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塞外小城,却也是西汉时候建立县邑,小城西面有一古墓,据说是赵武灵王的衣冠冢,封土不是很高,没有神道和石像,周遭松柏森森,门口竖立着一尊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雕塑。千百年来,古墓森森,据说旁边还有一小墓,不知为何人之墓。小时候,常在那里玩耍,只是觉得好奇,看着那剥蚀的碑刻,也不太明白什么。小城周边山上有很多明代内长城遗址,远望之残垣断壁,近些年因发展旅游需要,逐步修复了一些,在那些山的脊梁上蜿蜒,夕阳落照,塞外孤烟,不免让人唏嘘叹息。小城传统埋葬方式多置坟包,其中听说也有装在瓮子里面,不知何故。富贵人家往往设砖碹墓,墓前立石碑,碑文有文采者少,好像不如晋南或河南那边讲究,可能与古代经济不太富庶有关,对于小城这样地处农牧交界地带,兼之古代战争频仍,那种有额首的大通碑很少了,反倒是小城里面叫堡的村落特别多,譬如温东堡、温北堡、红墙堡、白北堡等。有的堡落还留下一段段夯土墙,墙面长满蒿草,让人想起了《诗经》中的“禾黍离离” 。
贯穿小城的主要河道为唐河,唐河沿岸的人们一直口耳相传着残唐五代名将李存孝的故事:一日,存孝放羊上了小城北的猫儿山头,朝下一看,只见唐河东流,宛若银带,一片翠绿。他看得高兴,顺手拿起身边一块光滑的石头,缠绕在铁鞭杆梢上作响石,用力一扔,响石被掷于二十多里远的唐河岸边,响石至今犹存。小时候,小城里人家窗花上多贴“存孝打虎”剪纸,足见人们对这位名将的喜爱,他的故事一直在小城周边村落流行着。
很多人都很羡慕小城生活,小城节奏慢悠悠的,虽没有城市里的歌舞剧院、音乐厅、美术馆之类的设施,但更多是一种烟火气,它是处于熟人与陌生人之间的社会。不像乡村,都是一家村或是几大姓组成,不过乡村社会近些年也在快速解体,没有了所谓的家族权威,只是老一辈人在饭桌上常提里甲排序。很多年轻人都到县城或大城市打工去了,村里最红火的日子莫过于过完年二月里唱戏时日,以前由社首组织,唱戏的钱多由村里凑份子,后来变了,只要在外边发了财或是当了厂矿老板、批发部经理乃至屠猪卖羊的都可捐赠,唱戏时用大红条幅把他们厂矿、店铺的名字挂在那,让人艳羡。上世纪90年代在灵源村果木园唱戏那段时日,那些集了资的人家父母被安排在戏台前方,类似戏园的雅座,村里的人很羡慕,开始念叨一句话:小时候看父敬子,老了后看子敬父。至今我特别喜欢这句话,也清楚记得当时演戏场景。
小城北边李家庄每年都邀请内蒙古的二犇犇二人台艺术团,这种草根团人少好照应,几个打板子、吹笛子、奏扬琴的乐人,再有几个年轻小女女,就能唱它俩小时。年轻人特别喜欢这种小戏,因为热闹,唱词俚俗,演员走下来还能够与观众互动。比如《走西口》,剧情很简单,但它通过重章叠唱的方式,把观众感动的热泪盈眶,一场戏散后,人们悲戚戚地散开了,所以在这种戏后面一般要加一段牌子曲,调剂场子,尽量让人们高兴得离开。实际这和小城里白事情的鼓吹差不多,草根团的班主往往很有才艺,他们的绝活多为说快板,类似天津贯口《报菜名》,能把当下形势说个遍,再把台下观众夸个遍(吉祥语),什么“叔叔、婶婶、大爷、大娘、二表姑、二表婶……你们听来你们看”,说出来一溜溜的,再把经办事情的夸一夸,无非是经商的飞黄腾达多发财,做官的坐上火箭升三级,最后夸夸东家,比如说“韩书记,就是好,好酒好肉把那事情办,来年还来村里唱上三五天;李媳妇,真不赖,做得一手好茶饭,鸡鸭鱼肉都齐全;演员们卖卖力,把咱们的绝活亮一亮,让大爷大娘们看一看;不足之处多担担”,不经意已经把明年台口约下了。我挺佩服这些班子的,这些人一年四季走南闯北风里来雨里去,天寒地冻刮风下雨都得唱,如同塞外田间垄畔的野草一样,在静穆的天地间坚强生长。
