接着,其他副校级和中层领导就积极献计献策:

“干脆,礼拜六不休息!”

“早操时间提前半个钟头,早自习又可以延长一点,学生学习全赁早晨哪!”

“我看晚自习完全可以再加一个钟头。”

“对着呢,加。”

“最最可惜的是下午二节课后自由活动时间,必须利用起来,整整两个多钟头怎么能白白的浪费了呢。”

“这些措施人家外县中学早几年就采取了,难怪人家年年考得好呢。”

……

校长见状,信心便飞跃为决心,决心就成了决策:“咱这样,估计达线四十个,便可能考到岗洼县前头,二十本,二十专,你们看能不能实现?”

接着是一片能、能、能的声音。

刘校长主意一定,就不改变。“双二十”指标立刻诉诸文字,写进工作计划,四十名指标又具体下放各班,四个理科班各八名,两个文科班各五名,这样下来比四十还多两个名额。指标既定,奖惩方案也跟着出台。

校领导把弓弦拉得紧而又紧,老师们当然就是离弦的箭,只能一个劲冲着目标惯飞,目标已经明确,工作起来也就有的放矢。

像鲁司空这样一点头衍也不挂的纯教员,对如此激奋的主弦律都反应十分迟钝,他们班的目标,他还是在高三教师座谈会上才听说的。

“这事儿怎么可以定指标呢?”在这以前他已因为早晚自习加时唱过反调了,说什么不科学,学生生理心理承受不了。此刻,他又在心里奏起不和谐音。可他总结以往经验,生怕一吐口说话,再使领导愠怒,老师们惊异,他紧绷往嘴,以此来把自以为有理有据的论证封死。

可是,座谈会的形式是挨个儿说,轮到他时他没说,大家都说完了他还不说,那就有些交不了账了。

刘校长朝他温和地点点头:“说说吧,有啥说啥,座谈座谈嘛。”

马主任也催他:“说吧,就等你一个人啦,”忽然,马主任朝他投来奇怪的目光,“心往一处想,和校委保持一致,这是咱们座谈会的宗旨,想想,有啥更好的建议,能促使咱们工作早出成效。”

“可是,”鲁司空一张嘴就先来个“可是”,这使在场的人都睁大眼睛,他咳了一声嗽,两只靠近鼻梁的眼睛,顾及不到周围反映,“说倒底,定指标,定目标是为了个升学率,我们这样拼着命的追求升学率,这、这、这与中央是保持一致吗?”

会场死一样的静,人们东倒西歪的坐相像定格似的僵住了,马主任先是把脸一红,眼睛眨了眨,缓缓调头看往刘校长。刘校长也愣了一下,微怒的脸色泛起笑意,他说:

“这一点我们很明确,我们就是要抓升学率,难道一个学校升学的多不好吗?我们学校升学率成了百分之百,我们还不是为罗东县父老乡亲立了一功吗,父母亲把孩子送到学校,花上那么多钱,图啥?阿?象我们这样的学校,拼命抓还年年倒数第一,你再不抓,推了光头,反倒跟中央保持一致啦?是的,国家教委提倡素质教育,可考不上大学,没受过高等教育反倒素质高啦?阿?哪不是抓升学率?外县、外省,连它北京中央身边的学校,不也是抓升学率?我再声明一下,我当校长一天,升学率就抓一天,毫不含糊。有些人唱反调,我看是为自己不好好干找借口,说风凉话,动摇军心,这些人良心何在哪。”

刘校长越说越激动,温和的语气变得严厉,微笑的面容变成恼怒。鲁司空张了张嘴,想伸辩。刘校长大手一拍桌子,声音里越发含钢带铁:“就这,各班指标,只许超额,不许欠额,别人能完成,你为啥完不成,学生是按分数平均分开的,别给我找理由,托借口,想干干,不想干,走人,哼,谁还有啥?没啥,散会!”

鲁司空虽然自认为和中央保持一致,可总觉理由仓白。政治高尘老师劝他:“你真是那壶不开提那壶,有枣处一杆,没枣处一杆,全国都这样,靠你能改变了现状?尽是自找不体面。还想在一中,那就好好给人家干,识时务点吧!”

