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自习时,“但愿不如所料”的事情,竞在所料中到来了,教室里空气异常紧张,同学们耳语窃窃,目光惶惶,像听候宣判的被告一样等待着命运的罗筛。
刘校长一行轩昂进来,并排挺立讲台,肩膀都比平时抬得更平,胸膛比平挺得更高,态度比平时更冷峻,俨然法官们开庭就座的神气。鲁司空是作为这个群体以外的成员进来的,他查自习刚进教室,就撞上了这一幕。
刘校长面带忧患,语调却铿镪高亢,字字惊座,他说:“你们也是人,岗洼县也是人,都是山区县,为啥就考不过人家?啊!这怎么行?怎么交待全县父老,怎么交待你们爹娘?啊!这倒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啊!没别的,还是干劲不足,措施不力,功夫下不到。怎么办?同学们,怎么办?没别的办法,赶、赶、赶,必须在这两个月赶上去,狠抓是一方面,还必须有激励机制,竞争机制,风险意识,平平稳稳是不行的,不脱几层皮,掉几斤肉是不行的。这‘滚动’就是激励,就是风险,就是要叫同学们有紧迫感,啊,这仅仅是“滚”第一次,以后考一次就‘滚’一次,考不好再‘滚’走,考好还可以‘滚’回来嘛!”
刘校长讲罢松动了肩膀,等于画了句号,马主任接着就分析“滚动”如何科学,如何符合“分槽饲养”的教学规律,并劝说“滚”走的同学不要悲观,说是穷则思变,退至绝境而思奋进。接着就由刘志翔宣布名单了。
教室里死一样的静。
同学们的心都提到喉咙眼。
太阳升起来了,半边窗户充满阳光,远处有电锯“喳啦啦”地响着,间杂有敲打木头的声音。
刘志翔咳通了喉咙,打开名单,向教室全方位地扫视一周,又咳一通喉咙,开始宣布:
“王三怀”,念完这个名字,他把目光投射讲台下面,直到发现这个入地无门的学生,再宣读下一个。每读到一个,他都要落实到眼底。大约人都有欣赏不幸的癖好,他宣布得慢腾腾的,第三个念到刘扬,第四个念到温米嘉,第七个也是最后一个念到何小兰。
何小兰虽然一次次地作着充分的思想准备,可这时,一听到自己的名字,就觉脑袋里“嗡隆”一声,眼睛一黑,像听到重刑的宣判一亲,整个儿地懵了,呆了。
刘志翔念完强调道:“这可都是绝对按成绩的,谁也别怨,就怨自个儿不下苦功,好了,行动吧,各自搬上自己的桌凳走,快点、快点!”
教室里更静了,被宣布的同学头都垂到胸口,其他同学也都低下头,似乎已忘了未“滚”的幸运,心情像随着剧情渐渐推向高潮,凝结成一个情绪的焦点,接下来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毁给人看”了,他们却不忍心看下去,不忍看这么好的一个集体倾刻间分化瓦解,不忍看相处两年的同学走出教室时是怎样的难堪,怎样的灰溜溜的,怎样的被划归另一个等级。
这又能拖到多久呢?讲台上一排冷眼盯着,刘志翔催命似的叫喊着。
王三怀第一个站起来,矮小的身子缓缓扛起笨重的连凳桌,一步一步向门口挪动,大而圆的脸庞红通通的,眼底肌肉一搐一搐的,似在笑,笑得很憨厚,笑得羞涩难堪几乎近于荣耀的样子了。
刘扬身为本班体育委员,大小人一沾官边儿就有些爱面子,他没把桌子扛起来,凡人群里扛东西的人原本就比人矮一头,这会儿扛起桌凳离教室,那太丢人了。只见他迅速地离开座位,伸手一拖,课桌就像一驾没轮的车一样,“沙沙沙”从水泥地上滑过,这一动作果然有几分潇洒,对浑身的窘迫的确有点淡化遮掩的作用。
温米嘉身上是永远不会有窘态的,她往那里一站,腰肢扭动扭动,就是一身风彩,她朝身边的扬志遥命令道:“走嘛,送哥们儿一程。”扬志遥受宠若惊,乖乖的扛起连凳桌,跟定温米嘉。温米嘉眼皮一挤一扇,对在场同学反倒投之以不屑,好象挣出淤泥的芙蓉,婷婷的领着扬志遥走出教室,活像阔小姐领着脚夫登程远行。
温米嘉一带头,其他同学就纷纷的争着帮着抬桌凳,拿书包,都狠不得把同情、怜悯都化作力量,脚步都那么沉沉的,教室里充满离愁的沉闷。
何小兰矮胖的身子夹在纷绝涌的人群里,眼里噙着泪水,脸庞火辣辣地发热,眼前一片晃晃荡荡的人影。她看见自己的桌凳摇摇晃晃的被一伙人抬出教室了,她觉得有人拉起她的手,那手暖暖的,也是一个不幸姐妹的,后来两腿就像被什么牵着似的,一步步走动了......
