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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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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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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的枪声

山梁像僵死的蛆虫似的,在宁静里无奈地瑟缩着,暮色从山头的天际缓缓收拢向附近。

三桃子在子弹断断续续的响声里奔跑,心失常地急剧跳动着。昏色渐渐加浓。三桃子眼前只剩下沟中溪水闪烁的波光。溪水也像屏息逃窜,汩汩地响得急促。夜鸣的鸟儿却十分悠闲地叫起来。三桃子觉得一阵轻松,感到鞋子冰凉,感到怀中的温热。她扳开小棉被,被管里龟缩着一颗混沌不觉的小脑袋。三桃子将脸偎了偎小脑袋,毛绒绒的痒痒感就从脸颊扩散到腰背。

三桃子试探着走出焦家窑时,秋日正从当头恶毒地把她照在光天下。枪声飘过山梁,脆响后拖着悠长的颤音,时而有子弹打在身边土里,不时荡起黄黄的尘土。

在那片晃眼的白沙坡上,有部分子弹击中她身边的白沙。沙砾飞溅,她被晶莹的沙粒撞击得眯缝起眼的那一刻,身子就顺着斜坡滚动起来,她搂紧怀中小被卷——三桃子愣愣怔怔从溪水冲涮过的岩层上酸痛地坐起来,她拔开小被看了看,小脑袋还在乳香中蠕动。

三桃子茫然地贴进一堵山崖,不知顺崖根走了多少时辰,她看到了一个黑悠悠的洞口,她徘徊片刻就朝洞里摸摸索索走去。

凹凸的洞壁湿漉漉地散发着恐怖。她朝深处走去,仿佛走入一个巨兽的喉咙,深处装满酸腐肉食的胃里正喷发着团团热气。恐惧感渐渐被愈浓的黝黑所淹没。她从衣襟里拽出颤颤乳袋,柔软的小嘴吻住奶头,孩子吭嗯吭嗯的吮吸声给了三桃子许多安慰。她也感到一些饥饿,从干粮袋掏出一把把炒面按进嘴里。

孩他爹,你可好哇……三桃子朝冷漠的岩块默默祷告了几句,孩他爹,马则……洞里已彻底漆黑,默祷的时候,她仿佛感到老天爷就在洞天的某个角落。

月亮在薄纱似的云丝中飘移着,林中嗖地窜出一只山鸟,划一道凄清的尖叫。

赵小弯从日本人密集的子弹里走过来,对面山坡镀满月色的清冷,使他感到恍如隔世。他发觉自己好像在往坡下跑,枯干的枝梢纷纷断落在身后。右手里紧攥的七九步枪,给他不断地填充着胆量。

他发现马蹄的踢踏声追近村口时,机警地想起了鸣枪报警。清脆的枪声从枪管窜上静谧的天空。村子陡然大哗,那时天已微明,他身上的旧棉袍在初秋晨曦里异常地笨重,贴着村街墙根奔逃的时候,有一阵马蹄声已响到他身后。他没弄清他是怎么摆脱鬼子骑队的追击的。

上岗前他朝天地牌位磕了三头,点了一炷香。西梁顶机枪又一次瞄上他时,那已是半下午了,他刚蹑脚挪出玉茭地,枪声就放鞭似的把他赶下地堰。有一颗子弹从棉袍袖口穿了个孔,离手腕只差一粒米了。

这时,薄云渐渐堆积得厚重。夜风送来阵阵血腥。赵小弯木然地走入岩洞,盯着无边的漆黑,专注的眸子迎上一丝清凉的风,洞口朦胧的微光已在身后黑暗中消失。

死亡迫近时,人冷静得像古井中的水。当他一步步走向了山的深处的时候,才又想起死亡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

