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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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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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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纪明 | 话说灵邑演戏的事

俗话说,“耍正月,闹二月”,事实上灵邑的二月天还是很冷的,《九九歌》所描述的物候现象多指黄河中下游的沿岸地区,好像与我们这塞外小邑很远。我曾河东大地求学多年,那时正月里学校开学后,没几天宿舍门前高大的梧桐树就绿了,每天忙于书斋的我,不觉有点恍若隔世之感,曾经有一年的正月十五去曲沃采风,看见乡下演傩戏的情景,天气已是十分暖和,陇头地畔的野草早已吐出嫩芽。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又一九,犁牛遍地走。”到了灵邑的腊月里,村里的老年人们念叨着这传承千年的歌谣,后来又知道了“春打六九头”,到了二月演戏的时候,差不多“数九”就满了。这时天气虽然很冷,但还是挡不住人们看戏的热情,乡人们早早来到戏台跟前等着。

小时候的戏台,一般还是村里留下来的老戏台,虽有些残破,但还是能够演戏的。我们小孩都喜欢坐在戏台两边的高台上,近距离看着台上演员的走场和打耍,唱词是听不懂的,“走边”看起来不错。平日里没事时候,小伙伴们喜欢在戏台上戏耍打闹,玩得不亦乐乎。

灵邑的古戏台是不少的,几百年下来夷为平地的不少,殿庭倾圮或是被草丛覆盖的亦不在少数。曾去白旷峪采风,我发现那里的观音殿只剩下半面墙,周围荆棘丛生,猫狗出没,想着当年这里也是“你方唱罢我登台”的热闹场,如今却如秋风残叶,不免让人唏嘘感叹。我们这里戏台名称不一,“戏楼”“乐楼”“戏台”等等,台面不是很大,唯有灵邑东北的三山“乐楼”及南山的冉庄戏台在100平米以上,做工比较考究,都是罗锅顶,雀替、壁画、彩绘等俱全,这些戏台多是清中期以后修建的,如此的方圆说明其可以演大戏了。古时由于交通不便,唱的多是地方性剧种,“道情”“秧歌”“罗罗腔”等等,老艺人们赶着骡马大车,出没在三山五里的乡道上。

老祖辈留下的习俗,戏台这东西不能随便拆,即便破烂不堪也只能任其倒塌。乡人都称盖戏台的地方风水硬。我曾经听了一个有趣的故事,据说上世纪八十年代北罗沟村有一个老戏台被拆掉了,以后每年村里七月初一到七月十五就死大牲畜,像骡、驴、牛等,有的家户今年死了来年喂上还要死,甚是奇怪,如是六年,后来村里许诺给新盖的庙唱三年戏,后来这个劫就过去了。

我多次游走在灵邑这片“九分山水一分田”的地方,目睹了好多老戏台的式样,这些古戏台见证了古人活生生的民俗生态,当然也有匠人们的智慧。记得灵邑城北支家洼戏台在2000年前大架快落了,壁画漫漶不清,问及乡老,他们说画的是晋剧须生“十三红”,什么模样只能靠想象了,梁枋上能依稀看清些墨色题迹,大额枋上的木雕菊花、大象还颇有可观,老大爷们不断向我诉说着戏台曾经的辉煌,“从我们记事起就有了这个楼子,那个年代这楼子下面可红火了,做小买卖的,赶场的等等”,唱戏一般有“十指”“立夏”“平安”戏,“十指”是农历的正月初十,据说是老鼠娶亲的日子,也叫“大耗日”,人们多吃饺子,下关岸底村这天也要唱戏。“立夏”戏也好理解,“平安戏”让人很费解。

离支家洼不远的三山乐楼也是卷棚硬山顶,但又向后墙延伸了一段,中间留下滴水的槽子,后面是一根正脊,前面有个老爷庙。“三山不在山,荞麦川尽在山”,三山多是平川之地,村里分五六道街,经济比较富庶,乡老说这里一年要唱十多台的戏,按灵邑当地说法,一个台口10场戏,这一年下来就100多场戏,足见当地的富庶。

