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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巧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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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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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宴

刘处长一把鼻涕一把泪止不住地哭,伤心从他的心底泛溢出来,仿佛要把这许多年来的委屈和艰难都哭了。这是刘处长记忆里成年后第一次这样伤心。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不是还有一句,不是未到伤心时。想到这里,刘处长又一阵委屈,竟然就哭出声来。坐在刘处长旁边的谢班长,识时熟练又体贴的一张一张向刘处长递去餐巾纸。刘处长接过餐巾纸,作势的擦了擦鼻涕和眼泪,好叫哭出的鼻涕、眼泪不至于泛滥成灾,摧毁了堆满了肉、鼻子、眼睛都被拥挤在一起的一张脸。

这张脸,曾经是多么的威武,扮演着官位,挺在人前,谁见了不逢迎,不巴结,不讨好。靠着这张脸,刘处长赚足了人气,滋滋润润风风光光在人前行走。他喜欢那种被仰慕巴结的感觉,即使有人心中不悦,也一样客气,不敢表示出丝毫的不敬与怠慢。李就是例子,不给她点颜色,不知道刘处长是谁。权力就是一切,谁敢蔑视权力,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去年,王跟他较劲,他就暗地里整治过她。到今天,她也不知道,她的倒霉是他一手策划的。

据他观察,还没有一个人敢对他不表示敬重。这样很好,也省得他动心思整治谁。可是,这一切眼下就结束了,所有都成为过去,他将什么也没有了,仿佛一夜之间楼房倒塌,只剩下那些破裂的残砖碎瓦。这还不是最重要。最重要的是,退休后处长的津贴没有了,绩效工资没有了。跟所有退休者一样,就干干的只有退休工资。处长的津贴可不是小数目,除了厅院级,就数处级的系数多,比干活的科员要高一倍,再加上绩效,小三万。退休后,他只能拿到在位的四分之一,甚至会是五分之一。想到这里,刘处长又放声大哭起来。

今天的饭局是处室同事们自发的,他感谢他们的有情有义,他们也应该有情有义。在位的时候,她们都受过他关照,尽管她们过年过节也都送了礼。他抬眼扫了一眼聚餐的人脸,多么可亲的脸呀。此时此刻,他是多么喜欢她们,从来没有过的喜欢她们。那几个不对付的没来,这也是意料中的。这一圈人里,都是受过他恩惠的。

刘处长的眼睛停留在一个人上,她怎么也来了,这是他始料未及的。她未曾受过他的照顾,非但如此,他还私下整治欺负过她。谁叫她那么呆板,不懂规矩,虽然不反抗他,可也不贴心。他打心眼不喜欢她,一点眼色都没有。她刚来处里时,他对她还不错,至少态度是和蔼的。她铁公鸡一毛不拔,年节期间,连个拜年都没有。不过话说回来,这人工作确实没得说,能力又强。自从她来到处里,他使了些手腕,就把团委那谁他老婆调出,把她安排在最忙的岗位上。她竟然无怨无悔,踏踏实实工作。

这种人就是傻子,那就让傻子去牺牲吧。前年,刚好领导上有气要撒,她就做了替罪羊,一个爱面子的替罪羊,硬生生扣了她的奖金,谁叫她好说话,又不懂得反抗。为了讨好领导,他这也是没办法。她既然不懂规矩,还清高,就让她学学规矩。今天,在这种场合看到她,他竟有些过意不去。看来,这种傻子说到底就是傻子。她到底什么都不懂。或者说还是自己的德行好,连傻子都感恩戴德。

刘处长暂时止住了哭泣,他得意于自己这些年来在官场的游刃有余。刘处长并没有完全丧失理智,他带着明显的伤感音,作哭腔状,断断续续叙说。他记起了许多事,几口酒下肚,他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扫视了一遍围坐的脸,今天来送行的下属,不,现在她们已经不是他的下属了。他们只是来给他送行的同事。人走茶凉,她们算有良心,今天的饭菜又是大家集资凑的。往年过年节都是大家集资聚餐,这是他在位立下的规矩。上面明文规定,禁止处室私藏小金库。明面上每次津贴的发放他都算得干干净净,在这个问题上,他头脑清楚。至于谁请假,或者其他原因被扣了奖金,他都不明不白地入了自己的口袋。这笔账是个糊涂账,不会有人查,也查不出三二一。

