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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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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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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浩晨 | 老巷旧人

“拆呀,听说了吗?”

“咋了?这回真拆呀?”

“啊呀,那政府可得给补点儿好钱呢”

“噢,谁说不是呢!”

“这拆了真就啥也没了...”

“冬宝!赶紧给老子回家吃饭!”

“来...来...了”

二十世纪初,这条再普通不过的居民巷,错错杂杂地住了够三五百户人家,巷子构成的朴素也平常,有碗口粗的大槐树,巷口倾斜的电线杆,门口儿的小卖铺,中心位置的公共厕所,还有那么处被称为“家属院”的小细巷……

冬月,塞北的大地时常刮着刺骨寒风,这风寒到两层大棉裤,都抵挡不了其刻薄之意。应了那句俏皮话“塞北的风像后妈的耳光,打的脸上它又疼又冰凉”,在这样环境恶劣的情况下,人们没什么事是极其不愿意出门的,即使足十分的不愿意出户,但还是抵不住生活的脚步。人总得生活,总有人以各种目的走街串巷,今天媳妇儿让买点调料,明天孩子要几只铅笔,大后天丈母娘把腿也跌着了,你说你能不去看看吗?各种事件的出现给了出门足够的理由。

也有这么一帮子人即便是寒冬腊月,也依旧风雪无阻,他们到底有着怎样的理由呢?这些头顶狗皮帽,脚踏毛粘鞋,肩上挑着副扁担或是推着二八大杠的“货郎”总会如约而至,管你三七二十一是从来不迟到,想必促使其出门的理由只有一个,再不需要任何 ——家庭的重担。

“冰...糖...葫芦儿...”

“磨剪子嘞...锵菜刀!”

“糯...玉米...”

听着这动静儿,原本缩在被窝儿里的小脑袋瓜再也按耐不住,睁开惺忪的睡眼,支棱起半垂耷拉的耳朵,扯着嗓子喊:“爸,我想吃糖葫芦儿呢!”

“你咋又想吃呢,嘴就这么馋呢!去去去拿钱自己买!”

临了传福又嘱咐了句:“买完赶紧回来,看让人贩子把你拐跑的!”

传福结婚晚,要孩子迟,同一批进单位的同事们孩子都上初中了,他孩子才上小学。要说传福也是要强人,十六岁接了他爹的班,到了适婚年纪也不敢谈对象,生怕自己条件不好让女孩子跟上受罪,等到了结婚的时候,他家里电视机、洗衣机、自行车、冰箱、缝纫机该有的一应俱全,风风光光的把媳妇娶回了家,人们都说传福有本事,谁跟了他肯定好。结婚的第二年,孩子出生了,起个什么名字好呢?也不知道是谁说的:“这娃在冬天生的,又是你的心肝宝贝,不如就叫冬宝算了!”传福听了觉得于情于理都合适,心里拿定主意,这孩子就叫冬宝。

传福老来得子,对宝贝儿子自然是关爱有加,冬宝娘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掉在地头,冬宝在左右呵护团围之下肆意生长。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大槐树的叶子长一茬又落一茬,巷口的青石板也留下了时间的烙印,倾斜着的电线杆子好像更斜了些。

“传福,把袜子收起来,地上的拖鞋不是你的?能不能给儿子打个好榜样!冬宝要以后邋里邋遢的那就是让你闹得了!”

“哎呀,你顺带手给收拾了算了!人家别人都是老板给打理呢,你真麻烦呢!”

冬宝妈迟疑片刻:“好你个传福!我嫁到你们家就是应该做牛做马呢是哇!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上你们的了?”

传福:“姑奶奶呀三仙姑!都怪我不能怨您的半分!这行哇!”

而站在一旁的冬宝,显得从容自若,对这种场面早已是见怪不怪,见吵得差不多了嚷嚷着要吃饭。说来也怪,儿子的呼声像是鸣金收兵的信号,声响一出各就各位,传福生火白碧云做饭,夫妻俩又进入了男耕女织的状态,日子虽过的零零碎碎,却有着说不出的幸福滋味,一地鸡毛过后也可获得幸福满堂。话说回来了,谁家还没本难唱的谱儿呢,传福望着眼前的妻子儿子,心里觉着受什么委屈都值了。

“爸,我见门口围了好多人,好像还在墙上写字呢,那是啥意思啊?”

