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着一张明代的导航,进入一座城。
远处,长城如弓,喑哑了曾经的旋律,搁置如遥遥外景中的一个道具。城内,街衢巷陌,商肆客栈,民居寺观,蝼蚁般蠕动的人,明灭如光阴碎片,在边城亘古的蓝天白云下,在游牧与农耕双重气流的混散离合中,时连时断着往古的消息。
城外是越来越高的长方体列阵。不知从何时起,城市少了精神沟回,统化为单调呆板的立体几何脸,并以魔幻飞轮不断碾压沙化着自我,连同记忆和影子。新纪元由此年年开启又时时清零,如未开蒙的孩童。
许是意识到了过往沉积之于未来的养分作用,城墙作坝,岁月被紧急合围起来。
代王府以九龙壁为坐标再立。黄绿琉璃的屋顶墙饰,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城市的号令中心似又由此崛起。
岁月原是围不住的,即使皇威天命所在。更何况,从很久很久以前到永远永远以后,所来之始,所去之终,有多少能说得清呢?
就像代王府,举的是“钦承上命,世守代邦”的主题,起韵却是辽金西京的国子监。就像这一围城墙。据明正德《大同府志·营建》:“大同府城,洪武五年,大将徐达,因旧土城南之半增筑。门四:东曰和阳,南曰永泰,西曰清远,北曰武定……”尽管有着清晰的文字指向,因的却是辽金元乃至更古旧的土台夯基。
又像这一墙所围。
尽管有四牌楼、钟鼓楼、魁星楼、太平楼等航塔般镇守在各街心路口,昭示着明时的经纬;但那些密密麻麻的街、巷、角,又秘钥般连着哪段岁月的入口呢?马王庙街、李王庙街、九仙庙街、朱衣阁街、李怀角、柴市角、马市角街、户部角、教场街、神曲巷、大皮巷、小皮巷、文庙、武庙南寺、下寺坡街……庙、市、寺、坊,神的气息,人的烟火,教场的厮杀,市井的嘈杂,在各朝代间云飘雾绕,涛起浪落;一时时空缭乱,不知扑面而来的是何年,背身而去的又是何月。
骨感的明代撑不起一座城市古往今来的喜怒哀乐。城市从哪里培土植根,才能长成最像自己的样子呢?
鼓楼钟楼,敲一敲是唐代坊开市闭的节奏;依韵回溯,通往的是北魏平城坊的大本营;再往里,是幽深婉约的四合院。
四合院沿街依巷一溜排开,像固化的一本本线装书。深深浅浅的门楼,弧线起伏的屋顶,左旋右折的院落,读一读,有北魏以降,一代复一代亘古不变的等级秩序,也有时代落云飘雨下平城大同独有的特征和标签。你看那屋顶排箫般清一色的筒瓦,这些原本皇宫、寺庙、王亲贵戚的专利,就知道这里有过不一样的存在。一批又一批发饰服饰不同的人从这里进进出出,有的甚至辉煌一时;但最后都苔藓般人远息寂地沉在岁月的屋檐下,再无从拾起。
一座标有“不可移动文物”的“木蘭小馆”,门楣上“天长地久”的横联经久不褪地亮着小院的商业主题,一场婚庆宴礼正在院里进行。穿过福禄寿德仁善礼信的砖石影壁,走过灯笼对联地毯红光四射的场景,小院套小院,每个院内屋里都盈着人声笑语杯觥交错的喜气,甚至新人的柔声私语都清晰在耳,但他们看不见我,我们仿佛隔着时空。
正堂里两张祖像一脉香火,条几长案香炉,灶台热炕帷帐,这些屋内也曾这样春夏秋冬地薄着厚着,儿娶女嫁地喜着悲着;一日复一日,一代又一代,像戏台上的出场进场开幕谢幕。不知哪一日,因了怎样原因,突然就曲终人散,四合院内清了场。时间碾压过来,或许还伴着人喧机吼,草最终成为主人。
四合院一点点醒来。那些遗落在光阴戈壁上的,砖石雕的影壁门当柱础,木刻彩绘的额坊雀替柱头,屋顶的脊兽瓦当猫头滴水,门前的上马石拴马桩石狮灯柱甚至一块青石板,都成为四合院乃至古城复活最基础的基因对合片断。
一座老而又新的城,如一具刚做完整形或多器官移植的机体,等待着市井烟火气将生机注入。
在古、旧中淘涤种子。曾经的张宅、李府、赵家院,换成了寻回、一水街、自在居、胡人铺子……
门上一张草帘,门前一蹲歪劣顽石外加一把朴拙的木凳,在精心中打造着率性随意;在回归原初中集风播雨,扎根萌芽。
物态的源,精神的根。
老字号或坍或芜,有的还几易其名,而今渐次从传说和故事中长起来。
琵琶老店传的是汉时回声。
老牌黑匣子般藏在博物馆里,供后来者解密;新匾和老店的主角昭君一起,按曾经的方位立在路口,成过往者穿越岁月的路标。昭君出塞经由时的场景已想像不出,但一曲幽幽怨怨的琵琶弹奏,却回声袅袅地系住了大同乃至中国戏曲的魂。
凤临阁栖的是明代故事。
人体凤已杳然无踪,木雕的凤凰在额坊廊壁上为往昔造型。凤也只是礼仪,导引人落座的,是同样充满故事的菜肴。烧麦故事从明到清,走到今天已葳蕤成琳琅满目的烧麦文化。艺术总是比建筑走得更久远。一凤临阁,似有若无,但从《游龙戏凤》到《凤临阁》,从戏曲到影视剧,经久不衰的民间审美让这个新妆成的老场景有了岁月的包浆。