三桃子在黎明的枪声中抱着孩子,一边朝炕头喊:“马则,马则”,看时,只剩下一片瘪瘪的被团,她没觉得马则是几时跑的。

人们从半明半暗的天色里走过小巷。村街好像一湾冰河,凄清地曲伸在黑绰绰的屋墙间。

三桃子跟定了一丛人影,自觉腿脚还不很迟重。爬到半山腰,稍稍觉得膝窝有点儿酸软。惺忪的村子已熊熊燃烧成一片火海,绝命的残叫声钻心地随滚滚浓烟飘上天空。

他追近一个高大的背影问:“马则也不知跑哪啦,子善伯,是你?”她看清了庄严行走的子善伯,毛巾包裹的工整的后脑勺在清晨天幕的映衬下,犹如一颗闪烁的救星。焦子善看一眼侄媳妇,眼光在她怀中蠕动的小棉被上停了片刻,依旧乘风疾走。他走在他一家五口的最后,俨然一座靠山。三桃子十分信赖地混入了焦子善的家庭。

焦子善背向废弃的煤窑坑口,迟疑了一会儿。他顺手伸进大儿媳怀中小被卷里捏捏小孙子豆颗儿似的小脚趾,忽然盯住三桃子问:“你呢?”三桃子稚气的腮巴在晨曦中动了动,把脸扭歪一边。一家人嘀咕出很微小的声音,焦子善深深合一下皱缩的眼皮说:“算啦算啦。”

进入煤窑坑道,眼珠子好像渐至浸泡在漆黑里,什么都看不见。她没勇气伸手去抓住子善伯一家不论谁的衣襟。眼睛失去作用的时候,耳朵却奇怪地敏锐起来。前面杂沓的鞋底轻轻触向地面的声音,如同滴滴稀浆渗入疏松士层,她几次想到过退出。可是分明有哇哇啦啦的日本话叫喊在洞口了。

她撞上一堵脊背,脚步声也悄然中止。焦子善用火镰打燃火絮,火星立刻划出短促的弧光,几根倾倒的黑色木柱在隐隐映照的微光中默默地发着霉,拦住去路。焦子善板滞地叹口气,嘀咕道:“老天爷!”三桃子也在心里呼叫:“老天爷!”

焦家大儿媳对坑道的深浅问题没放在心上,她只惦着她怀中婴儿。就着火星飞晃的微明,她匆匆铺开羊皮,盘坐舒服,开始奶孩子。三桃子远远地摸索了一片干燥地坐好,也开始奶孩子。

“听!”子善伯吐字如吐了一口气似的微弱,日本话确切地叫喊在窑口。三桃子的心急促地跳起来。“咹——咹——”几乎是同一时刻两个怀抱里骤然暴出小生命的哭嚎,沉寂的煤坑霎时陷入不安震颤。焦子善又冷森地吐出一个字“来”!那边孩子随之响起被强夺在陌生怀抱的挣扎狂嚎:“哇咹——唔唔——咹。”狂嚎瞬即在残暴的指缝中呜咽着消失。“捂住,”焦家两个儿子同声朝三桃子摔来铁硬的喝令。三桃子拼命把奶头堵死小嘴,稍静片刻,哭嚎声又闷声从小鼻孔拼死挤出。三桃子右肋间被一只脚猛踹一下,三桃子一咬牙根,即刻把手从小屁股滑至软嫩小嘴,残酷地捂压下去。热热的气息从指间柔弱挣扎着,吭吭吭的声响只局限在喉咙和娇嫩的小胸铺。

“马则你好狠心。”三桃子默骂着马则,心里闪过一阵不祥的预感,她忍着痛想,叫捂死孩儿,不如一起死给日本人,三桃子手扶窑柱站起来试着走了几步,一只大手拦腰把她拽住,焦子善说:“你想引来日本人断送俺一家?”

在三桃子心目中,子善伯的面目依然和善。孩子的吭吭吭声在她大手掌底下绝望地削弱下去,削弱下去——枪声穿入坑道,能看到划过的道道亮闪的光线,枪声断断续续地响了很久。三桃子捂嘴的手已有些酸麻。

焦子善没把孩子交给大儿媳大儿子,而是交给了可信的二儿子二乖。二乖肩负起攸关全家性命的重任后,很是尽职尽责,可焦子善还是不放心地低声叮嘱,捂紧!随后走出窑道,随后又进来:“离开了。”

