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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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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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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桢 | 云冈梵境


云冈石窟是中国四大石窟之一,它是东方石雕艺术的精魂,也是中西文化融合的典范,亦代表着公元五~六世纪佛教艺术的最高成就,2001年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闻名遐迩,享誉中外。许多人也许不知道,云冈石窟山顶还隐藏着一座明代古堡,山下原来也有一座古堡。

建在山上的古堡不为稀奇,可建在石窟之上的古堡却独此一家;古堡的形制各有千秋,可山上山下连在一起的古堡也是独此一份。

云冈堡分上堡和下堡。建在山上的上堡是后建的,建在山下的下堡却是先建的。

有明一代,蒙古部族是明廷的心腹大患,蒙古铁骑不时冲破边关,侵扰中原。为了防御蒙古,明廷在东起鸭绿江,西抵嘉峪关,绵亘万里的北部边防线上相继设立了辽东镇、蓟州镇、宣府镇、大同镇、山西镇、延绥镇、宁夏镇、固原镇、甘肃镇九个边防重镇,史称“九边重镇”,相当于现在的九大战区。其中,大同镇作为拱卫京师西大门,直面强大的蒙古部族,军事地位非常重要,号称九边第一镇。除了设立九边重镇,明廷还不断修边、建堡、筑台,仅在大同镇就先后修筑边墙516里,内五堡、外五堡、塞外五堡、云冈六堡等主要城堡共计72座,其中城20座,堡52座,边墩776,烽燧833个。尤其嘉靖时期,蒙古部族俺达汗兴起,驻牧于宣大边外,因其所处之地贫瘠,“以故最喜为寇抄”。而此时,大同镇大边、二边俱失守,镇城“孤悬极边,与胡虏共处一地,无寸山尺水之隔”,完全暴露于外。为了加强防御力量,整个嘉靖朝,明廷在大同镇修建军堡49个,云冈堡即在其中。

云冈石窟是礼拜神明、祈祷祥和的佛教圣地,云冈堡却是武装对峙、刀光剑影的军事要塞,为什么要在云冈筑堡呢?云冈堡位于武周塞,东通大同镇城,西通左卫,为云西孔道,自古以来便是军旅要道,更是商贸古道,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北魏平城丝路、明清万里茶道就是这条道;昭君出塞、康熙班师、晋商走西口走的也是这条道。云冈堡的修筑与地理位置有关,也与“右卫保卫战”有关,而引发“右卫保卫战”的导火索是“桃松寨事件”。



桃松寨是蒙古俺答之子辛爱黄台吉的第三妾,她与辛爱部下收令哥私通,被辛爱发觉,桃松寨怕被问罪杀头,于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十一月间与收令哥出逃,前来明朝大同镇新平堡投降,守城人接纳了他们,宣大总督杨顺把他们送到京城,请功邀赏。辛爱在俺答几个儿子中,实力最强且凶残狡诈,得知桃松寨投降明廷后,异常愤怒,向明朝要人,被拒绝,遂纵骑掳掠塞内,大同左、右、威远、平鲁四卫诸墩堡尽为攻毁,尤其右卫城被重重包围长达八个月之久。右卫城中“并灶而食,拆屋而爨,号哭之声遍于里巷,势甚倒悬,危在旦夕。”而总督杨顺却“未能出一奇、发一矢,以校尺寸,乃往往杀愚、幼小民以报首功。” 右卫危在旦夕,大同城岌岌可危。明廷加紧更易文武大臣,令兵部侍郎江东急去宣大暂行总督事,与巡抚杨选、总兵张承勋带领主客兵数万人,进军大同右卫。接着,兵部尚书杨博调集各镇兵马,筹备粮饷,统率大军随后增援。蒙古部众久围右卫不下,听到明朝大军即将到来的消息,随即移帐逃走,解除了对右卫城的包围。

由“桃松寨事件”我想到“把汉那吉事件”,隆庆四年(1570年)九月,俺答汗占有了他的孙子巴汉那吉的意中人,巴汉那吉气愤不过,带着十余随从归降大明。同样是归降事件,嘉靖与隆庆两朝的处理截然不同,结果也大不相同。嘉靖朝从上到下简单粗暴,既不谈判,也不放人,遂更加激怒蒙古人,以致四座卫城尽被攻毁,兵民死伤不计其数。而隆庆朝上下却是审时度势,以为这是改变明蒙关系的天赐良机,把握机会,顺势而为,敕封俺答汗为“顺义王”,敕封三娘子为“忠顺夫人”,通过“隆庆和议”,实行封贡互市,结束了长达200年的战争状态,干戈从此化玉帛,关城息烽而安枕。