传福正要回应,冬宝娘的急斥打断了话头。

“冬宝,你看看你又玩了一身土,快让你爸领上你洗澡去哇。”

谈起洗澡,冬宝两眼直放光,澡堂子对他来说是充满诱惑的,少时能供玩乐的项目实在是少,城市里长大的娃和农村娃又不一样了,农村娃可以在盛夏光年脱个精光,扎个猛子扑通下水,在水中尽情享受属于他们的童年。城市娃这样看来实属可怜,获得高楼大厦汽车火车的同时,也失去了水塘小山走虾游鱼。澡堂子对冬宝最大的吸引力莫过于可以肆意的玩水,这种玩水不会被白碧云嚼耳根子,也不招传福担心。

澡堂子里有位搓澡工老何,这位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直肠子从不装事儿,又有着十分周到的心思,总之很少见他有不高兴的时候。老何从十六岁开始就混迹澡堂,凭着一手搓泥大法在方圆十里称霸多年,找他来的都是熟客,老何善在搓来搓往中,诱人道尽家长里短,这些人大部分是人到中年,不是家庭不合就是工作不顺,见天儿的憋着气儿,可谓是一腔废话不吐不快,经老何这么一诱导再加上恰到好处的附和,来客往往能既洁净身体又洗涤灵魂好生痛快,时间久了老何的名声算是响亮四方,冬宝来澡堂的乐趣除了戏水便是跑去看何大爷搓背。

一来二往说来也怪,这一老一少竟混成了忘年交,冬宝喊“老何”,这位还乐呵呵的回应“小友”。有了这层关系冬宝也成了老何的“常客”,若是碰上哪天客人不多老何便会喊冬宝“爬上来,给你臭小子上上眼”,这爷俩儿在外人看来可是十足的活宝,这种亲昵关系就连传福也不好说什么。

这天,冬宝在传福的带领下依旧满怀期待来老澡堂子会友,可今天的老何却有些不太对劲,他失去了往日的笑脸与来劲,看到冬宝进来老何先是一愣,接着说到:“臭小子,上来吧”,冬宝一个鹞子翻身跃上了搓澡皮床。

老何突然开口:“小友,你长大了想要做什么啊”,

“我要做个画家!把所有好玩儿的好看的都画出来!”

老何沉默片刻:“好小子有志气!可千万别像我一样没出息啊”随后继续着手上的动作,留下一头雾水的冬宝皱起了眉头。末了要走,老何走至传福身边顿了顿说:“老孟,你生了个好儿子,这孩子以后肯定跌不到地上”话毕,拍了拍传福肩头转身走向帘后,这一刻的老何背影瞬间佝偻了些许。

“爸,外边墙上净写了些拆字,这是啥意思啊,我听大爷们说咱们这儿要拆了,还说你单位也要跟着拆?”

提起这茬儿,传福忍不住的感叹了良久,遥想当年,自己也是要人有人要个有个儿的帅小伙儿,虽身处那个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但还能在单位分到房子住,现如今几十年过去,时间并没有对他网开一面,依旧是按部就班做好每一次过渡。

“傻小子,你老子我也在这单位受了一辈子了,也该歇歇了,往后跟那些个老家伙们再见面可就难了…”

时下正是晚秋,街坊们用过饭在自家门前或随便一处空地聚在一起闲话的场面本应在盛夏出现,秋凉时节大家都畏寒,少有街面上的交流,也因为这场即将来到的大分别,融化了几处积寒多年的冰山。

这天晚饭后,老胡在自家门前闲坐,伺机寻找下口对象,这位可是闲不住的主儿,不仅手上闲不住,嘴上也丝毫不落败,能把家里的院子拾掇的干干净净整齐有方,也能以一张嘴舌战群雄言语间竟不落下风。老胡正端坐于门前,忽的瞧见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从远处行来,这种熟悉来自多年的了解,只闻其声影一二,便可知乾坤三四,来人正是多年的“老伙计”刘老鬼。老胡与刘老鬼凑在一起那可真是上好的搭子,这两人都爱下棋,碰巧还都是臭棋篓子。

那时的下棋条件简陋却有趣非凡,往往是入了夜端着棋盘在大街上四处寻觅,最后寻处路灯下开始方寸间的博弈。这不光有下棋人,还有观棋人,棋摊前观棋人最多的要数胡刘之处,这二位虽棋艺一言难尽,但丢子儿时彼此的言语相对往往能惹的众人捧腹不已,再加上双方贤内助的加持,简直称得上是一出好戏。

“胡八路!你就和他过去哇!你别回家!老娘明天锁都给你换了,谁回来谁是牲口养的!”