“孩,孩,恓惶的孩——呕呕呕——”大儿媳委婉地释放出积在嗓门的恸哭。

焦子善问:“没啦?”大儿子答:“没啦。”二乖说:“刚才脸还暖暖的。”焦子善说:“低点嚎”二乖说:“嫂,不要嚎,以后还能养。”

大儿媳长嚎渐转为呜咽。

三桃子捧起小脑袋贴在自己脸上,小鼻孔里也好像没气了,没气了?死了?三桃子慌乱地攥攥小手,摸摸小脚,小手软软的,小脚凉凉的。三桃子已听得见自己骨架吱吱嘎嘎地向深渊倒塌下去……三桃子在焦急中想起了古老的急救方法,她将拇指甲坚硬地掐进孩子的鼻根……

母亲的哭泣在窑风中飘得很幽远,焦子善呆视着无边的漆黑,苍老的心里闪过一片空虚。

死了,死了,死了,绝望的嘶叫在三桃子内心的空谷里一遍遍回响。

“咹——”突然,孩了暴出淋漓的哭叫。孩子没死!孩子活着!孩子活着——三桃子惊喜了片刻,那边哀伤的哭泣使她局促不安起来,人家孩子死了,她孩子却活着,这很不好,这很不公道,她没有与子善伯一家同生死共命运啊!

对孩子突然的哭声最敏感的是死去孩子的母亲。三桃子赎罪似的摸住了大嫂抽搐的身子,孩子僵硬的身子沉甸甸地窝在大嫂臂弯里。大嫂戛然止了哭声:“你——你顾来气我。”大儿媳一把撕住了三桃子的头发,来来回回地摇晃了一气,又一推,三桃子就势儿倒地,她的脑角被坚硬东西顶了一下。三桃子一边揉脑袋,一边怯怯建议:“嫂,掐鼻根,子善伯,掐鼻……”焦家大儿媳尖声嘶吼,并撕扯住三桃子的头发:“滚,滚,你这丧门星。”焦子善指挥两个儿子把媳妇制服老实。窑坑里只剩下三桃子怀中孩子的涕哭。焦子善低沉而果断道:“马则家,不是你伯撵你,你看见啦,俺孩死啦!是用俺孩的死才换来你孩的命。”二乖也低沉而果断道:“你要想在,就把你家孩也捂死。”

三桃子朝子善伯磕了一头,抱着孩子一步步走出焦家窑。

三桃子怔怔盯着石洞中的灰暗,时间在这灰暗里凝固。就在这时,洞底乱石嚓嚓嚓地被什么踩响,响声渐渐临近,她抱紧孩子,身心与孩子缩到一块。嚓嚓嚓的声音在三桃身边停留一会,而后又嚓嚓嚓地消失……

婴儿的涕哭突然钻入赵小弯的耳孔,他全身一震,茫然在混沌的世界,孩子?孩子!婆姨?赵小弯顿时感到了重返人间的温馨,恐惧感渐然融化,开始将一堵广博的胸怀向孱弱的生命推移……“孰?”赵小弯底气很足的声音似被沙岩的毛孔吸收,听上去嘶哑而陌生。远处中止了婴儿的涕哭,洞中又回到了古远的黑暗与静谧,这时,他听到一种诡诈的撞响,朝着灰黑的深处,赵小弯端起了枪。

三桃子又用手把孩子的哭声扼止在喉咙里,心如一片月光下的湖水静候着命运,已经过了一次死亡,瞪着深远世界,她分明看见了通往地府的鬼门,分明听到森然的磨牙咂舌。

赵小弯紧追着深远处隐而又现的声音,脚步加快,脚面却陡然铲起一片温暖,他连连向后退缩,食指伸入扳机,迟疑了一下,没有勾动,冒死朝脚底问:“孰?”

“你是?”洞底石缝中冒然挤出了女人的声音。

赵小弯身子一颤:“孰?你是……”“你是小弯子?”“马则嫂?”“小湾子!”“马则嫂!”孩子的哭声也像洪水冲开阻塞的泥沙:“咹——咹——”

赵小弯倔声问:“走远的是马则?”三桃子说:“不知道!”“不是马则?”“不是响过来又响走了。”赵小湾嗅嗅迎面暖呵呵气息。自问道:“兽洞?”