鲁司空心里怯怯的好多天,刘万山在乡下中学时就是个铁腕人物,荣调一中校长后,县领导和社会各界都夸他是块实干硬干的料,他更加乘名而上,快刀斩乱麻,该提拔提拔,解聘解聘,老师们着着实实领教了一番强硬的滋味!

过了好一段时间,鲁司空才渐渐稳下心来。有一天刘校长还和他远远的打招呼:“小鲁;吃啦?”鲁司空心里热热的一股,当下就把教室黑板顶端的班训换了新内容:“向每一分钟要一分。”贴好一看,自觉有力度,有新意,刘校长、马主任查教室时,看后也给予肯定,说拟的不错。鲁司空心里更加踏实了许多。

其实,鲁司空反驳升学率的话茬儿,只是想在庞大躯体的薄弱处打开一个突破口,可他刚刚将话题的刀锋插入目标,缺口就立刻被封严堵死,就乖乖徼械了。事后他也很后悔自己不会说话,不识战机。本来,他要反映的情况很实际的,首先,达线五人的指标是很难实现的,其次,与“一四四”这样的侧重班指标相同,很不公道。虽说文理分班时是按分数平均分开的,可一次考试的分数远远说不明问题,且分数得来的原因多而微妙,看似分数相同,其实学生能力素质差异很大,就靠周彩雯、杨志遥、王琴珍、申茜几个学生,怎么能考得过“一四四”前几名学生呢?

理由不说清楚,一旦考砸,天河水洗不清,历史的黑锅还不知背到何时,说吧,又很难说得明白,况且,说给谁呢?说给校长、主任,只能认为你是推责任,找借口,还没干就说不行,居心何在?

喊标语口号容易,可真要推出五名达线,恐怕一点也不切实际,怎么办,怎么办呢?

那天教导处副主任刘志翔来坐,一顿闷酒,灌得脑袋昏糊糊话多起来:“老同学,你给说说,我班那几个所谓尖子生,情况你也知道,你说,谁能考过‘一四四’那几位把式,谁是考重点的料?说句保守话,除周彩雯外,其余几个都够呛哪!”

刘志翔又自灌一杯:“老同学,这话你只能在我跟前说,别处你可别乱嚷嚷,图事不顶,尽遭领导对你坏印象,想办法嘛,活人能叫尿憋煞?地内欠收地外补嘛!”

“地外补?咋个补法?”鲁司空傻愣愣瞪住老同学。

“看看看,教员,标标准准的教员。”

“这话我承认,我都觉得我灵和肉都在发霉,政治嗅觉退化。”

“小子你多多敬奉老同学吧,亏不了你。”

鲁司空似乎顿悟:“唔──”

几天之后,刘志翔趁着月色,偷偷潜入鲁司空家,一脸神秘,凑近鲁司空耳语:“一家伙就从外省转来三个,理科两个,文科一个,我硬给你把这个文科生争取上了,这可是只有刘校长和马主任知道,千万千万保密,不能叫任何人知道,尤其不能叫‘一四四’班主任肖鸣久知道。”

鲁司空心突突跳着,昏昏夜色,加上这诡秘的窃语,弄得他很紧张,说道:“这,这,这合适?”

“什么?”刘志翔很恼火,“不要?不要我就给了肖鸣久了。”

“要,要,要,我是说,我不是那意思。”

“实告你说,肖鸣久要知道,哼,没完,全是我顶着呢。”

“这个同学行吧?别拿差生糊弄我。”

“放你心吧,在山东考一般学校,来咱这儿就能考名牌,人家费尽周折把户口学籍转来,图啥?山东这个学生来以前就没下过600分!”

“是吗?”鲁司空靠近鼻梁的眼睛里,放出希望的光,“是吗?真能考个名牌奖金与你一半。”

“没问题,名牌苗子,清华、北大给你考一个,就足能以一当十,那在罗东县就算放了卫星,就会全校欢腾,全城沸腾,校长在县里扬眉吐气,你也会有沾不完的光,县模范,市模范,省模范以至国家级模范,一路绿灯,一本万利……”

“真的吗?”

