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历史文化名人传记丛书”11册,其中的《老臣高允》在语言气质上就显得别致。此书作者侯建臣,一直以短篇小说和散文、儿童文学著称,国内的权威选刊和每年的年选,总少不了他的作品。但长篇历史题材,对他来讲还是第一次。所以熟悉侯建臣的读者,或者说习惯了他那种诙谐风格的读者,这次读《老臣高允》,会发现一个另一种味道的侯建臣,或者说,一个严肃到有些可爱的侯建臣。
高允是文臣,也是老臣。一个文臣的一生,文戏多过动作戏,如何能写得好看?一个儒雅到有些温吞的老臣,不喜介入权力斗争,如何能写得“有料”?侯建臣的“料”不仅仅是史料。说起史料,这本书的史料当然是稠密的。高允活了98岁,由于活得够久,所以他的一生,就是从拓跋珪到拓跋宏,北魏开国百年历史的写照。百年历史,侯建臣写得诚实,自然厚重。但他并不想止于这一点,他还想让人咀嚼。咀嚼生命,咀嚼做人;咀嚼世界,咀嚼永恒。
如果历史是一条河,《老臣高允》的“料”,就是这条河的反光。他还在这条河流中,时不时点缀些让人一惊的格言,让人一笑的“侯式”描写,让人一时间顿悟的哲思。
他写得不急不缓,仿佛安静走过的历史,风一直刮着,水一直流着。什么王霸雄图,什么血海深恨,都如这天地万物一样,最终归一。说是写高允,其实写的是世界;说是写历史,其实写的是永恒不变的现实。
一
《老臣高允》当然讲历史,但同时也是一部关于生命哲学的书。书中不止一处谈到水,谈到水的哲学、水的隐喻。以这隐喻为切入口和归宿,照见自身,洞见历史,也深刻挖掘了名臣高允的生命力之根。
“水流的过程是迂回的,也是坚定的;是消沉的,也是积极的。”全书第一页,奠定了整部作品的基调。
这是侯建臣对文化的理解,也是对高允的理解。高允有水的“上善”,故能在皇权更迭和历次政治运动中,总能涉险而过,同时,还始终保持着自己的本色。
这一点,全书接近结尾处,在高允与儿子的对话中,有生动描述。因为精彩,在此摘录几段:
“为父一生喜欢水,喜欢它的柔软也喜欢它的坚硬,喜欢它的随性也喜欢它的执着……始终保持着平常心态、不仅不张扬,反而和其光,同其尘,哪儿低往哪儿流,愈深邃愈安静。这是因为水能抱朴守拙。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水与一切为善,它包容一切、渗透一切、养山山青,育禾禾壮,与土地结合便是土地的一部分,与生命结合便是生命的一部分,却从不彰显自己。这是因为水有胸怀。你看那水里是数不清的生命,河岸上也郁郁葱葱。
水也因势而变,舒缓为溪低吟唱,为虎龙吟,深而为韬光养晦,浩瀚为海高歌猛进。水也会因器而变,遇圆则圆遇方则方,直如刻线,曲可盘龙……做事也当像水一样,因时因势因器而不断变化,遇山则绕行,遇沟则汇集。”
有没有哲学的味道?
有人可能会问,这样看来,高允岂非是修炼到有些成精的感觉?有些圆润到圆滑的味道?
侯建臣告诉我们,不是的。他对高允有自己的理解:“一开始,人们以为高允不讲原则,是个典型的和事佬。慢慢发现,他的原则性其实是很强的。”
高允给人和事佬的印象,是因为高允讲求说话做事的方法,不愿意给人难看,所以也更容易让人接受。善良不是狡猾,温和也不是无主见。书中历数高允事迹,他能两次当行军参谋,在邺城断讼决狱,随乐平王镇守长安、西讨上邽,乃至须发皆白还随军出征,靠的难道仅仅是忽悠吗?
我深信侯建臣对高允个性的把握:柔和之外,高允也有另一面。因为,水也有另一面。水有水的力量,有瀑布,也有巨浪。
对皇帝拓跋焘,高允能坦诚进言,全面解禁良田。
对太子拓跋晃“营立田园”的想法,敢于直谏阻止。
为了阻止拓跋濬耗费民力建造宫殿,宫中力谏时,高允干脆变成个手拿戒尺的算术老师,给皇帝算起账来。文中对此进行了精彩描述。
他洋洋洒洒上表劝拓跋濬改革陋习,加强礼乐教化,自道武帝、太武帝以来马上的北魏,这才开始从野蛮蜕皮。像河流一样,高允晚年激荡,建立学校、中兴学堂,修改《皇诰》、制定律令,浩荡之气有如江潮。在北魏转型文明社会的关键点上,高允以“文而化之”的姿势,影响着朝堂和乡野。
国史之狱时,高允不为自己开脱,而是如实奏对,颇有古代士子的高洁之风。作者借高允之口说高允:“同流而不合污,最终还要清者自清。”
正如游雅对他的评价:“崔浩被处罚,受到了皇帝的斥责,当时崔浩全身发抖哑口无言,宗钦和其他所有的人更是伏在地上汗流不止,连人色也没有了。唯独高允坦然陈述事理,解释事情的对错,言辞清晰,声音洪亮,一改平时的柔弱与口讷之弊。”
高允的柔和,不是胆怯。而是一种水流一样的坚定,从来不放弃自我,有“独立之精神”的坚定。和胡适一样,那样的君子之风。
高允从小经历家族变故,不到十岁父亲去世,十几岁祖父去世。他有出世心,也羡慕文人野逸,但他毕竟还是儒。只是他这个儒,更为随和通达,随遇而安。
侯建臣说,这来源于四十岁之前,高允的书海钻研。
