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奇从包里取出一个塑料袋,打开塑料袋,向里面看了看,思索片刻。他慢慢地取出一板药,那是一板胶囊。他从药板上抠下两粒胶囊攥在手里,又从包里取出随身携带的水杯。打开水杯,他熟练地把药送到嘴里,一口水下肚,胶囊也随之进入胃中。这个动作他已经做了几年,他的病时好时坏。犯病的时候腿肿得像胖了一圈。医生说:他属于轻中度,不能劳累,如果不注意,严重下去,肾功能损害就要透析。透析,他懂,小时候,邻居家拴娃他爸就做透析,一次要花很多钱。农村人缺钱,半年不到就死了。死的时候全身肿胀。
张家奇皱了皱眉,把塑料袋重新封好。又从包里取出一个卡包,打开。他取出那张中国银行的卡。这是他准备交社保养老的卡,里边有他存的钱,两万多块。他把卡拿出,又放回原处。他把卡包收好,整理好提包,站起身,向社保大厅走去。
大厅里挤满了人,今年的社保缴费政策有所变动。张家奇挤在人群里,伸脸往前看。大厅的报刊栏贴着今年缴费的档位和钱数。营业员正在给一些年纪大的老人做指导。张家奇走向报刊栏。
二零二零年个体工商户和灵活就业人员基本养老保险缴费档次一览表。张家奇费力地读着偏长的题目,题目下是表格。缴费档次根据全省全口径城镇单位就业人员平均工资。张家奇默念了一遍副题。顺着表格,他依次浏览表的内容。缴费档次从百分之六十到百分之三百。平均年工资六万七,张家奇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收入,一个月四千乘以十二。按照百分之一百五十的档位。张家奇等在窗口,办理完自己的缴费单,一万九千六。他打开手机,顺利地完成缴费。他走出社保大厅,到指定的银行打印缴费凭证。
办理完这些,张家奇松了一大口气。
这是他最后一次缴社保,十五年,终于缴完了。接下来,他就等着退休的那一天。到时候,他可以不用再这样辛苦,不用奔忙,至少每个月能有一份生活保障。
有公司的时候,这些缴费算不上什么。公司倒闭后,七、八年来,他扳着手指头算计钱。寄人篱下,一个月三千多的工资,他做梦都想翻身。尤其这几年,在互联网冲击下,实体企业一个一个走向衰亡。机会,对他来说比登天还难。他省吃俭用,缴纳社保,就为到老时能有一份保障。那是他后半辈子生存的基础。四年前,因为过度劳累,他患了急性肾炎,治疗又不及时,落下了慢性肾病的毛病。尤其,今年新冠疫情,他几乎失去生活来源。他在心里放弃了奋斗,只想赶紧熬过这几年,拿上退休金,就可以喘长气了。家里的事他已经顾不得。他只想躲远远的,省得要看老婆那一张又操劳、又愤怒的脸。
前几天,网上又开始吵吵延迟退休的事。前几年就闹过,最后不了了之。听有关人士讲,恐怕上面要动真格,养老缺口太大,再不动作,恐怕要吃荒粮。张家奇的眉头皱成一团。六七年出生,他在延退的边缘,两年,五年,他等不极了。他痛苦地摁了摁自己的心口。疾病一日重似一日,拖着病体,他还要坚持七年、八年,他怀疑自己能不能坚持。他好累,真的好累,张家奇心绪烦乱。
他后悔当初的冲动,如果当年不下海,虽然不会发家,至少不会沦落到现在这种地步。体制内,他也会稳稳当当,像众多同学一样,打着牌,抽着烟,喝着茶,工资奖金。说不定,以他的能力,有个提拔,升迁,也许现在也会赫赫有名。即便不是,一个普通的业务人员,收入也是可观。退休,哪怕延迟退休,再延迟退休,对他来说都是喜悦的事。如今,这一切都只是梦。他的那些下海的过往辉煌,比起现在的梦都成了虚幻的泡影,经常搅扰的他不能睡眠。
他不愿意参加同学聚会,他借口各种忙碌,错过和大家的直面接触。他受不了他们在聚会上得意的情形。他们没有错,是他错了。如今,他不但病体缠身,收入全无保障,现在又要延迟退休,他几近崩溃的心脏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虽然,灵活就业人员的退休工资只有两千多,只要身体好,省吃俭用,他也是行的。现在连这个都要破灭了。延迟退休等于延误他的生命。他需要一次大的东山再起,眼下,这辈子,不可能了。他已经发不出东山再起的力气了,只求赶紧领到退休金,苟且偷生。
张家奇胡思乱想,不想回家,他慢条斯理地走在路边,看着行人和车辆,思绪一下又回到多年前。
改革的春风吹遍了祖国大地,下海的浪潮席卷了大江南北。《你在他乡还好吗?》,《一无所有》。光头李进,崔健,时代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听着一首一首振奋人心的歌声,张家奇内心澎湃,趁着青春年华当做一番大事。那时候,他年轻,血气方刚,他从报纸上看到,海南开放搞活,就动了心思。和妻子商量后,他毅然决定辞职,从此踏上了下海的不归路。海南天大海大,风大浪大,他在大风大浪里淘沙。年轻是他的资本,虽没有一技之长,可他有头脑,有气力,肯吃苦耐劳。他寻找各种挣钱的机会,几年下来,他积攒了一些资金和经验。
九十年代初,内地还相对封闭,他尝试到成功的喜悦。后来他发现,要想挣大钱,还得自己干。他从海南回到西京,创立了公司。他包工程,开工厂,跑业务,只要能来钱的他都涉足。一度如鱼得水。公司规模虽算不上多大,也算有自己的厂房和基地。张家奇是个顾家的男人,虽然在南方几年,也没有能改变他顾家的秉性,他同许多本地男人一样。表现了他狭隘的格局,他的公司最终没能走出固有的家族模式。这必定也是他走向失败和衰亡的根源。亲兄弟明算账,他后来才明白,以至于悔之晚矣。
正在他公司运营上了轨道,营业额暴增的时候,公司内部出现了问题。就像一切家族企业都面临的问题一样。亲戚之家内讧,互相拆台,连环欠债拖垮了他的一切业务。公司因经营不善终于破产了,他一个老中专所能使出的本领全使出了。他的才能和学识支撑不起他所构筑的梦想。
他想东山再起。几经折腾,终是运气不佳。互联网时代,实体企业方方面面受到冲击。想到这里,张家奇的心痛楚地抽搐了下。眼下,他的事业算完了,过眼云烟,他所有的追求只剩下活着。安稳健康地活着。现在,连这都困难。他像个孤魂野鬼一样拖着病体流浪在街头。他怕老婆那一张没有好气,永远哭丧着,怒气冲冲再也没有笑容的脸。
回到家,他躲进自己的房间。毫无斗志地玩着手机,聊着微信,刷着抖音,刷着刷着就睡着了。他睡得很香很香,做一个沉沉的梦见,他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几十年前的老单位。
二零二零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