圪 沓
母亲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年轻的时候,说话办事干吧利索,拔得响决得快,从不拖泥带水。可是到了老年,尤其是过了九十岁以后,经常是一句话多次重复圪沓。有一次,我拐着弯地和老人家说了这个事,没想到母亲十分干脆地对我说,你到了我这个年龄试试,不一定比我强。
后来想想,母亲说的还真是那么回事,谁能保证自己老了是个什么样儿?其实,上了年纪的老人,几乎所有的人都圪沓。什么叫做圪沓呢?圪沓是老家语言里的一个词,就是一件事说了又说,一个问题问了又问,一句话翻来覆去说着没完。老年人的这种圪沓,可能就是大脑退化老化的自然现象,和生老病死一样,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段经历。若说有所不同的话,可能有的人老化得迟一点,有的人老化程度轻一点,仅此而已。当然,也有个别例外,临咽最后一口气,还机机明明,把该交代的交代的一清二楚,这是人中龙凤,少之又少。
在现实中,有些人说话啰嗦,尤其是当领导的,嗯嗯啊啊这个那个地啰嗦起来,没完没了,能把人烦死,你是听呢?还是听呢?强迫着自己听下去,讲话的没头没绪,听讲的一头雾水,您说这叫什么事。村庄里遇到这种情况,或者说遇有喜欢啰嗦的人,尤其是年轻人,人们会说,年纪轻轻就圪沓了。可见,这个圪沓也有啰嗦的意思。高度地概括,快刀斩乱麻,是一种修养和能力;圪沓来圪沓去,把讲话当作过瘾,动辄圪沓烦人,是一种心虚和无能。鲁迅先生曾经说过,时间就是性命,无端地空耗别人的时间,其实是无异于谋财害命。真不知道圪沓着讲车轱辘话,像是推磨似的人,看了大先生这几句话,会作何感想。
在村庄里,圪沓还有好几层意思,那就是说和、商量和讨价还价。家中有什么大事,譬如想买别人的房子,譬如娶媳妇,当事人碍于某种原因,不能亲自出面,于是就找一个家族中有名望的热心人,或者是在对方面前,能说上话的人,求人家帮着自己去说和。您去给咱圪沓去哇,您的面子大。毫无疑问,这个圪沓就是说和的意思。中间人要是愿意帮忙,就找个机会,和对方说,有时间吗?有时间和你圪沓个事。这里的圪沓就是商量的意思。而当双方都有意向后,还是中间人,和双方相约,要坐在一块儿圪沓圪沓。坐在一块圪沓就带有讨价还价的意思。
这就是老家人说的圪沓,和所有的汉语词汇一样,在不同的语言环境中,圪沓有不同的内涵。不知道我圪沓明白了没有。
圪 瘾
人有时候莫名其妙地害怕,心里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有的时候,甚至疑神疑鬼。老家人把这种心理恐惧,称之为圪瘾。
村庄里有一个很好的风俗,那就是谁家的老人走了,隔壁两邻,本家当户,亲朋好友,或者就是不相干的外人,要做两件事,一件是去烧个纸,以示祭奠,当然对于悲伤的人也是一种安慰。另一件就是在三晌的晚上,送一盏灯,表示送老人最后一程。老人走了的第三天晚上,儿女们要为老人过三晌。雇一班子鼓匠,掌着明灯,吹吹打打地热闹着,从家里出来,沿着大街小巷,一直送到进城的大路上,而后烧纸磕头,灭了所有的灯返回。老家人为逝去的老人过三晌,也叫做送行,还称之为散灯。送行和过三晌,都很好理解,而散灯主要指的是送灯。孝子们每人提一盏用白麻纸制作的灯,侄男外女也是人手一盏。其他人家里有什么灯笼,点一盏提着,当然都是白色的,没有谁提着大红灯笼,去做这事的。也有个别人家里没灯笼,提着个手电筒,开着电门,就那样亮着。从城道返回时,一关电门了事。
过去为逝去的老人过三晌,在城道上烧纸磕头的时候,鼓匠们吹的最后一支曲子,音色有点惨淡,调子有点慌张,听着有点瘆人。那曲子有一个让人听了十分圪瘾的名字,竟然叫做“鬼拉腿”。我一直不知道这支曲子是从哪儿来的,不知道怎么就起了这样一个名字。鼓匠班子嘛,许多曲子都是一代一代传下的,师傅说是“鬼拉腿”,那就是“鬼拉腿”,师傅告诉这曲子在啥时候用,你就得用在啥时候。“鬼拉腿”自然也不例外。
