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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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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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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选了老苗

这次回家正值秋天,村街上翻飞着枯叶,我家院子里堆满刚刚收获的玉茭棒子萝卜白菜,二老爹娘忙活得灰眉黑眼,我本想帮他们收拾,却身不由己地直奔安明哥家。

安明哥家闲房子多,打小就是我们那一茬儿家伙们聚会的地方。铁小、贵锁、捍东、毛猴还有那谁……十几个人哩。都是同龄人,念小学时遇上文革,就齐刷刷被招为社员了。每次见面听他们瞎侃一气荤话,乱说一顿过去的事情,搬弄一通村里的是是非非,就像品尝了香汤辣水的家乡饭一样回味无穷。

见他们几个主要人物都在,正想拿最近收集的几个段子逗他们哄笑,却发现一人一脸的阴谋,正在低声嘀咕着什么。不过他们倒是不把我当外人,七嘴八舌地向我汇报说,他们要推选老苗当村长,我吃惊得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我大声疾呼,老苗怎么能当了村长呢?一屋子人齐声质问我,那你说老苗为什么就不能当村长呢。我怒吼,老苗他……他太实诚,太……,我一下子还真说不出老苗不行的理由。铁小不屑地瞥着我说,你无非就是要说老苗太傻太憨太没威信,所以我们就选老苗,让老苗富起来拽起来,自然就有威信了。我狂吼,选村长不是扶贫。安明哥手心向下朝我按了按说,大干部你是站在干岸上说话,不在一个锅里舀饭吃,是稀是稠你当然不当个事儿了。

嗷,他们几个又在操纵村里换届选举的事儿了,前任张三明就是他们鼓捣上去的。在花石崖村,他们看起来的人没几个,但他们还算认可张三明。他们几个相当于花石崖村的竹林七贤卧龙凤雏,胸怀天下却绝不觊觎皇权。有了明君,自然就可以广纳忠臣良言,他们就成了总理衙门智囊团,成了参众两院。他们将慧眼盯住了稳稳重重的张三明。张三明只是偶尔光顾他们的沙龙,来了只是一排一排地打烟,不多插话,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很好。那年他们动员张三明出山我正好也在场,铁小接了张三明的烟,吁吁地喷着烟团说,三明,花石崖村要想变,除了你谁也不球行。张三明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谁吃多了干那破事呢。捍东说话带着气,三明你可要识抬举,不想干,我们就另选旁人了。张三明摇头的幅度减小了,但也没有说话。贵锁耐心开导说,不怕,有我们几个给你撑腰,你怕啥呢。安明哥的话一锤定音,干哇,弟兄们帮你帮到底,有啥过不去的,咱共同帮你弄。张三明摇摆的脑袋停了下来,满脸疑惑地说,那还得选上呢。安明哥拍拍他的后脊背,说吧,干不干吧?张三明点了脑袋。

可是张三明当选后,并没有把他们几个当爱卿,参与他们沙龙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后来干脆拒绝聆听群贤们的教诲了。他们的想法说法很好很多,可是实际要办到,很难很难,哪一样都得巨额经费。智囊团的建议采纳不成,张三明自己启动了一个项目,把附近一座大煤矿的家属区建到村里,他说这会对村里带来许多好处,等于给村里开辟了一个农副产品市场,这也就是安明哥们说的卖地事件。卖地可以,哪么卖了地的钱呢?你向花石崖村民有个交代没有,你向弟兄们有个交代没有。

我说,选不出比张三明更好的,在花石崖任意提溜出一个人来都比老苗强啊,怎么能选老苗呢?