永盛德招牌依旧。有老人拿了老首饰穿越般欣喜而入,要兑换旧年的一个契约。可惜,当年一铺的金光灿灿已换作今日的奶油飘香,各式糕点及模子陈在那里,从另一个岔道散枝开络。
手工醋作坊里,为原料的麦黍米豆,为成品的袋罐壶瓶陈展在那里,慢工细活的制作过程也在回放,唯有工艺链条上的某个节点秘不外示;这是其所以为非遗的关键所在,也是一须枝蔓蜿蜒不绝的根。
长春堂、广盛原、九章号、普济堂、广丰茶庄、庆延春堂……药店、茶庄、医馆、绸缎、印染、客栈、馆驿、票号、糖油粉豆腐等各类作坊,从丝路起点至茶马交易咽喉地,从九边重镇的军事贸易,到长城消障后的贸易集散地,这里曾商贾辐辏,店坊林立,旗幡猎猎,数百上千家商号,熙攘着一幅平城版的清明上河图。
而今,吃喝拉撒衣食住行也要业态齐全了,一个城市的故事方会有完备的起承转合。
和那些虚铺待租或门可罗雀的寂寥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家老大同刀削面的门外排满了人;龙聚祥烧麦、孙记包子铺、小媳妇凉粉、齐家疙瘩汤、大同羊杂等小吃店也是人气十足。岁月在远逝,但舌尖上的大同,似乎从未离开。
同样如影随形的,还有一方水土孕育出来的民俗民风。
大同位处胡汉之交和曾经的丝路沿线,南来北往东流西注中,人化为尘埃,但基督真主儒释道,诸多神祇汇在这里;从中,能看到液态流动的中国乃至世界历史,更能感受到各类宗教文化如雨似风对一座城市的沐化。宫观寺庙,是神住的四合院,也是人托体于神的历史。华严寺薄伽教藏殿里,那尊体态婀娜的合掌露齿菩萨,每被指为辽留守于天地间的形象使者;关帝庙主殿内,线条粗犷甚至略显剽悍的武圣像无不透着蒙人自己的样貌;人看圆通寺,首先看到的也是清人血腥屠城后回身跪拜的身影;而那座汉阿双语的清真大寺,应该是唐阿两帝国并峙交峰时飞溅于此的一粒种子吧?
人的住所,神的家。人宅神所相间互连,人事神旨互为渗透,人与神似乎从未分家。
儒家孔圣自不必说。不仅是北魏鲜卑,每胡入塞每每总要先建孔庙以明正朔的;儒家之礼也不仅在孔庙,那些古色古香高低错落的豪门低户无一不是固化的周礼儒制。而自平城打上北魏的标签,佛与道便先后入城落户。看一看随之而来越来越多的民间供器和佛道造像,就知道,虽然后来二者各有起落,但丝毫不影响其一步步走进寻常巷陌,百姓生活。
纯阳宫里正在进行一场亡灵超度。这与家庭葬礼上穿袍奏乐的道士班子的作用,似乎只是场合不同而已。道教离市井人家既远又近。远在山幽云深处,近在生活习俗日常点滴。把一年铺开来看,人们送灶神接财神,贴春联放鞭炮,在十二属相里数春秋,在破五、中元、中秋等祭鬼敬人,几乎抬手动脚都在道教中,既日常又节日。
就佛教而言,曾经的佛国龙城,经由浩渺的光阴,已不知给这座城市注入了多少佛韵禅律。且不说曾经的寺院连片,香火袅袅,但看而今老土新城里,诸多商家以归真、无尘、菩提香道、佛语禅心为店楣借风播种,就可知,佛早已在烟火人间。
其实,一路走来,三教已与信仰无关。你看那四合院里的每一个构件和每一处的张贴摆放,诸如,麒麟送子、八仙贺寿、鱼跃龙门、并蒂莲花、天官赐福等等,砖石木纸,或描或刻,或字或画,人物植物动物,早已分不清哪宗哪教,只知道每一物像都是一颗祈祥求福之心。
顺风顺水,来生今世,希望像环扣,衍延着人类的生生不息;而那些化而成文的习俗传统节日,无不隐着一座城大大小小的胎记,深深浅浅的年轮,使其在日新月异中得以时时行走在历史里,而不至于全然失忆。
走在古城,时见有捡拾遗落、回收过往的所在。大处有山西老酒、古代铜造艺术、辽金元民族融合、大同民俗等各类博物馆,一个个博物馆如岁海散落群岛,互相守望着曾经的浩瀚无垠和惊涛拍岸;小的如“年轮”酒吧门前的一个老树根,只为以物像衬意像。
步行街南一家咖啡馆,名为“时光与水”。咖啡泡在水里,人泡在时光里。时光自然是看不见的,但可以即景造像,让人找到一个安放性灵的境地。这里原是一大户人家的倒座,从房高进深之阔和梁脊上清代落款能看出其曾经的奢华和时光的幽深。新主人引院为室,筑廊为径,三环五绕,将一座房半个院绕成了移步异趣,一席一境的时空百花园;又巧将“捡拾”的文物古件与字画楹联互为图文,相接互融为一个个亦佛亦道亦诗亦画,既物化又精神的独立小天地。再有那三曲九回灯朦胧的径,藤柔草绿水潺湲的景,你就感觉天上地下四面八方迸落于一座城市的人文艺术风土人情都被浓缩于这里了;更奇的是,这一切都出自能写会书善画的女主人之手!那份貌似不意间的精巧雅致玲珑剔透,不用看就已感到人的倩兮盼兮,偏巧她真个就明眸皓齿肤如凝脂,让人不由信了大同自古出美女的传说和一方水土的魔力。
一院一院的各尽芬芳,涵养着一城的春华秋实;听一听,有花开叶落,雨走雪飞的声音。
(原载《平城》2022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