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见到于书青是两年之后,我去一家私企做采访,她正在给员工们做培训。她是这家私企花八千高薪聘来的业务主管,她侃侃而谈的样子令我惊讶,和在原单位的时候判若两人。她的事我是她从原单位走后才听说的。
于书青眼看也到了退休年龄,作为中级,退休回家是自然的事,只有高级职称才有资格干到六十。于书青跟其他将要退休的女中级一样,做着退休的同样准备。虽然准备退休,于书青的心里还是有一种失落。几十年如一日,机械的早出晚归,休礼拜天。她从未想过某一天,再也不去单位,再也不用考虑工作的事。她的脑子理不清,不用去单位后去哪里,她将无所适从,不知所事。
她的儿子去外省工作,房还没买呢,想想家里的经济,不能坐享清闲。于书青还想继续工作。
于书青工作认真出了名,领导早就肯定。她从来科室就一直担当重任,被领导安排在把关的岗位。
于书青要退休,领导的心里挑不出接替把关的人选。领导跟她说:你退了,谁能顶替你。人事再派一人,再从大家里挑一个接替你。谁接替你。还不如把你返聘更省心。领导说完,朝她笑了一下。
于书青记下了领导的话,琢磨了几天。她鼓起勇气敲开了领导办公室的门:如果可以返聘的话,我想留下继续工作。她艰难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领导沉思了片刻:我跟章科长商量一下,回头答复你。
于书青走出领导办公室,心里七上八下。她后悔自己的冲动。院里从上到下,从未有过中级返聘,她太天真了。也许领导只是戏言。她想返回去收回说过的话,可万一领导真有想法,她不能错过这难得的机会。于书青抹开面子,像没事人一样干活,内心的不安在工作的紧张节奏下暂时隐藏了。如果真的留下来,她就不用去外面打工。听她们说,私营企业打工的局面并不好。工作量大,工资又低,她们经常拖班。如果能留下来,干了几十年的工作,得心应手,自然是好。同事们在一起关系融洽,又能互相照应,不用看谁眉高眼低。能返聘,在院里也是无比有面子的事。
于书青忐忑地过着,在希望和现实的搅拌里等待着领导的恩威并施。
一个月后,领导把她叫到办公室:我们和人事沟通了,决定返聘你,你先别在外声张。于书青终于吃了定心丸,如释重负。能继续留下来工作,她心里无比高兴。她隐藏住兴奋,整理整理情绪,淡定地走出领导办公室。对,不能声张,给谁也不能透露。于书青带着神秘的心境坐下来继续工作。一件大事了了。今天回家得好好庆祝庆祝。
三十几年了,她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熟悉的环境,熟悉的工作,熟悉的人情,她爱这里,爱她的工作和一切。
她给丈夫打了电话:晚上不用做饭,出去吃。
她又给在外工作的儿子打了电话。问了问儿子的近况。她没有向儿子说退休的事,更没有向儿子提她被返聘。她将继续留下来工作,一切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她还是那个一直以来在这里工作的员工。退休和返聘一笔带过。仿佛没有出现过,只在她的心里划过一丝痕迹。在外人看来,于书青照样上班,一切如常。
于书青的丈夫张寒早就退了。那几年刚开始提延退。张寒在事业单位,又在旱涝保收的机关。一杯茶,一张报纸,张寒过的舒坦,哪怕延迟到七十他也不怕。六十五岁退休,多挣几年钱,张寒想着美事。儿子在外地上大学,学费一大把,将来还要买房,两个凭工资吃饭的人,没有多少积蓄。这下好了,五年就是几十万,所有的问题都有了解。
到了年底,非但没等到延迟退休的文,张寒的单位改革,张寒被划在内退的系列。那一年张寒五十五岁。大部分中层都内退了,他没理由留下。张寒的美梦破灭了,硬生生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回家没一个星期就急出病了。住了一段时间医院,张寒心里平和了一些。不能就这样闲着,得出去找工作。一个在机关干了一辈子的中老年男人,没有哪个公司企业需要这样的人养活,年轻的大学生还闲着呢。
找来找去,张寒碰了不止一鼻子灰。最后能去的只有养老院看大门,一个月休息一天。张寒抹开面子背上行李就去了。工资少归少,活也不重,又离家远,不会碰上熟人。张寒开始了他内退后的第一份打工。
张寒干了半年,就背着铺盖卷回家了。那个一下子把他打入地狱的工作实在不是人干的。
他想找个看起来不是老的没用处的活,而一个坐了一辈子机关的中层,连个干部都不是的半老男人,谁要呢。张寒经人介绍,到一个私家小厂帮忙,干了几天,自己都不好意思去了。什么活都插不上手,腿脚又不利索。不是眼里没活,是真不会。那么多年,他只会坐在办公室喝茶,看报,整材料。