“抵你班周彩雯绰绰有余。”

鲁司空面露喜色,十分感激老同学帮了他大忙,可他总有些担心:“不是禁止分数线高的省份的学生往进转吗?”

“前怕狼后怕虎,打狐狸还不想落骚味,人家学生本人还敢来冒这险,你怕啥呀。”

“看来好事都有风险哪。”

“你别想那么多,反正是好学生能给你顶名额就是了,给,这是进班证。”

进班证上的名字叫陈刚,鲁司空积极热情地将那同学接纳进班,结果一考,成绩还在周彩雯后面。

沈亚妮是转进一四五班的第二位外省籍学生,为争这个学生,鲁司空整整和马主任磨了一下午,又请了刘志翔一回酒,还差点和‘一四四’班主任肖鸣久翻了脸。

可是,当那位同学来到鲁司空面前时,他被惊呆了:怎么是一个漂亮女孩?鲁司空忿忿思忖,我要的是智力超常的学生,不是要长相出众的女孩,这不是选美招模特,怎么是这呀?

罗东一中老师们众口一辞,一致认为,女孩子长了好脸蛋就不会有好脑瓜,你想,漂亮姑娘无论走到那儿,人们都会纷纷给她让开一条宽畅的路,走到那都是一片温柔场,没坎坷,没痛苦,脑袋哪能复杂化呀,思维咋能深遂敏锐呀。

申茜刚分进班里时,被刘志翔吹上天,结果考了几次450分都上不去,全班排不到前十名,温米嘉的心灵更象一洼清澈见底的水窟儿,一眼穿,没内容。这个女同学比她俩更倩更靓,学习成绩能好到哪呀?再说了,真正硬巴巴的尖子生,何别费尽周折往这穷山沟里转呢,只怕是在那边害怕考不上,才来这边占便宜呢!鲁司空再把她打量一番,无论如何难将她与一个埋头苦学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你在你们那里总分能考多少?”

“五百七八,有时也能上六百。”

“是不是?”鲁司空眼睛一睁,眼里透出惊奇。

“老师,您不信?”

“阿阿,不不不。”

“您可以考嘛。”

“阿阿阿,不必不必,阿!”鲁司空忽然又想,考考也对,要不,等进了班就想退也来不及了,考啥呢?语文老师只能在自己学科里绕弯儿:

“语文最高考过多少分?”

“最高?一百二十来分。”

“客观题准确率占几个百分点?”

“这我没统计,客观题失分情况很少吧。”

“你作文怎样?”

“老师,我很爱写作文,我的作文还在山东省中学生作文比赛中获过二等奖呢。”

“唔,”鲁司空依然半信半疑,“你读过不少书?”

“老师,你提倡学生读课外书?”

“嘿,这问题……你那里老师对课外读物是提倡还是反对?”

“一般是提倡的。”

“一般提倡,咱这也是,我看他高三不可能放开叫学生看小说吧?”顿了顿,鲁老师又问,“你看过些什么书?”

“很乱的,不好说,我最喜欢读契柯夫中短篇小说,还有斯提芬·茨威格,中国的就喜欢鲁迅和王蒙的,琼瑶的也看过几本,那还是在初中的时候。”沈亚妮被这个话题激动着,眼睛水汪汪闪着,好像在千里之外觅到知音似的。

“《红楼梦》呢?”鲁司空急忙把话题引入自己熟悉的领域。

“老师,你也爱读《红楼梦》吗?”

“那还用说吗?”

“老师,我的山东语文老师硬说贾政是个好人,还骂贾宝玉是个坏种,你说是吗……”

“这这这就复杂了,这已涉及到社会人生问题了。”鲁司空把右手竖起,像武术中的推掌一样,试图把脱闸的激流给堵截回去,“说说数学最好考过多少吧。”

沈亚妮怔了怔,思维从浪漫王国的翱翔中蔫然跌落,想了想说:“一百三左右吧。”

鲁司空又细细盘问了英语,政治,历史三门学科的学习情况,露出满意的微笑。买卖人的上帝是顾客,名牌苗儿可就是老师的上帝了。他说:“行,进班吧,不过你可得瞄准名牌,给咱一脚踢开清华北大门,礼拜日晚开始上自习。”