灵邑城西有西关村,西关村原有观音庙,每逢农历二月十九,乡民们都要集资在殿前搭台唱戏,据说这天是神鬼“闹气”,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民间对超自然的力量还是十分相信的。粗懂文字的我,那时也经常去三山五村的地方看戏,尤其喜欢《岳飞刺字》《薛刚反唐》等大戏。西关村也是去过的,乡民们看戏为站得住脚,就在戏台周边点上一堆炭火。环顾戏场四周,前面老人多坐在石头或是凳子上,双手交叉放在袖筒里,有的老人膝前抱着小孙子、小孙女,小孩们亮闪闪的眼睛眨着,村里的“二流子”或是“癞头青”,站在后面正和几个妇女调笑着,戏场外面有卖瓜子的,盛在一个笸箩里,有插在草秆上卖糖葫芦的,红溜溜的特好看,有挑着担子卖凉粉的,还有“好事”人提着个细耳长嘴铜制酒壶,从不远处的仙客来酒坊打一壶烧酒,用长把儿的铁丝拧个弧圈儿,挂住酒壶脖子在火上温一温,就着对襟大褂里揣出来的花生米边喝边听。戏场周围几棵大柳树,已经微微有些吐青。大戏散后,大姑娘、小媳妇、大兄哥、小舅子,三三五五地提留着小凳子、马扎慢悠悠地回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我小时候曾经看过《鞭打芦花》的丝弦戏,奶奶打小就和我絮叨过这个,说“亲生孩子棉袄是棉花,前妻的孩子是杨絮,单是虚胖不暖和,亲生孩子热饭冷碗,前妻孩子是热碗冷饭”等等,后来知道这敷演的是闵子骞的事,我脑海里一直留存着一段记忆,上灯了,下面人山人海的,照明全是白炽灯,帷幔上绣着“祖德流芳”的玫瑰图,几通锣鼓后,只听得:

我常年在外归家少,家中事靠李氏她一人操劳。

她工针善织样样好,惟有这一事把我心操。

闵损儿自幼命苦他福分少,三岁时丧生母令人心焦。

我又当爹又当娘整日苦恼,含泪眼望闵损日月难熬。

至李氏入闵门有了依靠,理应当为我担忧把心操。

时过境迁,我仍然能够记得那些熟悉的场景,台上扮演闵父的演员是老生,挂三绺长髯,一板一眼,一招一式,干净利落,这个戏演的是日常生活琐事,所以乡民特别爱看,让人不由得想起灵丘民谣“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前唱大戏。搬闺女,叫女婿,小外甥,你也去。俺不去,俺嫌你家没有黄糕蘸盐水……”,想到这,我不由得笑了。

我们那个年代的演戏已经有了白炽灯泡,有了麦克风,不愁声音传不远了,在没有电的时代,演戏照明就靠汽灯或是马灯,声音则全靠演员的嗓子。在皇宫或是城市戏园里面往往提前埋好了大缸,利用共振把声音传出去,塞北偏僻的农村没有这样的条件,何况是在古代,但历史往往有这样一种悖论,越是条件不好,一个活动往往却很热闹。比如以前村里都有几个会唱曲的段子手,每年农闲聚在一起红火一冬天,但现在这种现象很少了,村里能唱曲的人几乎快没有了。县志里面描述了康熙21年灵邑演戏的热闹场景,说是在灵邑年景好的时候,按当地风俗都要演戏,演戏的日子都选在神诞之日,这样方不失为上古“报赛”遗风,十里八乡的演戏活动非常频繁,这一年唯独县城城隍庙只剩下了根基,乡民们感到遗憾,于是乎重修城隍庙,众人集资演了大戏。时隔久远,只能依凭少有的兰台典籍和乡民口口相传的说法去想象这一场景了。

每逢到了农历的六月初三,要给城隍神君设供、献戏,以求神灵庇护,城隍神君殿在县邑南关义仓附近,每年的献戏活动一般由城里有名望的人主持,包括前期资费筹集和当日的献祭大典,都是一些极其琐碎的事,社首要提前筹措银两,还得把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都请到。

社首早早来到城隍神君庙内,吩咐下人将庭院洒扫一遍,一应事务提前处理好,并备好上等香茶,只见庙内到处插满了彩旗,正殿两边悬挂两组宫灯,气氛庄严。庙门两侧早已摆满了从各地而来的商贩,有卖风车的、卖苦荞凉粉的、卖黄烧饼的、卖豆面粉团的、卖香烛金银的、卖糕点的……