大家还集资给他买了一套茶具,他有些期待看看茶具的式样了,一定很贵。虽然工资很高,他还是不舍得购买那些昂贵的物件。他的伤心不再涌动,大家的规劝也停止了。刘处长慢慢地一边抽吸一边抿了一口酒,又捣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菜没嚼完又说开了。他带着仿佛是撒娇,又像是很世故老道的口吻:你老公是省委的,你公公在卫健委,你老公在林业厅,你老公是财政厅的,你姐搞审计……。他像过户口一样,一个一个数着她们的背景和势力,这也是他一直以来忌惮和顾及的。在官场上混,不懂得这些,一不小心惹了谁的人,那可得吃不了兜着走。在这点上,刘处长虽然只奔到处长的位置,那也是极其不容易。他可是没有任何背景,就凭自己的眼色和眼力,一路攀升而来。

数到最后,他看了看那个低头吃饭没有一点得意神色,又没有逢迎巴结笑容的她,那个他曾经扣奖金整治过的她。她到底还是无知,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傻子,倒显得有情有义。刘处长心下闪过一丝歉意,他瞄了她一眼。她低头吃菜,仿佛与这桌所有的情景不相交融。她全没有在意他的叙述和论说,更没有抬眼。

这桌是刘处长宣布退休后吃的第三桌饭,也就是说,这是他的第三场哭宴。看来大家对他还是有情义的。而这些情义抵挡不住他的伤心和委屈。他今年六十一岁,去年到了退休年龄,他找关系做通了工作,上面已经答应让他继续留职。他做着六十五岁的美梦,甚或说不定是七十岁。毕竟他的职位没有多少具体事做,守住平安就是功劳。说到守,没有哪个年轻人能敌得过他。他的城府,不是一般的深,又会见风使舵。他不想失去职位,更不想失去那么多的收入。五年少说也要一百多万。他老婆退休在家,一个月三千元不到。儿子的工资也就四、五千,儿媳妇刚生完孩子,家里的收入主要靠他。作为管理层的处长,他只动动嘴,不用操心就可以稳稳拿着三万的收入,退休后据说只有六千多。

想起这些,刘处长又一阵伤心,眼泪和鼻涕又一串流下来,他呼哧呼哧地委屈,伸手接纸。谢班长适时地递出了餐巾纸。大家赶紧把安慰又写在脸上,不敢收回,随时等待刘处长下一轮委屈哭泣。刘处长不言语了,不停地呼哧。

关系都找好了,院里也同意,一切都在他的计划和掌握里。谁知道,来了新领导,新官上任,说是整治,还不是提拔自己的人。这一套谁看不懂。从部队退下,来到处室,他没有经历过啥,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他。上星期的大会上他还积极发言,想在新领导面前表现一番。可周五开完会,周一下午两点,人事上就准时来到处室,宣布了他的退休。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真叫他摸不着头脑。是哪里出了问题,他连给相关人打电话的机会都没有。官场上的事,生米做成熟饭,既已宣布,再无挽回的余地了。这道理他懂。他不甘心。他还是努力了一把,电话里的回复是干脆的。上面的意思,一刀切,一个也不留。

刘处长哭得更伤心了。他无心下咽,眼前的饭食,在平时都是他喜欢和贪吃的。尤其是酒,每次看见就没了命,不醉不归。他喜欢那种喝得半醉的感觉,那才是人生最巅峰的享受。以后都不会有了,还有谁会巴结他这个退了休什么都不是的处长。想到这里,他想起昨天领导们给他的送行宴。领导们假惺惺地跟他送别:这里以后还是你的家,有什么事情回家里来,大家会关心爱护你。狗屁,全是骗人的鬼话。他们巴不得他赶紧离开,等在后面哈哈大笑。

昨天的宴席上,他只吃了两口东西。都是他爱吃的好菜。以后恐怕都没有了。他吃不下,他满心装着委屈,再无胃口装填这些饭。他真想装上一饭盒回去给孙子吃。领导们一个一个吃得多满意,他们甚至谈笑风生,仿佛他们不是来给他送行,而是他们自己一顿快乐的聚餐。他勉强吃了两口,就搅动了那股伤心的气流来回在胸腔攒动,他甚至哇哇哇地哭了起来。他们照样吃得很满足,只在停筷子停酒杯的空档里,假惺惺地安慰他几句。各个处室的处长都在了,他知道他们不是真心,他们巴不得他赶紧走。

对了,林处长也来了,林处长也是被宣布退休的。这场退休宴是为他和林处长两个人设的。比起她,刘处长觉得自己要好多了。同在一个级别的处室,林处长因为是女的,五十五就要退。她也找了关系,原本可以继续干到六十,五十五岁生日刚过两个多月,林就接到宣布。林处长的运气真不好。不过看来她的情绪还不错,装得真可以。从跟她共事,他就知道她厉害,换成是谁,也不能这样心平气静吧。想到这里,刘处长的情绪稍微稳定些,他赶紧拿起筷子夹了几口菜。他到底还是不明白,林处长竟然能如此平静。这个问题他后来一直没有得到全解。

二零二零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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