3 

白亮的萤光灯管下,同学们埋着头,凝着眉,一人一副苦读的样子,教室后墙的倒计时牌好像无形的鞭子,趋赶着同学们一步步逼近命运的冲刺点。教室里很静、很静,只能听见书页哗哗翻动。

鲁司空领着沈亚妮走进“一四五”教室,引起一片惊异,一片“啧啧”。教室里七十多个同学,桌凳挨得很挤,鲁司空皱着眉,敛着额,目光从一排排座位扫过,不知该把这位新同学安排在哪里。当然了,好学生是必须坐个好位置的,这正像天才的政治家、军事家的地利问题一样重要,鲁司空多年的教学经验使他对这点感受很深,把谁搁后几排,不只会使学生因听觉视觉拉远距离而注意力不能集中,马上引起学习退步,这甚至会造成学生误以为失宠而自卑,以至破颧破摔。

可是,好座位就是前二、三排中间那几个位置,该安排的早已安排定了,现在要让沈亚妮坐在最佳位置,就得把另一名同学抽调到后排,可是,抽调谁呢?周彩霞、申茜、陈刚等几个尖子生肯定不能动,学习差点的那就只有韩巴顿、白昊了,可是这俩人就更难办了。

白昊爸是县委副书记,为孩子学业有成而占个最佳位置,身为县委领导屈尊登临一个教书汉子门下,大有刘皇叔顾臣草庐的风范,鲁老师一个小小班主任能不感动吗?而且,白书记一点架子也没有,态度谦和诚恳,完全是商量、恳求的语气,和所有党的好领导联系群众的谈话方式一模一样,还说,有啥要求尽管说,作为分管教育书记说出这话,谁还能铁心铁面无动于衷呢?对于鲁司空来说,你要是拿腔弄调,以权压人,那倒好办,去你妈的,大爷不吃这一套。可眼前是这么和蔼可亲的一位好领导,拒绝的话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

韩巴顿爸爸是计生委主任,他先派老婆提了鼓囊囊一包礼品求情,鲁司空靠近鼻梁的眼睛瞥定那包红红绿绿的东西,象瞪住整个社会腐败现象似的射出仇恨的光。态度异常生硬坚决,说道:“拿走、拿走,干啥么这是!”

巴顿爸一分析,说是东西太少,干脆,我亲自造访。

韩主任“嗤啦”撕开一盒软中华,一人点上一根,其余十八根烟搁到桌上,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再要个女儿怎么样?”

再要个女儿?鲁司空心里一亮,对呀对呀,求之不得呀……可是,女儿想要,这座位难调,他呐呐道:“真不好办哪,别看这是分个座位,和社会上金钱、地位的分配一样,得有透明度,硬扛扛,一条是身高,一条是近视,再就是成绩,否则难以服众,要是主观随意,分配不均,那是滥用权力,那会引起举班公愤的,班要是个国家,也会因此引起骚乱颠覆的。”

韩主任听后,“嘿嘿嘿”笑个不住,说道:“还不一样?谁也难哪,社会上分官派职,分房评模,那项不是狼多肉少,可该咋走还得咋走,硬杠杠不能没有,可都依硬件来,得到的也不领情,得不到的一样恨你,那领导还当得有啥意思,要是都按党性原则,国家还能有腐败?一样难嘛,你说我的准生证就那么轻而易举?我也是冒着犯错误嘛,小鲁哎,和四堵墙外面那些事儿相比,调个座位,哈哈哈……”

见鲁司空沉思不决,韩主任又说:“当然了,扶这株,就要拔那株,这是个政治手腕问题,政治就是残酷的,该用用,该杀杀。你说呢?”