正说着,老苗就进来了。老苗一反平时的邋遢样子,穿得很干净了,浅灰色西装,空落落地悬挂在肩膀上,皮鞋还黑油油地反着光。他进来时脸上堆着笑,还没站稳就掏出一盒硬云烟,一根一根地分发。毛猴逗他,老苗,要当村长了,这烟可拿不出来。

老苗脸肉肉地笑着说,不行,我怕我不会当。

毛猴说,傻里吧唧啥也不晓得,世上有学不会木匠、铁匠、油匠的,哪还有学不会当官的呢。

老苗一手伸进咯吱窝一下一下挖着说,我自己的人家还闹不好呢,怕不行哩。

铁小恶狠狠说,咋你是这猪脑子呢,说了多少回了咋还说不泛呢,就是看你人家灰墙塌窗的才抬举你当村长的,当吧,老苗,保险让你当了还想当,当得有了瘾,下也不想下来了呢。

捍东说,就是,当了干部想要啥就能有啥了,最最重要的是,你娶两个三个婆姨都不发愁了。

老苗嘿嘿地笑出了声说,你们说了你们的话了,人们谁选咱这人呢。

安明哥插话道,你就把脸洗得干干净净,衣裳穿得干干净净等着哇。

老苗眼睛越发笑成一条缝儿了。

他们几个诡眉诈眼地互递着眼色,而后都乐呵呵地盯住老苗。

捍东说,选上你可不敢忘了咱弟兄们唵,嚯,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咱老苗,天庭亮汪汪的还真有点官相哩。

老苗的一盒烟一会儿就散完了。毛猴说,瞧瞧你,瞧瞧你,这么些人抬举你,就装一盒烟,还是他娘硬的,你可知道女人下面才喜欢硬的哩,穷毛鬼胎的这可不行,去去去,赶紧去再买去,再买买成软的。

老苗走后,我用指头挨个点着他们说,你们几个狗东西呀,不但是捉弄了老苗,更主要是捉弄了花石崖村民啊,你让这样的人带领全村人民奔小康,造孽呀。

我就像看了一部连续剧极富悬念的开头,接下来的剧情发展深深地吸引着我,可我还得上班,我在县科协好歹算个一把手,还想争取年底获个模范奖项什么的,我得想尽办法搞一堆事儿让下属干,让他们天天来单位喝茶聊QQ可不行。我陪伴了父母亲两天,就回到县城。

就在我回县城第二天,银柱叔突然找到我,说他想当村长,已经向村里选举委员会报了候选人。他虽然是叔叔辈,但年龄比我小好多,还不满四十岁,他在城里做买卖好多年了。他不到办公室找我,直奔我家,进屋时提溜着一个大包装盒子,盒子的图案是个加湿器。我说,你看你,跟我你还客气。他不接我话茬就直奔主题了。我愣了一下,说,“银柱电器”做得好好的,咋又想起当村长了呢?

他坐在沙发上,掏出一盒“呼伦贝尔”,扔给我一根,他点了一根,还剩十八根的烟盒“啪”的一声摔在了茶几上,而后发布命令,今晚上“云中郡”酒楼,赶七点半到场,有些话我不好说,你好说,你又是文化人,就是咱村在城里打工的人,平时也常在一起吃喝打麻将什么的,多少年了,弟兄们没说的。瞧把你惊怪得眉眼还走样了呢……

拉选票?我问。

他反倒板起脸来反问,咋地,你叔叔我当不了个村长?

我赶紧接话,当了当了,银柱叔你多精呀,要不还能把“银柱电器”做哪么大啊。

他往我跟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说,我仔细分析了形式,这次选举,抓住两拨人,就抓住票数了,一拨是咱姓田一大家,差不多占到村里三分之一了吧,一拨就是城里弟兄们,别看就二十几个人,一个人带动一家子,就又是三分之一了。

我问他,那我怎样给他们说呢。

他说,那我不管,我只要效果,你文化人还问我怎样说呢。

我又问,就说你银柱叔是当村长的料,当了定能把各位家里照顾好?

