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雨水少,天气格外干燥。到了冬天,天气干得要把人风化了,空气里弥漫着风冷。那一天,忽然就下起雪来,雪很大,下了一整天。好在我住在医院的宿舍。那天,是我的夜班,我踩着厚厚的积雪,裹上羽绒服,风从衣领往里钻,我快走几步,赶紧到了科室。病房里洋溢着温暖,医院的暖气一向很好。我换了工作服,去接上一班护士。
这个老人的生命真顽强,大面积心肌梗塞,都坚持一周了。你今晚当心,今天的血氧饱和度一直在波动。上一班护士详细向我交代。
我查看了病人情况。这位老人是我一周前收住院的。老人躺在靠近窗户的病床上,身上布满了各种连线与管道。监护仪警醒地提示,时而发出警报音,监护仪上的波形还在起伏波动。我摁了自动测压仪,血压袖带发出嗡嗡嗡的响声,随而袖带鼓了起来。接下来,袖带的气开始释放,监护仪上出现了血压的数字,100/60毫米汞柱。老人的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一周。
老人的意识处于朦胧状态,恍惚中,他仿佛知道周围发生的事。我对着老人:老先生,您哪里不舒服?老人不会回答,而老人似乎能听到我的呼唤,老人作出了痛苦的反应。我转过身,对老人的儿子交代,病人的情况不稳定,血氧饱和度偏低,看来情况不妙,你们要有思想准备。
老人叫吴清远,他的老伴得了脑溢血。昏迷了一个月,总算活下来了。瘫痪在床的老伴全靠他照管,他们相依为命,成了彼此留在这个世上的精神支柱。十年来,老人精心照料,老伴的生命体征基本平稳,病情从未反复。就在一周前的那一个晚上,临睡前,他还和老伴唠叨,睡到半夜,老伴突然就发病。老人赶紧叫来儿子,紧急把老伴送来医院。由于出血面积较大,又是二次出血,临近八十岁的张丽英,没有手术指证了。虽然有呼吸机帮助,老伴的生命之灯随时可能熄灭。老人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伤心劳累了一夜后,彻底病倒了,而且是更为可怕的心肌梗塞。梗塞面积波及整个心脏,发生了心源性休克,老人的生命危在旦夕。
从神经内科到我们心脏内科,隔着一栋楼,老人被紧急送入ICU抢救。那天是我和张医生的班。在溶栓治疗发明之前,大面积心肌梗塞恢复的可能性几乎是零。老人的血压波动得很厉害,使用升压药持续点滴也只能维持80到100。老人躺在病床上痛苦地呻吟,豆大的汗珠从头上往下落。杜冷丁肌肉注射,快。张医生下了口头医嘱。我把准备好的杜冷丁快速注入老人的体内。一分钟后,老人的表情和缓了些。利多卡因静脉给,多发室性早搏。血氧饱和度80,加大吸氧流量。监护仪上的各种数字不断变换,老人在生命边上徘徊。
时间仿佛凝固了,我们整整忙碌了一夜。呼吸,心跳,血压,疼痛,各种监测,治疗措施齐上。不管老人是否能扛过危险,在我们的职业生涯,这根本都是出自本能而抢救。老人的情况很危险,八十岁的心脏在经受如此大范围缺血的情况下,是难以继续跳动的。心前区疼痛,心源性休克,心律失常,这些都在威胁着老人的生命。迷离中,这好似都不是老人关注的重点。老人偶尔会发出痛苦的呻吟,一遍一遍呼叫着那个名字,丽英,丽英。
神经内科病房呼吸机卖力地吹着,仿佛要把这世界上所有的氧气都吹向张丽英的肺,来唤醒张丽英老人的生命。张丽英的瞳孔反应不断变换,以提醒医生护士,她头颅里血液流出血管渗入大脑的情况。压眶发射存在,双侧瞳孔等大等圆,光反应灵敏。交接班的护士报告着病人此时的情况。老人平躺在病床上,呼吸机的吹气球遮挡着老人的脸。老人的口腔被通气管撑开,嘴里含着一根粗大的管道,仿佛要吸进世界上最后一口空气,以延续自己所剩无几的生命。病床上的老人瘦弱的身型被白色被单包裹。人在走向衰亡时是缩小了的,张丽英老人也是。
张丽英和吴清远是一个班的,中等身材,走起路来优雅娴静。虽然不是班里最漂亮的,但是,在吴清远的眼里,她就是班里最美的。她那天生而来的书卷气,秀外慧中的气息一下子就俘获了他。这种与生俱来的美,自从第一次见面就深深地刻在吴清远的心上。他们恋爱,结婚,生养了一对儿女,两个人从未红过脸。这让人想起相濡以沫,相敬如宾。他们固守着传统的婚姻模式,却彼此付出了一辈子的感情专一。
