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先生是我祖父。他曾在邻村做过私塾先生,在家排行老二,所以乡邻都称他“二先生”。
解放前后,村里读书人极少,他念了几年私塾,读点书,会写字。村里有个婚丧嫁娶、房地买卖等都请祖父代笔写喜帖、殃榜、契约什么的,因此人们就越发尊重他。
祖父是个讲究人。每天早晨起来洒扫庭院,把自己住的小屋子打扫干净,泡一杯山茶,然后戴上老花镜,一边看发黄的线装版《东周列国》,一边慢慢喝着茶。不时捋捋花白的山羊胡子,样子十分惬意。
他极少像村里的老人那样下地干活。一般都是侍弄院子里那六棵果树。春天给果树松土;夏天给果树浇水。秋天,白露前也要松土,因为果子马上成熟,有些果子风一吹就会落地,这样果子就不会摔坏。摘果子是我们院里最热闹的时候,祖父带着孙子孙女摘果子,上树的上树,爬梯子的爬梯子,踩凳子的踩凳子。祖父也不闲着,他自制了一种摘果子神器,在一根很长的木杆顶端绑上铁丝伸出两个触角成“V”形,看起来像个剪刀手。他把“剪刀手”伸向果柄处,轻轻一扭,熟透的果子就下来了。丰收的果子放在大篓子里,整齐地摆列在南房,以后几天里,院里就会陆陆续续有人来买果子。他自己称,自己收钱,有人赊账自己记。
深秋,叶子未落之前,他又开始修剪果树,剪下的枝枝叶叶堆在炭房里做柴火。冬天,祖父闲下来,到街上晒晒太阳;或在家里看那本发黄的线装书。一直以来,我很好奇,他怎么只看那一本书。后来母亲说,祖父先前也有点书,特殊年代被烧了。
父亲常年不在家,管教我们的事大都落在祖父肩上。他的口头禅“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把我们的耳朵都磨起茧子了。他隔三岔五去学校和老师们坐坐。他说,以前没条件读书,和老师们坐坐能学习学习。有时,看报(乡下都是旧报纸)不认识字,就去问问老师。有一次,我上课时隐约感觉后门窗户上有个黑影,回头一看,他正看着我,我示意他离开。放学回家,我说他别趴在窗户上偷看,多丢人呢。我还告诉他,以后不认识的字,别去学校问老师,我给他查字典。过几天,他照样去。
我二哥是学校有名的孩子王,经常惹事。因为淘气,不好好读书,祖父经常批评他。他消停不了几天,祖父再批评。有一次,他在学校闯了祸,把一个男孩儿打了,家长带着男孩儿到我家。娘俩一进院子,家长就大声叫骂,我和母亲赶紧跑出去,那男孩哭哭啼啼的,嘴边的血迹还在。我妈赶紧给家长赔礼道歉。随之,祖父也出来,那家长声音放低了些说:“二先生,看看你家孙子,把我家孩子打成啥了?”祖父连连赔不是。那家长说:“二先生,看在您老面子上,我就不计较了。您得好好管管您孙子。”说完拉着孩子走了。那天下午放学,我二哥回得很晚,回来被我祖父痛揍一顿。
祖父一生都是用毛笔写小楷。晚年学习用铅笔写字,握笔很笨拙,写出的字也像个小学生。他不会运用标点,几乎是一逗到底。他给包头的三叔和三姑写信,有时会问我标点的用法。我看他笨拙的样子,索性替他加了或者改了。祖父看着信唉声叹气,然后戴着他的老花镜把信重抄一遍。
他病重时,果树上红红的果子没人理会,它们像一群失宠的孩子在秋风里摇晃,又像刚刚用红笔修改过的密密麻麻的标点,等待时间去誊写。
陈楷大爷
村子最南是生产四队喂养骡马的院子。我家紧靠这个院子。紧靠我家的是一个陈姓大院,院里住着生产四队的饲养员陈楷。母亲让我们叫他陈楷爷,不知怎么地,我和二哥总喜欢在“爷”前面加个“大”,管他叫陈楷大爷。
陈楷大爷家有几棵杏树,春天一到,伸出墙的枝头绽放出粉色花朵,给我家一进大门那段小路添了几分春色。我常常停下脚步仰着头看那粉嘟嘟的杏花。其实,我家院子西边也有两棵杏树,繁花似锦,蜜蜂嗡嗡。可我总觉得没这处的杏花好看。也许,我家的杏花太过喧闹了吧。
青杏挂在枝头,开始诱惑孩子们贪吃的欲望。我经常爬上树摘酸毛杏,母亲看见了指指树下,意思让我下来;爷爷看见了,就会说,那么小的杏子摘下来多可惜。青杏的确酸涩不好吃。陈楷大爷家的杏子比我家大些,我就动了偷杏的念头。这个念头就像一条细长细长的钩子,把我的魂儿钩到了那些杏子上。趁人不注意,我就用棍子敲,没敲几下,就听土墙那头洪钟般的声音穿过来:“谁在打杏儿!”我扔下棍子拔腿就跑。以后见了他就顺着墙根走,不敢和他打照面。
陈楷大爷喜欢养鸽子。他家鸽子从屋顶同时飞起就像腾起一团云雾。那团云雾掠过我家小院在空中散开,翅膀在阳光里扇动,犹如粼粼波光。它们越飞越高,发出好听的声音。那声音来自于他自制的鸽哨。我常常望着那些远去的鸽子,听着若有若无的鸽哨发呆。
北方的冬天很冷,仅靠一条大炕取暖是不够的。家家户户都要生火炉,火炉也不是全天烧着,到天黑的时候才会生起来。为了省炭,母亲总要预备些柴火,等到冬天给大炕烧柴。
生产队骡马用切碎的玉米秆做草料,不吃的碎玉米秆晒干可以烧火。有一次,母亲带我去生产队装碎玉米秆,陈楷大爷说:“娘俩能装多少,以后我就从你家院墙倒过去。”从此,我家南院墙那个小豁口就有源源不断的碎玉米秆子。这些东西自然晾晒后,冬天烧火很旺。为了感谢陈楷大爷,母亲特意用黑豆子换了一块豆腐让我送过去。我端着豆腐送过去说:“陈楷大爷,我妈让我给您送豆腐来了。”他沉着脸说:“咋不分大小!陈楷大爷是你叫的!”我吓得一溜烟儿跑回家。回去和母亲说,母亲先是笑了,然后正色和我说:“要叫陈楷爷,不敢叫陈楷大爷。”私下叫习惯了,改不过口,况且那时候的我认为大爷就是爷爷的意思。
冬天的村庄像一个落魄的地主,地里光秃秃的,树上除了零星的喜鹊窝,枝桠也光秃秃的,瑟瑟地伸向蓝天,蓝天上的白云仿佛凝固了。冬天的黄昏像个货郎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冬天的早晨像个懒婆娘迟迟不起床。上学的孩子们,到学校上早自习时,天还像锅底那么黑。
起初,爷爷送我;后来就站在门口看着我去学校;再后来,我自己去学校。第一次去学校,走在黑黢黢的路上,总觉得后边跟着人,回头什么都没有,却看见不远处一盏马灯忽闪忽闪地亮着。停下脚步望向那盏灯,隐隐听见陈楷大爷的说话声,再仔细听,好像有爷爷的声音。从此,几乎整个冬天,我一出门就会看见生产队骡马圈的墙上有一盏马灯亮着,那光如同黎明时分的星子,闪闪烁烁……
(原载《平城》2024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