赵小弯左手缓缓从潮湿粗糙的沙岩上摩挲而过……它摩挲住了一片润滑的皮肉……

三桃子面部划过两道酸涩,她感到喉咙盐腌似的疼,她又想起在焦家窑的委屈,想起自顾自的马则。是的,腰部贴了一片温暖,膏药一样——这是男人的手,是另一个男人的手,不是马则的。三桃子忆起她是个女人,是个处处得依靠男人,战乱中更得靠男人的女人。她松软地倒向后背推来的胸脯:“怕!”

“不怕!”赵小弯不光用语言,还用粗大的臂膀缠紧了肥瘦相宜的腰身。

三桃子一经偎紧英武的臂弯,自身就像一片云似的升化了,

“是狼是豹?”惊惧的耳语温热地吹痒赵小弯的耳边。赵小弯听着最动心的悄悄话,手轻轻摸到衣襟下面……

微明时分,山梁那边又响了一阵枪,枪声在潮湿的雾气中疲闷而仓促,盘旋的乌鸦哑哑地叫得嘹亮,太阳惊魂未定地探出血红的脸。

赵小弯眼睁睁看着无边的黑色收拢成一轮灰暗微光,斜倾的洞底好像在笨重地陷落。赵小弯从惺忪倦意中醒来——发现臂弯里紧箍着苍白的面孔,浑圆的身体仍在怀间蒸发着气息。赵小弯轻轻抽出酥麻的胳膊,发起怔来。

在这之前,三桃子已微启了几次眼皮,微弱的晨光使她很奇怪。胯间依然间忽地滑过流动的感觉,三桃子倏忽敏锐起来,既而看见了硕大的脑袋,脑袋上的眼睛却是那么陌生。三桃子忽然觉得脖根火辣辣地发起烫来,立刻推开压在身上庞大的身体,腹部好像剥去一片皮肉,留下一层露骨的凉意。

三桃子的庞廓渐渐地被洞外光明涂得愈清晰,赵小弯愈无地自容:“嫂子,可不敢告马则哥。”三桃子闭着眼皮动了动没睁:“甚男子汉呢!”

三桃子拍拍卧在身边熟睡的孩子,慵懒地坐起来,熟练地一段一段把裤腰塞进裤带,眼光扫过赵小弯的时候,扁了一下嘴。

“嚓嚓”忽然洞里又传出奇怪的声音。赵小弯伸手握住了枪柄,惊惧与警觉又回到了身上。他已经感觉到岩洞深处昏黑里有两只眼睛在朝这边窥伺,他提了枪朝深处走去。三桃子看见两只笨重的大脚前后交替着与她拉开距离。急忙紧紧箍了箍孩子,那堵宽阔的脊背越陷越深地走向了冥冥之中。

一阵狂躁烧燎着赵小弯,他想拼命,想把肉体折腾得鲜血淋漓。

四周又永恒地静止了,那怪怪的声音久久地隐匿在岩壁里,愈往里走,岩壁愈是错落而神秘。发现不了活物,发泄的机会很渺茫,而羞愧和懊悔还在煎煮着胸腔里的灵魂……

早几年赵小弯偶尔也揣想过男人女人间说不明道不白的事儿,后半夜醒来的时候,光棍味很浓的被窝粗糙地磨擦着他身体突起的部分,皮肤和褥子间常常也浮过假想女人的感觉。生动的肉体让他真实地搂在怀里的情景,他总以为非常遥远,空洞的想象里从未出现过美好的预感。当他胸怀里再次浮出马则嫂肉肉感觉的时候,他猛然端起了枪,瞄准了巨石后的黑影——他听到一声尖叫:“呀——”

夜晚的声音若有若无地响到了她的身后,她依然木木地发着呆。孩子很突然地从甜睡中哭醒来,她才感到不对,迟钝地想,这不是小弯弄出的声响,三桃子猛地回过头去,她只觉得眼前一片白光一闪,发出那声尖叫。

“三桃子。”这三个字从唇间滑出,赵小弯感到这名字顷刻间与他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赵小弯慌忙改口:“嫂嫂——”

三桃子是怎样从那一刻过来的?已弄不清了,记忆里隐约约移动着一个白色影子。

“嫂嫂,咋啦?”