本来过三晌的队伍是一片灯火,一大群人结伴而行,那阵势的确像是在为远去的人送行。这样的氛围,其实并不压抑,甚至有点热闹。可是,当鼓匠们吹起了那支鬼拉腿的曲子,所有的灯瞬间齐刷刷地熄灭后,跪下一片磕头的人们,一下子就静了下来,鸦雀无声。磕头完毕,人们默默地站起,默默地朝着村子里走去。真不知道那么多人都在想什么,小时候遇到这样的场合,小孩子们是不用送灯的,只管跟着听鼓匠,看热闹。而灯火熄灭后,我总是想着,大家散伙后一个人怎么回家。问题是总有人在这时候突然打破沉寂,扯开嗓门说,某某大爷(逝者)别跟着吓唬娃们。那话显然是专门说给我们那些孩子们听的,不算是恶作剧,只是一个玩笑。可就是这样一个玩笑,让我们立马就圪瘾得不行了。头发刷地一下就站了起来,老是想回头想回头,看看那位刚刚送走的老爷爷,是不是真的跟在身后。起先还硬撑着,怕别人笑话胆子小,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等离开了别人的视线,拿捏着的那股劲儿,突然就崩塌了,不由自主地朝着身后瞄一眼,接着撒开双脚朝着家里猛跑。
圪瘾原本是一个生理反应,别人在你的脚板底下、胳肢窝里,包括两肋咯吱你,那种奇痒无比的感觉就叫做圪瘾。后来被老家人用于心理反应,表述的是一种心理感觉,或者特别恐惧,或者没着没落的难受。我有一位战友,自己邋里邋遢,却见不得别人邋遢。一次我俩带车为老乡拉甜菜,晚上在货主家吃饭,拉条子跌鸡蛋,那时候这是招待上宾的饭。战友吃得挺好也挺香,突然莫名其妙地放下碗筷,一口都不吃了,弄得大家很是尴尬。事后我问为什么,他说,你没看到做饭的老太太指甲缝是黑的?多圪瘾得慌。他还告诉我,打发死人的饭,同样吃不进去,宁可饿着也不动一口,圪瘾得受不了。
有一个词叫做隔应,说的是这个人为人处事很别扭,让人难以接受,或者是勉强接受了,心中却很不舒服。和圪瘾似乎有那么一点点重合之处,但交汇点不是很多。圪瘾侧重于落脚点,隔应则说的是出发的。况且感觉也不是一回事,只是让人接受不了的难受,是相似的。
圪 沙
很小的时候,就听老家人形容一种人说,穷胎富架子,赤脚板穿的洋袜子。这话是说一个穷酸的人,在生活当中,总是想摆一个谱儿,结果总是露怯。
老家人把这种穷酸人,装模作样地摆谱,就叫做圪沙。还是让我解释一下老家人的那句话吧。所谓穷胎富架子,说的并不是穷人,而是说一个人骨子里就稀松平常,但是却在外表装出一副上档次的样子。所谓的赤脚板穿着洋袜子,指的是连鞋都没得穿,但是却在脚上套着一双不一般的袜子。那时候,村庄里的人夏天没人穿袜子,冬天呢,穿的都是自己用羊毛织的毛袜子,或者是用粗布缝制的布袜子。而把那种买来的针织袜子却叫做洋袜子。连鞋都没得穿,却为了洋气,穿一双洋袜子,真的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曾经在过去的文章里,写过一个笑话,说两个乞丐,大冬天流落街头,夜里找了一个背风的旮旯,躺在那里休息。天寒地冻很难入睡,两个人就天南地北地瞎谝。其中一个,不知啥时候捡了一条破皮带,于是就沾沾自喜。他问另一个乞丐,你是不是很冷?另一个实话实说,告诉他的确很冷。他指了指扎在身上的皮带说,到底还是皮货暖和,我就一点也不冷。这家伙有了一条破皮带,就圪沙得不知如何是好,尾巴快要翘到了天上。