我是和他开玩笑,他倒认真起来,说,是倒是这个理儿,可也不能这么个说法,得说说我有能力领导好咱村,好叫他们活动家里人时有个说头。

我想了想说,那倒成竞选演讲了。

他眉目飞扬起来,对咧对咧,我来主要是让你给叔叔写那个演讲呢,叔叔知道你会写的。

“云中郡”大包间里,三个大圆桌已经坐满了人。我一进去银柱叔就看手表,说我迟到了三分钟了。我连连向大家拱手作揖表示道歉。唯一的一个空凳子,那是留给我的,我坐定后才知道那是首席位置。我和银柱叔推让说他是长辈正位应该他坐,他强按住我说,不不不,你是咱山窝子飞出来的凤凰鸟儿,咱这些人里就你有级别。

我吃惊道,啊呀,咱花石崖村在县城这么多人啊,好好好,都是人才,人才啊,这是咱村的骄傲啊。

银柱叔乐呵呵问我,来来来,你给咱认认,谁是谁家的谁谁谁,你要认出一半来,算你没脱离父老乡亲。

我只得认输,三个大圆桌三十来号人,我只认识几个年龄大点的,我赶紧一个个碰酒,获取信息。我突然发现我和老家已经隔膜了,逝者如斯,物是人非,老家留给我的只有安明哥他们了。我又挨个儿一人三杯单挑一圈,挨个儿认读每一张笑脸,我得记住他们,多多联系他们,亲不亲老家人啊。

趁着热烘烘的酒兴,我说,真是太不像话,花石崖在县城就这几个人,怎么尽然这么缺少沟通呢。咱们都是花石崖人,咱们应该关心咱村的发展,咱村好了,咱们在外面也光彩,怎样才能把村子搞好,村领导是关键,现在正值换届,相信大家都在关注这个问题,那么选谁呢?据说前任张三明村民们意见大,那么咱们再选,就得选出比前任更好的,更年轻的,那么谁是合适人选呢?

有一个高高的小伙子站起来说,有,我们大家都选银柱哥,银柱哥见识广,人缘广,做了这么多年买卖,熟悉市场,尤其重要一点,他不缺钱,他不但不在叫花子身上再扒皮,他还有条件为村里办事情。

接着是一阵热烈的掌声。掌声渐渐停下来,大家都看住我,高个儿小伙子给我开门见山引入正题,接下来就该我展开理论了。我打了一会腹稿,说,一个花石崖人能在县城打开局面,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立得住脚,并且越做做大,这就是人才,这就是帅才,是金子搁那也发光,至于田银柱行不行,大家比我了解他。最后我鼓励大家不仅要做个合格选民,还要争取参加竞选,花石崖村的希望就在你们身上。

我好像说了很长,说得还有点铿锵顿挫,自己听得都有点激动,我倒不是力挺本家叔叔田银柱,我更想通过激情的演说,使我们山清水秀的花石崖村执政者无论如何不能是那个憨瓜儿老苗啊。

我在县城依然能听到村里换届工作的进展情况,候选人成了三个,一个是前任张三明,一个是老苗,一个是本家叔叔田银柱,由楚汉相争转化成了三国鼎立。

银柱叔隔三差五来向我汇报村里情况,信心满满地向我陈述他执政的宏伟蓝图,我只得把给他写的演讲材料修改了再修改,润色了再润色。我虽然有点不太相信他,可他神谝的那些设想还是很能感动我的。唔,对了,有一部分设想和安明哥们的一些说法还很一致,如果能把他们争取过来,那更是胜算在握。在每一项设想后面,我都尽量地做了可行性阐述,尤其交代了资金来源,这一点很重要,这是可信度的关键,按银柱叔说的,凭他在县城多年的人脉关系,借呀贷呀什么的或许他真能使描述变成现实?

银柱叔自信心十足,我也给他的当选做了百分之百成功率的预估。凭良心说,要说心计城府,他比不上张三明,但这个对手最大的短头是任职期间失去人心,失人心者失天下,他连任的可能性是很渺茫的。这样一来,他的对手就剩了老苗。

对了,我们说说老苗。老苗姓苗名耀庭,意思是让他光耀门庭,可是直至爹娘相继离世也没看到他给宗族带来一些些光泽,院子灰塌塌的,房子灰塌塌的,人更是通头到脚一轱辘,肉眉肉眼的一脸憨相。四十多的人,连一个婆姨也没娶过。女人们不待见他,雇用他干活的人倒是喜欢他。有时给人家放羊,有时给工匠打下手,农忙时给人做农活。舍身出力的老苗,在村里还很抢手哩……唉,说了半天,还真挑不出一项硬邦邦的理由把老苗一票否掉哩。就算老苗又呆又笨的满脸肉,可谁又规定满脸肉的人就不能当村长呢?