“白……白……白色的!”

“白色?白沙狼?”

“不是,是白白的影子。”

三桃子怔怔地追索着飘曳不定的记忆,肯定道:“是的,是白影子,好像走出去了,不,走进去了。”

三桃子嗫嚅的嘴唇突然被堵紧,是赵小弯沙片似的大手。三桃子的手也习惯地对准孩子的小嘴按下去,眼前又飘过白色影子,可是那奇怪的响声又悄然消失了。赵小弯又端枪走进黑魆魆的深处。

枪忽然在深处爆响,三桃子没怎么吃惊。大山底下亘古的宁静哗啦啦地被轰毁。三桃子嗅到一阵幽幽的火硝味,脑子里闪过一种不详的预感。

过了很久,三桃子声音很怪地呼喊了几声:“小弯,小弯——”回答她的是一片悠长的叹息:“哎——”

三桃子未等出小弯,她抱着孩子一边向岩壁错综深处走,一边慌张地喊着:“小弯,小弯。”

赵小弯木然地缩作一堆,他的身边倒着一具尸体。

三桃子忽然惊叫起来:“啊,是二管伯,二管伯啊!”

二管伯看上去还那么完整无缺,只是没有气息而已。赵小弯用死人身上的白茬皮遮掩好破裂的伤口。

赵小弯搬动了一下二管伯,二管伯像装满铁块似的沉重。赵小弯满眼迷茫地用手搓着额头。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连哭带笑地唠叨:“嫂嫂,打死他也不愧,焦二管迟早得枪子贯脖子,你知他是啥人,是啥人……哎,哎——”

三桃子嗯嗯应诺着,表示她对越听越糊涂的叙说深信不疑。

赵小弯却突然止住话题,连说:“不,不,我说的不……”眼光却像被什么牵引着朝向一处角落,三桃子眨眨睫毛,隐隐感到那角落里隐瞒着什么。

赵小弯耐心地把死人拽到更深的黑暗里,拉着三桃子离开血腥幽微的地方。赵小弯猛地抱住三桃子,绝望地嗫嚅:“嫂嫂,咋就打了个准哪,可怜你兄弟啊。”

三桃子被他抽搐的厚嘴唇感动得心里酸酸的,握住沙片似的大手晃了晃:“你不用怕,你把嫂当甚人了。”

冷月似的洞口又被早来的夜色吞没了,三桃子和赵小弯相依着一步步走出洞口,仿佛从阴曹逃向阳间,又像从人间走向地府。洞外的天地宽广得让人恐怖,赵小弯打了个寒噤,三桃子也打了个寒噤。

上了一段山坡,三桃子从赵小弯手中接过孩子,她感到被卷里多余出高高的一块,伸手摸了摸,是一团柔软的东西。三桃子问:“你塞的?”赵小弯倔倔的说:“你拿着就是。”

三桃子感到那团东西有点来路不明,在与他相伴的时间里,她没发现赵小弯简单的身躯里可以藏匿得了什么。

赵小弯催三桃子先走,他留在山头久久地观望着劫难的村子。村子里仍有零星的火舌舔着暗夜。

村街冷森森的显得有些险恶,赵小弯膝窝颤颤的发软。

三桃子进入院子,瓦砾堆里陈旧的梁柱风吹起闪闪火苗,她朝着破败的土墙盲目地叫几声马则,火光里爆出哗哗叭叭的回答。她朝燃尽的窗洞凝视良久。就着火光,她看见陪嫁的皮箱已被粗重的屋梁砸得歪裂。

