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边塞平城,总有塞不住的朔风呼呼灌过来。即使盛夏,夜半出屋也能被砭人肌骨的冷突袭个激灵;春秋之季,暖色谱自午间向两侧开移,也只是不长的时段;及至冬,便是由里到外透心的凉了。
阴山横亘于北,似一条披肩,为山这边滤掉不少硌人的冰碴子。季风南折,云飘雨落,垒起一道农牧分水岭;胡来汉去的故事常由此登场或谢幕。
公元前后是否有一场持续数世纪的寒,亦即小冰河期不得而知,但故事似乎就此开端。天寒驱使着一群又一群的游牧人从草枯地冻处南移,可能还有这一端的人乱散防松了闸,比如惯常所说的汉末。呼啦啦城开塞启,山那边马蹄猎猎如海涛扑岸。平城既是战场,又是舞台,那是真个的乱。匈奴鲜卑氐羌羯,五胡十六国人喊马嘶走马灯,再往后还有契丹女真的短刀长矛弓箭舞来挥去,想一想都满眼冒花;但一旦翻山越塞,都一律扑棱棱入海出沐,打了华夏正统的旗,北魏、金等还返身再筑长城,一道黄线划下去,自断了回头路,弄了个嫡庶是非的说不清道不明。
历史一过现便跑偏失真,更多是想像在粘合细节。想那马蹄烽烟下零落为泥成灰的无数生灵,仓皇绝望中定有无数次地呼叫:老天爷呀!无奈老天是怪无可怪的,最终胡子里拎眉毛,拎出个胡搅蛮缠之咎。谁能想得到,这搅呀缠呀,终了会搅出个胡汉互化,华戎混一,如地壳运动后的山雄水清,一片岁月静好中的大同时光。
暮色中站在阴山之巅。头顶云海烂漫,天在虚无中演绎着气象万千;脚下波起烟笼,山如万兽伏海,长城五线谱般时隐时现。一只花喜雀从耳边叽啾掠过,叫醒天地山野间一片寂寂。不知在哪日被哪位神人点了穴,一向面向胡马哇呀呀咬牙切齿恨骨铮铮的一座山突然间会柔软了身姿,竟染得天地共乐同舞。
长城上万里数千年的时空中,沟回折痕无数。视野里这一段,因在阴山余脉五路山的最高峰被称为摩天岭。时轴近端的明代遗迹,总被人们用来依样修补记忆。箭楼、戍堡、卫所、烽台、望楼等,可以直通到商时烽烟燧火中的一场戏。
也许岁月原本就在无始无终的戏中吧,不定哪一刻,就会有类同场面巧合或碰撞。比如这天高云低处,几片运风发电的扇页,就很像古人张开巫术对天言事的定格。夜从漫天云海中一波波漫过来。人间灯天上星缀在一起,在时幽空渺静谧无声的夜幕里,如天人间无可破译的稠密私语。
出宁鲁口,沿途隐约见宁鲁堡、威鲁堡字样,都是村庄的名字。车灯聚光处,晚归的群羊哼着短调入场,两边是错落的农舍,远处是打鼾的阴山;牧羊人一铲甩出去,石子落在岁海深处,惊醒往事无数。那里有宁虏威虏靖虏灭虏破虏,败胡杀胡阻胡拒胡残胡等诸多的兵堡卫所严阵以待。隔岸观火,随手翻拣一下这些名字,仍能感到灼人的杀气和血腥。而今,虏改鲁胡变虎兵堡变村庄,村外田野里各种作物正依着北魏《齐民要术》的茎脉摇曳着身姿,其间有琴弦般的乡间小道,晚风轻拂隐约如田园牧歌。
乡愁撞在怀里,让人感觉曾经厮杀掳掠的虚幻。人原本也是自然腹中缄默的一株作物,不知为何会忍不住一声大喝跳将出来,惊出世间几多骚动和不安。
2
阴山摇摇晃晃,在大同摇出一支武周山。
一阵雨瓢泼过,西天像竖挂的湖,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流泻一地漉漉粼粼的金光。蓝天绿树清泉碧湖彩虹,崖壁上慈眉笑目的佛,都在水洗雨沐后的一片清新和美中。
数亿年前,这里曾是森林绿洲……一个城市以此作开场白,自然满目舒爽,如同眼前所见。
也曾黑过,天黑地黑水黑人黑。