鲁司空终于冒天下大不韪,搞了一次重大人事调动,韩巴顿在一片忿忿的目光下搬迁到何小兰因个儿矮小而获得的这个位置,理由是班长坐这儿便于管理。何小兰呢?依次往后推,一个赶一个,这样多人次推磨式调整,大约可以使何小兰一个人承担的不公待遇分摊在几个人身上。几天以后,鲁司空便获得一枚可以再搞一个合法女儿的证件。

此刻,鲁司空的目光已在那几个最佳位置逗遛几个来回,他觉得出同学们眼光里的敌意,该挤谁?他拿不定主意,下不了手。

周彩雯、陈刚当然不在考虑范围内,韩巴顿、白昊也不在考虑范围内……,他把目光停留在了申茜身上,申茜似乎立刻感觉到了大兵压境,国土将失的威协,先是一震,接着就把脸拉下,嘴巴嘟起,眼皮扑扇扑扇的瞪住鲁老师,好象在用愤慨构筑起一道防线,假如领土一旦被侵,就会不顾一切地加以捍卫。从分进文科一四五班至现在,她似乎经历了一个从过高的希望到失望、失宠的过程,她也由荣兴自信渐渐有些自艾自卑了。这还不够吗,还要在最需要帮助鼓励的时候,再给致命的一击吗,把人彻底赶到中差生的行列吗?鲁老师呀,鲁老师,难道我申茜是最好欺负的吗?为啥谁也不瞧,偏在我身上打主意呢?

鲁老师面对自己曾经期望过高的同学,面对这样漂亮脸蛋上的愠色,他没辙了。那么考虑下一个吧,他鼓了鼓勇气,咬了咬牙齿,这样一来,心果然狠毒多了,对了,挥舞权力棍棒的时候,就得心狠手辣,妈的,最后他将选择的目光又停留在了何小兰脸上。

何小兰吓了一跳,瘦黑的小脸上露出恐惧,露出可怜巴巴哀哀欲哭的样子。她早已感觉到,在这个宠儿的行列里,她是最薄弱的一个环节,韩巴顿、白昊除外,她与申茜的成绩是最没稳定性的,不知怎么,她总觉得鲁老师不会动申茜,尽管她也没有局级以上硬关系,尽管鲁老师对团支书这样的身份一项不予重视……。不出所料,鲁老师已作好在自己身上开刀的预备姿势了。

鲁司空朝何小兰身上指指,说:“你,往后边挪一下,哎,对,你坐到郭东丽座位,郭东丽坐胡明德的,胡明德坐刘杨的,对了,依次类推,往后挪挪窝,哎,好!”

鲁司空故伎重演一回,未涉及的同学们像看一场悲喜剧一样,看着故事的发生、发展、结局,思想情感也跟着忿然、哀怨、同情直至剧终而趋于平静。

何小兰哭了。郭东丽也哭了。申茜松了一口气,沈亚妮在众目睽睽下,悄然入座,她的头深深低垂着,眼光所触范围收笼到脚底,收笼到课桌面上尽量小的地方,她觉得身后愤怒的目光好象烈火一样灼烤着她的背部,她感到一种窃国者的耻辱,后来她听到了身后吟吟低泣……忽然,沈亚妮倏然站起,掮起书包跳出座位,说:“鲁老师,我不坐这个座位,我不坐,我到后排吧!”

鲁老师眼看着一片骚动,脑袋里一团糟,耳朵里嗡嗡作响,通脸孔至脖根,火辣辣似有热汗渗出。沈亚妮自动退出座位,他先一愣,既而大喝一声:“反啦,反啦,听我的,还是听你的,沈亚妮你给我坐好,你不坐这个位置就是没信心考取名牌,就是退缩,就是下软蛋,让谁坐那里,我是从全局考虑,从长远考虑,统一调配嘛,好坐位谁也想占,行,谁能保证考重点,考名牌,这个座位给谁。行不行,阿?沈亚妮,让你坐这儿是跟你要成绩,你们以为你鲁老师是跟谁情厚情薄吗,阿,来嘛,谁有意见,站出来嘛!”

教室里寂然静了下来,鲁司空又换了一种较温和的语气:“不就是个座位嘛,学习主要靠自己努力嘛,你当是风水宝地?战略要地?阿,说你们好好学吧,座位只是个外在因素的外在因素,是金子搁那儿也会发光的!”

座位风波刚刚平息,同学们刚刚都埋头进入状态,马主任突然怒冲冲杀进来,一脸凶相,大巴掌一拍讲桌,大声吆喝:“咋天晚上去舞厅的给我站起来!”