但是银柱叔说,老侄儿你放心,他们选老苗就是帮了咱,等于给咱弄了个陪选人。傻不唧唧的的老苗,谁瞎了眼投他的票呀。我想了想说,很对。

终于到了竞选日子,我给副职安排了工作,就赶回老家,我得多住些日子,想看看连续剧的大结局。

我家院子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到处堆积的秋收果实已经被收拾到合适地方,没了需要我添手的营生,我可以直奔安明哥家了……啊呀,不行,非常时期,我必须谨慎行动。我带了一套《尤利西斯》,试试看在娴静的村舍里能不能看进去,因为能看进世界上最难读的小说,关系到鉴赏水准的自我评价。我翻开第一页,一个字也不漏地往下看……,突然听到我娘在院子里喊,你三明哥来了。

我急忙下地迎接,三明哥微笑着走了进来,很稳当地坐在挨锅台的炕沿边,他要掏烟,我抢先递给他一支软中华,并泡了一壶铁观音,准备好好听他聊。

他说,还是你们好,歇歇心心每月领工资,球事也不用管,可我们,唉!

我说,农村干部,是不容易,有时费了力不讨好。

他说,你也听说了,你那一茬儿人,把我说得狗屎也不如了,兄弟唉,你记住一句话,好心不能使,好事不能办呀……唉,你哥我这几年,掏出我的心瓤子说,我要做了一点对不起村里的事,叫我死得他乡在外狼拖狗拽了,你哥我是一心心想在我这几年给村里办点事,真正腿跑了多少,好话说了多少,你也看见了,就是刚进村那几座单元楼,附近一座煤矿工人家属,都有点钱,住在咱这里,你们瓜瓜菜菜不能卖呢,鸡蛋豆腐不能卖呢,这两年过年给人们发的面呀油呀,都是人家煤矿上给弄的,还有街道硬化,学校花销,年年正月唱戏都是凭我这张脸跟人家煤矿上讨要的。老弟兄唉,人呀,中杀不中为呀,丧良心哪,你那一茬儿人,没一个好东西,最自私了,最心眼不好了,花石崖搞不好,坏就坏在他们身上了,哪个人上了台他们也挑眉剔眼有说的,一村的干部嘛,不能光为你们吧,都得顾及住哩吧。行呀,要么你们上,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打死他们也不干赔本的事。别人干上,他们搅三和四,天天吃了饭坐一起,说死捏活,啊呀呀,咱村呀,有你那一茬儿在,老天爷也干不成。

张三明说的只是他这一方面的话,不一定全对,对村里的事,我没有发言权,我只是续水发烟,做洗耳恭听状。

他接着说,你听说了吧,他们要把老苗推上去,你说你说你们干的是人事吗?我不行,我不好,你们可以改选更好的,可是老苗,啊呀呀,你说你说……

张三明这一任是不是有猫腻,现在的事谁能说得清呢,只要能给老百姓带来实惠,猫腻就猫腻吧,再说了,千把口人一个小村子,全放开让他猫腻又能猫腻到哪里去呢?我摇摇头说,唉,小农意识,没见过世面啊。

他临走说,兄弟你多住几天,有好戏看呢,村民们选我,我再干,不选我,我也没意见。临走给我爹娘留了四百块钱,说我不是拉选票,村里就几个老人了,年年这个时候我都要慰问他们的,就我还在台上,赶紧再看看他们。

我送张三明到街门口,他忽然站住说,老弟兄,我想到城里弄个什么摊子,你给我操操心,给我瞅摸个门面。我点点头,但我说,你也不要泄气,老百姓还是买你账的。他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他渐渐走远,身躯敦厚,步履沉重,我忽然感到一阵悲凉,不知道为什么。