只因理念洗了个澡。
从树到煤,从煤到绿,就像一群人经千万年的沧桑炼狱以佛的姿态从一崖山石浮现。
天老地荒的背景下,武周山下簇簇行人,如风中蜉蝣,向佛而来,逐空而去。
这里坐化着一个王朝。一窟一章回,连起来是既自成一体又相互映照的人佛两剧。帝佛一体,说佛面人胎,亦或人貌佛性似乎都不太恰当;摁下播放键,人的伦理、佛的秩序各开一路开始流转播放自己的故事,又榫卯合辙托体于同一个场景、同一群造像中。
一体双寓,人与社会间的精密玄机,自然与艺术的巧妙碰撞都在其中了。
人自山林石洞草原湖泽乃至更广远处转场而来,佛一路翻山越岭关路迢遥自西向东;人要定居拓土,佛要立足远行,亘古的缄默肃立,武周山终于等来了人与佛的默契神会。
礼帝即礼佛,佛高蹈远引,看佛不见,人却一幕一幕清晰在目。
每一窟的人主都是有名号的。拓跋皇帝们,一身征尘双手血渍立地而成佛。一帝功成,身后各有谥号。美而誉之,无非文韬武略——
武如太武帝,“扫统万,平秦陇,翦辽海,荡河源”,“扫、平、翦、荡”系列动作气吞山河,一路征伐,一路凯歌。
文如孝文帝既孝又文,故而有与文明太后冯氏并坐的一龛双佛。一龛所寓,是亦步亦趋战战兢兢的自保,还是膝前案旁的祖孙情浓无从考证;宫廷就像阴谋培养基,黑暗在匣内,拱出地面的都是阳光和花朵。
太和改制却是一脉相承下来,成为拓跋鲜卑由牧而农脱胎转世的枢纽。
武乃文的开路锣鼓。武威下虽然伤瘀片片白骨累累,但确有打通历史的功效,所以每被引为典范。自从太武帝一番横槊抡刀打开最后的北凉、夏国之阻,一条被岁月风尘湮没的丝绸之路重又焕发了生机。此后,北魏的绢帛、丝织、制衣、酿造、冶炼、铸造等产品,古罗马、天竺、狮子国、波斯的玻璃器、金银器、奇珍异果,连同僧侣工匠商人乐伎以及西来南上的各国使者,都熙攘往来于这条路上。
当然,还有佛。佛以不灭之身,将这纷繁的一幕刻在了山石上,让后人在凝固中看到了胡貌北魏的国际范儿。
T台搭起,儒乐响起,拓跋鲜卑迈着马步走过来。
从逐水草而动到与土地对话。东西南北,大量的人口被迁移过来,还有战乱下的流民,坞堡里的荫民,“离散部落,分土定居”的拓跋本部,统统被种子般撒在土地上。从此,人成为作物,有了挪不走的根;北魏王朝的“班禄”之禄,都从这土地作物里收获上来。
土地母腹,生金长银。关于土地的咏叹调,每一王朝都在唱。什么井田度田假田屯田占田课田,每朝每代无不在田字上做足了文章;再有那商鞅、王莽、曹操等,红脸的白脸的,凡弄权治国者无不先对土地煞费了苦心。王权盛世是要拔地而起的,没有地,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拨开刨花般的时间浮层,能看到中规儒制的北魏城外野性十足的皇家苑囿。相比农本位的诸朝,北魏均田制,就是在这种野性底色上推开的。
最富野性的“鹿苑”即北苑,是开国皇帝拓跋珪“大猎于牛川之南,以高车人为围,周七百余里,因驱其禽兽,南抵平城”筑成的;苑内同时有虎圈。据说冯太后在观赏人虎格斗时曾遇猛虎出圈的有惊无险,说明这个以兽为娱的野习直到儒风浓浓的太和年间依然火热。
北苑连着东西苑。珍禽异兽出没于其中的西苑之西,闻名于今的灵岩寺云冈石窟,为山呼海啸的北魏之野留下了一个定位标签。
这些人兽同在,物竞天择的大苑,让人感觉,北魏是在把丢不掉的本我赶了过来。
动辄铁骑数千数万的大型狩猎,不止在皇家苑囿,更在平城数十数百里之外。目的不仅在“获兽十万、驱鹿数百万”的经济之用,更在于一份本能的保存和飞马控弦的军事之需。彼时的北魏,南要与此起彼伏的南方各朝对峙,北要防风一样流来飞去的诸虏,野性自然是少不得的铠甲。