同学们刚刚埋下的脑袋又蓦然抬起。

“站起来嘛,别耽误时间,快点!”

马主任连喊几次,不见动静,鲁司空治乱的怒火还在胸中燃烧,这下子又浇来一桶汽油,脸色红一股白一股,胸膛喘得一纵一纵,他斜眼瞟瞟马主任,马主任只给了他个铁青的侧面,不看他一眼。鲁司空越发窘迫难堪,大声喝道:“出来出来,狗胆包天。”

马主任却换了一种低沉的声音:“都知道是谁啦,自觉一点,点了名就不好看了。”

这当儿,温米嘉稳稳当当站了起来,说道:“是我来。”

“还有谁?”

“就我一个!”

“你敢肯定就你一个?”

“我只知道就我一个!”

“是吗?”

“是的!”

“哎吆,活活一个刘胡兰嘛。”

“那你就是国民党大胡子,”温米嘉心里这样说。

“我不问你,我让参与者自觉站起!”

申茜,沈亚妮,郭东丽相继站起,同学们将目光纷纷投向她们几个,投向刚刚进班,刚刚掠夺最佳座位的沈亚妮,那种诧异的程度,就好像从人群中忽然蹦出珍禽异兽,又是一片“嗡嗡”,一片嚷嚷。

鲁司空一看,气傻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居然有两人出自重点保护区:“你呀,你呀,怎么会是你们哪,还有你,刚刚的进班,刚刚才为你这位置伤罢脑筋,刚刚的……”

“这就是才转来的那个?”马主任怒目耸起,上上下下把沈亚妮打量一番,“看也不是好东西,看看你们几个啥样子,裤子不是裤子,袄不是袄,这是学校,是学校,懂不懂,走,到教务处。”

罗东一中教务处和所有县中学的教务处没两样,没有一点儿艺术装点,没一点儿豪华布置,除了纸张还是纸张,墙上的纸是这表格那表格;地上的纸是一摞摞这资料那资料,北京海淀区的《阶段练兵题》刚刚发下去,山东滨州的《最后冲刺一百天》又到了,山东的资料刚刚启封按班分发成摞。邮局又来电话说湖北的大捆纸包没法送,叫派车去取……。刘志翔忙得团团转,成天的开捆、发题、收钱、寄款……,手不停地翻着,嘴不停地数着,耳朵里听到的是哗啦哗啦的纸张翻动声,反正不是清点资料,就是清点钱,这样一天又一天重复着,把个脑袋里只剩下一些自然数的一次次反复了,把原来学的中文专业也快彻底忘光了,可是刘志翔老师就是乐意吃这份苦,吃这苦有盼头,而成天重复上课的苦海则是无边没有尽头的。

刘志翔这会儿正在发放四川的《3+2高考最有效练兵绝密题》,据说去年有地方用了这家的题,百分之百考走了。刘志翔点题点出了功夫,跟银行点钞能手一样,一下五张,一下五张的翻得正快:哗哗,哗哗……,他点得很专心,直到刘校长进来打了半天电话,他都没觉。

刘校长拿着电话叫喊,两腿却不停地挪动着,看样子像是很着急:“阿,对呀,再不给钱工队明天就要停工,总不能修一半就搁浅了吧,要么不要答应修,工程都一半了,还不给一分钱,……阿,阿,困难吗,噢,县财政有困难,困难咋,困难这事儿就泡汤了?那么好,今年出不了人材不要怪我,什么,研究?啥事也是研究,这改建大门不是常委会早通过的嘛,哎呀呀……反正县长那里也得你去求人家,我是不去,我就跟分管领导要,对……,”

马主任押着“罪犯”们进来半天也插不上话,他也不能因训斥学生影响了校长与县委领导的交谈,就朝学生们指了指,说:“站好,”然后自个儿也在校长旁边站好了。

“什么?找企业要?行呀,那也得你们领导去要,我们是没脸再张口了,年年教师节跟人家要,讨吃的一样,哼,那我也不要,就跟你这分管领导要,就是这!”

