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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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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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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2022年第1期|贾键:姥爷

周末,老公在家捣鼓新买的音响。电吉他木吉他效果器,他把一切能通过音箱扩音的东西都连起来试着玩儿。吉他就不说了,反正每天听他练琴我也习惯了,只要不扰民就行。可此刻他连叫我帮忙泡杯茶也是用麦克风喊的,我不理他就一直叫,再不理就叫我家狗,逗得狗子来回撒欢,我就有点儿想打人了。

从小习惯安静的环境,但凡嘈杂些就备感烦躁。这源于我姥爷。他一辈子做的是出苦力的工作,却是一位读过书的文化人。姥爷喜欢清静,就是文化人的那种环境洁癖。姥姥也是读过高小的,相当于小学毕业,作为那个年代的女性来说受教育水平不低了。所以能理解也能很好地配合姥爷的洁癖,包括环境的,精神的。

姥爷家住大同老城区大东街正府巷11号院。过去大东街以南那一片的平房大多属于公产房,住户每年需要缴纳一定的房钱。由于姥姥能文识字,便受房管所委托挨家挨户做登记收房钱,房管所分了正府巷11号院内的一间西房给姥姥一家住。四合院里的老住户往往三代同堂人口众多,每日嘈杂可想而知。唯独姥爷家安安静静,子女们从来不敢大声喧哗。我猜测妈妈他们兄弟姊妹几个在家一定是轻手轻脚屏气凝声的。为什么说是猜测呢,我妈是老小,而且记性不好,描述不全。但从我妈的行为来看,比如电视音量大就立刻呵斥我爸把声音拧小,再比如不允许我在家放音乐,再再比如睡觉时家里必须绝对安静巴不得我爸和我都别喘气儿,这必定就是她原生家庭习染出来的。

待到子女们都成家后,姥爷只欢迎直系子女回家探望他,不欢迎孙子辈儿的,因为小孩子吵闹。虽然没有和姥爷一起生活过,但他对我的影响是深远的,主要体现在某些良好的生活习惯,通过耳濡目染我妈,我妈再染我。比如卫生习惯特别是早晚刷牙饭后漱口,还有特别重要的睡前阅读。所以我现在能写些东西,能写的关键就是多读,没有捷径。

姥爷八十多岁的时候,才和我正式交流过。那时我还没有嫁人,住在父母家。之前每年见姥爷的次数不多,姥爷不善谈更不喜与我们这些隔代亲人交谈,更不会像其他长辈一样问起我们读书或者工作情况,最多自言自语的感叹“如今人稠地窄,孩子们生存不易”。姥爷鳏居多年,他心里只有一个妻子,就是我姥姥。虽然后面有过短暂的续弦,但始终不把对方当知心人,家常的话虽然说着,可深层交流是没有的。姥姥去世后他时常在姥姥的遗照前哭诉衷肠:“贤妻爱莲,汝去多年,留吾孤独,世间飘零”等等。

冬日下午正府巷排子房的墙根儿下,常有一群老头儿窝在那晒暖暖聊家常,十步外角落,还有一个不合群的老头儿独自坐在小马扎上闭目养神,那就是我姥爷。他向来不喜扎堆不喜东家长西家短,只自己呆坐着想事情。想必那时候他的老年抑郁症已经不轻了,但姥爷在世的时候只检查过身体,从未检查过心理。我也是后来才判断出那是抑郁症。那时候他常常无缘由的哭泣,除了子女从不主动和任何人接触交流。他去世时九十二岁,可能被抑郁症折磨了十几年甚至更长时日。

姥爷第一次主动和我聊的内容,是三国演义。当天他在我家住一晚。聊到高兴处,姥爷站在客厅中间,舒展双臂单屈左腿起一个范儿:“三国里我最崇拜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原地转一圈儿:“千里走单骑”。我乐坏了,有种小太监被皇帝点名聊天的受宠若惊之感。同时深觉佩服,他中年时因性格孤僻不愿忍受同事排挤,辞去警察的工作去干了蹬三轮的工作,在长达几十年的苦力劳作中,却依然能保持精神世界的丰富与干净。

我趁机得寸进尺,问起姥爷走西口的事,为何要当年离开大同去内蒙古谋生,为何没几年又回来安家,以及他和姥姥是怎么认识的。姥爷立刻假装耳背听不清,还淘气的打了个岔。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对这些旧事守口如瓶,连我妈都不知道。不像别的老人,喜欢和小辈讲过去的事情。而我又十分八卦,喜欢听老年人道古。可任凭我如何套话,姥爷都绝不上道儿。

等我父母从卧室出来到客厅,姥爷立刻结束了与我的谈天。姥爷非常客气,特别不愿意麻烦别人,总与人保持着距离,对自己的子女亦是如此。只在小女儿家住一晚,却死活不肯睡卧室,要睡客厅的沙发,说不要打搅我们的正常生活。这下把我妈急坏了,我妈都气哭了,说您到自己女儿家怎么能睡客厅呢,让我们做子女的心里怎么过得去,怎么能这么倔。边哭边制气,气得脸都红了。父女俩一样样的倔。

我爸也苦劝,好话说尽。就说我爸这人吧,打小家里惯出来的,脾气大过天王老子,但在我姥爷面前是很尊重的,总愿意亲自炒几个可口的菜让我妈给姥爷送去。姥爷偶尔来我家住一两天,我爸也是小心伺候。可能是兵遇秀才,自觉气势矮了三分,说深刻点儿就是人类对文明的本能敬畏。

后来僵持到半夜十二点半,我妈和我爸一左一右架着姥爷的胳膊,把姥爷绑架到卧室里去了。然后我妈一时消不了气坐在沙发上抹眼泪。我爸和我在两旁边劝边笑。平素我妈和我二姨,经常结伴去看望姥爷,十次有五次是哭着回来的,被姥爷气哭的。气哭的原因大多是姥爷不接受子女送的钱和物,他认为自己的退休工资够花,不需要子女接济。包括逢年过节,我们孙子辈儿的去给姥爷拜年,送的拜年礼,大多数是要被他退回来的。于是很难看的来回推让,跟打架似的,从家门口追到院门口,引得街坊围观路人驻足。

姥爷对子女的客气,是基于不给别人添麻烦的自觉,和内心世界独立的自尊。现在回想起来这是很超前的待人之道,外国不都流行这一套么。只是姥爷太过超前了,驳了子女们植根于心的传统孝道,很难被人理解。但姥爷的这种处世之道已经潜移默化地影响到我妈。我很早就参加工作了,收入相对不错,住在家里白吃白喝白拿不干活。然而给妈妈买任何东西,她都要照价给我钱,只多不少。出嫁后回娘家带去的礼物,也会在临走时被我妈如数退回。为了不让往事情景重现,我不哭也不推让,嘻嘻哈哈的带走,最多调侃我妈一句:简直和姥爷一模一样。

如今姥爷已去世多年,可他跟我说过的话,我总能一字不落的记着。或许因为他的话少,对我来说一字千金。他洁净的精神世界无形中罩护着我,让我在这浮躁忙乱的娑婆世界里保持清静与喜乐。愿姥爷来生不再受苦,只做个简单干净的读书人,与贤妻爱莲长相厮守。


(作者简介:贾键,女,八零后,山西大同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创作的长篇小说《三只人》获“青春文学大赛”长篇金奖,并得到了陈晓明、梁晓声、白烨、颜歌等评委的倾力推荐,被誉为“第一部文学意义上的中国版《麦田守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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