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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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在热闹归于平静后想，人要能回到青春该有多神，这想法总是被现实打翻。我低头看见手上有了斑点，抬头看到镜子里那张脸上又多了几道皱纹，现实这么无情，我有点沮丧。恰在我中年时遇到了张俊英老师，她比我大15岁，她的身心都活成了青春的模样，就像她的18.8兆赫。
还是要从张俊英的青春说起。那个火热的八月，她积极地响应号召，成为一名下乡插队的知青。那是一段难忘的岁月，从学生变成社员，从身体弱小变得壮实。每每回忆知青岁月，张俊英总会哈哈大笑两声之后有泪水涌出。她自豪地说：因为我深爱着土地，是那炽热的土地让我的双手变得有力，让我明白拉大粪车也能载人，让我知道我也可以对着话筒说话，让我感悟到了四时之景的美妙。
当张俊英告别城市，到了农村后，她的父母以为她在那片广阔而艰苦的天地待不下去，不久就会打退堂鼓。可她似乎天然就与土地有着不解之缘。在八月的骄阳下锄地，一同来的知青，一个个中暑或受不了繁重的劳作，病倒的，哭泣的，而她倔强的如同田地里的耕牛，一身不吭。领队的妇女主任让她歇一会，她擦一把汗，慢慢抬起头说，不累。怎么能不累呢？她就要证明自己行。
几天下来，张俊英白嫩的手心里全是水泡。夜里她忍着痛，用针把水泡刺破，泡没了，可那种揪心的痛，让她一夜夜咬牙难眠。次日起来，她照样拿起锄头走向田间。有知青在她背后小声说：“俊英真行。”“俊英真傻。”“她呀就爱出风头。”说什么的都有。她仰起头看看天，目光落在远方的庄稼地里，那一片片绿油油的黍子，高粱正在抽穗儿，玉米的棒子鼓起来了，这么美好的景象让她忘记了想家。她爱它们，真的爱它们，她也爱那些朴实无华的农民，他们那么踏实，憨厚，就像眼前的这些庄稼，共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对土地的热爱还是源于她的父亲。张俊英的父亲是个高级工程师，老人家参加过人民大会堂的技术讲解，一些地方标志性建筑也承担过主要设计者。平日里老人家一有空就去种地，春播夏锄秋收冬藏，每年每季都在用心做着。老人家常对儿女们说：一个人最大的财富是有一颗坚韧的心，认真做人，好好做事，才可以构建一个高贵的坚固挺拔的内心世界。
张俊英觉得父亲每次说这话就是在安顿自己。她在9岁时就和父亲说，她能做一个坚韧的人。当父亲诧异于一个小女孩说这话是否懂得坚韧时，她回过头闪着美丽的大眼睛说，坚韧就是认真做人，好好做事。父亲点点头笑了。在曾经动荡的十年中，张俊英用坚韧的行动见证了一个年幼孩子对父亲话语的理解。那年月的那些事，父亲被限制自由，张俊英日日步伐坚定地去为父亲送饭。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能够无视外界投来的一切目光与阻力，风雨无阻日日都要见到父亲。那双小手，那澄澈坚定的眼神，让父亲看到一个小孩的不平凡。
知青生活到了冬季没多少事，村妇女主任看好张俊英，喜欢她的不骄不诌，本分实在，也爱听她说话，那话好听，无论说出什么都好听。
一日，妇女主任让张俊英在村里喇叭上说一段话，让大家都听听。张俊英有些羞涩，她不知说什么，妇女主任说读报也行。那天她第一次坐在扩音器前为大家读了半小时报纸，枯燥的冬日里，她的声音飞入全村人的家里，温暖着每一个人。那时没有录音机，她的声音温暖了全村人，可她却从没有听过自己的声音，一说起这事，她就有些遗憾，是不是村子里人偏爱她？直到在电视台工作十几年后，这遗憾才消除。
当时，她抽出周末时间，回到曾插队的农村学校做义务普通话指导，乡亲们说起当年对着喇叭读报纸的事，他们都以为张俊英是国家级的播音员。如今回到村子里教孩子们说普通话，村民们高兴的说她就是个活菩萨，都叫自家孩子跟着张老师去学。她心里有个坚定的信念，一定要让农村的孩子会说普通话。张俊英深入农村三年，把村子里十几个孩子先后培养成了金话筒选手，成为电视台或电台的主持人。每每家长和学生来感谢她，张俊英永远都是忘记自己的艰辛，沉静于学生和家长的欢喜中。
张俊英回想着知青岁月里一次次坐在扩音器前，她忘不了十八岁的那个八月，离开了家，走向了农村，也走入了播音生涯。
农村生活让张俊英累并快乐着，当她告别土地回到城里进入工厂时，她更成熟了，拥有土地般的坚实与温润。