张寒不死心,又去了同学开的私家厂看门,一个在崂河边上的厂子终于也拯救不了张寒的过早退休。同学的厂子因原料缺乏不到一年就倒闭了。张寒回到家,彻底失望了,从此再也没出去工作。至于摆个卖菜的摊,只想了想,他走不出去。给老婆做饭,张寒只好胜任这个,以前连这个他也不会。好在老婆小他八岁,离退休还有七、八年。靠老婆挣钱,张寒从来没这样想过,而现实就是这样,除了那点退休工资,张寒只能靠老婆挣钱。儿子在学,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于书青的收入挺客观,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于书青的返聘在退休后的一个星期自然公开了。她休了一个星期假,去桂林玩了几天,算是给自己漫长职业生涯的一个交代。接下来,她将继续承继传统,来完成她完成了或者说未完成的工作。对于书青,这不是事业,没有混个一官半职,只能算工作。一个给她生活和经济能力的饭碗。
于书青去上班的第一天就炸开了锅,不但在科室,也在院里。她被返聘的事一下子就传开了。羡慕,嫉妒,大家惊奇她的能耐和本事,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他们私底下议论纷纷。在办公室,当着于书青的面,大家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没人表现异样,连王阳都正常。因为,于书青退了后,她的位置应该是王阳接替。
王阳是科室初建时先来的。那时候,业务量少,科室只有三个人。后来科室逐渐扩大到目前的二十八人,都是从其他科室调来的,于书青也是。于书青的年资比所有人老,她的工作比所有人认真负责。这是年代人的品性特征。领导欣赏她,就把把关的岗位安排给她。把关的工作重要,又不接触人,对于书青当然是好事。于书青的好事就是别人的坏事。比如王阳,作为前辈力量,把关应该是她占先,却让于书青抢了去。领导的安排,王阳不能说理,理在领导的权字上。于书青为人实在,工作又踏实,时间久了,也让其他人服气,王阳也不再有气。事情就这样顺理成章。
如果于书青不退休,事就不会再有波澜。
于书青返聘,表面上如常的场面,私底下却暗流涌动。除了王阳,其他人跟于书青都疏远了,以前关系好的也在心里起了芥蒂。于书青跟往常一样,她也应该跟往常一样。她约人一起吃饭,大家像是商量好的,都有事。于书青心里纳闷,就自己吃。约了几次,没有人捧场,她索性再不去约。也好。也许人家真有事,于书青安慰自己。工作上,大家表现得跟往常一样,照样找她对账。包括王阳。
事情真的变化还得从工资说起。
商谈的时候,领导答应给于书青的工资是四千五,而真的发下来只有三千八。于书青去问人事,人事的干事说:返聘的中级都这样。在院里,除了于书青,再没有返聘的中级。于书青退了回来,她郁闷,如鲠在喉。
于书青虽是中级,过去却任过官职,有过官职在身待遇会不同。于书青的工资比同级别办公室的所有人都高,四、五百,钱不多,那是距离。于书青的奖金也比办公室所有同级的都高,零点三个点,钱也不多,两三千,那更是距离。于书青优越。在科室同等工作的人群里,活一样,于书青收入最高。所有人心理不平衡,所有人只能忍受这种不平衡,谁叫你没能耐当过官职呢。
一个做过官职的中级,在所有的中级中鹤立鸡群。于书青工作上优越,待遇上优越。她的收入超过两个数。这就是于书青的满足和现状,比不过高级,又比中级高一大截。办公室的大家都羡慕,有嫉妒的,也有恨的。王阳来科室虽早,其余的什么都跟大家一样。对于书青,王阳心下不悦。
退休又被返聘,于书青如愿又优越了。于书青的优越是表象,在她心里。在大家心里,于书青又得了便宜,凭什么,所有人都视于书青为敌。
退休工资的事,于书青放在心上。她依旧干好工作。
办公室的事没那么简单,大家不想知道于书青的退休工资。大家只知道于书青被返聘,一个中级被返聘,又占着重要岗位,凭啥。大家对于书青的态度就变冷了。
于书青心里装着工资的事,得去问领导,领导亲口说的数目,不能就这样算了,于书青不光工作认真,做人也认真。她敲开领导的门。
人事上定的,科室也没办法。咱们是非盈利科室,工资奖金院里出,这你也知道。不比盈利科室,主任可以决定。再说,科室也无钱贴补。
领导权衡再三,反正于书青的工作,量是一定的,少一两个小时无所谓:要不然你就九点上班,下午五点下班。我只能从时间上补偿你。领导拿出了好方案,于书青答应了。领导欣赏于书青的工作和为人。
于书青九点上班,下午五点下班。又是一大爆炸性新闻,大家的心承受不了了,什么情况?所有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忍不住了。于书青又得了便宜。
