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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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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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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亮 | 玉水云桥

天一生水。依着古人思维,太一藏於水,相继生出木火土金,便有了五行万象。凑巧的是,现代科学也有类似的观点,认为生命起源于太古之初的海洋。然而,对于人类来说,水既是亲切的,同时又是疏离的,水将这蔚蓝色的星球隔为五洲,无论是诺亚方舟的故事,还是大禹治水的传说,人类的早期史便是一部人与洪水搏斗的历史。所以赤县神州这片土被称作“禹迹”,以致敬上古的治水英雄。

水总要流动,否则便是鲧堙塞洪水的惨痛教训,川壅而溃;然而人也要流动,纵使隔着千山万水,也要奔向自己的梦里前程。当人与水在前行途中相遇,便产生了矛盾,究竟谁该退却呢。对于普通人来说,既无开山之斧,也无行天之翼,面对浩渺的江河,要么如牛郎织女般隔河相望脉脉无语,要么便“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想尽一切办法“利涉大川”。

幸而人类发明了桥,水从桥下过,人在桥上行,并行不悖,皆大欢喜。从最早的独木作桥,再到后来的拱石为桥,现代的钢筋水泥之桥,直至未来的高新材料桥梁。桥的身体越来越长,桥的造型越来越美,桥的骨肉越来越先进。桥成了现代生活不可缺的一部分。桥,联通了两边的世界,对岸之人便由对峙走向融合。

笔者所居的古都大同,有一条御河(古时也称玉河)纵贯城市,由北至南。大同在北魏时曾作国都,名曰“平城”,然而从拓跋珪建都至今一千六百年,这时间较之玉河的年龄还是太短暂了。相对于亘古而存的河流山川,每一座古城在其面前都年幼如孩童。天地开辟,岳峙川行,这玉河之水从何时而来,我不知道答案,但至少在北魏时的郦道元,便在《水经注》中记载了这条“如浑水”。如果在公元五世纪,你能沿着如浑河顺流而下,左边是天师寇谦之的大道坛庙,庄严壮丽,帝王受箓之所;右边是三层佛塔,装制丽质,尽美尽善。再往远望,东北是“上延霄客,下绝嚣浮”的静轮天宫,西南有永宁寺的七级浮图,“其制甚妙,工在寡双”。这如浑河两岸如佛国仙境,尽显平城兴盛开放的气象。

平城作为当时的世界级都会,人口逾百万,九衢四达,里宅栉比,都畿浩穰。西域客商,南朝使者,北国丽人,中原士子,往来不绝。此时的如浑河上,怎能缺得了桥的身影。太和十年(486年),“累石结岸,夹塘之上,杂树交荫,郭南结两石桥,横水为梁”。 岁月漫漶,千载之下,如浑河桥已片石不存,唯有从古人字里行间遥想当年的盛况,“稽考旧闻,桥创于北魏之初,其时即建都平城,物华天宝,焜耀宇宙。”

八年后,北魏迁都洛阳。人已去,桥仍在。“盖自元魏以至于唐,率皆造桥以通行旅”,其后的数百年间,玉河上虽一直有桥通连两岸,但平城的光芒渐渐黯淡了下来。唐开元十四年(726年)冬,张嵩赴任西域,途经云中,写下《云中古城赋》,“城阙摧残犹可惜,荒郊处处生荆棘。寒飙动地胡马嘶,若个征夫不沾臆。”可以想见故都平城于彼时的荒凉。不知张嵩的队伍,是否经行玉河之桥,是否饮马玉河之畔。水寒伤马骨,虽是开元全盛日,那玉河岸上的拓跋遗城,却寻不到昔年的繁华,只留下诗人的一串串嗟叹,在凛冽的北风中飘荡。

泰极而否,剥极则复。辽金之代,大同成为陪都,今日仍可从华严寺和善化寺看到当年西京大同的恢宏气象。金天会十年(1132年)西京路留守高庆裔在御河上建桥,不到一年便遭遇大雷雨,河中有怪物出,桥遭损坏。究竟是怎样的水族巨鳞竟能翻江崩岸,如今不得而知,但这是目前所能见到关于御河桥的最早记载。此后的近千年里,大同城东这条中轴线上,御河桥的位置便定了下来,“朝会转输,东趋京师,必踰是焉”。三年后,居民高居安对其修葺,宇文虚中作记。我在方志馆查了许久,却未找到宇文虚中这篇文章。颇有些好奇,数百年来历次主持修桥的多为地方军政要员:留守、连帅、巡抚、总兵,唯独此次的高居安,究竟是怎样一个“居民”,竟有能力组织修葺兴云桥;而被金国扣留的宋朝使者宇文虚中,面对这滔滔南去的御河之水,提笔作记时是否会忆起南宋的满地江湖呢。后来,宇文虚中选择忍辱留在金国,虽然位至公卿,时人称之“国师”,却仍存着故国之思;而与他同时代的另一位宋朝使者朱弁,决然拒绝了金人的劝降,滞留大同十七年之久,终得归宋,后人誉为“南宋苏武”。相同时代的两位使者,一往北,一归南,选择了看似迥异的人生道路,在命运的桥头分道扬镳,最终却皆以悲剧收场,令人唏嘘。