“刘老鬼,你不要脸了?腕子上拴的那是啥,铁链子?能不能低低您儿那头也看看表!你没有家?”内助一开腔,众人纷纷知趣,做鸟兽散去。

就这样儿的一对儿“搭子”,因得小事一件,十年里虽是见面无数,生硬再没说过半句话。原因是他俩的夫人,一同去了趟菜场起了口角,最后闹得不欢而散。回了家纷纷“告诫”自家男人再也不要同对方打交道,实际平心而论,两头儿都没把事儿真的放在心上,就是憋了股子气一时顺不下来,后来也有人前去说和,皆是钥匙配不上锁未能如愿,众人都觉着可惜。

望着前方的身影,老胡心里忽的想到了什么,嘴唇微微张和,挤弄了半天也还是没蹦出半个字,待到来人已走过了,也还是一言未发。刘老鬼望着前方榻坐之人,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滋味儿,毕竟年过花甲又能怎么办呢?一边黯然神伤,一边向前行,两人再次擦面而过。

行至先前常在的电线杆处,刘老鬼隐约的听见点儿什么声音动静,这感觉熟悉到不能再熟悉,这破锣嗓子又还能是谁?

“嗨,老鬼!还能再来盘儿吗?”彼时的斯人,肩膀微微颤抖,紧接着就红了眼眶,只见刘老鬼放下手中的菜,摘下眼镜抹了抹脸,大声叫到:“就知道你个臭棋篓子没人愿意跟你耍! 也就老子了!你以为谁还愿意搭理你!”老胡走上前去,给了老伙计一个大大的熊抱,像是多年未见的亲兄弟久别重逢互诉衷肠,也别像是了,这根本就是。要说时间还真是剂汤药,火小了不出滋味功效,火大了又渗出毒物七分,只有中火匀称,才能终得良药,想必中国人善行中庸之道,可能就源于煎药,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这一抱已阔别十年矣。

后来的日子,大家纷纷收拾细软整理家当准备搬家,一时间原本宽阔的小巷变得拥挤异常,各种搬家公司的货车络绎不绝,这样的局面大概持续了半月之久,小巷变得冷冷清清,再无往日的热闹,有那么点儿人前冷落鞍马稀的意思。传福家是大院最后搬完的人家,临了要走,一家三口站在院子里望着院子里的烟囱失神。传福和碧云在这大院里喜结连理,共同耕耘几十年,老屋的房顶不知补了多少回,每次都是白碧云撵着传福干,这次搬家前传福在一日的清晨,起了个大早儿把房顶重新补了一回,也无非是往四个角压几块红砖,往油毡上放几块木板,外人虽看着简单,对传福而言有着非凡意义。

“冬宝,再看一眼吧,这是咱家的根,以后你走哪儿都不能忘了咱的本”

老院子承载了冬宝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幼时传福带着他在自家院子里学做糖葫芦,在房顶上看日出日落,趴在窗哏儿听邻居爷爷奶奶合奏钢琴曲,冬宝记得看日出时传福总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际在于晨”。

到了拆迁的正日子,老街坊们约着再回来看一眼“家”,众人到的很早,早过了施工队的上工时间,街坊们互道祝福,作着最后的道别。

“这回可真要拆啦!”

“以后咱们要再见那可真就难了!”

“你们往哪买房呀?咱们还得当邻居!”····

大挖车一下一下的摧毁着老巷子,将上世纪的痕迹一点点抹去,顷刻间砖瓦乱飞,楼台倾倒,有人暗自抹起了眼泪,眼中的楼虽然塌了,心里的建筑却一层一层起着,它渐而清晰,渐渐牢固,深刻的烙在每个人最柔软的地方。

人常说时间无情,当它决定了要夺走什么,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使你做不出任何反应,待到过后只留下回忆。对冬宝而言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对传福呢,他深知肩上的责任又重了许多,它来自妻子来自儿子最后归入家庭,而此时有一孩童,立在废墟前暗自发誓,将来有了钱还要再原模原样把大院重建,连一根电线杆一块砖都不能少,还要把老街坊们再召集在一起住,殊不知,也不去想,真要实现它有多难。

列位,白云苍狗,世事难料,老巷的子孙后代如日后相遇,希望他们彼此能成为朋友。关于大院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原载《平城》202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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