看你看他的样子还怪有感情呢。我扭后身子,是银柱叔,他说他早一阵子就来了,听见张三明在坐着,就出来一直等他走。我这才看见我家院子东面的巷道里,停着他那辆尼桑车。他从挎包里取出一张卡片。我说,自家人,你这是干什么?他说,孝敬我哥哥嫂嫂,你管得着?他把卡片给了我爹,又嘀嘀咕咕说一会儿话。他走后,我娘拿着卡片对我说,说是叫去他院领东西呢?我拿过卡片看了一下,是一袋精白粉一桶花生油。我说,嚯,可出血了呀。我娘很惊奇,哼,平时脸翘得高高的眼里没个人,这倒晓得认老本家了?我爹抢过话头说,咋也是咱姓田的,面跟油的钱也比张三明的多。

我想,这也没有什么不对,在村里宗族就是外国的一个党派呀。至于贿选,起码要比把钱送给某一位掌控组织资源的人要得人心得多。

一不小心在街门口就碰上捍东,他说,幺,什么时候潜伏回来的。我说,早就要去看你们,可胃有点不舒服。捍东奇怪地斜眼觑住我,唔,我还说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呢。我知道这种事儿是偷做不了,竞选本身就是光明磊落阳光操作的事儿,他们知道就知道吧,这有什么不敢见人的呢?走,这就去安明哥家去。

安明哥家比平时人更多了。我一进去,铁小就把火力引向我,嗷,反对党来了,是不是来做探子的。我刚要说什么,捍东连连摆手说,不用解释,不用解释,竞选竞选嘛,不多举荐几个候选人,咋能选出咱老百姓信得过的人呢。贵锁、毛猴几个人一齐发问,田银柱给你啥好处了,你那么支持他当村长?

我努力使自己情绪平稳下来,软中华一根根地挨个儿打出去,借以淡化一下敌对态势。我说,说什么呀,我堂堂正科一把手,还在乎他那点好处啊,我是为咱村前途命运考虑的,我认为田银柱是见了世面的……

没想到我的话引起一片嚷嚷,毛猴带头叫喊,我们宁要傻子不要奸商。捍东挥舞着胳膊嚎叫,我们各家闹各家的,又不是集体,不怕选不上好队长,常年喝稀汤。铁小怒吼,什么见了世面,见了小世面小腐败,见了大世面大腐败。后来几乎齐声高喊:我们不指望平地起土堆,我们就指望不再往地里挖坑就行了。

屋子里一片嚷嚷声。

我必须据理力争力排众议,我大声说,弟兄们,一个村的村干部,就是这个村的门面,代表一个村的整体形象,从前科举还要面测,现在考公务员一样面试,可,可老苗……

安明哥接过话茬,对,就老苗,你说你选田银柱是为村里考虑的,我说我们选老苗才是为大伙儿着想的,嗷,你姓田你就选姓田的,你就举荐本家叔叔当村长,不就是想让本家人掌权后照顾本家人嘛,你这才是自私,才是家族观念。我姓田可我却选姓苗的,为什么,我是站在全村立场考虑的,你说咱弟兄俩谁自私?我好冤枉,我又急又气,正要解释,贵锁就冲过来质问,是呀,他田银柱有钱,对吧,他有钱他给村里办过多少事,出过多少钱?你想收买人心了,倒想起父老乡亲了,倒低三下四的来抱佛脚了。捍东瞪着我说,对呀,你想拿钱给村里办事,不当村长也能办呀,为啥么要回来争权呢,争权就是为了夺利呀。安明哥摆了摆手,等屋子里静了下来,说,买卖人,做啥都是算了账的,他那是投资的,是要回收成本的,赚取利润的,无商不奸的,我的好兄弟唉。

铁小接着嚷,这匹饿狼刚喂饱,又来一匹饿狼,那还不如还留饱狼在呢。

我看着这一张张不可救药的脸,真有点秀才遇见兵的感觉,我疾呼,田银柱是不缺钱的,他不会谋着村里那点小钱来的。

安明哥像最高决策者似的做结论性发言,嗷,按你这说法,钱多就不贪了吗?要是这样,弄查来的贪官咋都是几千万上亿呢,弄几百万够花了咋不见好就收呢?