“几十年一步一个脚印,他读《公羊》《谷梁》,带血的、冰冷的,诡异的、奇巧的,历史事件一个个出现在眼前;他读《左传》《春秋》,睿智的、深谋的,可笑的、可悲的,历史人物一个个从他脑子里走过。有的人一生精明,长于算计,最终落得身败名裂,身首异处;有的人功成名就,权倾一朝,结果家灭族亡,沦为尸鬼。特别是一些曾经在某一个时代或者某一个朝代登上过辉煌巅峰的人士,在贫寒之时、低落之际,尚能脚踏实地,坚守初心,一旦发达之后,便把持不住自己,不仅心性迷失,就连行为也变得不一样起来……”
高允不愿意和那些人一样。他像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认真做事,低调做人。”因为问心无愧,得以长寿。书中“缘来缘去”一节,借用支昙猛与高允的对白,事实上将范蠡、张良与高允并列,说他们“知进退,终得全终”。这是对高允,令人信服的理解及评价。
二
《老臣高允》更像是一本悲悯之书。
《老臣高允》,开局便有不同寻常的气质。写历史,先不谈权谋,也没有所谓天下大势王霸之言,而是写萧瑟的春日,血腥的战场,食尸的秃鹫……魏晋南北朝那“白骨露於野”的场景。这是对土地上生息着的生灵们,天然的关照和悲悯。
因为这份悲悯,侯建臣笔下的老臣高允更多了几分“人”的样子,而不是“官”的样子。
西行长安途中,高允看到的是生民之苦:“偶尔看到一些人杵立在荒野之上,面无表情……逃荒流浪的人群扶老携幼,漫无目的地走着,根本看不到他们的归宿在哪里。”
在统万城下,他想像中的场景,是那些光着身子,在太阳下挨着鞭子夯土的工匠。
他劝崔徽,安定流民,轻徭薄赋。
谏拓跋丕,行军不要抢掠,善待散落的兵将。
全书结尾处,老年高允接济、帮助移民的形象,和地平线上的夕阳融为一体,让人动容。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谈到侯建臣作品中的“泛神”风格,那是独属于侯建臣的笔调。所谓“泛神”,是说侯建臣笔下人的世界、物的世界、魅影的世界能三维交融,万物都有视角,万物都是讲述者,比如风,比如炊烟,比如一只狗。
在《老臣高允》一书中,侯建臣则通过这种描写,突出人物的生命场,对人物进行灵魂的透视。这种透视,又是一种更深层的对生命本体的悲悯与思考。
写晚年慕容垂的威严气场,强大到连阳光见了他都是小心翼翼的:“一缕阳光从窗户缝里照进来,像猫走过的样子,无声无息。”
写父祖去世后出家的高允,他的心境:“他看着那个大太阳从东边的矮墙爬上来,红腾腾,鲜喷喷;看啊看,看啊看,它变成了一颗火球,就悬在天空的正中了;看啊看,看啊看,它变成了西边老屋后面的一张绛红色的薄纸,似乎用手一捅就会破掉。”
写太武灭佛前,高允与支昙猛对坐,内心的预感:“高低有致的楼堞,就像有意伸出来的锯齿,等待着夕阳一点一点地靠近,然后开始拉动,直到把那夕阳锯成满天的碎末……”
典型的“侯式”笔法,在写到昙猛大师时,将精神的流动变成一只猫,一只特立独行的、思想者的猫:“藏在昙猛大师脸上的一只猫,却一直在,一直睡在若干年前的梦里一样,不动一下,不出一口气,不做出任何表情,只就做着梦,只就把屋里的时光沉到好远好远的一个什么地方去。”
写到太武灭佛时,用动物的视角强化悲剧感:“一群乌鸦萦绕在这废墟上空,不知道是在等待什么……一只正在低头啃着骨头的野狗突然抬起头来,也悲怆地叫了一声。”
八十九岁高龄的高允则这样思乡:“炊烟袅袅直入蓝色的天空,总像是要把那地下的村庄和房屋吊起来,拉到高高的天空上去。”
不难发现,《老臣高允》正是以悲悯为底色,通过灵魂的透视,赋予作品中每个人,甚至每个自然物以生命的关照。
三
最后再闲扯几句“侯建臣式”的闲笔。他的闲笔,有不少是格言。这些格言实在是有味,有必要在这里简单罗列几句,供还没有看过这本书的人解馋。
比如在《绝望边缘》一节中,对文明传承的朴素比喻:“人就得一代一代地老啊,就像一茬一茬的庄稼,前一茬总得给后一茬腾地方。”比如在《心潮澎湃》一节中,他谈到在历史长河中个体生命的选择:“江山一览无余,草木依然该青则青、该绿则绿,那些生命却永远没入荒芜。人生苦短,多少人却在某一个阶段就被邪恶所困,无所终处。但愿那些灵魂能够到达一个光明的彼岸!但愿这个世界能够有更多的宽容和理解。” 比如在《师徒情谊》一节中随口而出的辩证:“人生若舟,逐浪而高未必是好事;机遇难料,随遇而安不见得就不好。人生苦短,苦中也自有其快乐的深味吧。”
有的格言是诗意的:“有时一个人实在想说出一些东西来,就走到无人的旷野之上,但面对那空旷,竟然更加张不开口。(见《缘来缘去》一节)”这种更靠近现代诗的表述,也更加贴近事物表象之下的真实。
前文曾经提到,《老臣高允》一书渗透着水的哲学。水,貌似也是侯建臣的一种创作态度。看侯建臣的整个文学创作,也是像水一样流动,自然,率性,或者无边无际,或者绵绵密密,但都是兴之所至,毫无刻意之处。这种态度,也让他笔下的历史,让他笔下的历史人物,具备了更多解读的可能性。
(原载《平城》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