以野消野,当野性褪尽欢呼胜利时,胡虏北魏的自我也同步泯灭了;说不清是为生而死,还是凤凰涅槃。
晨钟暮鼓已在城内响起来,这比蹄声笃笃的节奏更有魅惑和感召力。邻、里、党“三长制”把人口家户编成温情互照的邻里街坊。北魏平城从建筑模式到生活方式都进入秩序化,儒释道交糅渗透进来成混凝土,稳定着新型的国家机器;孔庙太庙祭天的圆丘祀地的方泽,天地神灵祖宗社稷各镇一隅,神的世界人的江山渐次安顿。
从土地到上层建筑,北魏夯稳了底盘。隋从东西魏及北周的脉管里穿过去,一番基因重组和新陈代谢,前面就是无数支颂歌献给她的大唐。
3
在大同吃火锅,一筷一箸涮下去,气蒸火映中,围炉而坐者,忽而会现出高鼻深目多须的胡貌来。那是曾经的我们,我们的祖先。
作为曾经鲜卑人的地盘和诸多胡人闹腾过的地方,较之他处,大同总会更多地留下一些胡味儿。单说这待客必有的铜火锅,原始场景就是岁月旷原里三石垒一灶上的水煮羊肉。今人野餐,涮之外更喜欢烧烤,烟熏火燎中缭绕的也是地道的胡味儿。
可惜,胡味儿一路串过来,身在胡中不识胡,只把胡字做贬意。
如果不是一铲子挖下去,曾经的拓跋化“俑”而出,又一幕一幕情景再现着那个梭来线去麻团般忽解忽结的时代;如果不是一窟一窟的石上流年不断重播着胡装汉裹胡汉互嫁的进行式,我们即使日日胡说胡来胡穿胡吃着,还能有曾经胡人的自知吗?
站在中原望草原,总有眼睛略过了胡们走向我们体内的风景。
复苏记忆,或许还需要回放一下拓跋鲜卑的前生和转世。
据《魏书·帝纪·卷一》:“昔黄帝有子二十五人,或内列诸华,或外分荒服。昌意少子,受封北土,国有大鲜卑山,因以为号……黄帝以土德王,北俗谓土为托,谓后为跋,故以为氏。”
由此而言,鲜卑与华夏族是黄帝嫡系的一藤两蔓,白话译过来就是:我们都是炎黄子孙。
听起来很耳熟,却总觉像有人在夺“我们”的专利。
是否根出黄帝当然不由一厢情愿的鲜卑人说了算。有魏世祖拓跋焘太平真君四年朝拜时的石刻祝文索引,今人倒真在大兴安岭北部东麓找到了一个嘎仙洞,一个拓跋鲜卑先世的旧墟石室。大兴安岭据此被证为大鲜卑山,现今生活于此处的鄂伦春人,亦被推想为拓跋鲜卑的原始相貌。
拓跋鲜卑就是由此出发,一路向西向南,边行边蜕胡变汉的。
先在平城打好熔炉,再到洛阳化合为一。
一步一步,从革鲜卑服、断鲜卑语、改姓氏、改官制、改礼制、定胡汉通婚,到“迁洛之人,自兹厥后,悉可归骸邙岭,皆不得就茔恒代”(《魏书·广川王传》)。
直到最后,祖习、祖制、祖姓、祖血、祖籍、祖貌全过了奈何桥。部落名换姓氏,拓跋魏成了元魏,更多鲜卑人有了胡周奚伊丘亥等单字汉姓,列入姓族的还有穆陆贺刘楼于嵇尉等,时到今日,如果不刻意绕行,不知有多少自视汉族正裔者在寻根续谱时会遇到膻味浓浓的这一支。
但“我们”的定位总在启于夏、“华”于周的诸华这一蔓,并且总惯于在大汉、大唐处追光,就像一个人上了一次领奖台,便恨不能让台下久久默默的日月堆积永走了暗场。孰不知,富丽堂皇的汉唐炫体都是一路“混”过来的:春秋战国时的夷戎蛮狄,汉末后包括鲜卑人在内一波波内迁的多胡,唐后的西夏突厥契丹女真等,都在我们骄傲的体内。
地理是历史的母器。历史在天使人为下经不同地理场景的互塑互化,方有了这火辣辣常唱常新的最炫民族风。
(原载《平城》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