右卫之围解除后,边患仍在,当时,“墩堡悉毁于虏,遗一孤城于极塞外”,大同镇城形势堪危。为了加强边防,防止蒙古部族再次进攻,总督宣大尚书杨博上书言:“大同中、东、西三路,俱当添设墩堡,而西路尤急,请发兵部银三万两修牛心山、云阳铺各旧堡,而别筑新堡于红土铺、黄土坡二处,仍于各堡空内,每四里修墩一座,分军戍之。”所修之堡分别为云冈堡、云西堡、云阳堡、牛心堡、黄土堡、红土堡,号称“云冈六堡”。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五月,六堡全部竣工,用时大约一年。该六堡处于镇城、高山、左卫、右卫之间,扼守由塞外通往大同的交通要道。

据《重修云冈堡记》记载,云冈堡是由“我□巡抚杨爷、镇守张爷垂恩”修成的。巡抚杨爷指大同巡抚杨选,其任命时间是嘉靖三十七年三月,八月丁忧,嘉靖三十九年复任,第二年调离;镇守张爷是指大同镇总兵张承勋,亦于嘉靖三十七年三月任命,嘉靖三十八年六月调离。大同巡抚杨选、总兵张承勋俱受命于镇城危难之际,为右卫之战的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



这里所说的云冈堡实际是云冈下堡,位于云冈崖前,因“旧城地形卑下,北面受敌于崖,北创筑一堡”,云冈堡实际上是在一座叫做“石佛寺”的废弃旧堡基础上修筑的。当时旧堡已经“累年风雨摧毁”,新筑工程“随其规模”,是依照原样进行的重建。云冈堡重修工程始于明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八月之前,整个工程历时7年。从那时起,才有了“云冈堡”之称,云冈石窟也因此定名。在此之前,这里庞大的石窟群及寺院或称“武周山石窟寺”“灵岩寺石窟”,或笼统地叫“大佛寺”“石佛寺”等等,罕有今日人们熟知的名称。而旧堡石佛寺堡的最早记录,见于明成化十年(1474)成书的《山西通志》。卷3《关塞》曰:“石佛寺口,在大同府城西三十里,左卫东一百十里,有墙堡。”卷4《驿递》:“大同行都司十三铺,俱三十里至。……西路七:石佛寺铺、高山站铺、左卫北门铺……”可见,石佛寺堡既是一个关口,同时也是铺递(驿站),驻有驿卒和守关之兵。史料显示,石佛寺堡始建于金代,为防御蒙古南侵而建,早于云冈堡近一个世纪已经存在。

云冈堡建成之后,“设操守一员,把总二员,坐堡一员,召募官五百名”。

20世纪二三十年代,郑振铎、冰心等文化人士参观云冈石窟。冰心《游云冈》载,“自山下云冈堡绕回,进怀远、迎曦二门,门上额书为明万历十四年(1586年)所立。堡内道旁尽是民居土屋,并有‘留人小店’。街中朝南有庙名碧霞宫,对面有戏台一座,也是明代建筑……”从中可见当时下堡保存尚好。而今,云冈下堡残存堡墙仅49米,原有建筑形制已不知晓。原西门“怀远”石碑存于云冈第7窟内,东门“迎曦”石碑早已不知去向。

云冈下堡是在旧石佛寺堡基础上草创而成,时隔不久便不能满足军事需要。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在原来的基础上予以重修。此次重修,不仅加固云冈堡墙体,而且堡内营房也修葺一新,重要交通道路也增加防御设施,堡外亦修建墩台。经过此番整治,加强了云冈堡的整体军事防御力量。



已然有了云冈下堡,而且已经重修,为什么还要建云冈上堡呢?

云冈堡位于大同通往左卫(现左云)的交通要道,军事地理位置十分重要。但因“旧城地形卑下,北面受敌”,虽已修筑下堡,但于事无补,故万历二年(1574年)即于崖北创筑一新堡,即云冈上堡,并移官军于此,改变了旧堡地形低下、容易受敌的囧势。

新堡“女墙砖砌,通高三丈五尺,周一里四分零,设操守官一员,所领见在旗军二百一十八名,马一十二匹,火路墩八座。”从此,“新堡既筑,有险可据,且镇城万姓所用煤炭皆仰给于此,有警据险、固守亦足保障。”云冈堡不仅位于大同通往左云的交通孔道,而且处于大同煤炭中心。其东为晋华宫国有煤矿,西面为吴官屯煤矿,周围则遍布中小煤矿。因此,云冈堡的修建不仅控制交通要道,而且也利于保障镇城百姓所用煤炭。

几年前,我登上武周山顶,一睹云冈上堡真容。云冈上堡略呈方形,周520米。堡墙高约9米,墙顶宽约4米,除南堡墙的西部坍塌,其余保存相对较好。该堡开南门,门洞墙基处外露石条5层,外有呈半圆的瓮城,开西门。堡门外西南残留有玉皇阁台基,玉皇阁位于第20窟窟顶,其下为著名的露天大佛。上堡土筑,女墙包砖,“下有寒泉,皆佛窟,亦灵境也。”从空中俯瞰,上堡四面形如“只”字,其中,“口”字部分是堡之主体,“八”字部分则分为东西两道翼墙,向东南、西南方向各有延伸,仿佛两支手臂,将云冈石窟的主要洞窟揽入怀中。