吴清远的家在农村,兄弟姐妹一大堆,母亲顾不及,他是家里唯一上了学的。张丽英不嫌弃,除了单位分配的房子,结婚时家里只有一张床和两床被褥。物资匮乏的年代,除了这些,人们更加看重人品,看重支撑这个世界的情感。
一晃时间过去了几十年,岁月给所有的东西都印上了印痕。吴清远和张丽英也不例外,皱纹,白发,腿罗圈,腰弯。他们从那些青葱岁月中磨练了出来,事业的平平并没有影响他们,平凡的人过着平凡的日子。他们有他们坚守的平凡的信念,平平淡淡中自有一份难能的珍贵。退休了的他们依然相敬如宾,过着踏实的日子。可能因为他们的一生都太顺利了,上天起了妒忌,张丽英突发了脑溢血。事先没有任何征兆,没有高血压,没有心脏病。医生说是脑血管先天畸形。如果不是送来及时,这就是他们人生最后的告别。老天在嫉妒的同时又眷顾了他们。张丽英总算活了下来,还活得很好。每日坐在轮椅里,被吴清远推着,院子里,公园里,到处转悠。读报纸,阅新闻,给她讲天下事。吴清远乐得开心,张丽英张着眼神,傻傻地笑。听懂了,没听懂,理解,不理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仍然在一起,并且幸福地生活着。
幸福,并不能阻止一切恶性事件的发生。张丽英的这次犯病毫无征兆,一下子就到了死亡的边缘,怎么不叫吴清远老人着急呢。
儿子守在父亲的身边,女儿守在母亲的病床旁。他们每天互相通报两位老人病情的发展与变化,分别向彼此传达对方的牵挂与思念。老人们似乎听懂了儿女的汇报。他们静静地等待,等待着这一世里最后的告别,抑或再重逢。他们谁也丢不下谁,他们要牵手离开这个世界。相约,一起奔向另外一个世界,不离不弃,连喝孟婆汤都牵着手。这样,他们就不会彼此忘了对方,就会永远永远在一起。对,这是他们约好的协定。
夜,越来越深,越来越静,除了监护仪和呼吸机,这个世界再发不出任何其他声音。人们在一吸一呼里继续着生命。雪花不紧不慢地飘落,为这个世界伴奏,歌舞,为两位老人的别离清扫尘埃。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吴清远老人的心脏出现了异动,梗塞的心肌开始全面走向坏死,监护仪上的波形到了垂死的边缘。老人的心脏突发奋力的跳动,来满足生命最后的需要。出现室速了,利多卡因静脉推。没等张医生说完,我将早已经准备好的利多卡因推入了病人的血管。心脏的快速应急跳动平息了,监护仪恢复了暂时的平静。血氧饱和度只有60了。我们俩人没有放松警惕,我们知道接下来的情况会更糟。
神经内科病房的战斗一样进行着。双侧瞳孔不等大,光反应迟钝,夜班护士用手电查看了病人的瞳孔。出血没有止住的迹象,甘露醇快速输入。一大瓶甘露醇在加压输入下进入张丽英的血管。暂时缓解的脑水肿,使瞳孔的反应有所恢复。心脏出现异动了,监护仪上的跳动越来越弱。
时钟仿佛扩大了规格,生命在与时间较量,谁更能坚持。是生命之间的商量,还是时间之间的协定。这个世界,许多事情都是无法解释和理清的。
出现室颤了。张医生一把抓起除颤仪,迅速而麻利地将除颤电机放在病人的胸前。咚!咚!咚!吴清远老人的心脏出现了微弱的波形。为了维系最后的生命,这颗缺血的心脏奋力地贡献着自己最后的能量。又坚持了一个小时。当老人再次出现室颤的时候,无论我们应用多么有效的措施,结果都是无效的。老人的心脏再也发不出任何能量的电波了,终于归于一根直线。吴清远老人的生命永远平息了。时间定格在凌晨四点十分。吴清远的儿子悲哀地痛哭起来,同时,神经内科病房传来了另外一场惊心动魄的抢救。
张丽英老人的脑部血管一直在出血,以至于也在吞噬着张丽英的大脑。双侧瞳孔散大,对光反应消失,压眶反应不存在。脑死亡。护士做着记录。心脏停止跳动,心电图波形直线。拔管,撤掉呼吸机。死亡时间,四点十分。有条不紊地抢救后医生下了最后一道医嘱。老人的生命停息了,时间定格在凌晨四点十分。是的,也是凌晨四点十分。
夜很深很深,雪在大地上铺满了厚厚的白,仿佛要把这漆黑的夜照亮。病床上的老人走得很安详,没有一丝痛苦。病房里很温暖,玻璃窗上结满了冰花,在灯光下晶莹地闪烁。在雪光映照下,夜拉开了帷幕,天地进入黎明前的黑暗,雪没有停的意思,继续覆盖着天地,白茫茫更厚了,这种新造的白,仿佛就为迎合病房里白色的基调。
二零二零年九月
散文《最后一次等待》首发于《陕西校园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