滴水尚且穿石,何况是奔腾不息的河流。再坚固的桥梁,也无法抵挡岁月的冲击。半个世纪后的大定二十一年,又一次大雷雨将桥损毁大半,次年(1182年),留守完颜褒重作御河桥,此桥相当坚固,竟在御河里屹立了一百余年,直到元至大三年(1310年)才有所毁损。经官府简单修葺,又坚持了十多年,再次毁损后,御河桥迎来新的命运。

元泰定元年(1324年),河东观察使(连帅)图绵新修兴云桥。负责本次工程的孙侯,秉承了这样的重修思路:“财不可以数费,民不可以数劳,必究其所以坏,而求其所以长久者”,与其屡屡小修小补,劳民伤财,还不如索性一次将其修好。于是在征求桥工的意见之后,放弃了原先容易被冲毁的木柱方案,全部改用坚实的石柱。工匠们从宏山下采来石材,建起的桥梁屹然壁立。值得书写的是,此桥不仅坚固,更兼美观,“栈木甃石,植栏楯,表门阙,饰神祠”。由于得到主政者的信任和尊重,工匠们在运斤挥斧时,心中所存的便不只是件普通活计,而是一件需要精雕细琢的艺术品。我想,每位有职业荣誉感的匠师,都愿意为家乡留下些值得后代赞颂和怀念的东西吧。如今在博物馆里,还可以看到昔年所残留下来的栏柱华表,铁吼石狮。七百年过去了,那顽石之间仍存着历史的温度。竣工之后,图绵为其题名“兴云之桥”,并由学士虞集作记。兴云桥这个名字,自此便传了下来,这名字让人想起《易经》的“云行雨施,品物流形。首出庶物,万国咸宁”,让人想起《孟子》的“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兴之矣”,这名字寄托着云中父老对家乡复兴的热切期望。

有明一代,大同始终是北国锁钥,京师屏障。太平岁月的商旅货物,干戈年代的兵车战马,都离不开桥的通连。明洪武十三年(1380年),曾对兴云桥作简单修葺。成化十三年(1477年),巡抚李公勉在郊外阅兵,发现士卒过兴云桥时拥挤杂乱,便下决心重修此桥。“措财于公,采石于山”,修桥补路乃世间善行,民众皆乐于此,匠人们接踵不断,用时三月,大功告成,大学士刘珝作记。每逢春夏之际,玉河之上长桥卧波,两岸垂柳依依,“玉桥官柳”作为云中八景之一,载于正德年间的《大同府志》。明万历八年(1580年),山水暴涨,桥为之倾颓,总兵郭琥再次拓建兴云桥,此次工程之后,一座全新的十九孔兴云桥呈现于世,“上可容方轨,高三丈余,东西长百余丈,南北阔十余丈,翼以石栏,规制壮丽”,这规模纵便放到今日,也可作双向八车道的通行,何况是马匹牛车的时代。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总兵焦承勋重修兴云桥,巡抚霍鹏作记。在霍鹏的笔下,兴云桥的位置可谓至关重要,“襟带三晋,控制五原”“上作燕京屏翰,下为代郡藩篱”,其雄奇之状更是被喻为“螮蝀插天,鲸鲵跨海”。

清嘉庆十年(1805年),大水冲毁兴云桥,无论官民都知道修桥的紧迫和必要,然而想想嘉庆初年,袁太守刚修起此桥便倾圮于水,众人便失了信心。其后多年,始终无人出面牵头重修。道光九年(1829年),大同知县黎中辅在《大同县志·营建》一卷中历叙兴云桥之兴废沿革,分析袁太守修桥失败的原因,并想到了解决此问题的良法,希望能有人重修兴云桥。然而正如他所知,难在“人心涣散,人事阻滞”,彼时闭关锁国的清帝国已呈颓势,十一年后便爆发了鸦片战争,江河日下,民不聊生,重修御河桥之愿更化作梦幻泡影。

读民国稿的《大同县志》,大同城东门外这御河桥,在清末仍逃不脱屡修屡毁的命运。光绪末年,东关附近的居民每到秋季末尾,便开始用木檩架设简易之桥,上边铺洒些泥土,勉强供车马通行。等到春末,雨季将至,再赶紧把这临时搭建的桥撤去。想想那萧条颓败的时代,御河之水有落有涨,而河上之桥竟也随之忽现忽隐。“兴云”的愿望,搁浅在岁月的沙滩上。