刘校长挂了电话,嘴里还不住地骂:“平时答应的好,一见硬就都成了缩头鳖,哼,找企业,罗东县那还有一家好企业,经得住要,要,要……”

漫骂声渐渐低落以至成了叨叨声,怔了片刻,缓缓抬起头来,发现站着几位顺条儿的女同学,说:“排节目?排节目重找个地方,不看教务处乱成啥?”

马主任急忙汇报:“不是的,哼,好事儿。”

“什么事呀?”刘校长浓黑的眉皱起疙瘩。

“说,啥事儿,告告刘校长。”

她们几个脑袋蔫蔫的垂耷在胸口,象霜打了的秧苗。申茜把脑袋歪到郭东丽脖子后面,郭东丽脸朝了墙角,沈亚妮躲到温米嘉身后,温米嘉眼光虽看着地,可她身处最“危险”的前列。

刘校长有些不耐烦,悻悻说道:“倒底啥事儿嘛?”

马主任说:“高三了,离高考还有三个多月了,不趁休息时间看书,哈呀,跑到那种乌七八糟的地方,把你们自己的脸丢尽不说,学校也被你们玷污了。”

“有这等事?”刘校长气不打一处来,刚跟“上面”生罢气,这又被“下面”气得脸色青紫里,“哪班的?”

“哪班,‘一四五’吧。”

这当儿鲁司空刚好恹恹的进来,正好听见这个与自己声誉捆绑在一起的数字,学生不好就是班不好,班不好当然就是班主任不好了。难怪社会上单位里职工出了漏子,要向上面隐谩真象呢!

“周末,我想……”鲁司空鉴于以上考虑,以为开脱了学生,也就开脱了班集体,也就开脱了自己责任,可是他试着吐了个话头儿,马主任就把一只手在空中摆个不停,说道:“你想?不用你想,你的那些想法?哼,这不已经开花结果啦?平时思想工作做好,能有这事儿吗?”

“司空阿,司空,”刘校长把怒冲冲的目光从学生身上平移到鲁司空身上,“你这孩呀,平时跟你说的话,不听嘛,好像我们都是老朽,不开化,好像你不知有多高明,班主任嘛,自己的想法说法,还能不影响学生?”

“我想,周末……”鲁司空仍想试图说服领导,“文武之道一张一弛……”

“周末?周末就反了天?周末就出去男女抱住跳舞?阿?周末是松弛的‘弛’吧,不该怂恿学生去奔驰吧!”

刘志翔弯腰点资料,点得腰疼了,伸了伸腰也过来给校长主任助阵,食指头在空中点得颤颤的:“看看你们几个,这像学生,穿他妈的啥裤子,绷不碎那两条腿,头发留上这么长,啥东西,啥东西,你,山东转来这儿,还指望你给咱学校长光呢,嘿,抹黑来啦,刚刚的屁股还没坐暖板凳,就出这事?”

“干脆,啥也别说,撵走,现在就走走走!”刘校长最后通牒。

“听见啦吧,行动吧!”马主任手心向上一扬一扬,样子像在赶鸡。

温米嘉忽然跨前一步:“刘校长,这不是杨荫榆的女师大吧?”

刘校长一愣:“什么什么女师大?”

温米嘉将头向右侧上方微微一扬,轩昂挺立,一副英勇赴难的样子。

鲁司空拼命斜瞪温米嘉,示意别让她瞎说,可是没有效果,他正处在温米嘉背侧方,温米嘉也许是有意躲避他,好像生怕被他这阵线不清的态度,弄得丧失了斗志。

刘志翔老半天才想起《纪念刘和珍君》的典故来,可他看了看可怜巴巴的老同学,没把谜底揭穿,按他后来的解释,他插进来训学生,完完全全是为了不致使老同学再沿着错误的路子继续走向深渊,而堵住他的口。

马主任年轻时是学过《纪念刘和珍君》这篇课文的,但可惜早已忘了,老半天还在莫名奇妙中,愣了愣说:“什么师大不师大,反正你们连这高中也别想上了,走吧,走吧,走吧,走出这堵墙,天高任鸟飞,你去舞厅跳舞,你去青楼妓馆也没人管,走嘛?”

