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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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背夹的人
白花花的太阳
满河的风
铁索桥被吹成一张弓
要将桥上的黑点，射入桑干河
桥上的浑源汉子，紧抓铁索
背夹上的镰刀高粱篾子笆斗烟叶
嘶叫着，挣扎着
他目光盯着对岸黑黝黝的石头
缓慢移步，要到口外割地去
昨晚，他梦到了母亲
母亲，坐在村南的大水坑边哼着小曲
编着高粱篾子
她十个指头，拨动太阳金色的光芒
放出一群光腚的孩子
一会儿，跳入水中
一会儿，露出亮油油的脊背
瞬间，又变成一张张亮晃晃的票子
孩子们与母亲捉着迷藏
听说，大同聚乐堡火车站
被一群馒头一样的火山围着
他身背背夹
钻进灰茫茫的深沟
从绿油油的庄稼地跃出
与头顶火辣辣的太阳
捉着迷藏
火车一声怒吼
口里的高粱篾子笆斗烟叶
被送到内蒙古一个叫官村的村子
老女人，关节肿大的手指抠着高粱篾子
老汉们，搓着手心的烟叶
想闻到去年的香
一个年轻妇女，干脆举起笆斗
五六个女人围着她转
她们一定看到了火热的场面：
一根根柳条，紧束着腰身
多像秋月下的“那达慕＂
一队队青年男女穿着袍子
围着篝火
翩翩起舞
唱出心中的歌
北雁南归
带着割地的工钱
带着卖高粱篾子笆斗烟叶的钱
浑源汉子，走在回家的路上
立秋走，秋分归
他身背背夹，手握镰刀
与季节捉着迷藏
庄户人一年四季也与风雨捉着迷藏
但多数很无奈
整天暴露于荒野
栉风沐雨
盼着风调雨顺
到内蒙割地的浑源汉子更苦
他们要从心头熬出一分精明
付出一把把的汗水
——把口里的高粱篾子笆斗烟叶
捎到口外换钱
浑源到口外割地的汉子
内蒙古的大爷大娘记着你的好
土贵乌拉山
“大青山高来，土贵乌拉山低
娶老婆，不如打伙计”
粗犷悠长的歌声，搅动了
土贵乌拉山下满坡的莜麦
连那经霜的榆树
也羞得脸通红
那最高的榆树
是不是俺的三妹妹？
风儿吹着莜麦跑
镰刀追着莜麦吼
割不完的莜麦
望不到的头
想起妹子，就直一直腰
割莜麦一月，没喝一口酒
想喝妹妹的热烧酒
早知这样，不如领着妹妹一起走
满坡的莜麦，随风起
拦住俺的腰，抱住俺的腿
撩起莜麦的盖头来
修长的身子
红艳艳的袄
风吹莜麦，脆灵灵的笑
莜麦是俺的三妹妹
大青山高来，土贵乌拉山低
群山相爱，手牵着手
读懂俺的心事
你就点一点头
站在土贵乌拉山，望大同
望见妹妹在村口
一行行泪水湿衣襟
风吹莜麦山前涌
今晚妹妹挨着哥哥睡
俺和三妹妹一片情
大后套
夜深人静，银河茫茫
大同浑源文家庄村，一五岁女孩
用铜勺挖着街门口的水道
妈妈说，这水道与天上的银河相通
水声哗哗，一定挖通了银河
她赤脚在银河岸边奔跑呼喊：
爹爹，你在哪里？
民国二十八年阴历五月二十九
当空一朵云，水淹了浑源城
偌大的浑源城，几乎不见了炊烟
百姓无家可归，啼饥号寒，远走他乡
老天靠不住，不是十年九旱
就是水淹县城
来年春天的一个早晨
浑源文家庄村赵喜领着两个青年
疾步走到村口，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们转过身，跪在撒满牛羊粪的沙石路上
给养育了他们几十年朦朦胧胧的村庄
磕了几个头
他们要抛下妻儿老小
告别靠天吃饭
到口外有水的地方挣钱谋生
他们跟着一群云雀
寻找黄河，辗转来到黄河边上的大后套
顺河道吹来的风，吹开了一片金黄的麦浪
浑源三个汉子，赤手空拳冲向麦浪
当一把把麦子，在手里喊疼的时候
他们的身后，露出一片黑土
真是“铲一锹黑土，回家蒸蒸就是白生生的馍馍”
——大后套，穷人的好地方！
嗖嗖河风吹河套
一夜冰封了黄河水
家家忙着砌火炕
烟火跟着赵喜的泥铲走
条条火炕热乎乎
但哪一条火炕是他家的？
明晃晃的月光，照着大后套
他睡在掌柜的火炕上心发慌
披衣下床，望银河
银河无语，泪汪汪
料妻子，正与孩子蜷曲寒窑
两个女儿，望着妈妈打短工
挣来的一筐土豆睡着了
妻子忧伤的泪，滴进深深的夜
自古走口外三不回：
挣下钱的不回，挣不下钱的不回，死了的不回
赵喜在大后套八年
白天流着汗水挣钱
晚上，睡在火炕上心里发慌
总觉得，空中有个女孩在呼喊他
告别大后套的麦子，大后套的人
再看看，救过他命的黄河水
——他要回家乡
路迢迢，情急急
一张《过路证》，将他拦在丰镇县
无奈开起车马大店
一日，溃退的国民党官兵诱骗他：
“糟老头子，跟我们走吧
给我们当伙夫，保你吃穿不愁”
谎言权当一阵风
却在思乡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夜深人静，银河茫茫
大同浑源文家庄村女孩
不停地挖着水道
呼喊着爹爹
十年生死，两茫茫
归来吧，走口外的浑源汉子
归来吧，走口外的亲人
新中国，红日升
赵喜终于等到了不要《过路证》
他扬眉吐气，赶着旱板板车
拉着口外的麦子莜麦土豆
拉着大后套的故事
回到了阔别十年的文家庄村
见到了日夜思念的亲人
（原载《平城》2022年第四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