这日天气极好,和煦的日光透光柳树的缝隙映照在红色的大殿外墙上,树影斑驳,甚是迷人,正可谓是“清荫可调弦,坐听莺声转”,这也是乡人们常说的“灵邑十景”的唐河绿柳。灵邑祭祀城隍神君不知始于哪朝哪代,一直延续至今。城隍神君主管事项颇多,什么鬼魂、福禄及延年益寿等等,所以祭祀仪式特别隆重。

祭祀当日,四名壮后生抬着城隍神君的神像从南关的东面开始游街,一路上吹吹打打,后面乡民们抬着用花馍装点起来的面山,面山上插着柏枝,其后是“三牲”,实际上只有一个猪头,再后面的供桌上挂着几十串铜币,外面挂着锡箔叠的金元宝,用彩线穿着,挂在供器上,金光灿灿,再后是戏子们装扮的演出队,他们手里拿着花束和彩带,最后是大批的香客,手里拈着香,虔诚地跟在队伍最后,一路上吹吹打打,如正月十五游花灯似的。

待到神像请到城隍庙后,就开始了祭祀的仪式,只见神像安放在黄色宝盖的巾幡下面,两面悬挂着莲花幡,神君双手秉笏,正襟危坐,前面还有牌位,供桌上为五色彩花,红、黄、粉、蓝、绿,仪式由知县进行主祭,社首主持仪式,一阵鞭炮之后,鼓乐停当,只见社首身穿红色带福字的褂子,下着黑裙,脚蹬黑色绒鞋,表情非常肃穆地走到神像前,行过大礼之后,转过身来,大声唱喏,有请知县大人代为主祭,只见知县先行大礼,开始诵读祝词:“香红灯明,尊神驾临,北方边邑,塞外小城,民贫地瘠,民力艰难,城隍神君,沟通天地,体察苦难,赐福百姓。政通人和,风调雨顺,穷魔远离,财运亨通,日积月累,金满门庭。”知县颂词完毕之后,进行行香,最后把高香插在三足双耳香炉内,然后众香客依次行礼,香客们点燃香烛,顶礼膜拜,香客们满怀平安的希望,祈愿在新的一年里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最后戏班开演,先唱几句神曲 ,神曲则云:“六月初三,大祭城隍,点上香烛把酒斟,供上了公鸡、猪头等,一众老幼行礼毕,鞭炮一响惊天地”,神曲之后,则开了大戏。

至于乡绅们的娱乐,可能要好些,在这塞外边陲小邑,也有专供有钱人消遣的舞楼院。每到上夜时分,舞楼院就红火起来,时有各色人等出入,舞楼院里面是个二层小楼,一层是唱戏的地方,前面有几个雅座,可提供茶水、瓜子的,后面是散座,从左侧的楼梯上去正对戏台延伸出一部分,也是雅座,一般是给达官贵人留的,二楼包间是吃酒地方,除了演唱本地的罗罗腔、梆子腔外,有时候唱口外的二人台。这口外小戏不同于大戏,多演出家长里短的事,一生一旦,只见小旦头上戴着一枝金光闪闪的蝴蝶簪,有时好像龙凤展翅,上下翻飞,有时像蜻蜓点水,款款飞动;小生英俊潇洒,红袄绿裤,动作干净利索,唱腔清脆婉转……这演出可真红火 ,那些乡绅贵人们直乐呵,喝茶的忘了喝茶,抽烟的忘了抽烟,嗑瓜子的忘了嗑瓜子……

演戏更多是为了娱人,娱神只不过是一个由头,乡民们劳作了一段时间,需要停下来歇歇,那个年代娱乐活动太少了,唱戏就成了乡人们难得的一道精神大餐。上世纪八十年代电视普及以前,唱戏仍然是灵邑乡民们主要的娱乐方式,后来演戏越来越萧条冷寂,甚至出现了没有观众的现象,人们都去四面八方奔生活去了,沸腾的唱戏的场面也只能去昔日的梦里寻找了……

(原载《平城》2023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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