说完民间的,再来说说小城里的文化人。小城里写作的人不是太多,能写大手笔文章的人更不多,即便找出几个写点性灵文学的,多为愉悦一下自己,在内卷化的气息里寻找安慰之道,虽然有时尽可观柳青之《创业史》、卫慧之《上海宝贝》、孙频之《盐痛裂三部曲》,但终未产生大家。大家多生活在城市里,最起码有着相当的城市生活体验,叫什么光怪陆离的或是物欲横流能够产生创作的冲动,比如想写写咖啡馆,可小城里却没什么咖啡馆。路遥当年写《平凡的世界》,虽然多写农村,但透过字里行间,他对城市生活也是相当熟悉,要不怎么把黄原市的风土人情描绘得那么生动。
小城虽说建城史很长,但古老的建筑基本没了,据说多在“破四旧”年代毁掉了,我只是在本地画家的手稿中见过,说是以前的上元灯会是在现在小城东边的公园请灯官、转黄河灯阵,然后起灯,真实情况如何,就不得而知了。我们这代人记住有叫“大庙”的地方,据说当年是古建集中的地方,在老旧照片中见过在那里欢庆解放的场景,人们以一种饱满热情的仪式欢迎新生的共和国。周围殿宇相连,古色古香,现在已经难觅踪迹,成了学校所在地,每天上下班接送孩子的车辆特别多,街边流动小贩忙得不亦乐乎,最好的出行方式就是骑电动车或步行,顺便看看两边商铺,碰上打折促销的商品可以捡个漏。夏日骑着电车经过这里,微风吹过,好不惬意。
说起小城,不免让人想起邓丽君的《小城故事》:“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看似一幅画,听像一首歌”,平日里随意转悠,小城里四合院很少,偶尔碰上一座也是不伦不类,院子里倒有影壁,多用瓷砖贴一个“福”或其它什么字,像五脊六兽、雕梁画栋的垂花门基本没有,多是红色大铁街门,两侧柱子用红色或白色瓷砖粘贴,有的人家还在门口种植旱金莲或金菊花,到了深秋时节,依然怒放。平房没了,楼房很多,不过有特色的楼房很少,很多小区名称很有雅意,诸如风和美苑、紫薇雅苑、申麟雅苑、永红苑……俨然都有了贵族气息。小城众多商铺集中在东西方向轴线上,街道宽阔,南边振华街有一部分是仿古建筑,每到夜晚时刻,灯火辉煌,衬托着一片和祥而安静的夜。
小城北边倒有一处寺庙,不过寺院都是后来重修的,山门是一座石制牌坊,上刻对联:“德行不在多言念念常念圣号,做人要持公道时时及时为善”,中间枋木上赫然镌刻“普渡圣境”四个金色大字,普柏枋是“二龙戏珠”阳刻图案,倒也惟妙惟肖。每年农历七月十五前后,庙上举行“慈悲梁皇宝忏”法会,前来为亡人超度的特别多。我曾多次登临猫山,小时候曾经在这里玩耍,有感于岁月悠悠之感,凑得几韵:“崖畔黄花少年郎,忽闻崖上拣松人。七层玲珑转仙音,夕阳大漠成觉灵。遥想赤壁周郎将,敢教曹兵卸甲还。南朝有寺奇绝松,悠悠古陌风正轻。当年梯田依旧在,只见田荒不见人。山间纸钱乱纷飞,八蜡神祈降甘霖”,也算是对往昔的一种追忆了。小城附近很多村落有龙王庙,体制较小,少置斗拱、飞椽,枋木上书写“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字样,正中匾额“龙王庙”,两侧画两幅童子背挎玉米、谷穗图像的画面,以示丰收。