我顿了顿说,田银柱不理想,咱可以选更好的,无论如何也不能选老苗呀。

安明哥对我一副不屑的表情,兄弟呀,看戏一样眼睁睁的过了一任又一任,倒是一任比一任更精了,结果咋了?

我这一茬儿人都是铁嘴,能把死人说活了,我知道我说不过他们,我甘拜下风。

竞选演讲的前一天早晨,我刚刚起床,就听我娘说,快去看看哇,村委门前贴出大字报了。大字报?这个在我记忆里早已死掉的名词,着着实实使我吃了一惊。我急忙赶往村委办,远远就看见戏台后墙根围着一大堆人,我从人缝里挤进去,白纸黑字的贴着两大张,先就看见醒目的题目:执政宣言。我急忙从前往后读:

我田银柱誓死回来当村长,我早十年前就想当村长,我当村长是为大家,我要给村里引进大项目:焦化厂、铝矾土厂、石料厂、水泥厂等等厂,让我们花石崖村早早实现城镇化,父老乡亲都知道,种地是最不合算的,咱们村要实现了城镇化,大家就不用种地,光用上班挣钱,就都成了工人老大哥了。我田银柱说到做到,不选我可以,谁没投我的票,等我当选后很容易就弄清了……

落款是,花石崖村未来好村长田银柱。

啊呀,这不是自己砸自己锅吗?这个银柱叔怎么这么糊涂呀,明天就竞选演讲了,一天都等不及吗?我给他写的演讲材料,那是经过反复论证的,会对乡亲们有一定说服力的,为什么要唱这么一出戏呀?

我正看得发愣,有人在我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我扭后头一看是铁小,他奇怪地笑着对我说,嚯,这宏伟蓝图忽悠劲还不小呀,到底是有文化人帮助弄的啊。

我惊叫,你什么意思呀?咋么,怀疑是我搞的?

围观的人群突然开始向村委院子涌去,我跟了人群进去看时,一辆大卡车刚刚停在那里,发动机的哼哼声渐渐停息,人们团团把大卡车围住,一人伸着一个长脖子看车里装着的东西。我从包装盒上看出了是个微电脑电饭锅,上面贴着半张大红纸,用白粉笔粗粗地描着价格:466元。

我以为是卖电器的下乡搞推销活动,正要离开时,就听见有人惊眉诧眼地相互嘀咕,说老苗发的东西比那两位还贵哩,敢情老苗有贵人扶持哩。

啊,天哪!我惊呆了。

第二天就正式选举了,天气很好,虽是秋冬季节,却不怎么冷,没风没云,只有空旷的天空和暖暖的太阳。我爹很积极,特意穿了件我给他刚买的厚呢子外套,他是代表两位选民的。我娘正专心地将一些萝卜白菜叶子切碎,准备沤制酸菜,不管村委楼顶的大喇叭怎样叫喊,也调动不起她的一丝民主热情。

会场应该是很有意思的,在中国的山村里可以看到候选人的竞选演讲,这实在是一大进步。其它方面城市发展已经腾飞得望尘莫及了,唯独民主进程农村却走向了世界。我好想去看看,但是我不是花石崖村村民,是没有资格参加选民大会的。但是《尤利西斯》是无论如何也看不进去了,我支楞起耳朵,对着窗外,把村中心大喇叭播报的电波,一丝不漏地接收进我的听觉系统。

第一位讲话的是包村的乡干部,他做了简短的开场白,接着就是张三明演讲了,他大约讲了半个小时,听上去没什么新意,和向我诉说的差不多,说他这几年为村民办实事耗尽心血,说花石崖向城镇化推进了一步,在全县新农村建设排行榜中名列前茅,如果再继续干几年,花石崖村定会更上一层楼。最后重点强调底子打好了,上下领导关系都理顺了等等。