“滚动”的同学走了,校长一行走了,讲台根就剩下了呆站的鲁司空,他半响无话,眼光一次次扫过腾空的位置。五十多个同学,济济一堂的兴旺景象一下子变得这么稀稀落落,空空荡荡,一派萧条。他觉得眼前光景就好象满地茂密庄稼被毁坏了青苗;完整的领土被割让得支离破碎;一副完整的图画被撕裂一大块;他深情地望着全体同学,摇摇头,说道:“也好,也好,这样也好,也算一场挫折教育吧,早早感受一下生活的残酷,不是全无益处的呀!”
“滚动”完学生以后,“滚动”老师的消息也纷纷扬扬在师生中传开,接着就得到证实。“滚动”老师的依据,一靠成绩;二靠民意测验问卷调查情况;三靠学生座谈会反映情况。怕学生碍于师生面子反映不够真实,还要搞学生家长座谈会,通过家长了解学生反映给家长的情况。这一系列工作搞得井然有序,不声不响,保密程度很高,一切全在老师们的不知不觉中进行。
问卷设计得周到全面,上课、辅导自习、批改作业、是否下功,是否不负责任等等,一项一项都有具体分数,再按积分多少分出档次。问卷由刘志翔一个班一个班亲自发,亲自收,然后秘密交给刘校长,刘校长就亲自一页一页审查统计,审查时,门紧紧关着,敲门不开,电话不接,马主任也被隔离在局外,他要认真对高三老师作一番更深入的了解,调查好了才有发言权嘛。他把自己关了七个多钟头,一大叠表格细细看完后,松了一口气,可问卷结果却使他气上加气。一拍桌面说:“马上召开学生座谈会!”
座谈会抽的全是高三各班尖子生,马主任和蔼地看着罗中的上帝们,动员道:“同学们有啥说啥,畅所欲言,问题不说不得了啊,老师不负责任,受害的先是大家呀,我们不是要惩罚谁,我们的目的是让老师发挥最高水平,把精力全使出来,把同学们送到理想学校,你们不如实反映情况,我们的下一步工作便没法更上一个新台阶,说说吧同学们......怎么都不开口,不要有顾虑嘛,说吧......要不咱挨个儿说,每人至少提一条。”
刘校长经过研读问卷,心里已有了底,于是就直接发问:某某老师作文不改错字,不眉批?某某老师上自习不讲课,而让学生自己练习?不讲那算啥辅导!噢,还有上课不带教案的?还有扣压资料不发给学生的?......
同学们先是问一句说一句,后又被鼓动着说,再后就有人自觉地说;这个说,那个不说便有些不好看,该说话时不说话,等于承认自己窝囊嘴笨,是落后分子,于是便搜寻着往起想问题,想起来便抢着说。一来二去,座谈会便开出了座谈气氛,发言形成气候,情绪便都上来,会议进行得涌跃热烈。顾虑早已打消,大家都说了,谁又能出卖谁呢?──“情况”一桩桩地堆积着,刘志翔急匆匆地笔录着,会议记录本“哗啦哗啦”的在同学们的吵吵声里翻过一页又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