张俊英始终是快乐的。一说到她的爱情，她就笑起来，她说她当年是有叛逆心的，爱情在篮球场上蔓延出来。
大赵是篮球场上的一只雄鹰，好多女生在看球时为他奔跑的急速和投球的潇洒而尖叫，张俊英也在这群女生中，但她不喜欢尖叫，她看球时眼睛总盯着球走，心在狂喊，就像山洪爆发前的征兆，表面是沉静无声的。当大赵从球场上下来，她会第一个跑到他面前说在哪个环节出错了，应该得分却丢分了，她一本正经的教训那个高出她两个脑袋的大赵。大赵一次次被张俊英的评判弄得哭笑不得，无论大赵表情如何，张俊英横竖都是山雨欲来的严肃劲儿。张俊英从球场上把这个篮球王子教化成了自己的爱人，这一爱就是终身不渝。
我有时对她如此浪漫的婚姻存在疑惑，毫不遮掩就问她当初为了篮球场上的潇洒而嫁，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那份球场风度已消失，还爱吗？张俊英若有所思地说：“认真做人。”之后又说，“婚姻的选择没有对错，长久的婚姻只是彼此都在忍让。”我明白谁的婚姻都差不多，经营好的门道就两个字：忍让。
婚姻为张俊英带来了好运。那年，他有了儿子。第二年，大同电视台成立，张俊英去参加播音员选拔赛。她具备了大田里农民的朴淳，也具备了土地上的沉稳。她没用过口红，看到参赛的选手们一个个打扮俏丽地走入演播厅时，张俊英第一次觉得口红真提人精神，衬得脸那么白净。她鼓起勇气问旁边的一位女生：“你有口红吗？借我用一下。”那个女生迟疑了一下，从包里掏出一支口红。她脸通红羞怯地拿起了口红，在嘴唇上抹了一下，那女生又递给她一面小镜子，她照了一下，用指头把口红抹匀，她发现自己很美。那么多人海选，张俊英脱颖而出，成了大同电视台第一任播音员。从此，她的声音通过银屏进入大同千家万户。
当张俊英的事业走向高峰之际，北京电视台、海南电视台都来邀请她。我若走远了，那家怎么办呢？这是她常思考的问题。她不能丢下家不管。于是，她放弃了一次又一次高飞的机会。若其它电视台有稿子让她播，她会义无反顾地去帮助。她多次为军事频道配音，她拿了那么多奖项，可从未在人前提起过，她低到尘埃里做人做事，却活出了不一样的精彩。
张俊英做事风格始终如父亲教诲的那样，当她告别了银屏后，五十六岁当起了大同市朗诵团义务指导教师，一干就是六年。
我出于好奇，跟随她上过一节课。恰巧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雷声轰鸣，大雨倾盆。我想她应该不会去了吧？没想到她冒着雨深一脚浅一脚到了教室，如果不是我亲眼看见，我绝不会相信这是真的。她抖落满裤腿的泥水，不在乎两只脚浸泡在湿透的鞋子里。她上课了，授课中的她俨然已经忘记了这一切。她沉浸在讲授朗诵的技巧中，她专注于每一个学员的发音与情感。两小时的课，她的眼里始终充满着一位师者的严厉、迫切与欢喜。那一刻，从未有过的冲击力澎湃在我心上，在暴风雨中我看到一位师者生命的恬静与执着，一位保持着精神富足与平静自我的先生。她是多少人心中的先生啊，真正的先生。
张俊英声音沉稳，有穿透力，有气息，有生命，经得起岁月打磨，如每一个蓬勃的春天。她把朗诵的技巧、技能如种子播撒在学员心中，为大同市的朗诵界撑起了一片天。她的学生遍及全国各地，她为大同市普及普通话以及普通话考级做出了卓越贡献。
她把生命交给了朗诵与土地。从退休开始，除了义务当老师，每年春天，她都要在村子里种地，哪怕是一小块地，也要打理出个模样来。
去年，张俊英又在郊外租了三亩地，种了玉米、土豆和蔬菜。从五月份开始，几乎每日她都是五点起床，和爱人去地里伺候那些庄稼。她把土地尊为母亲，把庄稼当成孩子，一上午都在地里忙活，下午她安静地在家里喝茶、读书、作画、读作品。当玉米能吃时，张俊英欣喜地给我拿来一些。我把玉米煮熟时，没等吃香味已经飘得满家都是，那香饱含着她的汗水、快乐与田野的味道。当我吃时激动地流泪了，多少年没吃过这样的绿色食品，纯香、甘甜、软糯、满足，那是童年的味道。
张俊英种地可不是为自己吃，是为她所有的亲人朋友，凡是离她近的亲戚朋友大都吃过她种的绿色蔬菜。她热爱生活，每一个黎明之后都充满了忙碌与欢喜。
当学生和张俊英说，能否把她的声音录制成短视频或抖音，她开始犹豫，怕这么多年不出镜让观众扫兴，后来学生说不用出镜只是录制声音，她才抱着试试的态度。没想到她的视频与抖音一开通，那甜美厚重的声音穿越千山万水，走进了成千上万粉丝心中。
张俊英说，给抖音取个名吧，就叫18.8兆赫。
是啊，永远的青春！张俊英用言行诠释着。
（原载《平城》2023年第一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