接下来演讲的是田银柱,哇啦哇啦的咋么也听不清。我干脆走出我家院子,直奔村委大院附近。他在宣读我的力作,同样一篇稿子,让央视播音员读和让田银柱读,就像把同一个明星化妆成大美女和老太婆一样,一口土话,一副破嗓子,还结巴。听他念讲话,搞得我快窒息了。总算念完了,他抛开了稿子,声音却一下子义愤填膺了,他说乡亲们,这才是我的想法,我是实心想为村里办事的,昨天墙上那篇东西,纯属有人想陷害我,我田银柱再没水平也不会写那样的狗屁狗屎东西,再笨再傻也不会干那自己毁自己的蠢事。乡亲们,相信我,我有实力有能力把花石崖村搞好,我会对得起大家的。

我把全身力气都使在听觉上,我不知我是怎样坐在距离村委不远处一个废弃碾盘上的。有陆陆续续的人一边朝我打招呼,一边急匆匆地从我身边走过,都像怕误了神圣的一票。只见我娘也喘吁吁地赶往海选会场。我问我娘,你不是不去嘛。我娘低声说,人们都说是选完了老苗要发好东西呢,说是高级电锅锅五六百块钱呢,你看看,银柱子倒是卖电饭锅的还不舍得给人们发呢。我说,不可能,都是瞎传呢,靠老苗能有那本事啊。我娘说,说是铁小在城里给赊回来的,等选上了谁也能出起这钱的。

老苗已经开始讲话了,嚯,老苗瓮声瓮气的声音还很高,原来吵吵嚷嚷的声音一下子静了下来。老苗说,我也不会说,我不像他们能干这能干哪,我就能做到,绝不卖一分一厘地,绝不贪污一分钱,村里有了啥的款我也不贪污,我要往我家拿一分钱我是狗家儿,就这。

大喇叭里响起一阵掌声,接着响起音乐,一定是进入唱票统计票程序了。

一个多小时以后,音乐停下,由那位包村领导宣布结果,村民同志们,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祝贺苗耀庭同志当选花石崖村村长,这是众望所归,人心所向啊。

我爹娘回到家,我问他们,好东西呢?我娘说,都说是选上老苗就发东西,可是选完人们去问老苗时,老苗说不知道。有人问那个包村干部,包村干部说,这是造谣,是给花石崖换届选举工作抹黑。

闹剧谢幕了,我明天该回单位了,我得跟安明哥们告别一下。吃过晚饭,我到了安明哥家,我那一茬儿人都在,老苗也在,茶几上堆着花生米火腿肠什么的,还放着几瓶白酒,显然是在庆祝胜利。铁小说,幺,反对党来得正好,来,先罚一杯。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说,你们几位呀,真够得上阴谋家了,先是替政敌张贴宣言书,李代桃僵欲擒故纵;接着又借色骗友虚晃一枪,简直可写进军事战例了。铁小说,原来是天旱谣言多,敢情换届谣言更多了,那一车货是我表哥的,人家进货路过咱村,在村委院子歇了一歇,咋就传成是老苗要发东西呢,咱老苗人人拥护,还用玩那贿选花招吗?我问,哪狗屁宣言呢,谁弄的。捍东跟我碰了一杯酒说,切,你还说呢,人们都说跟田银柱的演讲稿是一个人写的呢。我气得大叫,人心叵测,人心叵测啊。安明哥微微笑着,一副胜利者的得意。他看着我说,这事就算过去了,咱说以后吧,你好歹算个局头,以后还得好好支持咱老苗哩。我知道安明哥是给我台阶下,我也不能和他们闹僵,他们是我在老家的精神家园啊。

我想也对,像外国竞选总统一样,选举完后,失败方就该投靠胜利方了。我和他们挨个儿碰酒,祝贺,祝贺,祝贺伟大胜利。最后我把酒杯举向笑没了眼睛的老苗,来,老苗,祝贺你执政花石崖,哇,你的名字还真管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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