孩提时代的小城很小,也就八个村落,习惯上叫作城关八街,一年里最热闹的元宵节或是“六一”儿童节的汇演多由这八个村的队伍组成。这些村落都很古老。县志里面有“魁见村距城一里,灵源村二里”的记载,比如像灵源,当地人称“廉”村,就如同“胡阑”是“环”的音变一样,村南原有大片的滩地和菜园,是孩子们当年玩耍的乐园,现在都盖起了很多高大的建筑,甚是气派,我们这代人关于田园诗的记忆都关联着这片河滩地,如同鲁迅笔下的百草园,成为现在不可多的记忆,只要在饭桌上谈起来,大家都能七嘴八舌的叙说一番,互相吵得面红耳赤。“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每个人都能享受岁月变迁带来的福利,只不过方式不同罢了。还有魁见村,据说是站在魁星楼上能看见的地方。小城原有东关集、西关集,现在仍是重要的商贸要地,东关村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一直是重要市场,五行八作、三教九流的人都集中在那里,曾经还是个灯红酒绿的地方,现在一切都没落了,这就是社会人生,有高潮必有低谷。如今虽说不及当年繁华,但东关小吃街仍是少男少女们的最爱,各种串串摊栉比鳞次,还有做美甲美睫的。而我们孩提时代,做买卖的主要集中在沙河槽,一年中最红旺的六月庙会也在那,届时人们从四面八方来小城采购一年的必需品,什么针头线脑、床单被罩之类,六月庙会古已有之,“又六月初三日为南岳府君圣诞,士民祭祀惟谨,四方商贾皆至;邑之人终岁日用所需以及男女婚嫁钗裙衣帕之饰,皆于此日置办。市易三日毕,居民各归农业,商贾亦行,岁以为常。”除了沙河槽,六月庙会商铺的棚子还搭建在小城主街上,说举袂成幕、摩肩接踵真不为过,许多杂耍、演艺都分布在小城企业的各个大院内,如当时皮毛厂、影剧院、机械厂等。那时候家里给上一两块钱,就能到庙会上饱饱地玩上一天,“哧溜哧溜”地吃凉粉,吃几个大麻叶,然后再看看吴桥的马戏或是沧州的飞车杂技,在影剧院门口弹弹溜溜球,最后高高兴兴地回家,现在庙会都搬到黑龙河了,据说这庙会元代就有的,县志介绍府君庙时如是写:“城西北,长林夹道,神路深远,元建,泰和年间重修,每岁六月三日,土人飨赛,商贾騈集”,看来这又是小城人值得骄傲的地方了。
我曾求学于河东大地,学校附近有东郭村,在桃花盛开的阳春三月,和几个校友多次去过那里,想起了蒙学阶段《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就在眼前,让人有一种莫名欣喜的感觉。到学习康海的《中山狼》时,更加深了对狼文化的认识。《红楼梦》里有“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说是孙绍祖迫害死了贾迎春。后来在小城待得久了,发生了很多让人不快的事情,不免让人想起《中山狼》的故事。文学界也出现过为狼正名的《狼图腾》,确实没有读过,因为一提到草原,我就感觉到了冷。一个学地理的同学讲过,他说世界文明的发生地多在环北纬30度左右,因为物产比较丰富,另外他从文化地理的角度说,太冷了人容易产生懈怠,并举例说你看河汾谷地、渭河平原的那些城市,最起码在唐以前都是华夏文明的中心。我深以为然,而我们小城冬天有点慢长,刚过国庆,就是秋风萧瑟、黄叶凋零了,让人想起宋玉“悲哉,秋之为气也!”一冬天大黄风刮得厉害,直到第二年春起仍然时常会刮大风,前些年还一度出现沙尘暴,剌得人脸上疼,直到五一前后天气才稳定下来。
到了秋天,你去小城的早市上去看看。那里有很多有趣吆喝声。比如“卖山药,卖又沙又绵的大山药,快来买哇”,声音短促而有力,尾音是仄音,好像你必须得买;“买这个又甜又绵的香蕉,10块4斤,4斤10块,买这个新疆香梨,10块4斤,甜蜜桔4斤,啥也4斤,火龙果10块5个,红心的,白心的,快来买哇”这个摊主说话特别快,你不注意听都听不明白;“卖红薯,卖这个正儿八经的好红薯,绵甜绵甜的过于好吃”,有时路过,我还想什么是正儿八经的的红薯,老板拟人化的手法用的绝了;“流糇、晾片喏,热盐水,又能吃又能拿,快来买哇”,这快成了小城的绝唱了,就如同小时候电视上听到的“黑芝麻糊来”,一听到就让人坐不住,碰上了总要吃一碗,满嘴的辣子油让人回味不断。