接下来的事。王阳跟于书青交好,请她吃饭,她掏了腰包,心里高兴。看来她是误会大家了。她又愉快而认真负责的工作。过一向,李芬又请她吃饭,她也掏了腰包,心里高兴。看来,虽然工资少了,同事和领导都待自己不错,于书青心情好了很多,又和大家融洽了。过一向,王阳找她帮忙工作。过一向,李芬找她帮忙工作。又过一向,赵换文找她帮忙工作。就这样,所有人都有事没事找于书青帮忙,她都答应下来。于书青经常忙得中午下不了班。她不在乎这些,她的心情是好的。
再过一向,帮忙的事越来越多,于书青的工作做不完,经常拖班。于书青心里郁闷,又不能不应承,一个退了休的人,大家跟你交好,你不能不应着。于书青说不出话。谁都得罪不起。于书青的工作越来越多。
王阳去了领导办公室:我看于老师最近工作心不在焉,慢吞吞的,还总出错。以前不这样。年纪大了脑子就是慢。
再一项,李芬也去领导办公室:于老师总把工作推给别人,都九点上班了,还老迟到。
领导心下有气:工资是没有按约兑现,时间上进行了补偿,她还觉得吃亏。一个退休了的,跟在职职工能比吗?能在这里继续留用,比那些在外面给私企打工的好很多,人得知足。
领导再看,觉得于书青工作态度不像以前那样积极,总愁眉苦脸,谁欠了她。领导心下不悦。
于书青依然忙碌地过着每一天,工作,工作,做不完的工作。仿佛所有人都商量好似的找她帮忙,她忙的晕头转向,经常一上午顾不上喝一口水,顾不上上厕所。她想拒绝,可怎么拒绝,拒绝谁。始起,她以为还像以前,是她人缘好。后来,每天有那么多干不完的活,她觉得事情有些变味,领导对她的态度也变味了。
于书青感觉从未有过的疲惫,身累,心累,她疲于应付了。
她想辞职。
她开不了辞职的口。况且,辞职了连这三千八也没有了。领导上开了先河,她朝九晚五,在外面到哪里找这样的照顾去。为了生活,她忍了。于书青继续每天在工作和帮忙中跟大家和睦相处。她没有底气拒绝,没有底气辞职,更没有底气撂挑子。于书青继续气短的在自己工作了几十年的岗位上重新做人做事。
于书青一样工作,收入却比退休前少很多。她失落。她尽力调适自己。她的调适杯水车薪。大家让她帮忙的同时并无丝毫感激之意,并不给她友善的好脸,仿佛这忙都是应该帮。而且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嫌弃,这活没干好,那活没干好。于书青欲言又止。她夹着尾巴做人,回到了当初。
思来想去,还是辞职吧。可领导那么器重,她不好意思开口。当初跟领导说先一年,虽是口头协议,她得言而有信。不能随便撂挑子。于书青如常工作,忍受着冷漠和繁重。日子在忙碌中一天一天过去。
于书青不好意思开口的事,领导不知道,大家也不知道。
大家只知道于书青返聘了,还占着那个把关的轻松岗位。尤其是王阳,王阳的心里时常愤怒。找于书青说些重话。于书青不计较,她没法计较。
王阳又找领导:于老师整天心不在焉,又把工作做错了。
领导没搭话。可领导心里搭话了。是不是因为返聘工资少,怠慢工作。一个退了休的人能返聘就不错了,中级返聘在院里有几个,领导心里起了气。当王阳再一次向领导抱怨,于书青工作懈怠的时候,领导也开始动了心。
一会喝水,一会上厕所,坐不住。领导心里有了看法,再看觉得于书青整个工作状态比以前差远了。
私底下给领导说于书青的人越来越多。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领导有心辞退了于书青。领导向人事打了报告,又安排王阳等着接替。事情按部就班地进行。
于书青依然卖力地工作,在疲惫中度日,晚上又睡不好,她情绪焦躁。
丈夫说:辞了吧。她也想辞。等到一年期限,答应了的。同学在外面打工,一样受私企老板的气。这里环境和关系毕竟熟悉。
于书青在坚持,多少艰难困苦都过来了,这算啥。于书青给自己打气。现实的残酷不会因为你的坚持而退缩。晚上的调适,应付不了白天的困境。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路越走越窄。于书青气不顺,有一次竟怼了领导。她想一气之下摔门而去,她没能走出自己,她心中的那道坎太高太顽固。领导待她不薄,她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坚持,一年很快就到了。
于书青没有等到一年,领导也没有等到一年,在于书青返聘的第九个月,领导把她叫到办公室:你明天不用来了。人事上分了人来,明天就到岗。
于书青点点头,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她走出科室,走出单位的大门。她再一次抬头看了看单位门头的几个大字,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一口气由内而外,自上而下,贯穿全身。于书青浑身内外都透着自由。
二零二零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