2021年大同评选“长城八景”,“云冈梵境”赫然入列。“云冈梵境”至少有以下几层意思。

第一,云冈石窟是一片气势磅礴、规模宏大的古代庙宇群,也是长城边塞的佛教文化圣地,并集长城文化与石窟佛教文化,蔚为壮观。这正是云冈堡的独特之处,也是大同长城八景之“云冈梵境”的主要由来。长城与黄河在老牛湾紧密握手,成为山西长城线上一道标志性的独特景观。在武周山,在云冈,雄伟奇健的北魏造像和厚重沧桑的明长城古堡融为一体,堪称中华民族文化遗产的一大奇迹。

第二,云冈堡下的云冈石窟为中国规模最大的古代石窟群之一,从东到西绵延1公里,主要洞窟45个,大小窟龛252个,石雕造像59000余躯。万亿化身,罗刻满山,雕刻着数以万计的佛、菩萨、天王、力士、飞天等,堪称一座博大精深、旷世无双的佛国天堂。诚如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水经注·灅水》记载:“凿石开山,因岩结构,真容巨壮,世法所稀,山堂水殿,烟寺相望,林渊锦镜,缀目新眺”。漫步云冈石窟,自然能感受到佛国梵境无边的静穆、庄严,也让人感受到云冈之大、大同之“大”,这“大”的“硬核”就是:作为中华文化和文明形成的重要源头之一,其意蕴必然所具有的精深和博大。

第三,整个云冈石窟群延绵15公里多,北魏时就有“十寺建筑”。上百年叮叮当当开凿声不断,庙宇一座连着一座,香火十分旺盛。至今还有观音堂、佛字湾、鹿野苑石窟、青磁窑石窟、鲁班窑石窟、吴官屯石窟和焦山寺石窟等历史遗存分布,形成连绵不绝的佛教文化长廊。

第四,“石窟摩云”是清代大同“云中八景”之一,从一个侧面映证云冈石窟的佛国圣境。清·顺治《云中郡志·景物》载,“石窟摩云,在府西三十五里,奇山妙水,庄严极丛林之盛”。当游人登上楼阁顶上时,可谓有“山峰楼阁与天齐,佛顶似接白云”之感,故有“石窟摩云”之说。清·顺治大同知县王度有诗云:“耸峰危阁与天齐,俯瞰尘寰处处低;亿万化身开绝嶂,三千法界作丹梯;乾坤再辟雷初奋,海月重光月指迷;我欲凌虚朝玉陛,好从灵鹫问金泥。”

第五,云冈上堡所在山顶原先也有寺院。考古发现,武周山顶东西两部都发现了寺院遗址,东部寺院遗址位于云冈石窟5窟和6窟顶部,发掘于2011年,是一处北魏辽金佛教寺院遗址,包含塔基、石柱础、铸造井台、熔铁炉、水井遗迹等遗迹。塔基中部的方形夯土塔心是北魏遗迹,外围八角形边框当为辽金扩充补建。西部寺院遗址位于一区,发掘于2010年,是一处较完整的寺庙遗址,包含北廊房、东廊房、西廊房、南廊房、塔基和砖瓦窑等遗迹。根据形制推断,这里可能是云冈译经场所或高级僧侣的生活区,是北魏时期云冈寺庙群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是我国中原地区最早的寺院遗址之一。它的发现,有助于了解北魏云冈寺庙的结构、布局以及范围。



万历十四年(1586年),上堡与下堡之间还修有夹墙,“为的是屏护上下山之路的畅通,保证二堡间的相互联系与援助。”夹墙将上堡、下堡连为一体,中设有敌台、铺房,构成了封闭式的防守体系。

而今,山上的夹墙犹存,山下的夹墙与堡墙只剩下了东南角部分。这也倒好,否则,下堡两翼向北的夹墙,一墙在第31窟,一墙在无名窟旁,会将整个石窟区域截为三段,彻底破坏了北魏以来依山凿窟、傍窟建寺的传统布局。

在武周山这同一块地方,北魏与明代建设了完全不同的两种文化生态,北魏修筑的是佛光万丈的石窟寺、万佛寺,留下的是彪炳史册的文明宝库。用著名文学家冰心先生的话说,云冈石窟“万亿化身,罗列满山,鬼斧神工,骇人心目。一如来,一世界,一翼、一蹄、一花、一叶,各具精严。”而明代留下的是突兀的军堡,从历史记载上看,云冈堡起到了威慑和防御作用,并成为明边塞文化上不可或缺的一环,但建造过程却带来了不可挽回的后果:上堡严重破坏和毁灭了原筑于崖顶上的北魏和辽金寺庙遗存,而下堡一度还将云冈石窟群一隔为三,阻断了洞窟原本的连续与完整,破坏了云冈石佛寺院的大格局。军备上的实用主义取代了文化上的理想诉求,不能不令人生发诸多感叹。


(原载《平城》2024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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