“马则,马则——”临出院子前,三桃子又不甘心地朝着浓烟叫喊了几声。

三桃子打听到人们都聚在老爷庙,老爷庙没被烧。

马则安然无恙地挤在东厢房人堆里圆张着嘴巴不绝地喷着鼾声,这鼾声让她勾起一些夫妻间温存的回忆。

她拽醒马则,马则惺忪地朝她乜斜半天,说:“都在就好。”说着抱过孩子,笨拙地拍拍被卷。三桃子倚着马则半卧着躺下,心里暗暗地庆贺着一家人安全回来。

悬在屋梁的油灯粗捻嘶嘶地跳动着。凄切的耳语晚风似的丝丝不绝。半夜时分,三桃子莫名地不安起来。在许多人家缺人短口的呆愣中,一双双阴郁的眼睛不时地朝她扫视。

东倒西歪的人堆中时时卷过一阵骚动,家人死难和空室清野寄藏财物被劫的消息,秘密地在窃窃私语中传遍所有角落。三桃子每每被不幸的传闻吓得身心颤栗。

三桃子发现两只更可怕的眼睛,发红的瞳仁里燃烧着仇恨,烟火熏烧过的面颊惊疑地抽搐着。那是子善伯二儿子二乖,他身边已经没有子善伯和他们家其他成员。三桃子被二乖孤伶伶的样儿激得喉咙里哽起一块酸痛。三桃子伤心地感到子善伯一家的暴露似乎与自己有关。

灯火在渐亮的天色中变得可有可无。三桃子大约在这个时辰甜蜜地睡着了。孩子被卷里那团细软一定是在这以后掉了出来的。

震耳的吆喝忽然从遥远的梦境里气势汹汹地推近耳边,三桃子睁开眼睛时,已是一片骚乱,乌黑的枪管已黑洞洞的围了半圈。但是她想,唔,不是日本人嘛,可是她的双臂已被几只坚硬的大手紧紧抓住,身子一飘,被摔在墙根。三桃子终于弄清这不是做梦时,两条细弱的胳膊早被细细的绳子硬梆梆地捆绑在背后。三桃子被推拽得跌跌撞撞走出厢房,竟未来得及看一眼马则和孩子。孩子没哭闹,大约还在甜睡。

三桃子觉得趔趔趄趄穿过一片熟悉的面孔。周身抠满尖利的手指。当那许多手释然松开后,宽敞的大正殿已在她眼中飘忽旋转了。

空荡荡的屋顶依然神秘,大泥像橘红色长脸还那么慈祥。她曾跪在她立脚的地方祷告过不知多少次。现在,大像底却森然响起子良叔平稳的问话:“说吧,说了就没事了。”

焦子良正坐在高桌后边,左右站满拿枪的村民。二乖手里也有了枪,他已哭肿了眼皮。嘴还在痉挛。

三桃子鼻子发了酸:“叫俺说甚?”

“你是不是先进过焦子善的窑里?”

“嗯。”

“他们又把你撵了出去?”

“不是撵,子善伯没撵,是俺……”

焦子良摸摸腰带里手枪盒,瞧了瞧二乖,又问:“你在哪碰上日本人?”

“刚出窑口时见山头上有。”

焦子良意味深长地点了一下头:“唔——”而后仰身靠在圈衣里,凝视着殿顶慎重地陷入沉思。接着问:“你就被抓住了?”

“抓住?被谁抓住?”

“说吧,实说了就没事了。”

“谁说俺被抓了,谁说俺……”

“没被抓,没被抓那你说从窑里出来后躲在哪里?跟谁在一起?咋到昨晚才回村?”

三桃子鬓角动了动,眼前又浮现出赵小弯贴紧她脸颊的面孔。这时,阳光穿过斑斑窗孔,稠密的尘埃在道道光束中翻浮得迷离恍惚。三桃子通红的腮巴淌下一道道热汗。撕裂似的酸痛正从腰脊和捆绑的双臂一阵阵加剧。

“怎么样,说嘛。”

“……”

“在焦家窑放了毒气弹,又引着开了几家的洞。”

三桃子好像喊了一句“冤枉”,而她的上下牙齿却磨动得愈紧,耳朵里隆隆一片哄响。

“说吧说吧,说了可以从宽的。”

“我我我后来到了一个山洞,在山洞里碰见……”

“碰见谁,说下去说下去。”