除了听吆喝,早市上转一圈,一捆捆芥菜堆在那儿,好像一个场面子,一摞摞白菜摞在那里,脆个生生叫人馋,来来往往的行人络绎不绝。有的摊主卖货的同时还刷着视频,听着不知哪路网红的歌曲,鸣笛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马达声搅合在一起;有的摊主从附近面馆端来的刀削面,“哧溜哧溜”地吃着;有的摊主蹲坐在那儿娴熟地用核桃刀剥着核桃皮,跟前放着几个红色塑料大盆。每天转转小城的早市,感觉也是收获满满。
对于农人来说,秋天是个辛苦时节,天未亮就下地干活了,到了很晚才回来。小时候,人们都是套着驴车、牛车下地干活,晌午就在地里凑乎吃一顿,豆子是要早早收割的,太迟了就会爆在地里。农民除了山药白菜,寻常日子里就是换块豆腐,所以豆子对他们而言非常珍贵,尤其是蘸糕的时候烩菜里面必须有豆腐。不过现在人们种地省事多了,近些年人们多购置了电动三轮车,收割庄稼也挺方便的。因为地处寒凉,小城周边山上多是光秃秃的,顶多有些灌木,到了秋天人们去采摘些酸枣、黄精之类,所以这里孕育的民歌往往带有一种苦情,不像晋中那边的开花调,那边的大山往往是丛林茂密,能够提供很多食物,所以在他们看来,连石头都会开花,所以就有了“桃花红,杏花白”那种温情调子。
小城里以前人们喝酒多是去门市里打酒,有的人一打一大桶,后来有了瓶装酒,其中天镇“六两六”在 2010年左右特别火,价格不贵且味道醇厚。后来有了汾酒专卖,十年汾酒一般130元,二十年汾酒300元左右,在这小城里属好酒了。以前啤酒论捆,一捆10瓶,现在是一打6瓶,一件9瓶,一箱24瓶,我不明白这计量单位为何如此变换。最有趣味的是去街头巷尾的小店去喝,尤其冬天围坐在火炉旁或是火炕上,炒个葱爆肉、土豆丝、辣白菜,要上一碟花生米,三五个小兄弟坐在一起,海阔天空谝一会儿,那种感觉可谓神仙生活。小店泡茶的铝制茶壶多是茶垢、茶渍,不过人们没那么多讲究,也不分主、宾,这种小店不免要碰上熟人,免不了过来和你喝几盅,喝多了以后,大家醉话连篇,能从俄乌战争说到美国总统换届,从三皇五帝说到杨家将、呼家将,从东家圪崂说到西家寨梁……总之,天下事没有不知道的,烟火气十足,直到夜深人静,人们才不舍离开。
转眼到了冬天,又到了穿棉袄季节。不过这些年人们生活水平提高了,也不再缝制棉衣,都是去服装店买羽绒服,像章子怡电影《我的父亲母亲》中所穿大红袄很少见了。冬天天黑得早,最喜的是下雪的日子,天空灰白灰白的,路上行人很少,地上的积雪越来越厚,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响声。几片雪花从树上飘落下来,打着旋儿,仿佛它就是天地间的精灵。转眼就到年根了,传统的年从农历腊月初八“沥沥拉拉”一直到正月十五才算完,其中有三个高潮,一是除夕,以祭祖迎神为主要内容,一是初八,很多村里耍八仙,最后是正月十五,达到全民狂欢之高潮,这些年出于环保把旺火和鞭炮已经取缔了,越来越觉得年没味了……
在过年的时节里,小城人家通过“封疏”把先祖和亲人请回家里供奉,到了初五“破五”再把祖先们送走。村子里有五道庙、马王庙、龙王庙、观音庙、关王庙、财神庙、药王庙、土地庙,路头庙等等,过年这段日子里也多有人去烧纸、上香、点灯等,乃至每户中所供奉的门神、土地爷、灶神、天地爷,井神等也有很多仪式,总之无违和感地交流共生在一个以礼乐为文化核心而外修饰于过年的盛大节日里,这或许就是生长于斯、思恋于斯的小城。
(原载《平城》2024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