那时候,大同煤矿几乎每年都要到村庄招工,开始是长期工,后来是轮换工。小时候,非常羡慕那些煤矿工人。从煤矿回来探亲的工人们,嘴里叼着烟卷儿,身上披着羔皮大氅,脚踏油光瓦亮的皮鞋,背操着手,在大街上踱着四方步,那叫一个牛。高中毕业后,我到了矿上建筑队做临时工,几乎每天接触煤矿工人,他们从矿井上来,身上穿着黑乎乎的衣服,脸上涂抹得跟李逵似的。这样说吧,他们除了一口白生生的牙齿外,其他地方都是黑的。那时候我才明白,煤矿工人其实很苦很苦,他们的工作生活环境,用恶劣两个字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而他们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工资比较高。至于回到村庄,有些人在人前背后,所表现出来的种种光鲜,尤其是那种牛气,那都是圪沙的。
老家人对于这种圪沙的人,经常用不沾膘或者是半升富来形容。所谓的不沾膘,就是身上稍微长点肉,就觉得自己是个胖子。而半升富,则说的是家里有了半升粮食,就以为自己富裕的不得了。用现代语言表述,就是越说胖越喘。
圪 搐
很小的时候,见到老人们满脸的皱纹,总是想不通,人的脸怎么会这样。明白了怎么回事以后,对老有了一个形象概念。再后来知道了一句话,那话说,岁月是一把杀猪刀。
老家人把这些皱纹,统称为圪搐儿,也叫做圪褶子。这种圪搐儿有时候与年龄没多少关系。我有一位战友,年龄比我小,三十多岁就在额头上长满了圪搐儿,一道一道的,像是被拖拉机耕过一般。一次师机关组织军事干部集训,作为参谋的他,前去参加训练。那时候还没恢复军衔,大家都穿一样的军装,没办法识别职务。有好多六十年代入伍的老科长,见了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都以为他是资深老兵,于是就尊称他为老同志。真相大白后,机关干部给他起了个老干部的绰号。
像这样被岁月过早刻画了的,且刻画得比较深邃,毕竟是少数,可也不是偶然。老战友刚参军不久,父亲就因病去逝,作为家中的老大,下边还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尚未成年,千钧重担突然压在了身上,说不愁那是假的。好在他性格开朗,好学上进,不仅考上了军校,而且硬是独自撑起了那个家。他的额头上,那一道道深浅不一的雨裂沟,分明是用痛苦与烦恼,辛劳和勤奋的汗水冲刷出来的。
老家人使用圪搐这个词,儿化与不儿化,或者是带上后缀儿,意思是不一样的,带儿化韵的一般表述的是表象,譬如皱纹。再如锅巴。锅巴分为两种,若是糊得不厉害,用铲子铲起软派派的,只是上边长满了皱纹,老家人把这种锅巴就叫做糊圪搐儿;要是硬梆梆的,没有一点弹性,一折就断的那种,老家人将其称作锅圪渣或者是糊圪渣。糊圪搐儿和糊圪渣,都特别好吃,老家人在焖小米稠粥、做粉滴溜或者是搅拿糕的时候,锅底才有可能留下这些东西。小时候,每当有了糊圪搐儿或者是糊圪渣时,我们当点心吃,每次都等着母亲分配,你一块我一块他一块,谁也不能多吃多占。天津卫有一道名菜,叫做锅巴菜,别人认可不认可是名菜,我绝对认可。锅巴菜就是用专门的糊圪搐儿做的,把糊圪搐儿配上卤子,佐以辣椒油和香菜,很讲究也很好吃,是那种浓郁的香,能让人回味无穷的香。离开天津将近四十年,每次回去我都不忘吃锅巴菜,吃得满嘴喷香,实在是过瘾。
把圪搐带上后缀儿,往往表述的是深层次的东西。比如说某个人是一个圪搐蛋,甚至是圪搐把蛋,不仅仅说的是此人不精干,外表邋里邋遢,更主要讲的是其窝囊,说话办事拖泥带水,为人处世逆来顺受,没有自己的主见,总是看人脸色行事。用老家人的话说。这种人一辈子也拉不起半张犁。什么叫做拉不起半张犁?就是没出息,顶不起自己的门子,甚至连自家的食盆子都看不住。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眨眼间的功夫,就是奔七的人了,偶尔对着镜子瞧一眼,发现五线谱似的圪搐儿毫不留情地爬上了额头,虽然不是七沟八梁,可也没了青春时的平原。这就是岁月。
(原载《平城》2024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