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日军攻陷大同。为方便交通,耗时十个月,用工两万人,于1939年9月在城东之御河上建起新的“大同桥”。六百公尺长,六公尺宽,五公尺高的百孔长桥,全部采用东北的松木。那些产自黑水白山的百年老松,就这样浸泡在历史的涡流中,水寒风冷。虽然这次有了新桥,但这冠以“大同”之名的桥梁,却并不真正属于大同人。在异族的铁蹄下,“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的大同之梦,距大同人那么遥远。纷飞的战火中,这座“大同桥”与其上游的御河铁路桥也曾遭到毁损,那散落在河道中的残墩碎木,宛如时代的创口。

“山川兴废,信有时哉”,桥的命运总是伴着时代一同沉浮,几经沧桑,大同历史终又揭开新的一页。1965年,在御河上新建钢混结构的新桥,并为其取了富有时代特色的名字“工农桥”,次年竣工通车。这座“工农桥”便取代原先的“大同桥”,成为大同通往外埠的交通要道。然而随着社会发展,此桥也逐渐无法满足时代的需求。1993年,由华建实业开发有限公司集股筹资,改建御河大桥,并于当年通车,被新闻称为“沟通黄金道,繁荣金三角”。直到二十世纪落幕之前,这座御河桥始终是连接两岸的主动脉。从东关过了御河桥,道路一分为二,向东北通往古城村,往东南通向水泊寺。北往的,南来的,负笈求学的师院学子,过年采购的文瀛村民,众人都要先汇聚到御河桥头,方可出城进城。笔者年少之时,此桥头仍存有收费站,车辆过桥时,少则三五元,多则十元。毕竟由民营企业建桥,需要收回投资,正如黎中辅在《大同县志·兴云桥记》中所设想的筹资方案,“大同之麻籸之贸易为最多,每石取钱不过三五文,在本人则施之而不以介意,而在公局每日集几千万人之市,汇而聚之,则见其多矣!”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当政府的财力仍不足支撑如此浩大的工程时,收费通行的御河大桥也是一个时代的缩影。

斗转星移,新世纪的曙光终于来临。御河之东,一座新城拔地而起。自2002年修建迎宾桥以来,十余年间,御河之上便有了七座造型各异的大桥。轰鸣的城市化进程中,旧的御河桥退出历史舞台,一座崭新的兴云桥于2010年在旧桥顶上升起,犹如英气勃发的子女,将年迈佝偻的慈母牢牢庇于身下。可惜古人未能见到这些钢拱之桥、斜拉之桥,不然他会惊讶,这才是真正的“螮蝀插天,鲸鲵跨海”。当那座旧的御河桥光环不再时,时代的聚光灯投射到云中古城的七座新兴之桥上,御河后浪推前浪,河上新桥换旧桥。记得刚修建这些桥时,一些市民还在疑惑:一条不算宽阔的御河,有必要建这么多桥梁吗?如今,每逢早晚交通高峰,桥上的车辆便堵成一条条红色的长龙,徐徐游动,向世人展示这古城全新的容颜。

那一日,我立于御河之畔,思索着千百年来兴云桥的兴废。岁月如流,时光之河流过上古流过北魏流过金元流过明清再流到今日,这兴云桥曾寄托了多少云中父老复兴家乡的梦想。郦道元、虞集、刘珝、霍鹏、黎中辅……他们的文字留了下来,然而当时修桥的官民绅商,如今何在?逝者如斯夫,东方的哲人在河流上如是感喟;而在西方,梦露曾主演过一部电影《river of no return》,我没看过这片子,但极喜欢这片名——河水自源头涌出,便朝着未来一往无前,不再回头。它不作封闭循环的喷泉,那样永无前途。河流的目标永远是大海,万山也阻挡不住一溪之奔,毕竟东流去。站在河畔,你幻想着天地间无尽的流水,它来自何方,它去往何处。《庄子》中说,海水泻于尾闾,然而这尾闾究在何处,高精尖的现代仪器从未找到。每个个体生命皆如河中之水滴,从山间一眼清泉淌出,本自清澈,然而行遍红尘,百转千回,终落得遍体沧桑,满身浑浊,最后归于大海,归于尾闾,归于不可睹不可知的黑洞。但这无数水滴,却汇成江河万古,浩浩荡荡,推动着世界潮流不停向前奔涌。

只是,今日的御河几乎感觉不到流动。明代曾铸九头铁牛用来镇河,可见当时水流之湍急。现在的御河水平如镜,波澜不惊,载不得舟辑,不再有津渡。相反,御河桥上却是车如水,人如流。我们生活在一个与古人颠倒的年代,寂静的是水,不息的是人。利欲驱人万火牛,现代社会岂止是万火牛,那成百上千的钢铁之马,飞驰在玉河岸边,兴云桥上。然而,正是人类这蓬勃不息的前进欲望,推动着社会不断进步,从农业文明走向工业文明再迈向信息社会。交流带来繁华,融合汇聚文明。

黎中辅曾感叹道“近今二三百年,桥成之日则地气熙丰,人才炳蔚。一至桥圮之后,而气象萧索,日见其甚。”黎老先生编纂《大同县志》的二百年后,恰值桥成之日。读到此段,为之赞叹。

原载《平城》202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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