三桃子动了动肩膀。

焦子良宏厚的审问声在殿堂里荡起一阵阵回声,三桃子全身像被熊熊火海焚烧得熔化了。她想擦擦汗,胳膊的感觉却已若有若无。

这时,孩子的哭声隐约地在殿外杂乱的声音中尖利起来,三桃子全身一震,心窝被块块剜剐得剧痛难忍,乳房阵阵怒涨,脑海清晰地闪过一个念头,她要说清一切。三桃子唇缝微微启动,赵小弯的名字已逗留在舌尖了……

在三桃子枯萎的眼神生动起来的时候,她看见了一圈拥挤的颗颗脑袋丛中夹杂着赵小弯。她的视线捕捉住他的时候,那张脸已吓得煞白煞白,面颊肌肉复杂地抽动着。他只偷偷朝三桃子窥伺片刻,就隐入拥挤的人缝。三桃子似乎沐浴了一瞬世界末日的余光,脑子里豁然扩散开一片灰色的空旷。

“说吧说吧,不说动刑啦。”焦子良将一只手刚毅地捋过老宽的牛皮腰带。三桃子两窟委屈的泪水早被从额头浸下的汗水所吞淹。她只轻轻说了声“冤枉”。

“看看这,这是你身上掉出来的吧?”焦子良笑嘻嘻地抖出一个小绸包袱,不紧不慢打开。里面是一堆绸衣服和几个银首饰。三桃子盯住那些从未见过的东西,这才想起小被卷中的那团柔弱。三桃子叫喊起来:“这是……这是……这不是我的!”

二乖气愤地从人圈里挤出来,重重扇了三桃子一耳光:“说得对,不是你的可到了你手里。”

焦子良拍着桌面,痛心地说:“这是人家寄在北沟洞里的东西,咋到了你手里?”

焦子良问:“还有什么要说的?”

三桃子早是一具挺立的死尸。

停止审讯后,有人给她带来两碗可口的白面饭。给她解了绳索,让她吃得饱饱的。她盯着白面饭冒尽了白气,没吃一口。又有人给她端来一杯酒,让她非喝不行。她奇怪地睁起眼:“酒?叫我喝酒?”

庙外就是宽畅的河沿,中午,淡黄的日头照临村子,河里的流水波光鳞鳞欢跃如故。只有人们惊恐的面色涂浓了绝地的气氛。

那一声枪响得极其短促果断,三桃子应声地,只觉脑顶訇然一片漆黑,没有了世界。当时庙院方向孩子撕心地哭着。在她最后残留的感知里,只剩了乳盘的涨痛。围看的婆姨有的红了眼圈,有的被太阳照射得迷迷茫茫。几天内人们都习惯了一个又一个地胡乱死去了。

执行人是赵小弯。焦子良像派他站岗一样信任地嘱咐他如何如何枪毙人。他噘了老大一阵嘴嘟囔道:“我不行,我怕枪毙不好。”焦子良耐心开导:“行,你能行,你好准头,离脑袋又很近。”赵小弯接受了任务后又追上焦子良,声音低得像蚊子一样道:“她不是汉奸,不是……汉奸是……”他的话引起焦子良短暂的注意,焦子良盯住赵小弯说:“说下去。”赵小弯一怔:“呵呵……汉奸咋是绵绵善善的婆姨哩?”焦子良又摩挲了一下他的腰说:“婆姨咋,婆姨才又怕死又贪财,才可能当汉奸嘛。要沉住气,争取一枪就打死,啊。”

孩子的哭嚎声响彻河沿的那一刻,赵小弯差点沉不住气了。食指压在板机上,悲痛欲绝地轻轻勾压下去,直到响声爆发。

这之后赵小弯大病一场,高烧的当儿说了一些费解的话:“一枪真汉奸,一枪假汉奸,三桃子……好心人……”因为是胡话,并没有人留意。

知道焦二管是真汉奸时,已是二十几年以后的事了,有人还找到那山洞寻过他藏的赃物。回到村里说看见蓝蓝地发光,以为是珠宝,一抓,原来是一副人的骨头。去找珠宝的人里还有马则和三桃子的独苗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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