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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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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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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2022年第1期|古海君:糖

陪孩子成长的过程中,常常让我回想起自己小的时候,我总是尽可能追忆自己那时那事的态度和作为。也因此,有些已经逝去的人,又重新在我的脑海里复苏,姨姥便是其一。

我的姨姥,年轻时嫁给地主家的少爷。那少爷,也就是我的姨姥爷,整日里抽大烟,领回不明身份的女人,把姨姥撵下炕,竟自仰在炕头,和那些女人神仙般享受起来。日子一天天过去,地主家落魄,姨姥爷开始偷姨姥的积蓄,仍旧抽大烟,仍旧鸠占鹊巢。我不知道是新中国成立的驱使,还是其他原因,让姨姥爷舍弃了烟枪,安稳在家度日。

姨姥一生有过三个孩子,前两个都在幼年夭折,第三个孩子从小就患有“怪病”,拒绝和人接触,成年后独自搬进深山的木屋中,不见任何人,四十多岁时死于山中。那时候的姨姥,应该六十多岁吧,老两口成了无儿无女的“五保户”,住进村里的“养老院”,那里都是孤寡老人,政府每年给发一袋白面,还有一点微薄的补助。冬天的时候,姨姥有时会来姥姥家或是我家小住,每次见面,她总是慈祥地微笑着从兜里拿出几块包着纸质糖衣的甜块,我欣然接受,常粘在她身边,听她快乐的谈话。姨姥走后,妈妈会检查我的头发,然后彻底清洗被褥,因此,我得知了那种神秘的小生物“虱子”,曾经有些年我都好奇地想亲眼见见那顽固的小玩意。

后来,姥姥过世了,姨姥不再来,妈妈便每年带我去村里看她,我们常大包小包拎着一大堆,姨姥得到提前的“通报”,无法估计她等待多久,每一次她瘦小的身影都会出现在我们视线可及的范围,随着距离的拉近,她一点点变得清晰,还是那样的笑,那样的热情,还是会给我掏出同一款糖块。她总是说,她什么都不缺,让我们下次别带东西,然后,从柜子里取出她一直不舍得吃的东西,说,这是上个月谁谁谁给她拿的肉,那肉已糜烂,这又是谁谁谁上上个月给她送的蛋糕,上面一层绿毛。自然,这些食物我们都是无法下咽的,妈妈再三叮咛,东西要现吃,留着就坏掉浪费了,可是下次再来时,固执的老太还是会一样样从柜里请出。

再后来,姨姥爷西去,养老院的房子也因年久失修而倒塌。村里重新作了安置,晚年的姨姥生活在大同县另一个偏远的小村庄,连接村与外界的只有一辆破旧的中巴车,每天早上五点那辆车从村里出发,十一点再返回村子。姨姥独居的泥土房,门前便是大山,山下有一渠水流过。我和妈妈坐那中巴车颠簸着进了村口,姨姥好像又变矮了一些,仍旧微笑着把手心的糖块给我。妈妈说我大了,不吃糖了,她像跟我有秘密似的一挤眼,说多大也得吃。我们一路说笑着进了屋,那个红色落漆的木头衣箱,正面底部有两扇对开的柜门,柜门上镶着的铜色小环已然褪去那层金光,姨姥灵巧地蹲下,打开,又是谁谁谁的存物,这次好像是酱豆腐。我们没吃,笑,然后摊开自己带的吃食。姨姥强调,她什么都不缺,政府年年发的白面她都吃不了,月月发十几块钱,她还有存款呢。

我们吃过午饭,姨姥开始张罗晚上睡觉的寝具,她拿出供客人用的补丁略少的褥子和被子,以及用碎布拼成的枕头,妈妈拿到太阳下暴晒,然后逐缝过滤,我终于见到了那白色的小生物,它们隐藏在针脚的夹缝中,以超强的耐受力,孜孜不倦地繁衍着。这是一场博弈,每一次,未必都是人类赢。妈妈自以为清除干净,可是在明月当空的夜,它们又重新拉帮结队地回来。那是记忆中夏季最热的夜,我睁眼躺在炕上,全无睡意,后背和窗外的空气一样潮湿,模糊中进入一个无边的梦。天未亮,妈妈便喊我起床,姨姥摸黑送我们上车,颠簸中回到市区。自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姨姥。83岁那年,姨姥在堂屋地上打坐,安静地离开了人世,离世前身体健康,行动自如,无任何疾病缠身。无法评说,她的一生是幸或不幸,从她的脸上,我不曾见过一丝忧伤的神色,她的脸,永远是笑,那么幸福,那么开心。在以后的很多年,每当我委屈孤单的时候,都会想起她,和她手里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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