校领导让学生“走”,有时是让真走,有时只是说说而已,就像许多夫妻一生气就嚷嚷离婚一样,嚷嚷了一辈子也不见行动。对于高考苗子,别说让赶走了,再有,还想千方百计往进请呢。刘校长处理学生,在这一点上是非常谨慎的。他与刘志翔耳语半天,盯着她们几个琢磨一番,说道:“不,要区别对待,查清谁是主谋,谁是胁从,马主任你处理吧,我再看看钱的事。”

刘校长拿起电话要县长,马主任就成了主审官:“说谁的主谋?”

“我!”温米嘉头扬得更高了几公分。

“知道就是你,勾结社会青年,不三不四,一块烂肉坏满锅汤!”马主任眼光投向其他几个时,换了语气说:“你们几个,怎么可以跟上这种人跑呢,阿,不能嘛,

你们该懂事啦,每时每刻都关系到你们前途命运哪,我是为你们急哪,紧张一星期,轻松轻松可以,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呢?现在社会风气这么乱,像你们这样的姑娘,被坏人缠上怎么办?阿,不能嘛,噢,看看你成绩单,那谁申茜,考了几次,仍不见起色,怎么办呢?还有你,刚转来的是是是你,是不是?噢是,刚来就这样一锤子,什么印象嘛?倒底是不是你转学证上的成绩,我们还有待你自个拿出证明哪!温米嘉留下,你们几个去,一人写一封检查交回来,刘校长你说呢?”

刘校长说:“再看你们几天,再发现类似情况,走人!”

刘校长和马主任对学生们绽出笑容,却没给鲁司空浮笑容。

鲁司空整整一夜睡不着,眼睛或睁着忽闭着,都是黑呼呼一片,只听见灵魂一声接一声的叫喊:我怎么啦,学生们在教室是我的事儿,礼拜天放了假有了事儿也是我的过错?……动不动就是受了我影响,我怎么啦,我怎么啦?……欺负人……不能用就不要用我当这个班主任嘛,我才不想干个这鬼差事呢,赶学生,你连我赶走嘛……欺负人嘛!

这黑夜何小兰也彻底没睡,开始是哭,哭泣声渐渐低下去了,苦闷着压抑着也就睡过去了,再痛苦也只要睡着了,梦就不一定沿着醒时思路走下去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说法是经不起验证的。梦是纯客观纯天然的,有时甚至会与白天的思路背道而驰,从天飞来一个生活中永远不会实现的幸福的梦。

何小兰睡着的脸上,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意,似有好梦出现了,可是忽然一个抽搐,巨烈的痛苦又袭上心头,好像酒醒后空白的脑幕上,重新经历一次悲伤的袭来,何小兰又哭了。

王琴珍,被这哭声惊醒后,劝道:“不要哭了,你哭,人也难受。”

何小兰哭得更伤心了。

夜,仿佛铁似的冰冷着微弱的幽咽!

申茜也在不住地翻动身子。

沈亚妮紧闭着眼睛,却感受到遥远的异乡的夜籁,远山的风声,近处的河声,偶尔有奇怪的夜鸟叫响:聒、聒、聒、聒……气溜──聒、聒、聒、聒……。这声音听得她毛骨悚然,她感到这陌生的夜空像个强大的怪物,凶捍地守候在窗外。

温米嘉微细的鼾声也“咝咝咝”的游移在天边的暗夜里,她被放归时已经十二点多,可她一倒头就睡着了。

何小兰在痛定的时候,又拿出小本儿,点燃蜡烛,愤然命笔:

豆瓣一样的光点,

你怎么这般微弱,

你让弱者感到古老的敏感者的感觉,

──青灯照壁!

四周是这么的灰冷,

只觉得灵魂的游丝在风刀的撞击里,

颤颤悠悠,

烛光在灰冷里,

颤颤悠悠,

唔,西风的刀啊,

为啥你只敢向春风砍杀,

春风,弱而又弱,

西风,你原来也属于弱类呀,

否则,

你就会将利刃杀向凌冽的北风!

……

何小兰“沙沙沙”写着,一行又一行,气恼不尽,诗句也不尽,写完时,她给诗命了个名:《老师啊,您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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